孟子心里很清楚,此番归国,今生今世永无再出的机会,故绕道向南,到宋去访过几位当年的老友之后,便匆匆踏上了归途。行至休城,略作停留。一天晚上,师生闲谈中扯起在齐后期的那段生活,公孙丑问道:“做官而不受禄,合乎古道吗?”
“非也。”孟子回答说:“在崇地,吾得见齐王,归临淄后便有去志,且坚定不移,故辞俸禄而不受。未几,齐有战事,依礼不可申请离开。久留于齐,非我志也。”
早在四年前,齐宣王曾于崇地进行了一次全国规模的邑宰以上的官吏会议,会议旨在推行崇地聚敛钱财的经验。崇地农业征十分之二的赋税,商业、手工业、集市贸易等无不征税,另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杂税,如修渠、疏河、筑路、开矿、冶炼等,也各有征税的名堂,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这种鱼肉百姓的崇邑宰,本应严惩,以儆效尤,但齐宣王却破格提拔其到朝廷之上总理全国财政。宣王想以此来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进而对外扩张,实现称霸诸侯的宿愿。即墨和东莱两邑邑宰提出疑义,主张轻徭役,薄税敛,与崇邑宰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为了震慑反对派,实行专制独裁统治,齐宣王下令将两个邑宰处死,到会之文武臣僚无不悚惧。谁还再肯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孟子作为齐之三卿之一,也出席了这次会议,宣王的这一招,显然是对着他的仁政思想来的,看起来是处死两个邑宰,实际上矛头却直刺孟子。会议上孟子没有表示什么,更未像以往那样借机大谈仁政,据理力争。这并非是孟子在明哲保身,而是宣王使他心灰意冷,他对依靠宣王在齐行仁政失去了信心,决计离齐而去,回到临淄后便向宣王辞去了十万钟的俸禄,师生的生活开销全赖朋友们资助接济。
经过长途奔波,终于在这一年的九月九日,孟子回到了祖国,踏上了这块生他养他的滚烫土地。他脚下软绵绵的,他眼前云蒸霞蔚,他周围祥云紫气氤氲,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周身热血上涌,他的步履蹒跚,东脚打西脚,像一个醉汉。是的,他醉了,沉醉在温暖、甜蜜与心灵的慰藉之中。他似乎觉得自己醉得还不到程度,他要醉成一滩烂泥,生长五谷和草木,他要化作一阵淅淅沥沥的秋雨,浇灌滋润脚下这片有养育之恩的土地,他要变作青青的禾苗,越过寒冷的严冬,去迎接那明媚的春的天使,开始新的生活……
孟子不仅要变成一个醉汉,而且还要变作一个狂人,疯疯癫癫的到处乱跑,到处去看——凫村、庙户营、因利渠畔、学宫、子思书院、马鞍山、四基山;筑埋过的伙伴、铁匠铺里的张伯伯、杀猪的杜师傅、学宫里的老师与同学、父亲的主人颜崇义、公孙玺外公、雄健南将军、恩师司徒牛……不,狂人的脚步太慢,他要变作一阵秋风,在一个早晨将上述一切全都访遍。他要变作一个歌手,坐于几侧,抚琴击筑,引吭高歌——歌颂三迁教子之贤惠,断机喻学之美德,买肉啖儿之母爱;感叹人生之艰难,百姓之疾苦,天下之混乱;抒发生不逢时之惆怅,不得知遇之烦恼,仁政难行于天下之痛苦……
四十三岁离家,七十八岁还乡,在异国他乡整整漂泊流浪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滴水,然而在人生的旅途上却又是何等遥远,何等的漫长啊!在这三十五年里,孟子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士,思念家乡,因为这里埋有他的童年时期的幻梦,展现着他青年时期的追求,洒落着他中年时期的汗水。
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群鸟归林,分别栖息于自己的巢穴之中——这里是它们自己的家。这些形形色色的“家”并不十分理想,有的在峭壁之上,有的在悬崖之中,有的挑于树尖,有的藏于草丛,有的悬于苇梢……但栖身于其中的鸟雀们却感到舒适、温暖、安全。
航行于汪洋大海上的船只,或运输,或捕捞,整日在风浪中颠簸,随时都有船打人亡,葬身鱼腹的危险,一旦抵港,便有一种安全感,尽管有些渔港破烂得不堪入目。
孩子在外受人欺侮,回到家中,扑入母亲怀抱,则必耸肩悲泣,以滔滔泪水来尽诉委屈。
回归祖国的孟子,正如归巢的鸟,抵港的船,扑入母亲怀抱的孩子。
归国后,孟子并未先回因利渠畔的家中安歇,而是越家门而过,先去拜谒父母的坟墓。公元前327年,孟母死于齐,孟子以卿大夫的身份归葬其母于鲁。孟母的坟墓位于因利渠畔(今之邹县城)北约二十五里的马鞍山东北麓,山虽不高,但怪石嶙峋,危岩兀立。两峰之间,地势低缓,形似马鞍,故名马鞍山,又名天马山。孟子三岁丧父的时候,其父原葬于离因利渠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母亲的灵柩自齐运至马鞍山下后,便将父亲的尸骨迁来与母亲合葬。
自从孟母仉氏在马鞍山东北麓安葬之后,孟氏后裔不断结冢而葬,坟地与日俱增,不断扩大。坟间通植松、柏、橡、楷、槐、桧等各类树木,蓊蓊郁郁,苍古幽深,人们敬仰推崇孟母,命此林墓群为“孟母林”。后世有诗赞道;
千古钟灵地,依依在此林。
昔贤历说意,慈母屡迁心。
归里横斜照,高松啭暮禽。
屹然与泗上,相望到如今。
连绵秋雨早已停息,刮起了狂暴的西北风。这风像一群猛兽在邹鲁大地上奔跑,翻滚,腾跃,逞着凶,撒着泼,任着性,漫过原野,掠过山谷,攀上峰巅,俯冲而下,长驱直入,发出一阵阵尖厉的啸叫。猛兽闯入孟母林,掀起怒吼的狂涛,拼命地摇撼着树干,大把大把地撕扯着树叶,抛撒空中,于是落叶萧萧似雨,飘舞林间,飞窜树丛,飘来飞去,落于树根,安然地躺在那里,甜甜地憩息,静静地入睡——这便是落叶应得的去处和归宿。
正是在这时,孟子走进了孟母林,来到了父母的坟前。他还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当他安葬了父母离去的时候,这里只留下了一丘普通的坟茔和十几株指头粗的松树,可是眼下,这坟茔已经高大若丘了,周围是密不见天的丛林,墓前有石鼎、石烛奴、石供案。这一切都出自谁人之手,他不知道,一时也难以考察,它说明了母亲的美德感人至深,博得了世人的普遍尊崇与爱戴。孟子将带来的牺牲祭品摆于石供案上,庄严、肃穆、隆重地举行祭祀典礼——献爵,燔柴,奠帛,行礼。他撩衣长跪于地,以无限悲怆、哀戚的语调宣读祝词,这祝词非用笔墨所写,而是用血和泪浇铸而成;孟子非用口读,而是在用心诵。这字字血,声声泪,止狂风,遏行云,阻飞鸟,恋走兽,感天地,泣鬼神,狂风骤停,秋雨如注,这是天地万物俱陪孟子抛洒的热泪。祝词悼念了先父的早逝;赞颂了慈母的养育之恩,这恩情比天高,比地厚,比海洋更深;高度评价了母亲望子成龙,教子有方,为千秋万代树立了做母亲的光辉典范的无量功德;抒发了自己的信念、理想、向往和追求,以及为将这一切变成灿烂的现实,造福于天下和子孙所走过的曲折道路,所经历的艰难险阻,所承受的压力与熬煎,所付出的代价与牺牲,所换来的成果与收获;论述了列国纷争的社会现实及其未来的发展趋势;反省了自己一生的缺陷、致命伤和诸多教训;痛悔自己所做太少,收获甚微,辜负了慈母的厚望,对不起天下百姓和子孙后代……祝词洋洋万言,孟子以深沉的感情,悲痛的语调,缓慢的速度,苍老的声音一气呵成,不,他将满腔热血喷泻而出!当孟子读祝的时候,有闷雷在孟林上空隐隐滚动,读完之后,他高呼一声:“早逝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不孝之子孟轲归来也!”闷雷落地炸响,大雨倾盆,狂风骤起,枯枝败叶绕林飞窜,搅得天昏地暗——这也许是孟母在显灵,也许是上天的责罚,也许是天有不测风云的巧合……
祭过父母,略作休息,孟子不顾天阴雨湿,道险路滑,翻过马鞍山向西,来到了凫村,这里是他的诞生地,这里有他的故居。他在这里住了三天,在母亲坐月子的、亦即自己曾在上边睡过四年的那张木床上过夜,躺在上边,他觉得是那么柔软,那么舒适,仿佛儿时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饮食院子里的井水,用它煮饭,甜丝丝,香喷喷,犹以香油调蜂蜜,不觉食欲大辰。门前有一长年淙淙流淌的甘冽清泉,用这泉水沐浴,滑腻柔和,似有一双柔软的纤纤素手在轻轻搓揉。后世为纪念孟母,称这处宅院为孟母故居,称这口井为孟母井,称这清泉为孟母泉。
一则年岁已高,二则旅途颠簸劳顿,三则连淋过几次秋雨,四则祭祀父母时过于伤情,浮想联翩,归家后孟子便病倒了,旬日不能起床,更不能出门。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当日的同学、耍伴,地方官吏,朝廷上的文武大臣,各派知识分子,闻讯纷纷前来探望、问候,见状无不感叹唏嘘。孟子因精神不济,力所不足,对来客一律以凄然一笑作答,笑过之后便将疲惫的身子歪向一边,闭目养神,不再搭腔,由亲人孟仲子、孟(zě)及弟子万张、公孙丑等应酬接待。
也许延医诊治及时,医术高明,抓得紧,对症候,也许子孙及弟子们强养得好,也许寿数未尽,也许上天赋予他的使命尚未完成,也许上述原因都有,半月之后,孟子的病情迅速好转,体质在一天天地恢复。
那还是当孟子的病体刚有转机的时候,一天中午,他孩子似的迫不及待地命孟仲子与万章为其沐浴更衣,第二天五鼓刚响,他便起了床,令孟为之梳洗,态度是那样的认真,一丝不苟;仪态是那样的庄重,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服饰是那样的考究,不肯有丝毫的迁就与马虎,似一个修饰打扮、就要上轿出嫁的姑娘。孟子的这一举动颇为反常,这在他的一生中不曾有过,谁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去干什么,家人和弟子们见了都十分不安,有的甚至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很可能是回光返照,需要抓紧为夫子料理后事。直到过了卯时,一切修饰准备妥贴停当,即将出发的时候,他才告诉大家,今天去参观子思书院。原来如此,子孙和弟子们一颗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是多数人疑惑不解,孟子素来坦诚磊落,欲干什么事总是与大家商议,事先通知弟子们,以便做好充分的准备。今日却为何要这般神秘呢?再说这参观子思书院,也是生活中极普通、极平常的一项活动,何必要这样庄严肃穆呢?只有万章、公孙丑等几个少数弟子了解夫子的心思,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子思书院,这里是孟子思想的发祥地,是他信仰的基础,追求的起点,理想的开端,人生旅程的第一步。他希望的种子曾在这里生根发芽,他挚爱的火焰曾在这里熊熊燃烧,他高大的身躯曾在这里辛勤耕耘,他奋斗的汗水曾在这里浇灌奇花异葩。
这一日的天格外晴,格外蓝,格外高,万里长空无一丝浮云。深秋季节却刮起了和煦的东南风,暖融融的。一轮红日爬出了东山顶,既圆又大,慷慨无私地将她的全部光和热抛洒给大地和人间。众弟子簇拥着孟子缓步前进,从那神情和步履看,孟子仿佛欲去赴盛宴,去会佳宾,去迎接外国使臣,去出席开国大典,去郊天祭祖。他虽身染重恙,但却极力昂首挺胸,迈着方步,举止稳健而斯文。他一会锁眉凝思,像平时不用功的学生,临场遇到难题似的;一会神采飞扬,似漫天云霞;一会庄重严肃,若阴沉的天空。由这反复无常的面容,弟子们不难料到,此刻夫子的心绪很不宁静,大约他这大脑的海洋中正翻腾着滔天的巨浪。他也许想到了当年赴鲁游学时的一场场,一幕幕;想到了学成后确立办教育,育英才的愿望、目的和勃勃雄心;想到了筹建子思书院的艰难,公孙外公和雄健南将军给予的支持,付出的代价,以及这两位性格迥异的先辈的音容笑貌;想到了书院落成宴会上的盛况,为书院命名的热烈,自己初露头角的荣耀,想到了书院十七年教育生涯,六千多个日日夜夜;想到了希望成灰,理想变成了泡影,自己将不可能看到仁政的理想变成光辉的现实。
远远望见一片茂密的树林,孟子知道,那里便是因利渠,三十五年前当他离去的时候,这里的树木稀稀拉拉,并未成林。林中多是杨柳,因利渠穿行其间。白杨高大挺拔,垂柳旁逸斜出,各具特色,各有千秋,相映成趣。子思书院隐于密林深处,门脸、校牌依然如故,校院却扩大了若干倍,院内建筑或横成排,竖成行,整齐划一,或四处点缀,错落有致,但一律雄伟高大,屋顶金碧辉煌。步入书院大门,左侧竖有高大石碑一幢,碑文记叙了创建书院和几次整修扩建的经过,赞颂了一批有德君子,如公孙玺、雄健南等,特别突出了孟轲的丰功伟绩。读了这碑文,孟子对这里的变化过程和关心书院兴衰的仁人君子一目了然,当读到乡亲们对自己的肯定和颂扬时,他不禁眼圈湿润,热血沸腾,内心感到热乎乎、醉醺醺的。当年的堂、内、伙房、食堂与这些新建筑无法匹比,低矮得可怜,不堪入目,但却占据着显著的位置,很不协调,极不雅观。那么,当改建和扩建这所书院的时候,为什么不将这些低矮的草房拆除重建呢?大约是留作纪念,让后人永远缅怀其开创者的丰功伟绩。书院内有石铺的甬道垣,有砖砌的花坛,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花坛内便繁花似锦;有太湖石筑的假山,山下是茂竹修篁,幽径回廊,清泉鱼池;有品类繁多、大小不一的树木,粗者业已合抱,孟子急趋上前,摸一摸,拍一拍,搂一搂,贴着脸腮擦一擦,无限深情,几多感慨,这些树都是他组织带领弟子们亲手栽植的呀!
闻听孟老夫子驾到,喜气笼罩着整个子思书院,书院里的师生们冲到当院,将孟子师徒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大家争先恐后地向孟夫子施礼问安,以目睹他老人家的风采为荣幸、为自豪。同学们见校院里来了这么一位受全院老师敬仰的老者,潮水般地涌了过来,千头攒动,万颈若鸭。学院里的领导,也许称作院长或校长,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应该向师生们作一番介绍。他登上发号施令的高台,挥舞着右臂高声说道,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石碑上刻的那位孟子舆,孟老夫子,他是咱们子思书院的老祖宗!……
院长下令学生回归教室,教师们分头上课,他本人和几位年长的教师陪孟子师徒进办公室喝茶。院长向孟子介绍书院里的情况,孟子认真地听着,频频颔首表示满意。院长欲设宴款待孟子,请孟子给全院师生讲话,孟子婉言谢绝了,万章也忙出来挡驾,介绍夫子正在病中,不能过于劳累。院长只好作罢,待孟子的贵体康复之后再议。应孟子的要求,院长带领孟子师徒各处走走,足迹遍及每一个角落。时近午时,他们才告别了院长和师生们,依依不舍地出了子思书院。离开丛林很远了,孟子立定了脚步,回身遥望丛林,久久不肯离去。可惜眼下正当落叶归根时节,悲凉、凄冷、萧条。
又是一旬过去了,孟子的身体渐渐康复。十月初六日是一年一度的庙户营庙会,这天孟子兴致很浓,随大家一起去赶庙会。出了村向西北,在十多里的大路上正流淌着一条人的河流,熙熙攘攘。推车的,挑担的,挎篮子的,拎包的,徒手的;去买的,去卖的,进香的,看热闹的,听戏的,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兴高采烈,欢腾而前。庙户营的繁华与庙会上的热闹自不必说,七十八岁的孟子不是小孩子,他无心顾及这些,径奔自己的故居而去。这是一处很考究的院落,院内有正房三间,为歇山斗拱建筑,是当年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居住过的地方。来到家中,孟子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几案上摸摸,板凳上坐坐,木床上躺躺,心依依,情切切,意绵绵,流连忘返。为了缅怀纪念古圣先贤,后世曾对这所孟子故居重加修葺,增加了一些纪念设施。门外走廊右侧的墙壁上,镶嵌有孟子七十代孙孟广君所题“庙户营村添祭田碑”一块。房内供奉着孟母、孟父像,院前设有祭坛。院外大门旁有一块刻有“孟母二迁处”的石碑。
孟子告别了故居,到东院去拜访杀猪的杜师傅。杜师傅依然健在,他已九十挂零,一个核桃似的干巴老头,当年那粗短胖的车轴汉子,遍身肌肉块块饱绽的形象早已荡然无存。二人一别七十多年不曾相见,今朝相逢,两位老人竟激动兴奋得热泪盈眶。杜师傅将孟子的光临视为喜从天降,高兴得胡须乱抖,没牙大嘴总是张着不闭,孩子似的没有一霎安生。二人对几饮茶,促膝倾肠,那满肚子的话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滚滚滔滔。
杜师傅告诉孟子,他的生意十分红火,今非昔比,已由当年的杀猪点,卖肉店,发展成一座规模蛮大的屠宰场,自然早已由儿孙们经营,他自己是专享清福,安度晚年。杜师傅说,他们的屠宰场不仅杀猪,凡可肉食的畜类,大至马牛骡,小到鸡狗兔,什么都宰,什么都杀。除了在镇上开了几家食品店外,他们的肉主要是成批地销往外地。孟子问起对面打铁的张伯伯,杜师傅告诉他,张伯伯早已归天,他的后人都不争气,既嫖且赌,很快地将老辈撇下的那份家业荡光,在本镇无颜立足,十年前便流落他乡去了,至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孟子还打听丝绸店的曾老板,四海饭庄的有掌柜,杜师傅都一一作了介绍……
这两个古稀老人,一个目不识丁,一个博古通今;一个是杀猪的屠夫,一个为天下大贤,但却有着共同的语言,他们谈得是那么投机,那么诚心,那么惬意。
一介屠夫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颇享盛誉的天下大贤却几乎一贫如洗,这是怎样严酷的现实啊!……
谈着谈着,不觉已近晌午,管家卑躬屈膝地进来请老爷和孟夫子越宴入席。原来杜师傅早已吩咐下去,盛设午宴款待孟子。为了午宴上不至于冷清寂默,更为了酒能喝得尽兴,杜师傅还请亲翁过府来作陪。此人姓章,人称章二爷,是庙户营的富商大贾,经营鱼盐,日进斗金,其富在全镇独占鳌头。据杜师傅介绍,他这位亲翁娴于辞令,不仅能说善道,而且开言吐口幽默风趣,好说笑话,常逗得人们哄堂大笑,有他来作陪,这午宴定然别有一番情趣。杜师博陪孟子师徒步入餐厅,站在餐厅门口躬身相迎的,正是章二爷,见了面孟子不禁一愣,这不就是七十年前在学宫里读书时将“硕鼠”解成“怕老鼠”的那位吗?不错,正是他,他迎上前来向孟子施礼,作了自我介绍,特意提起了那“怕老鼠呀,我真怕老鼠”的往事,拘谨的气氛立时被打破了。休看当日书念得不好,满腹空空,如今却是财大气粗,颇有些盛气凌人。但他与孟子毕竟是老同学,当日孟子帮过他的忙,如今孟子又盛名在外,他不便过于暴露自己,只好逢场作戏地应酬一番,故作殷勤和热情,以许多趣话、闲话来掩饰他那庐山真面目。
宴席的规格不消说是很高的,水陆具备,应有尽有。这位章二爷喝酒海量,能以身作则,杜师傅的五个儿子也都奉父命前来敬酒,所以这天的酒孟子堪称喝得尽兴,杜师傅很感欣慰。临散席的时候,这位姓章的盐商邀孟子师徒明天到他家去一聚,“以尽当年同窗好友之谊”,同时邀杜师傅作陪。孟子极力谢绝,盐商则拼命纠缠,仿佛这正是一笔有利可图的大生意,不揽到手便不甘心。他摆出了一大堆说辞,诸如不应邀便是不赏脸,便是瞧不起他,便是以天下大贤之居而目中无人,请客不到恼死人之类,又有杜师傅在旁极力苦劝,孟子只好勉强答应。孟子心里清楚,盐商之邀并非至诚,而是在无声地嘲讽:聪明有何用?读书有何用?知识学问有何用?你孟轲倒是聪明绝顶,学富五车,结果怎么样?还不是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一生,而我章某,虽不解“硕鼠”之意,却富比陶朱。什么信念、理想、追求,全是虚妄的,起码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人生在世,只有金钱、财富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抑或在借机炫耀他的富豪,以向儒家思想挑战,令自己难堪。
不愧是全镇独占鳌头的富商,那气派不同凡俗,远非杜师傅所能比及。宅第高大豪华,占去了整整一面子街。大门洞开,犹若宫殿,门旁一对石狮子把门,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章二爷陪着客人穿大堂,过二堂,越三堂,绕正厅,不知走了多久,方来到后花园的水上客厅,亦称水榭,今天正欲在这里宴客。厅内雕梁画栋,耀眼生辉;镶银嵌玉,金碧辉煌;珠宝古玩,琳琅满目。一色的雕花楠木家具,酒器——杯、盘、壶、樽全是银制的,筷子则是象牙的。菜肴远比杜府高级,海味中多了燕窝和鱼翅,海味之外还有山珍,诸如猴头、熊掌、驼蹄之类。酒过三巡菜过五,主人一声令下,一群艳丽女子飘然而上,于厅内轻歌曼舞起来,所歌尽是荡词艳曲,所舞全是撩拨风情。只可惜这位富商做事脱离实际,不会有的放矢,宴席之上尽是些老头子,这样一些销魂荡魄的歌舞,难道还能达到什么非分的目的吗?
盐商果然是在炫耀自己,嘲讽孟子。面对这满室珠光宝气,满桌珍馐美味,孟子不仅兴致索然,而且恶心欲吐,不仅大家劝酒一律不喝,而且昏昏欲睡。万章急忙解释道:“夫子身染重恙,卧床月余,近日方愈,昨天饮酒过量,故而神情不爽,还望诸位前辈海涵!”
这样一来,宴席上的气氛不仅远不如昨天在杜府热烈融洽,而且彼此心照不宣,尴尬难堪,一个个阴沉着脸,吊丧一般。正当这时,有弟子彭更快马加鞭赶来章府,闯入水榭,报告说:“孟忽患重病,正昏迷不省人事,请夫子火速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