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01章 笑傲诸侯


当我们回到清冽的闪着青铜光泽的东周初年,回到清晨一样偶尔只听见清脆鸟鸣的文明初始,我们会看见2700年前,通往中原洛阳的大道上,经常有一个人坐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赶路。黄河浩荡,山色参差。马车上的这个人,一身修长衣服闪烁着丝绸的柔光,晚霞映照着他灰长的胡子,下裳缀着晶莹的玉佩,随着车子的颠簸,玉佩击鸣撞响、清爽悦耳。他就是东周早期第一号强臣,大名鼎鼎的郑庄公。

郑庄公的爸爸名气也很大,是镐京之战中的战斗英雄郑武公,乃郑国国君,公是他的爵号。镐京之战以后,西边不能呆了,到处闹犬戎,于是郑武公保护着周天子东迁到了洛阳,开始了大周朝的东周时代。

郑武公和自己的媳妇联合生产郑庄公的时候,按道理郑庄公应该先把脑袋伸出来,可是他小人家一时惶急,大腿先出来了,特不顺溜,弄得郑妈妈很疼痛,所以不喜欢这孩子,叫他“寤生”(意思是倒着生),表示寒碜他,就像管戴眼镜的人叫“四眼儿”。

郑妈妈后来又生了一个孩子,这回生得中规中矩,红嘴白牙,一表人材,还善于佩带着美玉走台步,深得郑妈妈之爱,想立这孩子当国家继承人。但是郑爸爸(郑武公)不同意。郑武公不愿意废长立幼,照老习惯立了“寤生”。寤生接班以后,是为郑庄公,把一表人材的二弟派到郑国荥阳地区公干。郑二弟虽然乳臭未干,但踌躇满志,因为台步走的好而自视甚高,闲极无聊就有了野心,异想天开夺他大哥的权。他着手扩大荥阳城围——当时大周朝对城围都有统一限制,诸侯国都不能超过边长一千多米(普通一所大学的面积),诸侯普通城邑边长不能超过七百米(一个中学大小,依旧是个土围子)。而周天子的国都,也不过是名牌大学(如清华)的面积,边长两千米。这是商周以来的惯制,郑二弟不管这一套,他扩张了自己的土围子,又扩充了战车编制,还要求西鄙、北鄙都听他调度,钱粮交他。“鄙”是城外的郊区,边鄙农村的意思。自谦说“鄙人”,比如周作人老头子常在其作文里自称鄙人,就等于自谦说“俺”,或者“俺农村人”。

郑二弟种种蠢蠢不忠的举动传到郑国都城,大夫祭足提醒郑庄公说:“一个国家不可以有两个太阳。您弟弟动机不纯啊,想夺权啊。您快趁他反形未彰,尚在萌芽状态,把他叫来批评教育一下吧。”

郑庄公不以为然,揪着灰长胡子说:“不用管,等他把事犯大了再收拾他。不义之人,自会了断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就是成语“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出典,此话听起来正义凛然,实际不是那么堂堂正正。郑庄公有养祸的打算:为了除掉自己的竞争对手——弟弟,先姑息放纵,听凭他可劲儿折腾,等弟弟罪行犯大了,再跑去帮弟弟“解脱”,给他收尸,名正言顺地诛灭他!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后代不断有人临摹,比如蒋介石把看着不顺眼的异类军阀逼反,然后再剿灭收编之。

郑二弟观望了一下,看看大哥没什么反应,就雄心发酵,征发战士,修缮兵甲,积极准备造大哥的反,又暗中和老妈联络,说大兵杀到,郑妈妈就开门献城,把大哥一举逮捕在酣睡的床上。

等弟弟彻底坠入错误的深渊,再也蹿不上来了,大哥郑庄公拍案而起,历数二小子谋反之罪,发出二百乘正义之师,鸣鼓而攻之。不知天高地厚的郑二弟跟大哥对了一掌,哇,骨断筋酸——疼死我啦!转身撒腿没命地逃,大哥猛追穷寇。二弟看看没辙,只好望着天空,哭着鼻子自己了断了。

看见弟弟已经含笑九泉了,郑庄公感到了深似太平洋的深深开心。没有人再威胁我的君位了。开心之余,就把老妈也打入了冷宫,谁让你帮老二想杀我呢!郑庄公指天设咒地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意思是这辈子跟您byebye了。

郑妈妈没有像宫廷斗争失败的节烈皇后那样,把自己的脖子升到冷宫的房梁上去。她认为生命是一个值得维护的奇迹,赖活着还是比好死好。这时候,一个叫“颖考叔”的年轻人出场了,跑来启发郑庄公。颖考叔手里拎着一只捉来的山鸡,乔模乔样地献给郑庄公说:“山鸡这东西,小时候吃妈妈捉来的虫,大了反过来啄妈妈。最不是玩意儿了!”(这大约是山喜鹊吧。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认娘——这是我们老家的谚语。)

郑庄公有点不自在了,觉得自己不孝顺娘,好比就是山鸡,是禽兽一般的东西,满面羞惭,可是,“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古人是很重视誓咒的,发的誓都被雷公爷爷录了音,说话不算数要遭雷劈的。怎么办?

颖考叔有办法,他领了一队民工,在宫院里挖地道,从地底直通郑妈妈的冷宫。黄泉水也冒出来了,郑庄公从地道去和玉容憔悴的妈妈相会。母子俩在黑乎乎像歌厅一样的地下室相见,重归于好,并且各自唱歌。儿子唱:“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母亲唱:“大隧之中,其乐也泄泄。”

有点儿卡拉OK的味道。就这样,在这个地下室里诞生了成语“融融泄泄”,可以造句为:宾主之间融融泄泄,就两国关系展开友好讨论。

这一次,一介布衣的颖考叔算是露脸了,被郑庄公拜为大夫。(布衣是不经染色的麻布衣服,老百姓穿的。)穿上了彩色衣服像一只花蝴蝶的颖考叔,给中国人树立了伦理学榜样:长辈再坏,做儿子的也要孝敬。两千五百年后,到了“以孝治天下”的“我大清”,小孩们念《三字经》都歌颂颖考叔道:“颖考叔,至纯孝。”一个已变为化石的不知埋在哪里的古人,还在被一代代孩子用莫名其妙的口音念着名字,也算是荣幸之至了。

郑庄公逐杀了弟弟,引起国际舆论动议。谴责他最凶的就是自己也最不干净的卫国(河南淇县,从前的朝歌)。卫国国君叫“州吁”,是杀爹继位的——这是典型的弑父、弑君。在人类早期,晚辈人对老年人并不尊敬,甚至把老年人打死以方便他快速超升,或者仁慈一点的,送到山里让他们等死,这都是早期人类的流俗。甲骨文的“微”字,是衰弱的意思,字样就是手持利器、棒杀长发老人。“微”中间的“山”,就是老人头发。山顶洞人老年的头骨上多有破洞,似乎死于非命。

“州吁”的爹大约命太长,被他等得实在不耐烦,就把爹杀了,以便自己早点亲政。弑父继位以后,怕国内人说闲话,州吁就想到国际上去立立威,好让国人都惧怕他。明明自己一身白毛,偏说别人是妖精。州吁选中了郑庄公当靶子,你老郑杀死亲二弟,真不是东西!卫国州吁联合宋(纣王哥哥微子启的封地)、陈(大舜后人)、蔡(三监之中“蔡叔”儿子的封国)三国,分别从北、东、南三个方向兜杀郑庄公,实施震慑行动。一帮人乱打了一仗,郑庄公寡不敌众,吃了点亏。袭郑的四国联军有了胜名,就算师出有功,震慑目的达到,也不想再消耗实力,吹吹打打各自回国。真所谓“其进锐者,其退也速。”这场没来由的打斗,也没来由地结束了。

州吁从郑国战场凯旋回来,迎接他的不是鲜花,而是国人们的白眼,军功章并没有掩盖掉他弑君弑父的罪条。本国老干部石碏(念“却”)对他痛恨入骨,把他诳出来,采取突然袭击的手段,送他上了西天,并尽灭其党羽。但石碏老干部的儿子不学好,是州吁的狗腿子,一并遭到逮捕。众大夫怕石碏绝了后,就打圆场说算了吧,放了吧。石碏老脸一耷拉,说不行,我这样的儿子多死点少些累赘。愣亲自把自己的儿子杀了。大义灭亲的词儿就是从这儿来的。孔子削笔做的《春秋》,还夸石碏是“纯臣”呐。

卫国这边正闹着,忽然消息传来,南边一百公里的郑庄公亢吃亢吃地磨矛,整顿人马,要实施军事报复。卫国不敢怠慢,赶紧喊来上回的死党宋、蔡,以宋人“孔父嘉”为元帅,再次展开群殴。郑庄公这回准备充足,大有斩获,卫、宋、蔡联军一败涂地,联军元帅孔父嘉更是没捞着一点好处,带着所剩无几的残兵撤回宋国——在河南东部商丘(商朝遗民点儿,因而得名商丘)。商丘的老百姓脾气大极了,天天聚在街上,战争造成的孤儿寡母,人人举着臭鸡蛋,想找战争贩子孔父嘉偿命。

偏巧孔父嘉的夫人有倾城之色,仪态风雅,举止雍容。一次她在花光似锦的城郊探春,被太宰“华督”看见了。太宰是国君的后勤主任,掌管御膳房和小金库,往往有点儿特权。太宰华督望见车上的美女别着丁香一样的愁怨像梦一样走过他身旁,一下子就被丘比特的小箭射中了,嘴里就流出了幸福的哈拉子。华督狠狠地说:“这么好的妞,真是便宜了孔父嘉这小子!”

色迷心窍的华督利用老百姓的不平心理,散布谣言说孔父嘉又要怂恿国君出兵伐郑啦!老百姓一听,怕的就是这个。大伙忽拉一下冲进孔父嘉院子,把正在给孩子辅导功课的孔父嘉给杀了,臭鸡蛋砸了他一脸。孔父嘉的美女媳妇却性子暴烈,抱着丈夫尸体抹了脖子。华督没得到女色,气得干咽吐沫,站在孔夫人尸体旁,就像一个贪酒的汉子看见一坛变了质的好酒。孔府家臣一片大乱,抱着小孩逃向鲁国。他们到了鲁国以后,一茬一茬地结婚生孩子,两百年后终于生出来了大圣人——孔子。孔子是孔父嘉的六世孙。

其实,我可以悄悄地告诉你,孔子的六世祖母六没有自杀,也不是烈女。她是转嫁给了杀夫仇人华督了。当然这也无可厚非。但后代人为了给孔子避讳,觉得大圣人的家属还不守妇道,怎么为人师表啊,于是就改成她自杀殉夫了。这样就可以激励亡国时代的落难女子,或者太平时代的丧夫寡妇了。

郑庄公战败了以孔父嘉为元帅的宋、卫、蔡三国联军,乘着胜利之威,与陈国盟誓,把陈国变成跟屁虫。然后环顾周边列弱,只有许国(在南边)还不知道老郑的威名,经常因为土地的事而揪头发打架。于是郑庄公向南八十里奔袭许国,结集到许城下(如今的许昌),大举进行军事演习,吓唬许国人。在演习中,大孝子颖考叔跟战友中一个叫“子都”的“同志”,为了争坐一辆豪华战车,叫上劲了。子都,乃东周第一美男子,比后来的宋玉资格要老四百年。宋玉的美是自己做赋吹出来的,实际长什么样不知道(没准他就是登徒子)。子都的帅气,却是有目共睹,孟子作证云:“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看不出子都是个帅哥的,除非你是瞎子。

子都由于漂亮,就做了郑庄公的同性恋朋友。他和颖考叔比赛抡大旗,粉面朱唇的子都同志可能肾虚,抡得不如颖考叔圆,被颖考叔取胜,得了战车。子都耻于服输,把丹凤眼一瞪,抄起大戟就戳颖考叔。颖考叔抓了战车钥匙撒丫子就跑。酷哥撵了他半天,愣是追不上,恨得哇哇暴叫。

等到战斗打响,三军儿郎撞城的撞城,烧门的烧门,猛攻许国。颖考叔身先士卒,举着旌旗,捷足先登,眼看要爬上城墙,抢立头功。子都嫉妒得不行,从远处拈弓搭箭,望着颖考叔后背嘣地就命中上去了(暗箭伤人成语出处)。至纯孝的颖考叔,凄惶一声哀号,裹着大旗,一头栽下城墙摔死。惨白的阳光照着一地的苍凉。

郑庄公知道自己的同性恋朋友害死了颖考叔,但不好直面处理,因为“子都”从名字上一看就知道,也是公子贵族(叫“子什么”的都是诸侯国君之公子)。按照大周朝“刑不上大夫”的习惯,对于贵族亲戚,郑庄公不好直接下手。于是他在作战休息期间,搞了一个诅咒仪式,用猪狗鸡摆在颖考叔灵前,使劲诅咒那个暗箭伤人的人:“电打雷劈、不得好死!”

据说这招还挺灵,苦大仇深的颖考叔当场化作厉鬼,附在子都身上,让这酷哥出尽了洋相,自己把自己掐死了。

由于郑庄公处理暗箭伤人事件还算公道,将士心服,协心齐力再次猛攻许国。许国是个没出息的小国,像风中的小鸟窝,被登城而上的联军一举端下,许君逃往它国。郑庄公在许国公子中挑了一个面相比较乖的,立为新君,并把许国一分为二:一边归新君,一边归自己派人管理(中间也许还有柏林墙吧)。

郑庄公说:“我不是贪图你们的国土,我派人驻守是维和的。将来我死了就撤走。”(但事实上,郑国还是在一百年后吞灭了许国)。

总之,还算顺利吧,郑庄公把河南地区的列弱(宋、卫、陈、蔡、许)一个个欺负净了,很有“河南赛区预选赛”小组出线的意思。他又派出儿子姬忽跟北狄异族开了一战,击退北狄,搭救了东方齐国。从此郑庄公威名传遍华夏,大有定镇中原的意思。但是他觉得老跟别人打架,显得自己很傻。打完之后也要再拉拢才好。于是郑庄公召集了河南五国元首在河南温县召开和好大会,五国尽释前嫌,和好如初。具体地点是在一处知名的大酒点,叫做“瓦屋”。瓦屋就是覆盖了瓦的大屋。当时瓦少,瓦屋就足以成为伟大建筑,以至于史书里都不要写“XX瓦屋”,只消一说“瓦屋”,大家就知道是说哪里了,可见其时髦和伟大。(瓦少,倒不是因为瓦难以制造,而是瓦多了会把房子压趴下。春秋时代,随着“斗拱”的房架结构出现,可以把房顶重量均匀地分担到许多柱子上去,瓦屋慢慢多起来了。)

郑庄公笑傲诸侯的时候,大周天子周平王再也坐不住了。周平王是从陕西省东迁而来的,开启了东周列国时代(而以前被史家叫做西周)。从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直到公元前473年勾践灭吴,这三百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历史时期,因记载这一史期的书《春秋》而得名,即是我们遥远美好且不可重复的春秋时代。

我们说,大周朝分封的诸侯各国按习惯只进贡“土特产”给天子,但不进贡粮食,粮食必须靠老周自己解决。当初周天子在陕西的时候,立足于周人开发了一千多年的大本营,地肥粮多,什么都好办。除了这个大本营以外,周天子在洛阳地区还有一小片地方。周天子一共就是这两块土地,其它的土地都分封给天下各国诸侯了。所以,他只是相当于一个头等号的大诸侯而已(占着陕西、洛阳俩块地,有驻兵分别驻守保护着)。但因为他相对最大,所以各诸侯国都听他的,奉之为“共主”——这跟后代的“呜皇万岁万万岁”的皇帝还差的远呢,皇帝是真实地掌有全国每一寸土地。

倒霉的是周平王遇上犬戎祸乱,丢了陕西的大片土地,只好东迁去洛阳(就像有两套房子的人,火烧了一套,去住另一套)。但洛阳这套房子面积小,周天子住进去全得从新张罗,宫殿也敝旧了,粮食产量少了,所以肾虚了。如果大周从前在经营陕西的时候,有意识地把东部的洛阳也打造得雄厚一些,以备未来意外,那就好了。但,要么是他们缺乏战略远见,要么是当时的技术能力不允许,洛阳的底子总之是很薄。

据历史记载,周王室东迁洛阳以后,辖地仅为洛阳地区方圆一、二百里,四周险隘也比“四塞之固”的陕西差了。各诸侯国见状,知道他地盘小了,位置从军事防守角度讲也不够险峻了,也就不怕他了,敢于不再上贡贡品(青铜、丝绸之类)了——粮食更是原本不在上贡之列的,周王室经济日绌。周天子不得不转向诸侯“告饥”、“求金”,分封关系面临全面崩溃的危机。郑庄公就像那匹贵州老虎,看出周天子的“共主”地位名存实亡,“技止此尔”,于是野心勃勃起来,想到周平王头上拉粪,从此遇事不请示,重要决策也不上报。

周平王并不是英烈有为之主,迁都之后不能重新振兴大周——换了别人也难办。他能作的就是尽量自我保护,摆出“共主”的架势,继续吓唬那些从前匍匐在地的诸侯。但你现在没有陕西关中平原大本营了,谁还怕你(周平王在中原的地盘,跟别的诸侯尺寸也差不多,大家更宁可把他理解成一个邻居)。

周平王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没有办法控制诸侯,只好开始借力打力,也就是拉一派群众(诸侯),打另一派群众(诸侯)。他偷着召见虢国国君,让虢公取替郑庄公作卿,以压制郑庄公。但虢公优柔寡断,不敢接这个热山芋,并且消息很快走漏。怒气冲冲的郑庄公听说自己要被挤出内阁,坐车顺着诸侯国道冲进洛阳,跟天子讨说法:“我是朝廷卿士,我哪点干得不好!难道你要换掉我吗?你当初来中原,还不是我爸爸保着你的!”周平王大窘,结结巴巴发誓绝无二心,然后采取息事宁人的作法,把自己的太子送到郑国,郑庄公也送儿子到朝廷。交换儿子当人质,以示双方的爸爸互相友好,一百年不动摇。

在重视等级礼仪的大周朝,天子用什么尺寸什么颜色的弓,堂上演什么舞,诸侯家里跳什么秧歌,住什么标准的房,房里铺几层席子,卿大夫门前种几棵树,出殡多大规模,棺材几层,号啕哭几嗓,祭祀用多肥多瘦的牛,宰牛前要养三个月还是一个月,不同等级的人都有严格的不同限定,不能僭越。然而现在居然出现了天子与臣子交换人质的怪现象,大周王室的尊严和君臣之间的名分,开始松动了。礼崩乐坏的局面开始了。

潇水曰:所谓礼崩乐坏,就是周天子的礼乐被诸侯谮用了。要说当天子也实在不容易。周平王平时必须“正衣冠而立”,跟联军姿有一拼。他的宫殿左厢悬挂五只乐钟,右厢也悬挂五只乐钟。他将要出宫的时候,就撞击持殿堂南面的黄钟,并敲击右厢殿堂的五只乐钟来与黄钟相应和。马的鸣叫声也合于钟声的节律,把马拴在车上的人、赶车的人,也都有相应的规矩:站立时要如同悬挂的磬石那样略微弯腰,拱手时要象胸前抱着鼓一样,使车马转弯、回头时动作也要符合要求。在这之后,乐师奏起登车的乐曲,报告天子出宫了。周天子行走的步距大小一致、符合规定,佩玉叮呤作响,玉鸣与乐钟相唱和。这都是要平时练习的,周平王是全国走台步最好的人。然后他坐上马车,上车下车的动作都有要求,必须捉着马车尾巴上的一只绳子攀登上去。等周平王要回宫时,乐师就撞击悬挂在殿堂北面的蕤宾乐钟,并敲击左厢殿堂的乐钟来与它相应和。总之,是麻烦的很,这就是礼仪。就凭着这股庄重威严,各地诸侯都顺服于天子,缴纳好东西养他,战时听他调遣。

虽然在拼命地走台步,但周平王慢慢镇不住大家了,诸侯甚至越级使用他的礼乐。这就是后来孔子所说的“礼崩乐坏”。周平王不得不在王位上战战兢兢、忧忧闷闷。他混了五十一年,终于死掉。这仿佛也是个规律,历史上那些活得不爽的天子,往往出奇地长寿,比如被儿子夺了皇位被迫退居二线的唐玄宗就活了八十多。大约人生的福气是个常数C,要么过把瘾就死,很快消耗完这个常数C——像隋炀帝那样;要么当摆设傀儡,慢慢地消磨C,年头却拉长了。

周平王一死,该轮到他那在郑国作人质的太子继位。不料太子福气太差,在郑国作人质期间死了。好在太子还有儿子,继位,是为周桓王。周桓王因为亲爹没享一天荣华富贵就以人质身份客死郑国了,亡爹之痛,切肤透骨,他咬牙切齿道:“他奶奶的雄!我恨透郑庄公了。干脆我罢免了他!不许他在朝廷当卿啦。”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天子是个莽撞人,把老郑撤职了。

郑庄公回到自己的封国(郑国,今河南新郑,距离洛阳以东一百五十公里),继续当诸侯国君。他不甘心,为了报复周桓王,嘿嘿一声冷笑,派军队跑到洛阳边上给自己撒气。士兵们抄起镰刀,一声吆喝,把周天子的麦子割了好几百亩,挟着麦子跑了回来。气得周天子干瞪眼追缴不回来。到了秋天,洛阳附近的小米也熟了,郑庄公故伎重演,又跑去洛阳抢小米,气得周桓王直喊:“我靠——根本不拿我们天子当回事啦。”这一年冬天,周天子的粮食就不够吃了,只好跟东部的宋国以及北部的卫国去借(周天子的洛阳在河南省中部)。出于礼貌,郑庄公也掏了点粮食去救济老周。抢归抢,名分还是要维护的,毕竟天子是老大,伟大的地位从老祖宗时代从未动摇过。

经过两年反思,郑庄公为了照顾自己在诸侯中的影响,觉得还是以和为贵,就亲自跑到洛阳去道歉:“您是一国之长,我错了,我以后不敢再凭借国力强横就欺负您了。我给您上贡好东西来了。”郑庄公作出低姿态,想把邦交关系恢复到割麦子以前的历史水平。

周桓王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当狐狸说要睡觉的时候,母鸡更要打起精神。于是他拿割麦子的事儿挖苦郑庄公,回馈给他两车秕糠以示侮辱。悻悻不乐的郑庄公返回郑国,用秕糠给猪圈铺了一层地毯,心里坚定了唱对台戏的决心。

这时候周桓王决定先发制人,打垮郑庄公。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军队:按道理,周天子应该有六个军(每军编制一万余人),但东迁至洛阳以来,作为外来户,大周天子已凑不足两个半军。如果去征讨拥有三个军的郑国,相当于母鸡去进攻狐狸。周桓王的参谋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建议借力打力,从附近诸侯国家拉赞助。最佳的同盟人选,当然是那些被郑国欺负过的列弱了。于是,周桓王讲好,请卫、陈、蔡三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家伙赞助发兵。

公元前707年,周桓王十三年,天子战车完成编队,从洛阳隆隆启程。卫、陈、蔡三国也从河南地区各起本国主力,到指定地点约齐,将一架巨大的战争机器,瞄向威胁中原大地安全格局的、饱经风霜的郑庄公老大爷身上。

郑庄公刮净家底,把三军倾巢而出,以攻代防,催动兵马出驻新郑市南的长葛地区,和周天子联军对峙。中原大地上中央军与地方军的对抗战,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了。

中央军的作战指挥人员有:

统帅周桓王指挥中军,居中

将领虢公林父(卿士)指挥右军。附属蔡、卫勤王部队

周公黑肩(卿士)指挥左军。附属陈国勤王军

兵车约400辆

郑国作战序列:

统帅郑庄公寤生(名字不太雅)

将领祭足(正卿)统领左军

原繁(大夫)统领中军

公子元(大夫)居中军

高渠弥(大夫)居中军

祝聃(大夫)居中军

曼伯(大夫)统领右军

兵车约300辆

郑庄公为了规避周天子的左、中、右三军称号,将自己三军称作“左踞,右踞,中踞”(踞是大公鸡爪子的意思。当时斗鸡,鸡爪子还套上青铜的“拳击手套”)。这种三军编制该怎么打仗呢?三军依次决战,己方的左军对敌方的右军,己方的右军对敌方的左军,最后是中军对中军,鸣鼓而击之,合计较量三次。每次较量的时候,其它各军就等着看。这都是大周朝祖上订的作战的礼数。

打斗的时候,战车一般使用大排面横列作战方式:两军对垒的战车都以横排前进,迎面对冲,敌我车辆俩俩交错,战车兵从车上立直了身子,趁着与敌车一错轴的时刻,拿戈往旁边车上的人脑袋上招呼,或者用矛去戳。屈原说的“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就是这个意思。这也是“短兵相接”的成语来源。正因为要错轴而战,所以战车的队形非常关键,一排排要稳齐,在鼓点指挥下横排前进,这样才能确保错车时两两夹击对方战车,威力叠加,才占便宜。

郑庄公首先擂鼓,以已方右踞攻击政府军左翼。政府军左翼麾下的陈国兵从前被郑庄公打怕了,态度首鼠两端,进退六神无主,打起仗来磨洋工,成为周联军的死穴。郑庄公瞅准了这一点,揪住了陈军狠踢猛踹。陈军气馁,斗志不坚,在郑庄公的战车咬合下,抱着脑袋四散。这帮老兵油子率先跳车逃跑,跑的时候还斜刺里乱撞,把整个政府军左翼撞得一团糟左翼指挥失灵,遂土崩瓦解。

郑庄公胜了第一场,展开第二回合接战,以左踞冲击政府军右军(附属有蔡、卫兵)。蔡、卫兵比陈国兵也强不到哪去,也是惊弓之鸟,很快发生退却。但右军统帅虢公林父不负周桓王倚重,奋勇力战,稳住阵脚,将业已插入己方阵地的郑军像拔钉子一样,拔了出来。郑军被逼退回。

双方各自一胜一负,战局逼平。郑庄公不给对方以喘息机会,挥动三军全线猛烈出击,分别由左右两翼实施向心合围,集中力量压击周桓王中军,规模宏大,场面壮观。周桓王已失去右军,只得以左军、中军沉着应战,几次化险为夷。双方拥挤着乱打,举起又落下的长戈和矛戟,使这里更像一个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周桓王亲自也动手了,挥舞铜钺砍击逼近他战车的敌人。铜钺就是大斧子。不过他一搀和反倒麻烦了,郑国大夫祝聃从远处瞄了个准,嗖的一下,毒蛇一样的一支竹箭正中周桓王肩膀。血立刻从青铜箭头下流了出来,一同流淌着的还有三军的士气。天子中箭,可了不得了,政府军旌旗波动,只好边打边退。

看见老周倒退,要不要追杀呢?按照大周朝作战礼仪,追击逃跑的敌人不要超过一百步距离,跟踪追击不要超过九里,这都是为了表示礼节,打仗点到为止,不为已甚。毕竟大家都是亲戚,三百年前是一家。郑庄公也怕自己干得太大了,而且政府军虽退不乱,老郑于是下令收住兵车。公元前707年,周郑“长葛之战”,就这样嗄然而止了。

是不是不够过瘾,春秋早期的打仗就是这样的,古典味道,像一场开幕式的队列表演,不像战争。配得还是交响乐,让人昏昏欲睡。这就是春秋古人可爱的地方,他们不认为战争是无节制的行为,恪守战争受道德规则约束的信念。所以当时的战争场面刻板得可以,体现了“以军礼待邦国”的战场礼仪,目的主要是分个胜负,反对暴力杀伤。当然这样的战争也不算残酷。

另外,周桓王发动的此次战役,根本就是战略错误,因为他的政府军没有必胜把握。虽然他是个血性男子,但作为一国之君,押这样的战争赌,胜了,于自己的国君身份并无增补,败了,整个国威就算玩完。“上将伐谋”,外交是周天子的优势,可是他并没有利用之,结果诉诸于战斗,中了一箭,这才舒服了。好在当时的箭杀伤力不大,除非直接射在脖子上,其它地方有牛皮甲护着,不太致命。正是由于弓箭杀伤力不大,不善于移动避箭的战车在战场上才很有地位。战国以后用上弩,就输给骑兵了。这是后话。

公元前707年的长葛之战,正式宣布了周桓王“外干中间也干”的事实,从此天子成为缩头乌龟,诸侯之间排座次、争老大的春秋时代两百年纷争,开始了。

长葛之战后五年,执政四十三年的郑庄公,很不好意思地死掉了。本来他应该做更大的事业,但他还是选择死掉算了。回顾春秋首强郑庄公的一生,连败宋、卫、蔡、许、陈河南列弱,又与周桓王军角逐,迫使周桓王受伤下场,成为春秋时代第一赛季冠军,风光无限。郑庄公为什么能成功,这主要与他的奋发努力分不开的。郑国是个外来户——是随着周平王东迁才从陕西挪到中原来的。所以郑国和中原的老住户:卫国、宋国、许国等等相比最大的区别在于有新生活力,内部矛盾和弊端少。新移民迫于环境压力,也往往善于变革,这也促使郑国生机勃发。比如在长葛之战,郑庄公就大胆尝试,引入“鱼丽阵”法。传统的作战,每辆战车前边配置步兵七十二人作为支持,但是这些人一旦前进受挫,挤撞一团,相互践踏,就会影响后面战车的冲击空间和机动性。所以七十二人放在战车前边是个弊端。

郑庄公创新的鱼丽阵,把步兵改放在战车两侧及后方,说白了就像一群小鱼跟着大鱼跑。战车像坦克一样往敌人步兵身上碾,己方步兵则随后跟进,趁火打劫。仿佛田野里一台收割机,两边和后面是拾麦穗的人,直接把敌人人头往筐里拣就是了。

作为新移民,老郑与周边老住户(宋卫之类)为了争地盘而必然矛盾重重,从而引发出了上述连绵不断的小战(就像班里的新同学要被老生欺负一样)。作为新同学,郑庄公知道发愤图强,他采取与东方大国齐鲁交好的办法,获得外援再加上自己的顽强坚决,遂在与周边小国搏斗中频频占据上风。这也是一种“远交近攻”吧。但郑庄公过分以力服人,没有适当辅之以德,对待中央政府态度过激,置自己于不道义之境地,甚至导致周桓王来打他,弄得自己脸上很黑,所以成就也不是那么大。后来的全国冠军齐桓公则适时推出了“尊王攘夷”口号,借助大周天子还算不俗的名义,大获人心。

总之,郑庄公确实是河南诸侯第一人,号称小霸。当此之时,世无英雄,遂使郑庄公成名。河南是中原的核心,最远陕西一带,是秦国和狄人杂处,荒远而落后;向南,长江流域的楚国被鄙视为南蛮,尚不能逐鹿于中原;江浙一带的吴越则落后得连车轮子都不会使用,根本上不了台面。向东呢,山东的齐、鲁都是大国,物阜民丰,但他们在郑庄公眼里还是平静的睡狮,没到咬人的时候。天下人碌碌无为,郑庄公遂一路小跑领先。

但是郑庄公死后的郑国,却肾虚得不可救药。原因很简单,第一,郑国那种新生国家的活力消减了。第二,中原(即河南省)地处天下中央,与之相临的四方诸侯之间进行鏖战,军队都要打河南经过。所以河南成了我国版图上的巴尔干地区,古人称之为“四战之地”,四个方向都是敌人,是敌人们军事演习的靶场。大家有炸弹,都跑到这里来扔,河南诸国给炸得七零八乱,一直不能生息壮大。

河南境内的郑也好,宋卫陈蔡也好,在后来的春秋史上,受够了四邻诸侯的夹板气,哪个邻居省份的诸侯强大了,他们就附和哪个邻居。别的邻居不干了,合伙来打他们,他们又紧给赔礼道歉。“朝秦暮楚”这个词,说他们最合适。河南诸侯遂被逼出了一种圆滑的行为风范。

郑国后来的事情,还需要再罗嗦一下。郑庄公的接班人儿子郑厉公是赶跑了大哥继位的。他管着郑国,管了没一会儿,发觉并不过瘾。一天他在花园散步,对亲信大夫“雍纠”抒发感情说:“你看天上的飞鸟,想飞就飞,想叫就叫,我贵为国君,反不如鸟儿来得自在。夕阳雨夜,引起寡人多少忧愁。”

雍纠一听,明白了,跪下说:“在下拿人钱财,替人销灾,愿为主公除去祭足一患。”

原来,郑厉公手下大臣“祭足”是郑庄公时代的重臣,十分傲气,相当专权,郑国大事小事都被他管,把郑厉公架空了。

郑厉公问:“你不是祭足的女婿吗?杀你的岳父,你肯杀吗?”

“主公您放心,明早祭足出城办事,我于路上设宴送行,用鸩酒毒死他这条疯狗。”

于是,雍纠早早回家准备。他的夫人,也就是祭足的闺女,一看丈夫神色不同以往(女人就是敏感啊),反复盘问。雍纠是实诚人不会做戏,索性和盘托出谋杀岳父祭足计划,并请夫人跟他一起保守机密。

“祭大闺女”觉得,如果就咱两口子保守机密,力量还不足够,就打电话给老妈,请老妈也过来帮忙保守机密。“祭大闺女”问老妈:“丈夫和爹,哪个更亲啊。”

妈随口回答:“当然是爹亲了啊。丈夫嘛,人人都可以当丈夫的,而爹却只有一个,怎么能比啊。”(当时女孩仍然很开放,婚前婚后可以不很专一,有史前欢乐谷遗风。)

祭大闺女一听,觉得妈说的有道理,老爹比起丈夫来不能替换。于是把丈夫雍纠要毒死老爹的事跟妈说了。老妈一听,这还了得,赶忙通知老公。

次日,谋杀人员如期在东郊设帐,雍纠持酒给外出公干的岳父祭足饯行。祭足大喝一声,目睚尽裂,把酒拍在地上,果然是烈性毒酒。众人冲上去,捆住雍纠。当可爱的刽子手准备砍掉雍纠脑袋的时候,雍纠爱恨交织地望了一下他的娇妻,说道:“我的意中人,你曾经对我说,你要和我一起保守秘密。可是我猜中了这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尾。”

刺杀的主使人郑厉公躲在宫殿里,听说特派员雍纠反被祭足杀了,叹口气道:“谋及妇人,宜其死也。”——听老婆的话,活该他倒霉——代表了当时人对妇女的歧视,可能当时妇女善变吧。

已经打草惊蛇了,郑厉公不想干坐等死,趁着风高夜黑,逃跑出国。他大哥“公子忽”本来是郑庄公指定的继承人,被他赶跑了的,现在忙又趁国内出现真空跑回来主政,主了没两年,却被造反派杀死了。接下来,相继走上郑国领导岗位的是老郑庄公的另外两个儿子,也都死于非命(好在老郑庄公的儿子比较多,禁得起这么一茬茬地横死)。

为什么好郑庄公的儿子被随便杀呢?这要说当时的诸侯国君远没有未来专制皇帝来的威严,经常被下臣杀了。这是封建制的特色。周天子把土地分封给诸侯,诸侯分封给卿大夫。卿大夫有了世袭的土地、有了土地上的军队和赋税,于是足以与国君家族平分秋色。卿大夫家里甚至有一套行政管理班子——“家臣”,俨然国中之小国。一旦他们势力膨胀,就可以驱逐国君乃至弑君(如祭足之架空并驱逐郑厉公)。礼仪之邦的卿大夫比较老实(比如鲁国),但也敢瓜分国君的军队、土地。

总的来看大周朝:诸侯内部,卿大夫在架空和弑杀着诸侯国君。诸侯外部,一个个诸侯们又在上侵天子的权力(比如郑庄公之射伤周桓王)。这种下层封臣对上层领主的反动,正是封建制社会的特点:封臣具有相对独立的权威,经常犯上。这和西方中世纪的feudal society(封建社会)颇为近似,比如法国内部就是几大公国割据的局面。

我们有理由把“封建社会”套用在大周朝这样的时代。诸侯国君把土地分封给卿大夫,卿大夫家族实力积聚,可以与国君之家族分庭抗礼,一起影响着整个诸侯国的时运和走向,而不是国君一家说了算,我姑且称之为“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因而它也就带上了一定的民主参与特色(导致春秋时代出现思想上的百花齐放和创造力的空前活跃,中国文明真正追赶并开始领先于世界文明,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大周封建时代“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缺点是,君权不够突出——整个春秋三百年,有36位国君被臣下杀死,引发政治动荡。而礼仪上的谮越更是常事,卿大夫家使用64个人的舞蹈队在庭院跳舞(超越臣子标准),所谓礼崩乐坏,而把我们最喜欢维护原有等级秩序万年不倒的孔子气乐个半死。

郑厉公作为当时“多家族联合体执政”中国君一族的代表,自然饱受该体制的折磨。因为自己君权不够强大,结果被更有经济实力、有世袭封地的祭足家族所赶跑,仓惶流亡去了河南禹县。他在那里训练了个把兵丁,天天想着复辟。几次率军骚扰郑国,却找不到可以下蛆的缝。最终借了一些诸侯人马,通过死缠烂打的方式攻破郑城而入,第二次回来过当国君的瘾。

流亡在外十几年,受苦太多,回来以后的郑厉公面临的仍是这种“多家族联合体执政”,还是君权软弱。郑厉公头疼死了,对卿大夫家族势力进行了反攻倒算。有人献城投降,接应他,他反倒咒骂那人背叛旧君,喝令大斧子上来,剁了那人脑袋(可能他也会看相,看出那人脑后有反骨)。随后,郑厉公又埋怨另一位老干部一直抵制自己,不肯当自己的内应,于是把这老干部砍了。这老干部忠于国家,没有反骨,也给杀了。大家因此都不知道是该忠好呢,还是不忠好。郑厉公就像那只被放出瓶子的魔鬼,因为被放得太晚,就不论恩人仇人,逮谁咬谁。我们似乎无法理清他的思路,其实他的思路很清晰:我希望加强君权,你们不忠于我,或者不忠于旧君,就都是作为国君一族的我们所不喜欢的。郑厉公的大斧子,表达了他对“君权一元化专制”的渴望的心声。不过,这一期望在目前的春秋时代,还远远不能得逞。

俗话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能瞎折腾,郑国几个国君走马灯似的交替折腾,国力大衰,老爸郑庄公时代的风光,被折腾得一去不复返了。春秋时代第一个百年,公元前八世纪的故事就这样告终了,下一时期的风采会花落谁家呢?

黄河滚滚,流过河南大地。夕阳照耀着郑庄公曾经战斗过的原野。让我们把目光向东移动,和黄河一起,注入公元前七世纪“齐鲁青未了”的山东原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