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作为一代宗师,其开创的学派是与儒学并列的一代显学,然而这么一个显赫的学派,至秦骤衰,一蹶不振,几成绝学。二千余年来《墨子》被排斥在官学之外,注家无几。墨家作为一个学派是湮灭了,但他们的社会政治理想,人格道德力量,科学思想和方法却或多或少地融入了以儒学为主体的传统文化之中、在思想上、精神上对后代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同时,墨学的湮灭,也可作为一种比较参照系,从一个侧面揭示中国传统文化、历代农民起义,中国传统科技模式的若干特征及其产生的社会原因。
一、墨子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要比较明确地描绘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图景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其发展历史有数千年之久,但是有了个基本事实是大多数人所公认的。其一,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以汉民族的文化为主体和主导方向的。其二,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以儒学为主,佛道为辅,构成其理论核心,从社会思想的主体内容到民族的思维方式莫不如是。儒、佛、道相辅相成,三位一体渗透到社会意识的各个方面,影响到社会各阶层的言行举止和民风习俗。其三,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建立在以家庭为单位,以宗法血缘为纽带的小农经济的基础上。
这里,拟从这个角度简略地分析一下墨子思想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
(一)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结构中国传统文化是几千年文明历史的积淀。中国传统文化的形成、发展、衰落、沉淀、复起,影响弥漫,观念渗透,都表现为一个各种观念相互冲突、扬弃、凝结、淘汰的过程。在这样一个发展过程中,它的基本走向与中国的农业经济和农业社会发展趋向一致,儒、佛、道互补,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论核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理论的基本内容,“内圣外王”,“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其追求的理想境界。对绝大部分的知识分子来说,能取得“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成就的毕竟不多,诸如周公、孔子之类的人物也是很少有人能够企及的。就是一般的仕途,也大都是坎坷艰辛,大部分名落孙山,潦倒一生,道家从清净无为,全真养性方面,佛学,特别是中国化的禅宗在修性寡欲,明性见心方面发展了一整套的理论和修养、锻炼方法,使知识分子从内在的心理平衡上抑制或泯灭内心对名利追求的欲念。在内向自我反省这点上,道、佛两家不仅和思孟学派的内圣之路相通,而且在理论内容和形式上表现的更优雅洒脱。因而道佛学说适应了失意知识分子自鸣清高,自我安慰的心理需求,也使得意的士大夫在充满倾轧、黑暗、阴谋的官场之外找到了一个心灵安憩的乐园。
中国的封建社会的长期稳定和近、现代中国社会发展曲折性,这两个历史事实表征了传统文化巨大影响的存在。认识它的长处和局限,这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再结合,对中国现代化的进程都是一个不能回避的理论和实践问题。
文化作为一种社会活动是历史传统、现实生活和发展趋向这三者的统 一,是人在一定历史、地理环境中,在人和自然,人和人,人和社会相互作用过程中形成的一种价值体系,作为民族行为方式存在的内在依据,体现为民族自我认同的民族性格和气质。
人际关系的认识和协调是传统文化研究的中心内容,它关心的是社会群体的稳定和协调。个人的思想和利益只有在社会群体中才有其存在的价值。
在宋明之后,以天下为己任的历史责任感与其说是一种个体独立的意识,更不如说是一种社会义务。民贵君轻,社稷江山为重的政治观念,正是强调和谐、责任、义务、贡献的社会群体意识的反映,它强调的是把修身、齐家、冶国、平天下融为一体。传统文化主体对客体的认识主要是通过内省体验,直觉领悟和付之言行实践规范的方法。天、地、人在一种统一的图式中得到了有机的联系,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协调的群体和谐就是真、善、美的最高境界。由于各社会阶层的经济、政治地位及活动方式的差异,对文化客体认识的表现形式也不一样。统治阶层主要是用政策、法律、制度的形式将文化观念以强制的方式固定下来。知识阶层主要是用理论形态(思维的内容和形式)提炼文化观念,使之成为民族文化的核心,并通过教育、入仕的途径,广泛影响到社会意识、行为、生活的一切领域。平民百姓主要是通过行为方式的规范(民风习俗)表现出民族文化的表象特征。这三种外在形式只是基本文化观念:社会心理、价值观念、审美情趣在不同层次的文化主体上的展开。
社会心理反映了人对生态环境(社会和自然)的主观评价,是行为方式的内在稳定机制,持中、冷静、和谐、克制是传统的社会心理。价值观念反映了人从现实的利害关系出发,对生态环境的一种评价尺度,表现力价值标准、价值取向和价值理想,是行为方式的直接动力。“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是传统的价值标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是传统的价值取向。对完美精神世界的执着追求,理想人格的社会塑造,使这种价值标准和价值取向上升为社会的价值理想,成为社会的基本信条和行为准则。精神力量、道德榜样的感召往往会掀起一股广泛的社会思潮,特别是在民族生死存亡的紧迫时期,那些“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志士仁人往往会成为社会崇拜的偶象和精神支柱。审美情趣反映了人的情感和美感的角度。对理想的生态环境(包括物质和精神)的一种追求,使人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具有理想和幻想的色彩。
对意境和神韵的追求,忽视具体和结构的分析,是传统审美观的基调。这一基调使理论思维趋于超脱现实生活所提供的经验材料,而追求一种玄秘朦胧,超脱尘世的意境。老庄思想,魏晋玄学对知识阶层之所以有那么大的魅力,除了自我修养完善,心理调节平衡的原因,传统审美情趣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传统文化是以中华民族为载体,中华民族的言行交际将传统文化表象化,具体展开为民族的情、知、志、趣、理。
情是指情感和情调。传统文化体现的民族情感是含而不露,喜怒不形于色,温良恭俭让是民族情感的基本情调。个人的激情被抑制在冷静的群体理智的规范中,轻佻和狂妄是对个人激情和意志表现的判决书。持中,稳重,现实是传统文化情之三昧,它排斥了六合之外的幻想,社会正是在人际关系冷静的协调中否定了有超越人际关系规范之外的人的情感的存在,主体情感的自我意识消失在长幼尊卑贵贱的社会等级情感之中。喜怒哀乐只能在礼的规矩中才会得到社会的认可。
知是民族的知识结构,知识发展的趋向,从传统文化的核心——儒、道、佛思想的主要发展阶段看,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宋明理学等理论形态,其中的内容无外乎一是修性养身,二是经世方略,治邦权术,三是关于仁、礼的各种理论思想,作为修身和经世的指导原则。从孔子到龚自珍历代最有影响的思想家、学问家都是伦理道德家或政治家,而没有一个是自然科学家。从《吕氏春秋》到《四库全书》,从《史记》到《资治通鉴》中国历代的百科全书和史书的编纂看,其目的和内容部是以人际关系的协调为主旨的。瀚如烟海的典籍亦以文史哲著称,关于律历、农艺、技艺方面的书籍所占的比重远较逊色,有关天文、律历等方面的科学技术知识一是强调其实用,二是不能犯“仁”、“礼”规范之忌,三是关于这些知识的理论说明都归结到论证以“仁”、“礼”规范为基础的封建等级关系的合理性。传统文化对社会秩序的安排从底层平民到上层统治者都作了各方面的研究,从起居饮食到待人处世都有一系列的规定限制,从而对人际关系在历史经验和现实生活的基础上,提炼总结出一整套的概念范畴。这一套概念范畴构成了传统文化的理论基础。传统文化表现的民族智力结构是民族价值标准的反映,是社会需求在价值追求上作出一种判断的凝积物。科举取士的仕途制度将民族知识的发展趋向固定强化,是传统价值取向的表现形式。社会知识阶层皓首穷经在四书五经中领悟处世为人的人生哲理和齐家治国的经世方略,从儒家经典中寻找主榜题名的终南捷径。先秦科学知识的结晶《墨经》“后世莫复传习”①。与“仕途进取毫不相关”的《天工开物》初刊不久即失传,湮灭了几百年。
② 志是指民族的道德和情操。对传统文化来说,自汉以来三纲五常是道德的最高标准,忠孝双全是道德追求的最高境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社会的道德责任感。“士可杀不可辱”是民族所乐道的情操,这种道德情操的标准和具体内容是由社会整体要求所决定的。传统文化的道德观念体现在民族的气质上,一方面是唯唯诺诺的平庸气息;另一方面是慷慨悲歌的死谏精神。体现在民族的行为上,一方面是循规蹈矩的死板作风,空话连牍的俘夸习气;另一方面又是任劳任怨的苦干精神,艰忍不拔的执着追求。平庸和死谏,死板、浮夸和苦干、执着部是在忠孝道德规范下,人主体价值和尊严沦丧的表征,人只是在长幼尊卑贵贱的等级秩序中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忠孝两者相通,都是提倡一种盲目的信仰,这种盲目的信仰可以是狂热的卫道,亦可以是麻木的愚昧,人的行为被外在强制力量所支配,人们的自我意识消失在迷信和偏见之中,既不能对客体自然作出冷静的观察和分析,又不能将主体人作为自我意识的客体发掘出自身的需求和创造力。
趣是指民族的心理选择,是价值取向在爱好和习惯上的表明,反映了民族在具体文化形式上的所长所短;传统文化在医学、天文、数学、农艺等领域,其理论认识有自己的思想特色,其基调就是天人感应。一方面否定六合之外神低的存在,强调天道自然;另一方面又浮在表像,将天象、人事、自然万物相互类比,相互解释、说明,自然始终没有成为认识活动的独立客体,一方面是细致人微的观察描述;另一方面又是玄秘虚幻的空泛理论。一方面是强调实用技能技巧的经验性,另一方面又是沉耽于荒诞无稽的推演类比中的玄思性。表现在处世为人的人生哲理和治国安邦原则的选择中,也是一方面表现为充满现实忧患意识的格言警句,另一方面则是超越现实关系的虚无图景和五德终始的迷信框架,客观全面的观察,深入局部结构的实证分析, 通过经验材料的归纳整理,用概念、范畴、命题等构筑理论的逻辑结构,对这些方面传统文化完全缺乏兴趣。兴趣的缺乏是因为社会没有这种需求,传统文化没有这方面的动力。这种社会心理的选择使民族的兴趣不能在由技艺实践发生的物理、几何问题上得到彻底的发展,也不能在思维规律的研究中形成科学的逻辑分析和构成理论逻辑结构的能力。
理是指民族对是非、美丑的理性判断,是社会价值尺度表现为人的言行依据的准则。它既表现为政策制度的具体框架,严格地划分出是非美丑的界限,又有占社会统治地位的思想和理论,形成一种普遍的观念规范,无形地支配着的人的言行举止。传统文化是以礼和仁的规范作为行为的准则,“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仁作为一种规范其基本内容就是克己,即要求人个服从于社会群体的秩序。这一基本内容以礼的各种外在形式加以制度化,成为人行为方式的规矩方圆,“规矩方圆之至,礼者人道之极也”①。
具有几千年悠久历史的中国传统文化曾经有过非常光辉的灿烂的历史,至今仍具有迷人的魅力和引人的研究价值。不加分析,不顾事实的一味贬斥是无济干事的。它的存在,它的落伍,它的影响,它的更新,它的生命力自有其历史原因和社会土壤。否则,我们在距“五四”运动70 余年后的今天,仍不得不再面对这庞大的体系进行反思和再估价。
传统文化的形成及其发展自有其与历史、地理环境相适应的合理性,它对在广阔的国土上,以分散经营的小农经济为单础的社会结构起了一种粘合剂和凝聚力的作用。它对中华各民族的交流、团结,在心理上的彼此协调,在情感上的彼此沟通起了一种稳定和促进的作用。文成公主的入藏,王昭君的入蒙,满清统治者的崇儒,都是传统文化起作用的几个比较典型的案例。
它是抵御外来野蛮的军事侵略,维持庄严的民族自尊的强大精神支柱。它对世界文明的发展所作的巨大贡献是有目共睹的,经过合理的加工提炼,能成为中国新文化建设的一个来源。它的群体协调的社会意识,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和完善,等等,对现代中国社会都有某种启示和借鉴作用。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应看到中国传统文化毕竟是古代农业经济的一种文化形态,它是建立在小农经济的物质生产方式基础之上,几千年来较为稳定的发展,到后来,使它带有凝重、迟滞、沉闷的特征。近、现代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和物质生产方式的巨大变革,使中国传统文化失去了原有的物质生存环境,它的弊端成为社会发展的障碍,特别是阻碍了社会物质生产力的发展。对科技和生产淡薄的功利要求,压抑了社会每一个人为了追求物质利益的创造力,使一度相当辉煌的技术成就长期处于停滞状态。社会既没有物质动力,又不能吸引、动员广大的知识力量去发展科学技术。社会的经济活动囿于同样的生产工具、同样的生产方式,同样的经济结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往复循环,绵延几千年。以家庭为单位的男耕女织是社会主要的生产方式,犁、耙等主要生产工具的形式、材料和制作方式延续到近代中国,和汉唐没有重大差别。同时,在宋明之后过于强调社会的群体意识,抑制了个体的独立性,束缚了他们思想的自由和创造力,过于凝重、迟滞、取中的社会心理特征,使其趋于保守,容易形成一种信古、恋古、托古的社会心态。
这阻碍了社会对新技术、新科学、新观念的接受和消化,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它在一定程序上延缓了中国近、现代社会世界化和现代化的发展进程。
新旧观念的冲突给社会带来的震动也较大,延续的时间也较为久长。
(二)墨子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图式的奇点如果说中国传统文化几千年的发展历史表现为一条连续的平稳起伏变化的光滑曲线,那么墨子思想是这条曲线图式的一个奇点,即墨子思想在内容和思维形式方面与传统文化基本不相容,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它显示了中国古代文化发展的另一个可能的方向。
传统文化是一种以人际关系为中心内容的政治伦理型文化。生活方式、伦理风范、社会制度融为一体。它是和分散经营的小农经济生产方式,宗族宗法的社会结构,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相适应的历史产物。因此,文化观念中仁、义、理、礼、和,就成为其核心内容。在思维形式上,它更注重表象的直观类比,总体的笼统把握,自我体验的直觉领悟。墨子思想从总体上代表了小生产者的根本利益,其思想体系的主要内容与表现形式和传统文化相左。因此,作为一个思想体系来说,它很难融入于传统文化发展的曲线图中,它既不能长久地凝聚分散的小农生产,又不能维护宗族宗法的社会秩序。相反,它促成了与封建地主阶级政治统治相抗衡的另一政治权力中心。墨学千余年被视为异端,诟为禽兽之学,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两者的对立在内容上,表现力兼与礼,义与利,理与欲,和与同的矛盾;在思维形式上,表现为实证分析的逻辑方法与直观类比的笼统把握的分歧。
儒学谈仁者爱人是以克己复礼为前提和目的的。礼的积极意义在于将个人命运融于国家社会利益之中,加重了人的社会责任感,增强了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相互依赖,有助于中华民族的凝聚和中华文化的绵延。但从另一方面看,礼的存在和加强必须以牺牲个人主体独立性为代价,个人对物欲和思想自由的追求被消融在贵贱有差,尊卑有等的天理之中。墨子讲仁者爱人,是爱无差等,是兼爱,是体爱,是以每个人的平等生存和平等获利为目的的。墨子认为应兼爱天下,平等的爱在无穷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是一样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墨子的仁者爱人更多地是强调个人存在的平等,忽视了社会各阶层由于政治、经济地位的差异,社会分工的不同而必然形成的物质利益和目标追求的差异,忽视了个人与个人之间,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与协调。墨子由于强调爱无差等,在理论上只能以尚同作归结,认为只要一同天下之义,便能使各个独立的个体协调和谐了。因此,可以说墨子缺乏从社会的现实出发,强调社会关系的相互依赖,相互协调的群体意识。儒学的仁有它的社会现实内容和生存发展的土壤,儒家各派对仁的释义和引伸见仁见智,但万变不离其宗。——“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这点在现代社会仍有其现实意义,个人是社会的分子,个人的存在必须依赖于社会,社会的稳定和协调必然需要牺牲个人的某些利益和追求,社会的群体和个体是相辅相成的两个侧面。从这个角度看,墨子的仁,打个不很确切的比喻,有点象一口袋马铃薯,各个马铃薯彼此独立,互不联系,最后靠一个口袋将它们装在一起。
孔子讲义,大者是讲治国平天下之仁政,小者是讲个人的道德人格的理想境界,杀身以成仁。其总的倾向都是超越个人非分的自然物欲享受和个人现实物质利害的关系。提倡、发扬了孔子的这个思想,逐步形成了一种重义轻利的社会倾向,熏陶了历代一批批高风亮节的志士仁人。君子之儒往往将自己奉行的一种社会、政治、道德准则看成是至高的信仰,将社稷、国家利益看成是成义之所在,认为这才是义的完美体现。对个人来说,“富贵不能 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义之大端,能行大义是个人道德修养自我体验、内省、磨炼和躬行践履的结果,是思想境界提高、完美的标志。墨子讲义,以利为核心,直接给义下定义:“义,利也”①。墨子强调利是义的核心,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符合小生产劳动者对自然物欲和生存权利的正当要求。但是,墨子讲利,一是强调其以温饱为足,缺少一种鼓舞人生的物质推动力,二是忽视了人与人之间的心理、情感的协调、和谐,其道俭、苦、劳、忧。虽然墨子的思想能激励一小部分人,但缺乏使社会群体能氏期稳定的吸引力。说墨子学说“俭而难遵”,确不为过。
儒学在理欲之辩中,承认人的自然物欲的存在,“食、色、性也”①。
但儒学更强调只有在社会群体的理性的协调中,人欲的存在才有其合理性。
在这点上,每个人都可以身体力行,加强道德践履,达到“存天理,灭人欲”的境界,也即“人皆可以为舜尧”②。儒学区别了人的自然生理属性和社会道德属性,并将人的社会道德属性的存在作为人与动物在本质属性上的根本差别,否则,“然则犬之性优中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③。人的社会道德属性的存在是人类理性精神的一种体现,是自然的人化。这使得人类的行为受到一定理性规范的约束,也就是说人的自然物欲必然受到一定的限制。如果人的自然本能不受到社会群体的任何约束和限制,那么人类的社会群体和动物种群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人的自然生理属性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社会道德属性,是维持社会群体稳定存在的一个必要条件。当然,发展到“存大理,灭人欲”的极端,则会使人异比为非物质的人,而变成一个纯理性的道德标本,泯灭了人的自然生理属性。所以,人的自然化是自然人化所不可缺少的一面。墨子在理欲之辩中,更强调的是人欲,认为每个人的自然属性是人与社会存在的基础。因而,满足每个人的物欲是天经地义,尾义利之所在。注重、强调个人的物欲,对冲破西周宗法等级制的束缚确有其积极的作用,但发展至极端,兼爱就与为我相通。只强调追求个人物质利益的合理性,就必然忽视了对社会的义务与贡献。盂于在批判杨朱、墨翟的学说时说:“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寒,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俱,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
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①。
孟子的批判虽有偏颇之嫌,但也中肯他说明了墨子重利崇欲的思想确实不利于以分散经营的小衣生产为基础的社会秩序的长期稳定。
对社会结构和社会秩序的看法,儒学主和,墨子尚同。
儒学主和,其一是肯定了事物多样性存在的客观性和合理性。从万物丛生的自然界到名分各异的社会生活,每一个事物的存在不仅都有其合理性的根据,而且每一事物又都是其他事物能够存在的基础。也就是说,儒学主和,就是认为各种事物是相互依赖而存在。其二,儒学虽然承认各种事物存在着差异、对立和矛盾,但强调、突出的是它们之间的统一和协调。儒学提倡的中庸之道,阴阳五行的模式框架,从内容和外在形式上,肯定了各种事物的差异存在的合理性,论证了各种事物的参和、调济不仅是各事物本身存在的必要条件,而且是保持社会秩序稳定的基本前提。
墨子尚同,其一是表现在社会理想上的以兼易别,要求每个人不管其出身地位如何,都应以兼爱的准则来规范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试图将社会各阶层由于政治、经济地位的差异而造成的利益不同的客观状况消除在同一的兼爱秩序之中。其二是表现在政治统治上的以齐易畸。不同经济,政治利益的 各阶级、各阶层在国家政权的建设中,在政策法令的制定中,必然会强烈地表现出自己的要求和愿望。用一刀切齐的法令的尺度反而会加剧各阶级之间的社会矛盾,社会秩序也往往会因之崩裂。荀子曾中肯地批评“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有齐而畸,则政令不使”①。
“和生百物,同则不继”这个断语对儒墨兴衰的历史,从社会结构内在互济、调和的机制的角度,作了颇为中肯的分析。
传统文化以人际关系为中心内容的特点,客观上摈弃了将自然作为认识活动独立存在的研究对象。因而,在认识活动中,必须解决大量周而复始,变幻无常的自然现象对人们的心理,对社会物质生产过程的影响等问题。对自然现象的说明又必须基于对人际关系解释的需要。用自然现象来类比、论喻社会变迁和人事更迭就成为一种基本的思维路线,“技进于道”。“格物致知”是传统文化对自然现象认识的基本目的。思维内容的这一特征要求相应的思维形式来表现,使之能构成比较完整的理论体系,不致停留在格言式的直观水平上,从而具有较大的渗透力和说服力,能渗透到社会的各种意识中去,与道德标准、民风习俗、价值观念等一起构成一种比较稳定的思想传统,使封建等级名分的观念和现实能被社会各阶层在心理上所接受。
道气阴阳五气说就是一种相当合适的思维形式和理论表现形式。它是一种理论解释的强制性框架。作为一种先验的解释系统,没有任何质的规定性,缺乏具体的确定内容,不能使认识对象在理性思维过程中具体化而渐趋清晰。道气阴阳五行说为自然现象、社会现象、精神现象的直观类比提供了一种思维模式,成为天人感应的解释媒介。这种思维形式笼统模糊,貌似全面,既是而非,可作多方领悟,容易满足社会对天人感应,天、地、人合一认识的心理需要。道气阴阳五行的思维形式绵延千余年,被历代各式各样的思想家、迷信家所广泛接受和任意使用,表现出玄秘和迷信的两个特征。两汉的谶讳学和民间的迷信陋习正是假借了道气阴阳五行的形式。道气阴阳五气说适合传统文化主体内容的需要,所以,其解释功能为社会各阶层所接受。墨子在认识、思维活动中更注重实践,注重具体物体和现象的分析,注重理论表述的确定性。这种思维方式显然不能满足传统文化关于天、地、人有机联系的观念内容的需要。不能自圆其说地解释自然现象、社会现象、精神现象相互感应,相互比附,相互类合的社会看法,从而满足社会的心理需求。在传统文化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社会思维形式的发展,更多地是以玄、禅的方式来表现。墨子重视实证分析和逻辑构造的思维方式被社会遗忘也在当然之理中。
(三)墨子思想对中国理想人格的影响墨子思想作为一个思想体系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自秦之后是不复存在了。墨子本人作为一个杰出的思想家其道德人格力量,他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其弟子后学——墨者的精神作风,对中国传统文化理想人格的完善确有影响和贡献。
中国传统文化对理想人格的认识是个人道德修养,家庭伦理关系的和谐,对国家、社会义务三者的统一,所谓“修身、齐家、冶国、平天下”融为一体。首先是要求个人对社会应承担的义务。以天下为己任的历史责任感,思想深层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是理想人格应具有的道德责任感。以身赴义, 杀身成仁,持节不屈,鞠躬尽卒,死而后己,刚正不阿被奉为理想人格的典范。历代所传颂的一些志士仁人,正是他们在大节大义上的高风亮节,为人所敬仰。士可杀而不可辱的信条正是表现了理想人格对个人信念的一种崇高感。其次,在社会伦理道德上,要求能涉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②,提倡忠恕爱人。虽然这种忠恕之道有其阶级内容,但能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③恻隐仁慈之心,仍是一种理想的伦理道德风范,是理想人格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作为一个人来说,他的品德,他的修养对理想人格的完善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中国传统文化十分强调修身。人品的高低对一个人学术水平,政绩好坏的评价具有不可低估的影响。“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④,“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⑤。正其身,具体地说,要求君、臣、父、子、夫、妇、兄、弟、师、友各自的行为、言语都应符合各自的身份地位,达到完美。个人的道德人品的榜样力量是巨大的,所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⑥。正心,诚意,寡欲,知廉耻,明是非,懂辞让,是传统文化对个人人品修养规范的基本内容。取义,成仁,正身这三个环节构成了传统文化对理想人格认识的基本结构。
墨子一生“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是以身赴义,以天下为已任的典型。
他对自己所信奉的主义和社会理想坚韧不拔的执着追求,所表现出来的“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牺牲精神,正是传统文化理想人格所追求的成大义的境界。墨子的精神作风为取大义注入了一股积极精神,取义不只是一种豪言壮语,而是一种言行一致,付之于实践的献身行为。这种献身行为不只表现在生死荣辱存亡关键时刻的以身殉义,而且表现在长期的艰苦卓绝的实践活动中孜孜不倦的追求,奋斗。庄子说:“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可得也,虽枯搞不舍也!”①这种精神和孔子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追求是一脉相通的,也是历代君子之儒所称颂和发扬的东西。
其二,墨子力倡“兼相爱,交相利”,有财相分,有利相交,有力助人,使老有所养,幼有所育,人皆温饱的友爱互助的社会道德伦理观,虽然具有绝对平均主义的原始平等思想,但其基调仍有推己及人,忠恕爱人的倾向。
这点和传统文化所倡导的敬老,爱幼,助人为乐的社会道德是相合拍的。
其三,墨子对个人品格修养的要求,磨炼和儒学有相通之处,它强调言行一致,而行为本。“君子战虽有阵,而勇为本焉;丧虽有礼,而哀为本焉;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②这里墨子所说的勇、哀、行不仅指的是个人的内在精神、品格和修养,而且更多地是指个人的行为实践。墨子强调的修身要求表里如一,不仅是一种道德的自我内省体验,而更是一种实践的磨炼。
“君子之道也,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四行者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①。只有在实践磨炼基础上,形成的道德人品,才能算是达到了本固。本固才能志强智达,言信行果,笃道博物,辨察是非。这和儒学所说的,只有先正心、诚意、寡欲,才能知廉耻,明是非;只有完成了修身,才有可能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套理论十分相近。如果身不正,本不固,则必定“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②.. 墨子修身,强调吃苦耐劳的磨炼,艰苦卓绝的身体力行更多于自我的道德践履,内省体验。墨家把“以裘褐为衣,以跂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③誉为禹之道,奉为墨者的基本准则。这种在积极的实践中培养人的优 良品格,提高人的精神境界的磨炼方法,为传统文化个人道德修养提供了另一种途径和方法。后来的颜李学派正是看到了儒学诸如“见贤思齐”,“吾日三省吾身”,“言忠信,行笃敬”,“反求诸己”,“反身而诚”的内省体验修养方法的局限,而大力倡导身体力行的修养方法,为传统文化在其后期关于理想人格的追求和完善注入了一股新意。正是平时长期的实践磨炼,达到信念的坚定不移,意志的坚韧不拔,精神境界的高尚。这样,才能在面临生死荣辱的抉择时大节不乱,大义凛然。这点,墨子和儒学的看法是一致的。只不过两者的方法不太一样,墨子更注重吃苦耐劳禁欲的磨炼,所以人称墨学“俭而难遵”,“其道大觳”,“其行难为”,“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①。和儒学所倡导的内省体验,道德践履相比,确实更难遵守。但是,墨子这种刻苦磨炼的自我修养方法也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儒学。历代志士仁人从“凡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的磨练修养的训条中吸取取义成仁的力量和信念。
理想人格是传统文化对人的精神修养要求的一种理想境界。它确实熏陶了一大批民族的精英,历代的志士仁人也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使其具体化,并丰富了它的内容。理想人格将个人的品行和社会、国家利益融为一体,个人的小我只有在国家、社会的大我之中,其品格,其道德,其精神,其修养,其思想才有存在的价值,才有可能升华到理想人格的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河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②,传统文化的理想人格,正是在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之中,在为国为民的献身精神中得到了体现。
墨子关于兴天下之利,友爱互助,刻苦自律是圣人之道,君子之德的思想给传统文化所称颂的理想人格注入了积极内容。儒学虽有积极人世的参与精神,但也存有明哲保身的消极一面。道、佛两家则以自我的醒悟,自身的保全而回避了对社会的责任和义务。所以,后世的君子儒,在仕途顺利,奋发进取的时刻,以天下为己任,而在失意消极的时候,则往往以清净自洁为高,在庄禅的逍遥中寻求自我清白的慰藉。墨子则不然,他一生倡导,一生实践的都是一种积极进取的精神。艰苦卓绝的奋斗,勤俭刻苦的自律,坚持不懈的努力,以身殉义,视死如归,义无反顾的决心确给人一种感人的力量,使人的精神为之一振,激励着人的进取和奋斗。这种积极内容的注入,使传统文化关于理想人格的构成具有更多的前仆后继,宁死不屈的勇敢精神和一往无前的大无畏的人格力量。这种理想人格的积极内容铸造了我们民族精神光辉灿烂的一面。民族、国家、社会的群体意识在这种理想人格中得到体现,它在精神上支持了民族在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自尊,自信的信念、激励,促使了民族团结奋斗,救亡图存,自强自立。我们誉之为民族魂的,正是理想人格的凝聚力和感人的魅力。
二、墨子思想与农民起义自秦末陈胜、吴广的农民起义以来,封建社会历代王朝的农民起义此起彼伏,波澜壮阔。其次数之多,战争之激烈,范围之广都属世界之最。历代王朝的更替大都是靠农民起义作为杠杆,有的是农民起义的领袖直接开创了一个新的王朝。中国封建时代各个朝代的农民起义虽各有别,但大都具有一些共同特征。从思想渊源上看,农民起义的特征和墨子思想存在着一定的联 系。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农民起义在不同程度,不同意义上的失败是墨子社会政治理想破产的一个例证。
(一)墨子和农民起义的思想渊源历代农民起义有几条基本口号,一是杀人者偿命;二是耕者有其田;三是反对贪官污吏;四是“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这几条基本口号反映了小生产劳动者对人格平等的追求,经济生活上要求起码的生存条件,政治上反对贪官污吏的倾向。这些口号都带有墨子思想的印记。墨子说的“官无常贵,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的政治、人格平等的主张;人能各从事其事,不废耕稼之时,纺线之事,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保证百姓起码的生产和生活条件,使其能生存下去的天下同利的思想;墨子提倡尚同,认为贤者,圣人能一同天下之义,达到社会大同;以及他忽视了自己所代表的小生产者本身的物质力量,而小生产劳动者由于本身力量的分散,使其往往希望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威力量来保护他们的利益等。墨子的这些理论学说和农民起义所表现出来的政治、思想倾向十分相似。
农民战争的主力是破产的个体农民和小手工业者,虽然有一些失意的文人作为智囊参与其中,用儒学、道学的治世方略和措施来影响农民起义的领袖的思想,为其筹划各种策略,但是,农民战争从其根本的阶级利益看,是代表小生产劳动者的利益和思想。农民起义的政治活动不能超越时代和阶级所给予的限制。因此,他们在思想上往往是和代表同一阶级的墨子思想更相合拍,往往是自觉地,或是不自觉地,或是直接,或是间接地从墨子思想中汲取精神力量和寻找理论根据。侯外庐曾在《我对中国社会史的研究》一文中指出:“我认为,中国农民战争的口号应溯源于战国未年墨侠一派下层宗教团体所提出的一条公法,即《吕氏春秋》所载,‘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墨者之法也,”。①李泽厚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的《墨子初本探》一文中也认为农民起义的一些基本的政治思想与墨子思想存在渊源关系①。要求生命的保障,生活的温饱,反对贪官污吏,渴望专制权威的保护,等等,这些既反映了小生产劳动者的政治经济的利益要求,也表现了他们的阶级局限。马克思在分析法国小资产阶级的阶级特点和局限时,曾指出:“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上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上面的权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这种权力保护他们不受其他阶级侵犯,并从上面赐给他们雨露和阳光”②。马克思的这个论断对农民起义主力——小生产劳动者也同样适用。农民起义队伍到了其发展壮大的时候,农民起义的领袖也往往蜕变成专制的权威。当他们可以成功地建立起一个王朝时,也无一例外地实行王权专制,原来是农民起义的弟兄们也普遍心悦诚服地接收这一现实。就是在农民起义的开始阶段,农民起义的领袖也借助宗教迷信的力量将自己神化为一种至高的力量。
在农民起义中将相当分散的小生产者凝聚在一起,除了求生存这一基本的推动力之外,假借民间粗俗宗教迷信手段,作为一种威慑力量具有笼络人心,使人狂热盲从的巨大作用。民间宗教迷信的组织形式有一套相当严格的清规戒律,对其成员和信徒有相当大的约束力。民间宗教的形式从思想和组织两个方面使分散的小生产者能凝聚成为一股巨大的社会力量。农民起义的领袖在起义的初期往往不仅是作为类似宗教教主而具有一种号召力和慑服 力,而且用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吃苦耐劳,与将士患难与共的人格力量激起了将士对农民起义领袖的一种愿为之死的盲从热情。
在幅员广阔的国土上,要将相当分散的小生产者联合起来确实是一个相当困难的任务。小生产者本身由于生产方式的限制,不能自觉地借本身的物质利害关系而联合起来,形成一股社会力量。只有当他们连起码的生存条件都受到威胁时,才会起来造反,争取生存权力,但这不是一种持久的凝聚力。
所以,历代农民起义往往不得不借助于超自然的神格力量。例如,迷信的谶语,人为的传说,对天象异常的预兆性解释都会成为一种号召手段,影响到人的心理深层,会造成盲目的信仰和服从,产生一种持久的凝聚力。民间宗教是一种俗化的宗教形式,它虽然从形式上看起来有祖有典,例如,道教奉老子为教祖,奉道德经为教典,但是在实质内容上,往往是将它们存而不论。
它不祈求死后的天堂幸福,只承认现实宗教领袖的权威,认为他能安排一个新的社会秩序,保护教徒的利益和幸福。民间宗教由于其内容的浅易,形式的简单规范,因而和下层小生产劳动者的生活方式及精神需求相当合拍,小生产劳动者往往会在其中寻找自己的精神慰藉和寄托。农民起义一旦假借了这种民间的宗教形式,原来分散的小生产劳动者就变成了信仰一致的教徒,并受教规的统一规范和约束。农民起义的政治口号也往往以教义的形式表现出来,成为一面旗帜,激励着起义的农民,宗教的信徒为之赴汤蹈火,义无反顾。所以,农民起义不仅只是一种官逼民反的斗争形式,而且有时假借民间宗教形式形成了一个与原来王朝中心相分离的一个政治权力中心。
墨子用天志、明鬼的形式为自己的政治学说,社会理想增添了一种神格的威慑力量。墨家以巨子为首,以墨者之法为规范,有严格纪律的形式类似于宗教组织。墨子的政治思想、道德人格原则和具有宗教色彩的形式对中国土生土长的道教影响很大。王明在《从墨子到(太平经)的思想演变》一文中指出:“墨学演变为原始道教经典中一部分社会政治思想,它的内容比较丰富和深刻起来。就它思想的继承性说,它是墨学的流变”①。《太平经》作为道教的基本经典,其教义虽多有荒诞无稽之处,然而在社会政治思想上宣传的是一种克己利人,济世救世,人人平等的太平世界。这种太平世界是和墨子兼爱交利,非攻助人的大同理想一脉相承,这对生活在艰难困境中的小生产者劳动者来说无疑是一种福音。由于《太平经》的教义有宗教组织形式相配合,能利用传教、授徒的方式,使教义深入到小生产劳动者的思想和心理深层。汉末的黄巾起义,正是利用《太平经》和道教作为一种思想武器和组织手段,团结了起义的农民。墨子关于勤俭艰苦,自食其力的墨者之规也被纳入原始道教的基本教规,是道教信徒所必须遵守的。教规的严厉,教徒的吃苦精神,使起义农民能保持廉洁的作风和奋斗向前的精神,这亦是农民起义能持久下去并保持旺盛战斗力的一个支柱。由于教规是一种在自觉自愿基础之上的强制性手段,所以它能起到团结队伍,稳定军心,激励献身的巨大作用。
原始道教是下层小生产者的一种自发的民间宗教形式,后来被统治者所利用,用老庄的超脱尘世的虚无主义掩饰了墨家济世救人的原旨,用个人奢侈享受的放纵代替了墨子勤俭吃苦的自律,从而一度蜕变成为贵族宗教。道士腐败,宋徽宗曾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大建道观。“时道士有俸,每一斋施,动获数十万,每一宫观,给田亦不下数千顷,皆外蓄妻子,置姬腾,以胶青刷鬓,美衣玉食者,几二万人”。①后来金、元时期北方新道教(包 括全真、太一、真大道三派)的复兴,其矛头就是针对道士违背墨子思想原旨而腐败堕落的状况。王恽曾在《奉圣州永昌观碑》中指出,道教“徇末以遗本,凌迟至于宣和极矣,葬极则变,于是全真之教兴焉”②。他中肯地道出了新道教复兴的原因。复兴的主旨就是复兴墨子的基本思想:自食其力,苦己利人,救世利天下。这里摘录数条记载以说明:
真大道者,以苦节危行为要,不妄求于人,不苟于移于己..辄草衣木食..当是时师友道丧,圣贤之学,湮泯嘶尽,惟是为道家者,多能自异于流俗,而又以去恶复善之说劝诸人..皆能力耕作,治庐舍..。③.. 真大道教内有自己严厉的教规和私设的刑法,“听狱讼,设刑威,苦有习然”,“有桎梏鞭笞之具”①。这点和墨家内部巨子执墨者之法,惩治墨者,不受国家法律,皇帝旨意限制的情况十分类似。
北祖全真,其学首以耐苦劳,力耕作,故凡居处饮食,非其所自为不敢享,蓬垢疏粝..人所不堪者能安之②。
吾全真家..独于周急继困,解衣辍食,恒苦不及也..故其憔翠寒饿,痛自黥劓,若枯寂头陀然③。
这些都可以看出新道教的兴起,是从腐败的贵族化向俭苦的平民化的回归。下层小生产劳动者重新在新道教中找到了和自己生活方式相合拍的东西,得到了精神的寄托和慰藉,因而新道教能吸引大批小生产劳动者作为自己的信徒。严格的教义、教规又使这些原来分散的小生产劳动者变成信念一致,意志坚定的信徒,从而使道教成为一股重要的社会力量。这在某种意义上为元末的农民大起义作了思想、舆论和组织的准备。
清末的太平天国和义和团运动,两者在思想和组织上都有极其浓厚的宗教色彩。前者引进了西方的基督教,却能在文化传统悠久的中国产生巨大的影响,吸引了广大农民和小生产者投身进去。后者假借民间各种粗俗的宗教迷信组织,使广大农民和小生产者成了狂热的信徒和战士。这其中的缘由正在于农民起义所提出的政治纲领,战斗口号,所强调的原则、精神,所采取的组织形式都适应了小生产劳动者的政治需要和心理情感。这点是和墨子的思想一脉相通。虽然它们并不是直接从墨子的思想中汲取了精神和思想,但这种一脉相通的特点正表明了墨子的兼爱平等的社会理想,强力非命的斗争精神,言必信,行必果,献身赴义的道德准则,渴望救世主来拯救自己和世界的幻想,不仅反映了小生产劳动者普遍的阶级品格,而且表明了墨子这些思想已溶入了历代农民起义的血液中。农民起义在本质精神和外表现象上和墨子思想相通,表征了墨子思想的影响和继承的一种途径。
(二)农民起义的失败是墨子社会政治思想破产的例证中国历代的农民起义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因为它最终都没有达到自己所提出的均等、均富的政治目的。不管是被残酷地镇压下去的结局,还是建立了另一个新的封建王朝的结局,农民起义都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中古的封建制度。以均等大同为目的,以宗教迷信为凝聚手段的农民战争,毕竟不能摧毁、改变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也不可能建立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及新的社会秩序。既然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还具有其生命力和雄厚的社会基础,那么以家族为本位,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宗法的社会秩序就必然会相应地存在。儒 学强调人道亲亲,尊祖敬宗,融治国治家为一体的政治伦理学说,既具有将分散的小农联结起来的政治作用,又具有适合生活在农业宗法社会里各社会阶层心态的凝聚力量。日常生活中富有人情味的民风习俗,使冷酷的政治关系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血缘色彩,使忠、孝、友、伟、师不仅在政治生活中,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彼此渗透,融为一体。这样,社会生活的各方面,从衣食住行到人际交往,从言语举止到思想意识,都被注入了一种严格的等级观念。封建社会的政治统治,才有可能通过一定的行政管理机构,在充满分散小农的广大国土上有效地实现。
农民起义的直接起因是民不聊生,官逼民反。小生产劳动者,特别是小农失去了其生存的基本物质条件,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走上造反这一条最后的出路。他们从切身体会和物质利益出发,首先在思想上萌发了一种自发的平等观念。彼人也,吾亦人也,为何贫富不均?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奢侈荒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不平等的现实,刺激和加剧了小生产劳动者固有的要求均财、均富的平等观念。所以,农民战争的矛头首先总是直指贵贱贫富不公平的社会现实。绝对平均主义的社会理想是农民起义所具有的一种共同色彩,也是吸引广入小农和小生产者最具魅力的口号。这种平等观念和大同的社会理想在农民战争中确实起了很大的精神激励作用,鼓舞着起义的农民为这美好的理想进行艰苦卓绝的奋斗。从这点看,墨子的爱无差等,不分亲疏的平等思想很容易引起他们的思想共鸣。墨学原旨通过民间宗教教义的转换,构成了农民起义的指导思想。这种原始的平等观念也冲击了根深蒂固的家族宗法观念。但是,农民起义队伍的生存方式,是不可能长期作为一种社会的生存方式存在的。因为,家庭、家族在小农经济的环境中,仍然是社会存在方式的基本单位。绝对平均主义的理想固然美好,但不能具体构造出现实的生产组织形式和社会生活的基本单位,使其具有长期生存下去的力量。所以,就是胜利的农民起义领袖,在坐上龙庭或成为开国功臣之后,也总是为自己寻找神圣的来历或显赫的祖先,并将自己的家族通过联宗、建词堂等等方式,重新恢复家族宗法。重宗族、重血缘、重家庭的思想情感和心态连农民起义摧枯拉朽的力量都无法冲毁。虽然农民起义在揭竿而起,高举义旗的时候,以均等、均富的平均主义口号吸引了广大农民,但在建立秩序时却不得不皈依儒学。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有见于齐,无见于畸”的反宗法思想,在以家族为本位,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农业宗法社会里没有其存在和发展的现实土壤。这点从农民起义的政治目的的失败或蜕变中也可得到印证。在中国的宗法农业社会里,行政区划是以家庭血缘区划为基础的,它重视的是家族血缘关系,并不具有公民意识,血缘关系掩盖了阶级关系。血缘宗族观念弥漫、浸透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各种社会行为和社会心理,孟子批评“墨子兼爱是无父”的观点,在长期的封建社会里成为一种对墨子思想评价的定论,从宗法农业社会的角度看,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墨子思想对农民起义的另一个影响表现在农民起义的领袖以其本身的人格力量加上类似宗教领袖的神秘性,使其成为农民起义队伍的凝聚中心。
应该说,历代农民战争开始举义旗的时候,在起义队伍的内部实行了一种“军事共产主义”式的平等制度。各种宗教式的严格纪律对起义的农民——从将军到士兵都有相同的约束力。起义的领袖以他本人的人格力量和神秘的威慑作用比较有效地维持了这种秩序。这种宗教式的狂热使农民起义的队伍在其早期往往能保持其旺盛的政治热情,团结一致,纪律严明和士气高昂 的势头。随着农民起义的逐步胜利,起义队伍的扩充,占领区域的扩大,相应的组织机构也复杂和发展起来。起义队伍不再仅仅是单纯的军事组织,而且要处理各种行政问题,并且面临了起义队伍内部的财产再分配问题。原来只求温饱生存的基本目的,在胜利中已被湮灭。财产的再分配和起义队伍内部的等级制度使农民起义领导阶层的腐化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倾向。在宗法农业社会的环境中,原来贵贱贫富的等级现象在起义队伍内必然再现。起义领袖的人格力量消失在某种超自然的神秘感之中,很有感染力和吸引力的榜样蜕变成为顶礼膜拜的宗教偶像。原来严格的教规式纪律,也由于起义队伍内邻财产分配的不平等和领导阶层的腐化而不可避免地松懈、瓦解了。为了维持、巩固农民起义队伍及政权建设的需要,农民起义领袖不得不借助儒生谋士,以儒学的理论和政治实践重新构造农民起义队伍的组织和进行政权的建设。
农民起义从指导思想到组织形式由墨学向儒学的转变说明了一个问题,在中国宗法农业社会里,宗教力量不能维持其长远的社会政治作用,它不能替代儒学从政治制度到思想观念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墨家的巨子制度,墨学的兼爱大同思想,严格的墨者之法,这三个因素都具有宗教的萌芽。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道教正是吸收了墨学的这些思想,构成了其基本的教义、教规和教制,也正是这些因素,道教思想影响了农民起义。恃别是在农民起义的早期,墨家这些思想的印记更为明显,但是到了农民起义的后期,却按照历史发展的铁律仍不得不回归到儒学。宗教式的狂热不得不屈从于重宗法血缘的社会传统。
道教虽然吸引了大批信徒,有时也被统治阶级所利用,但对整个中国的宗法农业社会来说,毕竟不是主流,在政治上也成不了气候。因为在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经济的社会里,人们更注重现实的血缘关系和家族情感。对祖先的祭祀,无论在伦理上和政治上都超过对六合之外神格力量的敬重。两汉的经学虽有谶纬神学的倾向,但其以封建三纲为核心的宗法政治理论,在中国宗法农业社会里具有长久的生命力。只要家族宗法的社会结构,小农经济的生产结构还存在,那末,宗教对这个社会来说只能是一种精神调节剂,人们并不会从政治角度重视它。太平天国假借西方基督教的形式和中国社会根深蒂固的重家族伦理的社会心态相悖,从某种意义可以说,这是太平天国失败的一个原因。
中国封建社会历代农民起义在指导思想、组织形式方面往往带有墨学色彩,这是小生产劳动者固有思想的一种反映。历代农民起义不同形式的失败结局说明了墨子的学说、思想不能适应中国以家庭为本位,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宗法农业社会的理论需要,就是历代此起彼伏的农民战争这么巨大的物质力量也未能使墨子的社会政治理想得到实现。
三、墨子科学思想的兴衰与中国传统科学的模式墨子科学思想与中国传统的科技体系标志着两个不同的发展趋向,作为一种比较参照系,通过墨子科学思想的兴衰历史及其原因的分析,我们可以理解在中国传统文化环境中科技发展模式的基本特征及其赖以长期稳定发展的社会原因。
(一)墨子科学思想的兴与衰墨子科学思想在战国时期兴起、发展,至秦骤衰,在以后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又得到两次不同程度的复兴。
魏晋时期,两汉经学隐入谶纬神学,不可避免地衰落了。政治上的动乱,使独尊儒学的思想专制局面濒于解体,思想界又一次活跃起来,墨学也得到了一次复苏机会。这次复苏的一个特点,就是《墨经》中的科学思想受到重视,张湛、司马彪都曾引《墨经》为《庄子》、《列子》作注,例如,《列子·汤问》篇说:“均。发均县,轻重而发绝,发不均也。均也,其绝也莫绝。”张湛注云:“发甚微月色,而至不绝者,至均故也。今所以绝者,犹轻重相倾,有不均处也,宁有绝理,言不绝也”。《列子》虽是伪书,但它大致成书于汉末魏晋时期。上引的《列子》片段及张湛的注和《经说下》的有关论断,在思想上是一致的。《经说下》指出:“均。发均县,轻重而发绝,不均也。均,其绝也莫绝”。又如,《列子·仲尼》篇说:“景不移者,说在改也”,张湛注云:“景改而更生,非向之景”。这种说法同《经下》的论断相一致,“景不移,说在改为”。
《墨经》的科学思想对魏晋时期的科学家鲁胜、刘徽等科学家的科学思想和科学活动产生了明显的影响。
鲁胜是一位对科学有钻研的学者。《晋书·隐逸传》记载,他曾亲自进行天文观察,“以冬至之后立暑测影,准度日、月、星”,并著有《正天论》。
“其著述为世所称,遭乱遗失,惟注墨辩,存其叙曰”。从鲁胜传记可见,鲁胜对科研相当热心,有一定的科学素养,对《墨经》了作了较为深入的研究。
鲁胜“兴微继绝”,为“亡绝五百年”的《墨经》作注,第一次引说就经,将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单独成书,使得墨子的科学成果得以汇集,使墨子的科学思想、科学理论、科学方法、技术实践得以构成一个科学体系。
这种体例上的整理,是鲁胜对墨子科学活动研究的结果。鲁胜的《墨辩注叙》主要介绍了“坚白之辩”、“无序之辩”、“同异之辩”、“是非之辩”,说明鲁胜是深得《墨经》科学思想之精要的。
刘徽的《九章算术注》对一些重要的数学概念给出了严格的定义,并由对《九章算术》中的公式和命题作了合乎形式逻辑的证明,从而构成了具有逻辑证明,推理结构的数学理论。这是对《九章算术》以数值计算为中心的,非逻辑结构的数学体系的重大突破。刘徽的《九章算术注》的成就和墨子科学思想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具体表现为以下几点:
第一,刘徽研读和引注过《墨子》这部书。他在《九章算术·衰分》篇第一条说:“墨子号令篇以爵级赐,然则战国之初有此名也”。①可见,刘徽的数学活动是直接受到墨子思想的影响的。
第二,刘徽在《九章算术注·序》中说:“事类相推,各有攸归,故技条虽分而同本干者,知发其一端而已。又所析理以辞,解体用图”②。这样,才能做到“告往而知来,举一隅而三隅反者也”③。刘徽的科学认识活动,首先是对实践中获取的大量经验材料,进行别异分类的整理。其次是用明确的,合乎逻辑的语言形式进行理论分析,证明公式和命题的合理性,并用几何图形显示空间形体,进行简化分析,再用已证明的公式和命题,进行演绎推理,以探求未知关系。刘徽关于科学认识过程的看法和墨子的科学思想相 合拍。
第三,刘徽广泛动用了定义法,使数学概念明确化,严密化,这和《九章算术》中的数学名词大都是约定俗成的状况相比显得更为成熟。刘徽对幂、列衰、率、方程等20 多个数学概念直接给出了严格的定义,又从定义出发进行推理演算。刘徽以定义作为科学理论构成的逻辑起点,这和《墨经》的思想方法相吻合。两者都揭示了被定义的概念的本质属性,因而都是相当具体地被确定了,在理论思维的应用中不会产生歧义,这正是构成科学理论的基本要求。同时,两者的数学定义也都相当简洁明晰,不是用比喻或否定的方法给出的。
第四,墨子“察类明故”的思想,在刘徽的《九章算术注》中得到了明显的反映。在注中,刘徽应用“类”这个范畴共有20 处,刘徽认为别异分类是理论认识的第一步,是对事物本质属性的初步认识。只有通过别异分类,才可能对大量经验材料进行整理,做到条理分明,不致使理论思维混乱。“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数同类者无远,数异类者无近”①。“譬之异类,亦各有一定之势”②。“凡物类形象,不圆则方”③。刘徽为数学概念、几何图形的归类,和自然物体的归类一样,是以它们的本质属性为基本依据的。分类明确,为数学的推理论证准备了前提。“事类相推,各有攸归”①,触类而长之,则虽幽遐诡伏,靡所不入”②。刘徽在分类的基础上进行的推理和墨家的“以类取以类予”的原则、方法相同,刘徽关于别异分类在科学认识过程中作用的看法和墨子科学思想也是吻合的。《九章算术》中的各种公式和解法,都只说明应该这么用,这么解,而不深究其所以合理,所以能解。
刘徽则在整理《九章算术》中各个问题的解法时,进行了分类,凡在理论上能说明其所以能解的一类问题都归在一起。刘徽的数学理论是结合解题的数学实践而展开的,在数学推理、论证的过程中,刘微不只停留在知其然的表象上,而且进一步探究其所以然,揭示内在的因果联系,由原因推言其结果,使一些公式的应用和计算的过程更具合理性。刘徽在注中应用“故”字有178处,其中只有4 处的“故”是训“旧”,一处的“故”是训“原因”,其余都训为“是以”。这说明刘徽在数学论证和运算过程中的强调前因后果的逻辑联系。“故”这个字是在墨子手里净化成为说明因果规律的范畴。刘徽继承和发展了墨子关于普遍因果联系的科学思想,认为数学不只在于用传统的计算方法去解决具体的数值计算问题,数学也能作为一种有效的工具,去认识自然界普遍存在的因果联系。算术“虽曰九数,其能穷谶入微,探测无方。
至于以法相传,亦犹规矩度量可得而共”③。刘徽不仅坚持了因果规律思想在数学理论中的运用,并且进一步批评了在数学推理中命定论的僵化观念。
“衡说之自然,欲协其阴阳奇偶说而不顾疏密矣。虽有文辞,斯乱道破义,病也”①。这和墨子从因果观念出发批评五行常胜的命定论思想是一脉相通的。
墨学的第二次复兴是在清末民初。当时,外侵加剧,丧权辱国,民族危机严重。这一现实促使近代中国形成了一股奋发图强,自立救国的社会思想。
欧洲列强的“船坚炮利”,使中国“木船土炮”相形见拙的事实,迫使人们承认科学技术的重要性,“德成而上,艺成而下”的价值观念开始动摇。这股社会思潮和传统的“尊王攘夷”,圣圣相传的礼义之邦的优越感相结合,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思想环境,“中体西用”便成为当时社会容易接受的社会思潮。1896 年6 月光绪帝诏定国是,将“中体西用”的思想作为维新变法的 政治准则宣示天下。“中外大小臣工,自王公至于士庶,齐宜发愤为雄,以圣贤之学植其根本,兼博乎西学之切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成通达济变之才”②。在这种思想背景下,一批学者纷纷从《墨经》中寻求抵御近代科学技术的武器。孙诒让特别引俞樾的话:“近世西学中,光学重学,或言皆出于墨子,然则其备梯备突备穴诸法,或即泰西机器之权乎。嗟乎!今天下一大战国也,以孟子反本一言为主,而以墨子之书辅之,傥是以安内而攘外乎?③” 这种看法道出了当时墨学复苏的一个主要原因。近代中国治墨学者、服膺墨子者盛极一时,他们从墨子思想中主要汲取的是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强烈的功利主义观念,与近代科学思想本质上相类似,但较为粗糙的科学思想。
当时,封建社会趋于瓦解,以儒道佛为主体的传统思想也成了社会怀疑、批判的对象。《墨经》重视科学技术,重视逻辑的思想,和当时传入的近代科学文化可相互参证,从而能成为反封建的思想武器,这也是墨学复苏的一个重要原因。
墨子科学思想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只在两个短暂的历史时期得到过程度不一的重视。即使在墨学作为显学的战国期间,墨学也是以其社会政治学说和团体组织形式为世注目。墨家以手工业生产实践为基础,结合在名辩思潮中发展起来的形式逻辑的科学思想受到了社会的忽视。先秦诸子,除公孙龙之外,引《墨经》者绝少,他们对墨学的评说也都只言及其社会政治思想,不及其科学活动。
墨家所处的社会对墨子的科学活动、科学思想都不屑一辞,后世对墨家的科学活动亦是异常冷漠。晋鲁胜在《墨辩注叙》中曾说出;“自邓析至秦时,名家者世有篇籍,率颇难知,后学莫复传习,至今五百余岁,遂亡绝”①。鲁胜注《墨经》四篇仅存其叙。唐乐台注《墨子》,唐志不载,且只字不存。所以,孙星衍在《墨子注后叙》中指出:“汉唐以来通人硕儒,博贯诸子,独此数篇(指经上下,经说上下),莫能引其字句,以至于今,传写讹错,更难钩乙”②。
墨子科学思想的湮灭令人扼腕,其湮灭的原因令人深思。
(二)墨子科学思想湮灭的内外原因墨子科学思想的湮灭有其外部原因和内部原因。从影响科学思想构成的三个主要因素——思想传统的影响,科学实践对理论认识的要求,社会思想环境对认识自然的要求——分析一下墨子科学思想湮灭的外部原因。
先秦时期有两大变革,一是殷周之际意识形态的变革;一是春秋战国时期,由于土地所有制变革而引起的社会各领域的大变革。殷周变革后形成的西周天命神学,从内容到形式成为先秦诸子的思想源泉,并长期地影响了整个封建社会的思想进程。西周官学和诸子私学它们的出发点都是现实的社会、政治问题,它们提出问题,分析问题产生的社会原因和解决手段,按照各自的思想、观念,构划新的社会秩序,希望社会在思想上、心理上能接受它们的解释。维持社会秩序的安定。现实的社会政治问题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和政治伦理问题相结合,同宗教相分离的主要原因。社会思想以现实的政治伦理问题作为自己的养料和主要内容,以解决社会问题作为自己的主要任务,科学技术活动被游离于社会主体思想之外,这成了封建中国长期以来的思想传统。
相反,古希腊哲学思想与自然科学活动相结合,以自然哲学的形式实现了同宗教的分离。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家以自然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论自然》是他们的论著普遍采用的书名。他们对自然结构等自然问题的各种解释是在感性经验基础上形成的科学假说。这些假说虽然缺乏足够的科学根据,但很少夹有天人合人,神人同体的观念,也不是为了论证社会政治、道德原则,作为“取辨之物”的工具。在这种思想指导下的科学认识活动能够避免政治、道德观念的渗入和干涉,坚持以自然为对象的不断深入的研究过程。
自然问题成为社会思想发展的养料源泉,揭示自然之谜成为社会思想的根本任务之一,研究自然的科学认识活动成为社会认识活动的构成部分。这个思想倾向是古希腊自然哲学成为近代科学思想源泉的主要原因。
西周天人合一的社会政治思想客观上要求将自然现象与社会人事相联系,要求从社会人事出发,用自然现象的变化来附合、论证社会变迁和人事更迭。思维内容这一特征要求相应的思维形式来表现,使之能构成比较完整的理论体系,不致停留在格言式堆砌的水平上,使之能形成一种比较稳定的思想传统。西周时期《易经》中的阴阳思想①,《洪范》中的五行思想,就是适应这种需要而形成的两种思维形式。由“—”、“—”两个直观符号构成的64 个卦象,由金、水、木、火、土5 个表征物形成的相生相克的联系图。
阴阳、五行都是作为一种征兆,沟通了天人之间的联系,沟通了社会现象和自然现象之间的联系,从而成为一种先验的,强制性的思维形式框架。任何客观事物的内容都被纳入这个图式中,才能得到解释,关于自然现象、自然物体的认识就是通过这种形式框架的类比才得到的。这两种思维形式,除名、墨两家之外,大都为先秦诸子所接受,到了邹衍手里,完成了两者的融合。
西周官学是先秦诸子思想的出发点。在主观意识上,以挽救社会危机为己任,争开各种治世良方的诸子,大都接受了“维新”的思想传统,托古改制成了他们进行政治斗争,学术论辩的基本形式,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也就成为他们各自阐发政治、伦理思想的最有效手段。特别是后来在中国长期封建社会里占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更是将周礼当作最高规范。以社会政治伦理问题为中心内容,以阴阳五行为解释框架,以天象证人事为思维的基本途径,这些特点为中国封建社会的主体思想奠定了基调,形成了一种沉重的思想传统。
墨子的科学思想,将自然与社会分离,以自然物体、自然现象作为科学认识活动的独立对象,强调以科学实践为基础的理性分析,反对五行相克的先验图式。这样,墨子科学思想就和上述占统治地位的传统思想大相径庭。
在沉重的思想传统的压迫下,墨子科学思想当然很难健康发展。
重农抑商思想后来成为中国封建社会历代王朝长期奉行不移的基本国策,反映了封建中国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基础的经济结构,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①。这个基本国策维护了以家庭为生产单位,以小农业与小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然经济形态,巩固了宗法社会的政治结构。
马克思曾对商人、商业及商业资本给予较高的历史评价:“商人对以前一切都停滞不变可以说由于世袭而停滞不变的社会来说,是一个革命的因素”②。“商业对各种已有的,以不同形式主要生产使用价值的生产组织,都或多或少地起着解放作用”③。“商业和商业资本的发展,到处都使生产朝着交换价值的方向发展,使生产的规模扩大”④。中国封建社会抑商的结 果,抑制了手工业技术的发展规模、发展形式和发展方向。自然经济形态的小农经济对手工业生产的发展没有推动力,而家庭手工业和官办手工业作坊的形式阻碍了手工业生产的社会化,使手工业生产在内部分工和技术深化方面都难以发展,工匠阶层也不能形成一个独立的、强大的社会力量。墨家的科学活动是伴随着战国时期手工业技术发展和工匠阶层兴起而兴起的。同样,由于以后缺乏必要的社会条件和手工业技术的被抑制,以手工业技术实践为基础的墨家科学思想也难以深化而停滞湮灭。从生产技术实践和科学活动的关系来说,这也是必然的。
以农本思想为指导,以小农业、小手工业、小饲养业相结合的小农经济为基础,形成了古代中国以农业为中心的生产——科技体系。历代农书从官编到私修,绵绵不绝,与农业有关的天文、物候、医学、数值计算也相应发达。对手工业生产技术的研究,从西周的《考工记》到明末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况且,《天工开物》在崇祯十年(1637 年)初刊后,不久即失传,湮灭了几百年,直到辛亥革命后,才由留日学生从日本重新引回中国。该书在“贵五谷而贱金玉”的思想指导下,也主要注意衣食方面的生产实践。
这种以农业为中心的生产——科技体系,首先“是以土地及其生产资料的分散为前提的,它既排斥生产资料的积聚,也排斥同一生产过程内部的分工,排斥社会对自然的统治和支配,排斥社会生产力的自由发展”①。“小块土地所有制按其性质来说,就是排斥社会劳动生产力的发展,劳动的社会形式,资本的社会积聚,大规模的畜牧和科学的不断扩大的应用”①。因此,社会对自然的研究,对科学技术的需要,都缺乏物质生产方面的动力。科技史证明,社会物质生产的需要是自然科学发展的强大推动力。近代科学技术是和近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一起诞生、发展,互为表里。工场手工业是产业资本产生的重要前提。中国封建社会大量官办手工业是由朝廷置工官来主持、管理和监督的,这是两汉以来的传统。官办手工业和商业资本没有联系,生产的目的与进行大规模商品生产工场手工业不同。在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结构中,手工业的生产目的主要是满足家庭的需要。大量官办的手工业作坊其生产目的也只是为了满足统治集团生活享受的需求。两者都没有纳入社会的流通过程。工匠或是家庭个体式的,是类同农奴,社会没有形成雇佣工人的市场。
第二,手工业生产过程在这种模式的约束下,本身也没有内部分工的要求,生产技术只能在家庭式封闭的环境中得到局部的深化。技术传授是父子世世相传,这是中国古代技术发展的主要形式。《考工记》云:“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荀子·儒效》亦云:“工匠之子,莫不继事”。
祖传既是技术发展的主要途径,又是专门技术生产最有影响的招牌。祖传的代数越多,招牌的吸引力就越大。一些精湛的技术也在祖传的渠道中任其自生自灭。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曾记载:“毫州出轻纱,举之若无。裁以为衣,真若烟霞。一州唯两家能织,相与世世为婚姻,惧他人家得其法也”。
这个例子很典型地说明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各种手工业技术没有通过社会的交流而得到普遍的推广和提高,对理论上的概括、总结和提高也缺乏应有的需求和条件。虽然古代中国在技术上有很多辉煌的发明,但大都缺乏科学理论的概括、总结,不能从科学思想、科学方法的高度上加以把握、提高。因此,它们的发展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往往会出现停滞、僵化甚至夭折、湮灭 的状况。技术实践本身也不能成为科学发展的动力。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里科学技术的发展呈现出孤立、零碎的状况,未能通过严密的逻辑推理和抽象的数学方法上升到理论,形成一种完整的科学理论、科学思想和科学方法体系。这是中国封建社会应用技术的成就远大于科学理论成就的原因,也是一些先进的技术发明不能产生广泛的社会作用的原因。古希腊的学者通过逻辑和数学的方法,以理论的高度把握由古埃及人和古苏美尔人创造的技术成就,从而创造了当时最先进的科学技术。亚里士多德在广泛经验考察的基础上建立自然体系的逻辑方法;阿基米德通过实验,进行抽象演绎,把科学和工程技术结合起来的经验主义和实用倾向;毕达哥拉斯、欧几里得力图通过严格的数学推理,用定形、定量的数学规律表述自然界的构造和运动的思想;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将物质运动的终极原因归于物质本身的原子论。所有这些,不仅促使了古希腊科学技术的繁荣,而且使其成为近代科学技术产生的思想源泉。
第三,在中国封建社会里,人的生存,社会的治乱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小农经济的生产状况,而小农经济的生产常常取决于自然环境的无数偶然事件。农业生产的周期性,对自然条件有先天的依赖性。这一经济原因是人们的思维将天象和人事混在一起进行考察的中介。人事吉凶,社会治乱和自然现象之间存在有机联系的思想容易为社会普遍接受。小农经济的活动方式也容易导致人们把天地自然(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和人类、动物等的两性差别联系起来(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产生阴阳的基本观念,作为对世界认识的出发点。这样,小农经济的活动方式有利于天人感应式的思维方式的滋生和发展。从不同的思维方式的比较来看,以直观类比为基础的猜测性思辨比以察类明故进行分析考察,在这样的物质生产活动中更容易滋生、发展,宿命论、循环论比因果观念也更易为社会所接受。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更多地要求从宏观联系上解释季节变化和农业生产周期之间的关系,说明天文、物候和农事之间的一般联系,而不要求对各个细节作具体、精确地分析考察。它需要的是一种具有朦胧概括,貌似全面,可作多方面的领悟的理论思维形式,而不需要那种注重实证分析,注重形式上的细致论证,注重概念明确,条理分明,逻辑一致的思维形式。而手工业生产实践,主要是对具体的金、木、帛等材料的加工、制作,手工业生产着重材料的选择,加工的程序,加工的技巧,注意局部结构及过程的分析比较。另外,小农经济的生产实际对数值计算有直接的要求,它注重数量等值变换的计算,而没有能脱离具体数量的束缚,抽象到对一般数、形之间的联系,现实数量和空间形状的联系的认识。因而,对逻辑分析及逻辑构成的方法自然没有兴趣。所以,以工艺技术实践为基础,以分析、察类、明故为特征的墨子科学思想,只适应手工业技术发展的需要,而不适应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科技体系的整体要求。
第四,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经济是一种基础薄弱的简单再生产,“对小农经济来说,只要死一头母牛,他就不能按原有的规模来重新开始他的再生产”①。既然没有扩大再生产的能力,因而对生产工具的改进和生产技术的提高,也就没有需要和可能了。但是,另一方面,这种小农经济也容易得到恢复和重建,只要劳动力和一小块土地就行了,因而对技术成果的应用和生产工具的改进其依赖程度不大。传统的农业生产工具长时期来没有得到很大的改进的事实就是明证。
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经济又是一种在中国封建社会政治、法律制度限制下的一种僵化的生产方式。它要人们的一切行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墨守成规。社会思想也被归结为一种先验的僵化模式,使人的言行和思想都能在这种模式中得到解释和心理上的满足,并保证一切社会关系都变成一种一成不变的传统。以实践为基础,以分析为手段,以探求因果联系为目的墨子科学思想当然不被相容而受排斥。
从墨子思想体系本身来看,墨子科学思想的湮灭亦存在四个内部原因。
其一,墨子的社会政治思想不能满足封建国家政治统治的需要,它的湮灭是必然的命运。对一个思想体系来说,一部分的湮灭当然会影响另一部分的发展,墨子的社会政治思想不为后世研究,这对墨子科学思想的流传和发展来说当然是一个不利的因素。
其二,尚同和别异作为墨子两个根本的思维原则,是一对二律背反,使其在具体的科学思维过程总是存在基本的矛盾,对各种自然物体、自然现象的具体分析很难进一步深入。例如,同一几何状态,同一物质状态的“端”是万物的始基,它们如何能构成各异的自然万物——“体”,就无从得到说明。别异的分析方法在尚同的原则前被堵住了,具体的科学认识始终处在一种萌芽的停滞状态,很难深入发展下去。
其三,墨子的纯功利主义的科学观限制了科学理论思维的深入。墨子对科学技术有一个基本评价标准,“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这种对待科学技术实用功利主义的态度具有两重性。其益处在于科学活动能不脱离技术生产实践,其弊处在于科学认识局限于经验,不向理论提高的方向发展,只看到科学技术现实的物质功用,而忽视了科学技术对社会生产长久的作用,忽视了科学作为一种认识体系对社会思想观念发展、变革的巨大推动作用。因而,这种功利主义倾向往往会忽略一些尚在萌牙状态的科技发明,也影响了墨子科学活动的理论化过程。科学技术发展的历史表明,对科技成果的评价不能只满足于眼前的物质利益。有时一些科技发明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并无什么现实的物质利益可言,但它们的出现,引起了人们从各方面对其进行理论上的研究,从而开拓了一些新的科学研究领域,或则促使了一些科学学科在广度和深度上的发展。第一台蒸汽火车的经济效益还比不上马车,但它是一种新的动力运输工具的萌芽,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并能促使相关学科的发展。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并没有什么现实的物质利益,但它却为近代科学的产生在思想、方法上奠定了一个观念基础。
对一些自然现象的系统观测和探究分析,对一些科学假设、科学命题、科学认识的正确性、完备性的反思和验证,它们对科学发展的促进作用也是不可低估的。它们是科学认识向理论化过渡的重要因素,是科学理论本身不断完善的催化剂。墨子在科学活动过程中过度强调实用功利,窒息了其科学理论思维的进一步发展,使墨子的科学认识活动主要是停留在科学定义的水平上,没有进一步通过经验公式、科学命题、定理、原理的形式构成科学理论体系,限制了墨子的科学认识沿数学化、符号化的方向深入下去,而仅仅停留在用自然语言表达经验材料的水平上。
墨子的功利主义只是求温饱而已,没有一种提高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水平的迫切要求,相反具有一种禁欲主义的倾向。这样的功利主义不能从物质利益的角度促使社会各阶层对科学技术活动的重视,提高改进技术的积极性。因此,墨子功利主义的科技观对科学技术的促进作用是相当有限的。
其四,墨子没有在宏观上对自然进行广泛的探索,没有能对自然现象之间的宏观联系进行考察和作出说明,而只是局限于对感性经验材料的理论思考。墨子通过对大量个别现象的分析进入到对特殊性认识的类的确定,但是没有进一步向普遍性的形式发展,没有能构成一组说明自然现象和物质存在的相互联系的总体性概念或范畴,用以说明自然的普遍现象和一般规律。因而,墨子的科学思想不能满足社会思想和社会心理对自然现象作出一般解释的要求。因此,作为一种科学思想来说,它缺乏完整性,这种缺陷也影响了社会对墨子科学思想的接受。
(三)中国传统文化环境中的科学模式中国封建社会的科技体系和古希腊、近代科学技术是两种不同的模式。
中国的传统科技以医、农、数、天四门学科为核心。从科学形态的结构分析,它具有几个基本特征:其一,对自然现象和自然基本规律的研究缺乏兴趣,从某种意义上说,自然并没有成为科学认识的独立对象。天象、自然万物或则是作为“取辨之物”,以“观物比德”,或则是被认为神秘可畏而不可察。
在理论思维上表现为天人感应或空泛色彩。在一些真知灼见中夹杂着迷信荒诞的东西。因而,在理论内容上表现为貌似全面却空泛,似是而非,缺乏确定的内涵和外延。它的理论解释可作多方领悟,往往是既不能证实,亦不能证伪,信息容量较低的特征。其二,在认识自然的方法上,更多地是从整体的模糊同一来认识自然。停留在表象的直观上,忽视万物在结构上的差异,缺乏追求自然界因果联系的知识兴趣,往往是在先验的解释框架中,用表象类比的方法来表达对自然的认识。忽视对思维逻辑严格性的要求,概念往往是模糊和歧义的,定义往往是模棱两可的,判断缺乏确定性,推理论证缺乏逻辑根据。因而在理论形式上不追求严密性,忽视形式逻辑的基本要求。其三,中国传统科技在技术上有杰出的成就和惊人的创造。但这些技术成就又往往是停留在能工巧匠的经验技术的水平上,没能在理论上得到总结和提高,为以后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一个基础。所以,很多科技发明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很多技术工艺失传湮灭,往往得从头开始。这浪费了无数代人的智力和经验。这三个基本特征从总体上体现了中国古代科技发展的一个固有模式——天人感应式的哲学思辨与经验技术相混合,技术孤立地超前发展。中国古代科技这一发展模式是中国传统文化环境的产物。
中国传统文化是以家庭为生产单位的小农经济结构,以家族宗法关系为基础的中央集权的政治结构和儒学“忠、孝”观念为主要内容的社会思想的三者统一体。在这种文化环境中,社会思想对认识自然的要求,就是将自然现象作为超自然的预示和社会人事变异的征兆,以此得出有利于统治阶级的政治结论和道德原则,并企图通过技术实践和观察自然现象,领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和方略。“技进于道”和“格物致知”,是在当时思想环境下认识自然的基本目的和基本方法。
中国封建社会以儒道佛为主体的传统思想是以政治伦理问题为中心内容和思维材料的。因而它带有两个固有弱点。一是政治意识对自然科学内容的直接干涉,对自然物体和自然现象的解释必须符合、服从现实政治斗争的需要,科学技术作为恭顺的婢女直接为政治目的服务。二是固定的教条主义的思维模式,容易使社会思想日趋僵化。在这种传统思想的束缚下,科学思想、 科学理论的发展缺乏应有的独立性,自然界也始终没有成为认识活动的独立对象。因而,在科学认识活动中不能形成一系列反映自然本质的基本概念和总体性范畴,完成理论上的抽象和概括,也就不能进一步构成相对独立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科学形态。这种状况,使一些科学学科始终停留在经验科学的水平上。即使是古代中国比较发达的数学和天文学,它们的发展也一直是沿着经验性和实用性的轨道。天文学发展的起点和终点是历法的制定,数学则局限于实际问题的数值解,以应用题集的方式表现自己的进步。
历法的制定固然是农业生产和社会生活所必需的,但是在中国封建社会,制定历法更重要的是以朔政,宣扬皇权神授为根本的政治目的。中国的德治思想和尊天命的政治观念是相关联的,天意是通过各种天象显示的。对各种天象解释的神格化是社会人事变迁更迭的天意、天命、天志所在。历法本来是在变化的天象中来寻求规律性,说明岁月季节变化有序的客观性,然而统治阶级也用来说明天意的必然性,论证王朝兴亡交替是天命的体现。因而,改历就成为改制的中心内容,历法的制定和修改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
从西周起,以观象、授时、制历为主要内容的古代天文事业,一直是中央直接控制的官办事业。历代王朝大都禁止私人从事天文研究,有的王朝甚至以法律形式确定下来,如《大明律》规定,私习天文者杖一百。以历法为主要内容的古代天文学只重视计算天体移动的位置,这是和人们重视季节变化,重视王朝变迁的态度相关联的。中国古代天文学不把大体运行的轨道和规律作为研究对象,这与没有把自然界作为独立的认识对象的思想相关联。这种认识倾向使人们在研究天文学时没能从几何学和力学的角度来研究天体运动,用几何学和力学的模型来认识、构画宇宙的宏观结构。古代中国的宇宙理论和天文观测是不相衔接的。尽管古代中国有年代悠久而未间断的天文观测记录,但在宇宙理论中占统治地位的始终是直觉想象的“天圆地方”的盖天说。因为这种盖天说和封建社会的政治、伦理观念相适应,所谓“天道圆,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①。在欧洲,托勒密的地心说,哥白尼的日心说,现代宇宙结构学说的各种模型,都是通过几何——力学模型的方法构造起来的。这种构造性的模型方法,使宇宙理论建立在详尽的天文观测和精确的数学计算的基础上。例如,刻卜勒根据第谷对火星的观测资料,发现火星的轨道是椭圆,不是圆。实际上火星轨道的偏心率只有0.093,表现在黄经方面,两者相差只有8 弧分,而这8 弧分的误差使宇宙结构的理论完全改观,引起了天文学的革命①。而古代中国的天文学,为了追求一个日月合壁,五星联珠,天象吉利的历法,使天文的计算、推测往往会忽略天文观测数据的精确性,使天文理论充满了不少牵强附会的迷信色彩。
中国古代数学以数值计算为中心,这适应了历法制定和以农业为中心的社会生产所需解决的各种数量计算问题的状况。中国古代数学由于实际数值计算的局限性,忽视了对自然事物在数,形方面的和谐性与统一性的研究,具有很大的直观性。它也没有把数学和逻辑论证方法结合起来,没有能从直观的抽象进步到理想化的抽象,形成一个有严密内在逻辑的理论体系,为计算规则,测量方法等的理论化奠定一个明确的概念基础。同时,中国古代数学也没有成为一种一般化的认识形式系统,没有能成为一种一般的科学思维方法。因而,中国古代数学不可能与其他科学相结合,为它们提供一种明确的形式语言、普遍的思维方法和有力的推理论证的工具,使它们从观察、感觉的常识性阶段上升到理论领域。在欧洲,数学作为一种思想和方法渗透到 其他科学之中,使其形成有逻辑结构的理论形态。这是古希腊科学传统的继续,是近代科学产生和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应该指出,中国古代数学的实用性和非逻辑结构,以数值计算为主要内容的特点是与中国传统思想没有把自然作为独立的研究对象的这一倾向相关联的。
这种社会思想也促成了一种重人文,轻理工;尚空谈,鄙实践;崇义理,薄功利;慎修身,斥技艺的价值观念传统。“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是整个社会的信条。“君子不器”是儒门的教规。鄙视技艺,将技艺贬为“玩物丧志”于“国事无补”,士林不齿的下等行档是封建社会普遍的风气。《礼记·王制》云:“凡执技从事上者..不与士齿”,“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新唐书·方技列传》云:“凡推步、卜相、医巧皆技也。..
小人能之以夸众,神以巫人,故前圣不以为教,盖吝之也”。史书中此类记载不胜枚举,表明了在中国封建社会从事科技活动的工匠其低下的社会地位。知识阶层奋斗的目标就在于熟读儒家经典,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失意者则在老庄和佛学中寻求解脱。当儒学与科举制度相结合,整个教育体制(从内容到形式)和社会思想也日趋僵化。这形成了一种价值取向的定势,四书五经成为知识阶层进入仕途,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阶梯。这不仅影响到读书人对个人前途的奋斗方向,而且影响到个人对自我价值的评价标准。
读书人做学问的任务就是“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为此而皓首穷经,耗费了一生的精力和智力。工匠和知识分子的活动被远远隔离,研究生产技艺就缺乏文化知识方面的动力,自然科学理论和方法的研究缺乏足够的知识力量。同时,儒学又把提高人们的物质生活的技艺改革归咎于不道德的功利主义行为,这样,物质生产本身对生产技艺的促进也大受限制。在这样的状况下,生产技艺要得到理论上的总结和提高,应用上的推广和发展,是极其困难的。历史上无数杰出的技术发明无声无息地湮灭就是必然的结局。
在忠孝观念的基础上,使长幼尊卑贵贱等级规范化的三纲五常压抑了人们的思想自由,束缚了人们的行动,形成了“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思想传统。知识分子引经据典繁琐考证,靠注解权威经典进行学术研究,缺乏大胆思考,勇敢探索的学风,人们为了论证自己的思想行为的正确,不是以实践和现实生活为依据,而是以先圣贤哲的言论作为判断的标准。小心谨慎,循规蹈距,不敢越雷池一步,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基本特征,离经叛道是他们最害怕的罪名。社会思想由教条主义走向宗教神秘主义,日趋僵化,完全失去现实性和斗争性。在这种状况下,期望有大批知识分子进行积极的科学实践,勇敢探索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科学需要的是创造性,它在本质上是反传统的,它以探求未知为自己的目的。中国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不仅排斥技艺,而且把对天道自然的一般研究也排除在外了。
这种社会思想对认识自然的基本要求,就是把对自然现象的说明作为“取辩之物”的基本手段。它需要的是一种非经验性、非逻辑性、非定量性和非构造性的科学思想。其基本特征就是逍遥性和停滞性的结合,朦胧性和全面性和结合,即用先验图式和混淆不清的概念来解释自然现象的神秘性,与以无条件终始循环来体现发展变化的封闭性的结合。这样,道气、阴阳五行说比以实践为基础,理性分析为手段的墨子科学,就更容易被在中国封建社会占统治地位的,以忠孝为中心内容的社会思想所接受。道气、阴阳五行作为一种宏观僵化、微观循环的框架,是从同一方面来认识整体的过程和联系, 从整体功能和表象变化来体现对事物的认识,而忽视了从局部结构的差异来认识事物。这样,道气、阴阳五行说就易与具体的经验科学相脱离,蜕变成为一种僵化的神秘主义的理论,成为宗教迷信的工具。谶讳学的盛行,道教的兴起,是社会思想由僵化走向宗教化的具体表现。
在这样的文化传统和思想状况下,不仅墨子科学思想的湮灭是不可避免的,而且连一般的研究自然的科学活动也受到阻碍。徐光启在谈到元末明初以来的中国古代数学的发展时,曾感叹地说:“算术之学特废于近世数百年间尔。废之缘有二:其一为名理之儒,土苴天下之实事;其一为妖妄之术,谬言数有神理,能知来藏往,靡所不效。卒于神者无一效,而实者无一存”①。这个断语,从以儒道佛为主体的传统思想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发展的影响来看,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传统社会思想在思维内容上排斥对科学技术的研究;二是传统社会思想在思维形式上将理论引向神秘主义。这种消极影响极为深远,在社会变革、动荡的年代往往会以更集中、更典型的方法强烈地表现出来,而且表现得将更直接,更自觉,更理论化。曾目睹近代科技传入近代中国曲折经历的梁启超不无感叹地指出:“我国人所谓‘德成而上,艺成而下’之观念因袭已久,本不易骤然解放,其对于自然界物象之研究素乏趣味,不能为讳也”②。“盖固有之旧思想,既深根固蒂,而外来之新思想,又来源浅觳,汲而易竭,其支绌灭裂,固宜然矣”③。作为一个旁证,近代中国接受近代科学的曲折性、艰巨性也可说明墨子科学思想和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古代科技发展模式的不相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