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擎天柱管仲死掉,齐国就剩下一个老齐桓公在支撑,南方长江中游湖北省的楚国,越发狰狞起来,很快成为吃人恐龙的主角。我们不得不花些功夫研究研究它。
关于楚国的人种,多愁善感的牢骚大王屈原先生在《离骚》开篇做了自我介绍:“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雍”,说楚族是华夏族贵胄,从北方迁徙而来的。这好像是故意给脸上贴金。即便真来自北方,但人数也应有限,渐渐跟当地土著杂交得不成样子(像兑了水的酒)。楚王族姓“芈”,读做“米”,“芈”字看上去像羊,听上去更像羊叫唤,估计跟西部黄土高原(有很多羊)有血脉联络。楚人以凤为图腾,这是东夷族人的logo,楚人祭祀东夷的祝融(火神爷)。看来楚王族跟北、西、东三方大神都沾亲带故,像伊索寓言里那个打扮不伦不类的乌鸦,用百鸟羽毛武装了满身,终于成为大家眼里的异类。楚人于是被中原叫做楚蛮。虽然人种混乱,但文明并不逊色。就像东夷人其实并不夷,楚人也并不蛮。楚国的文明与东夷文明一样,堪与华夏争光。楚的文化科技也都相当发达,青铜器冶造得精美绝伦,漆器乐器迷人眼目,铁农具的使用、造剑术、行政县制度甚至领先中原。是中原人用带色眼镜看人,说他们蛮。
楚国的文明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慢慢发展来的。楚国历史的第一章并不显赫,甚至十分艰难。楚国在公元前十一世纪周朝初年受封立国,第一任君长是熊绎,他的祖上“鬻熊”曾经给周文王周武王当过老师,凭了这个阴德,被封为楚君。鬻熊不是北方人,其实是楚部族的最早缔造者,这家伙的言行被记录在《鬻子》里,后来被追认为道家鼻祖(道家第二号鼻祖“老子”,也是楚国人)。
公元前十一世纪开国之初的楚国地盘很小,只有一百里,位于湖北省西部的秭归(王昭君和屈原的老家)——现在它已经淹在三峡水库里,和鱼在一起了。楚国人当初在这个水库底下,生计艰难,文化落后。“跋涉山林,以事天子”是早期楚君疲于奔命的生动写照,为了给周天子弄点土特产“苞茅”上贡,满山林里乱跑,采一些山货。每当周天子召集各地诸侯开会,他就背着苞茅、棘枝山货也去了(棘枝是给周天子作箭杆的原材料)。在周天子祭祀仪式上,楚君负责干活,像祥林嫂那样忙碌,用本国贡献来的苞茅,亲手过滤酒汁。周天子的一切高级酒,特别是给祖先喝的高级酒,必须全用苞茅过滤。这种只有楚国有的草。甚至给祖先喝的高级酒,必须让楚君动手亲自过滤,他是专业人员啊。
当祭祀开始,其它重要的诸侯都在堂上坐着,干了半天活儿很累的楚君竟没有资格上去,而是立在院子里火堆旁干点杂役,看着别让火灭了——跟他一起看火堆的还有鲜卑族长,俩人一起看着上边人喝酒,自己却一点地位都没有了。这固然是种族歧视,并且楚国国君的级别低啊,子爵,叫“楚子”。但是“楚子”有志气,楚国蜷缩在山地与平原之间,因为地僻民贫,荆棘丛生,所以楚人雄悍,所谓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楚人刚劲,有倔脾气,是个敢于跟你玩儿命的民族。
楚子和楚国人民一起艰苦奋斗,亲手改造自己的家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个成语描述了楚人上山下乡,开荒砍树的场景。是珍珠就要发光,是屎壳郎就要升天。楚国从一个不入流的蛮夷,在中原文化熏陶和民族融合的洪流中大踏步前进。到了东周初年“长葛之战”,周桓王在被射中王肩,天子式微,诸侯离心,楚国的铁腕人物“楚子熊通”同志再也坐不住了。他给自己加封为楚王,与周天子平起平坐,是为楚武王,开创了冒称王爵的历史先河。“楚王”俩字一改,尽得无限风流,不过,死要面子的《春秋》里还是使劲喊他“楚子”。
楚武王认为,与其蜷缩在弹丸之地的秭归慢慢发展生产,不如走出去移民,到花花世界享乐。于是楚武王认真筹划战争,想挺进黄河,到中原诸侯那里抢摊(事实证明这是个为时过早的错误战略)。楚国人喜欢用长剑和短矛,这都是步兵的家伙,但中原战车并使用的都是长武器。拎着短家伙去打仗,又没面子又吃亏。楚武王说:“战车兮就是那么个东西,你要是没有,人家就不承认你。”于是,他学中原的样,组建了一支车兵纵队,配置了戟矛长武器,准备走向军事扩张主义。结果这战车纯粹是个累赘,他不得不又训练一批架桥铺路的工兵。等万事俱备后,挥师北上,远征七百里外中原的申国(河南南部的“南阳盆地”,是块富庶的地方)。由于行军遥远,楚国国力又小弱,伐而无功,这只战车纵队没帮上他任何忙,费了很大劲才撤回来。楚武王吸取了教训,觉得应该吃窝边草,而不是羡慕隔岸花。楚武王于是改打短拳,在老窝秭归附近的汉水流域旌幡招展地开疆拓土、兼并邻国(这倒符合远交近攻的原则了)。
汉水是长江支流,由北向南注入长江,交汇点就是湖北武汉。汉水两岸的湖北省境内,周王室于此分封了许多同姓诸侯国,称为“汉阳诸姬”,是为了防着逐渐壮大起来的楚国的。汉阳诸姬紧紧地束缚住湖北省西部的楚国,阻遏着楚国的北上与东进,并可随时配合周王朝打击楚国。汉阳诸姬中,以随国(今湖北随县)最大。随国也不是陌生的地方,盛产高品质珍珠,成语有“随珠弹雀”,比喻不识货,拿珍贵的珍珠打鸟,肉包子打狗。隋文帝杨坚和他老婆孤独皇后在发达之前,曾经在这一带当官,所以后来的杨坚帝国叫“隋朝”。
既然是这样一块风水宝地,离自己老窝又近,符合窝边草的定义,楚武王自然垂涎不已。他选了一个随国农业歉收、缺衣少食时期,前来攻打。这不单是为了占地盘,更重要是突破以随国为首的汉阳诸姬的束缚,图谋中原。
随国国君任用收受楚人贿赂的坏蛋前去迎敌,结果被杀得人仰马翻。随人只好据城固守。但是楚国缺乏突破后劲,从秭归到随国,漫长的供给线维护起来可不容易,深山大泽,跨江越岩,军资转运很困难。随国又是大国,不可能一鼓而下。楚武王不能完全得志,就象一条贪心不足的蛇咬住大象的泥脚,大象笑眯眯地说:你吃啊吃啊,不嫌臭,你就吃。楚武王吃不动,只好跟随侯和谈。谈判结果,随国很给楚人面子,愿意当楚国的附庸。所谓附庸,就像勾践那样伺候吴大王,有美妞,您先泡,有大粪,我先尝。随国不敢开罪楚国,每年上缴保护费。
收拾了随国这个“汉阳诸姬”的老大,楚武王命令部将“屈瑕”铲除其它不入流的汉阳杂草。这位屈瑕是张飞一样的猛将,他围绞国之战特别值得一提。屈瑕久围绞国不下,绞国闭门不出,他就搞了一个三十六计的“抛砖引玉”吸引绞人出来:让士兵们扮作樵夫打柴,吸引绞人来抢。绞人出城抢了进来,作饭的时候,架起柴禾煮人吃。第二天,更多的樵夫在山根出现,绞人抢出了甜头,又大开城门,扑上去抓人(就像抓羊那样)。楚军一声鼓噪,四面合围,歼其有生力量,又尾随败军冲入城门,把绞国端掉。(当时受技术限制,攻城是件难事,所以尽量诱敌出城决战。)
猛将屈瑕在汉水沿岸继续开疆拓土,接连攻打巴国(重庆人前身),邓国(河南邓州),郧国(湖北应城),廖国(河南唐河),绞国(湖北郢县西北),州国(湖北监利县),几多混战,捷报频传。湖北界内、汉水两岸的四流小国纷纷请盟,要求做楚国的尾巴,楚人初步成为湖北省内之霸主(就仿佛齐人此刻正成为山东之霸主)。对于新占领区,楚武王实行移民政策:把原有的国君一族、卿大夫家族移开,让他们推着小车,带着先进技术,去楚国后方的浙南、闽、赣、黔、滇一带原始森林,砍树。那里分布着群蛮和百濮,是真正的文化落后者。驱赶被兼并国家的贵人们去开发更落后的新占领区,这无疑,对开发者和被开发者,都是痛苦万分的。但文明的曙光就是用血和泪水冲刷出来的。楚国的移民行动把文明的火种从长江流域传到更幽深的祖国南方腹地,而且这种迁徙大家族政策,使这些被占领区的旧的统治者们成为任风吹走的飞蓬,给楚王新派来的人留出空间,保证了被占领区的安定,也就是长江流域的安定、统一。后来,秦国人兼并战国七雄,也是采取这种“迁豪强”的移民政策,怕他们留在原国捣乱,整天想着复辟。
屈瑕打了一系列漂亮仗,为楚国夺得大片湖北省的土地,功劳显耀,就得意洋洋起来,一副耀武扬威的派头。我小时候看小人书,那上边的屈瑕盔明甲亮,腆胸叠肚,好像天篷无帅。楚国大夫看了他的模样,说:“举趾高兮,重心不稳。重心不稳,心神浮躁。我看屈瑕快要完蛋了。”(趾高气扬一词就是打这来的。)
骄傲的屈瑕继续行军,一路拖泥带水,行至罗国地面的时候,遭受罗人和卢戎人的两面夹击,疏于防备的他被杀得落花流水。趾高气扬的他落荒而逃,没法交差。按照楚国法律,败军之将必须自杀(楚国可不讲“亲亲尊尊”,不管你是什么人,败了就得死)。就在那本小人书的末尾,屈瑕站在一棵满是乌鸦的老枯树下面,掉着眼泪自缢而死了。“残风吹四壁,寒鸟相偎依”,屈瑕成为荒野里的鸟食。
楚人喜欢自杀,忠贞意识强烈。楚国的亡国之君和败军之将,宁死不降,伏刃自杀,很有武士道精神,使人想起鲁迅说的“张飞鸟”——性子暴烈,抓进笼子里,没半天就把自己撞死了。“九头鸟”就是楚人的写照:你断掉我一个头,我还剩八个头,照样咬你。八个都断了,还喷你一身血。湖北省如今真还出土了楚人这种九颗脑袋的鸟画像。楚人骠悍犀利的战斗性格,和中原人物的中庸礼让有着鲜明对比,即使到了近代也没有熄灭。“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变法烈士谭嗣同,“砍头不要紧”的夏明翰,以及“蹈海以死亦英雄”的《猛回头》作者陈天华,都是楚地英烈人杰,宁死不屈之徒。我们再回头理解不肯归江东、自刎乌江岸的楚人项羽大哥,也觉得他的自杀,并不突兀了。
楚武王兼并的小诸侯里面,有一个权国,被楚武王灭掉了。但楚武王没有把权国土地分封给自己属下的卿大夫家族(像传统分封法那样),而是设为自己直接管控的“县”,聘请贤能的人担任县官。县官有他的好处。传统的分封制下,卿大夫家族从国君那里接受封地,派自己的族人去管理,这些人当官不靠本事,全靠有一个好爸爸。而楚武王实行的县制,县官是择优招聘来的而不是世袭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能者居之,这有利于选拔人才。
楚武王开创的这个中国最早的县——权县,就在现在的湖北省当阳县区,张三爷吼断长坂坡的地方。然而非常遗憾的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县官——“斗缗”同志(大家应该记住他,念陡民),不安心在权县干基层工作,在原权国亡国贵族们的怂恿下,整天琢磨造反。楚武王当机立断,先发制人,一斧子下去,使他的脑袋和他一起下岗了。这种县官造反就是好镇压,很容易被扑灭。如果是卿大夫家族造反,就没那么容易扑灭了。卿大夫有自己管辖的世袭封地,封地上的粮食和军队归他随意调动,足以对抗中央,所以不好管。但是县官就没有这些特权,县官的大印随时可以被上边收回,他的军权、财权、政治权都不是绝对的,而是被严格限制的。楚王还以苛刻的国法来管束这些县官,所以楚国法律最苛(楚国败军之将必死的这条苛刻条律,就是例证)。既然县官这么好管,楚武王做的,就是不断削弱卿大夫的封邑,而扩大便于直接控制的县。县多了,楚王直接征粮、征兵的资源就多了,王族的力量加强,使得卿大夫家族都听命于他,成为真正可以调动全国的大王,于是弑君现象和家族割据减少了,更利于内部稳定,整个国家也可以攥紧一个拳头打击外敌。
我们不得不大书特书楚武王所设立的县制,它开创了秦代郡县制的先河,带有分封制所不具备的优势,直到今天我们还在沿用。这也是楚国在春秋时代能崛起为百年不衰的强国的关键举措。
楚武王合计当了51年的国家领导,晚年他患上心脏病。可是他改不掉征服癖,听说随国受周天子批评,从而不敢“随”自己了,立刻拖着心率不齐的老体,再次大举伐随,把随国来回来。部队渡到汉水东岸,壮心不减的楚武王突然发生心绞痛,卧在一棵树下休息,因为没有速效救心丸,当即厌世。楚令尹秘不发丧,按原计划东进,胁迫随侯再次承认楚国的盟主地位而还。
“穷兵黩武”一类的贬辞对于楚武王并不适用,楚武王的军事扩张、小国兼并,是有积极意义的。倘使没有楚武王,江汉平原的众多小国,正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孤,杀伐无已,大大破坏生产力。楚武王把这些勇而好斗的小野兽,统一到文明的灿烂阳光之下,恢复经济,开挖铜矿,人民生活蒸蒸日上。
公元前689年,楚武王死后,儿子楚文王即位。楚文王继承父亲余烈,甚至走得更远,不单在湖北省打拼,还把战火燃到了中原河南省南部,灭掉了那里的邓国(河南邓州),以及息国,并且娶到了息国美女息妫。这位息妫面如桃花,肤赛凝雪,是绝代淑女,史称桃花夫人,一直到明朝都很知名,入选为我们“春秋四大美女”之第二出场者(第一是文姜)。
漂亮不是女人的罪,却是女人的祸。故事是这样的:息国(今河南息县)的美女息妫有一次出门回娘家。刚路过邻居的蔡国(河南上蔡),被蔡哀侯看见了。蔡哀侯惊叹道:“哇塞!有美女呀!娇艳可餐呀。妞远乎哉?我欲泡,则斯妞至矣呀。”
蔡哀侯嘻嘻哈哈留住息妫,请这位桃花夫人吃饭,饭桌上可劲儿地调戏她。他用精美的小铜匕(这个玩艺类似扁的勺子,还带尖儿,勺子边缘锋利,于是能切能舀能扎,是个多功能餐具。不是匕首),切下一片两分熟的烤牛肉,拿玉筷子夹给桃花夫人说:“美女!吃个牛肉吧。”
桃花夫人娇滴滴地说:“不要啊,不要,有很多血的。”
“不怕,你吃吧,尝一尝,生不生呀?——生!”蔡哀侯发出变态者的哈哈大笑。
桃花夫人伸出玉指推躲,一推一躲,牛肉掉地上了。蔡哀侯趴案子底下乱找,攥着桃花夫人的石榴裙瞎翻,吓得夫人连连尖叫、面红如桃。那时候的古人没有三角裤衩,只用一小块布帛简单裹了私处;也没有裤子,小腿上裹着“胫衣”(一个短筒子,是半截裤子,裤子的下半截),外面再罩上裙子,所以吃饭必须采取跪坐,以免露出大腿甚至私处。桃花夫人感受到案子底下的威胁,花容失色,耸起身子连连尖叫:“不要呀,不要呀,非礼啦——”
“没关系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是不是?不要这么一惊一乍地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我已经有老公了啊!”
“没关系,我也有老婆呀。”
“啊?!可是,我和你不熟啊。”
“你不知道吗?现在人家都只爱陌生人。”
“我不爱呀。人家不爱你呀!你不是我的style来的。”
“是吗?”蔡哀侯泄了气,“糟糕——你爱得比我少,我陷得比你深。我注定要,受煎熬。”
桃花夫人执意不肯就范,受了半天煎熬,终于先逃掉了,留下蔡哀侯抱着自己的烦恼睡着了觉。
桃花夫人回到息国(今河南南部的息县),把受调戏的过程哭诉给老公,老公息侯咯咯咬牙:“好你个变态,赶搭我的媳妇。我大小也是一国国君,我发倾国之兵打你!”但是真动起手来的话,未必是蔡国的对手,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借刀杀人的省事办法,请求南方的楚国向我开炮(假装的),然后向蔡哀候紧急求救,再联手楚人一起打小蔡。
“楚人来打我们了,你们蔡国快来帮帮我们息国吧。”蔡哀侯接到求救文书(一块木板),看完上边的字,乐道:“我就知道她老公是个衰人,看寡人的。”于是他南下一百多里,离开蔡国,跑到息国去跟围城的楚军作战。事与愿违,试图表演英雄救美的蔡哀侯哪里是楚文王的对手,被打得满地找牙。城里的息侯也突然变脸,与老楚合作,里外联手杀散蔡兵,逮捕了蔡哀侯。
蔡哀侯被押在军中,准备杀了祭天。楚国的鲠骨老臣鬻拳(念作鱼拳)不同意,觉得楚国目前尚无并购蔡国的实力,说道:“大王图霸中原,何必计较区区一个小蔡,不如放他回去,当咱的跟屁虫,天天给楚国磕头,供养咱们楚国日益肥大。”楚文王不听,鬻拳苦劝,还是不听,鬻拳急了,掏出短剑,抓住文王袖子嚷嚷:“宁可咱俩都别活了,也不让大王失去诸侯人心!”楚文王吓得直哆嗦:“好说好说,不杀不杀兮。”
鬻拳叹了口气:“大王从善如流,真是楚国的福气。虽然这样,我劫持大王,死罪死罪!”说完砍下一只大脚,抓在手里。楚文王又惊又愧,把鬻拳的脚制成标本保存在国库里,供后人瞻仰。(古代的人肉保存技术很好。“马王堆”出土的古尸鲜亮如生,泡在比福尔马林更高级的一种液体里,至今未弄懂液体配方。鬻拳的脚,泡在该类液体里,或许也有出土之日吧。)
由于鬻拳以脚相争,蔡哀侯获得饶恕,楚文王摆酒给他压惊。蔡哀侯也在这一轮政治斗争中提高了素质,明白了自己是中了息侯的圈套,非常气闷。他再酒宴上寻思报复。
席间,蔡哀侯花言巧语撩拨楚文王说:“大王的侍女真美艳瑰丽,动人心弦啊。”
一下说到楚文王痒处,文王哈哈大笑:“中原之美妞,亦有如是者乎?”
“小侯我平生所见女子,第一当数这息候家里的,就是他的媳妇——桃花夫人啊。目如秋水,面比桃花,真是国色天香啊。当初我调戏她,全是不由自主啊。您的美女,只够给她捧脚的。”
旁边息侯听了,暗暗叫苦:“好你个蔡哀侯,你真敢害我啊!”
蔡哀侯继续扇乎道:“真的,他夫人真是绝色啊,不骗您。不信请息侯把她叫出来看看。”
楚文王对于美妞,就像哲学家对于真理一样不辞劳苦,总要上去摸一把。立刻要看桃花夫人。息侯无奈,只好请出夫人。就听环佩叮当,一个超级大美女迈着莲花小步,分花扶柳而来,衣袂如云,目如流水,正是桃花夫人(息妫)。她伸出素臂,纤纤玉指捧着一只玉爵,向楚文王敬酒。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海棠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楚文王傻眼了,脸前全是她柔软而白皙的手臂,手臂不但白,还富有圆润弹性,皓腕如脂,需要被君王捏上一把。
楚文王刚要伸手来接,桃花夫人早把酒杯转递侍女,由侍女奉上。她只是拜了一拜,袅袅婷婷地转身而去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把楚文王惊羡得呆若木鸡。楚文王回到息国的旅馆,一夜之间相思得人比黄花更瘦。圣人能够忘情,最下的老百姓还不及情,情之所衷,岂不正在我辈大王。
次日楚文王青着眼圈,把息侯唤来喝酒。喝多了以后就开始撒酒风:“你这是什么破旅馆,热死寡人兮!”
息侯颤抖着:“敝邑偏小,不能厚待大王,我我……”
楚文王把酒罐子摔个粉碎:“放肆!你想要害死寡人?给我抓起来!”两边的虎狼之士闻声跳出,揪住息侯两个翅膀,像抓小鸡子似的拎起来。
楚文王说:“你后宫里凉快,我搬过去住兮。”
后宫里的桃花夫人心惊肉跳,看见楚兵冲进宫来,赶紧就要跳井。正在玉山将倒的时刻,旁人拉住了她,劝道:“夫人,你死了干净,可不想想你老公的命啊,还在楚国人手里呢!”桃花夫人没招了,哭着背诵了莎士比亚的名言道:“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遂只好依了楚文王。
而桃花夫人的原任老公息侯,来不及管自己的媳妇,就变成了丧家犬:他的息国被灭掉,并为楚国北部的一个县——息县。楚国的势力进一步挺进中原河南。亡国的息侯被安置在汝水之上,当小地主,管着十户人家,平时炖点猪肉,守着息氏太庙。堂堂的息国,就这样成为楚王国北方的一个县,后来楚国一直在这里征兵征粮,息县成为楚人挺进中原的前沿基地。这岂不都是月亮惹的祸,谁让咱息夫人面如桃花呢。清朝的道学家也认识到妇女漂亮的危害性,作诗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上次我到河南去,特意绕道息县,希望碰见这里的美女。然而美女并不多,没有传说中的桃花夫人(息妫),女孩们的牙齿倒是很白,光灿灿地笑看着我这个微凡的过客。)
但是刘向的《列女传》上却说,桃花夫人(息妫)其实是自杀了她设法找到了当小地主的原任老公息侯,俩人同日自杀。但这只是刘向老大爷一相情愿维护礼教,故意瞎写罢了。实际上桃花夫人是跟楚文王去了楚国,并且生了俩个孩子,其中一个还当了下一任的国君——楚成王。生孩子归生孩子,但桃花夫人并不跟丈夫楚文王说话,一句也不跟楚文王讲,很有徐庶进曹营的意思,很是可怜。王维“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就是说她哩。
至于那个蔡哀侯,虽然捡了条命,却一直给软禁在楚国,九年后死去,是个短命鬼。按谥法:短命鬼被谥为“哀”,所以他落了哀侯这么个谥号。但是蔡国并没有被楚灭掉,只是从此追随老楚罢了。
一般情场得意的人,战场就要失意。楚文王娶了桃花夫人,没几年自己却死了,死得也满壮烈的。楚文王与巴人战斗,打得非常激烈。当时,楚人称霸的湖北境内还是各色人种杂居,其中住着一些巴人,楚人一向看他们生气。宋玉说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下里巴人”就是骂这些家伙呢。于是巴人和楚人交战,一直打了两百多年,最后巴人一部分投降,一部分西迁入蜀,跑到现在的重庆地区混生活。
当楚人与巴人的交战过程中,楚文王不幸负了箭伤:他的腮帮子不幸地被巴人戳了一箭。不是有青铜头盔保护着吗,怎么中箭了,可能是楚成王站得太高了,箭从下往上射,正射中他的腮帮子。这也说明他不顾危险,亲自从高处指挥战斗,够勇敢的。将军指挥,必须站在高处,让所有人都看得见,。他的头盔顶上还有一个插座,可以装上野鸡羽毛,将军级别越高,羽毛就越长,为了突出在战场上的指挥地位和可见度。如果是元帅,那就象戏台上的杨宗保那样,插上两条雉鸡翎啦!
当时的箭,箭头已经由从前的扁平体鼓起了棱角,成了三棱体,射在人身上,便于更快更多地放血。楚文王脸上中箭,捂着伤口,龇牙咧嘴逃回老窝郢都(湖北省南部的江陵,“千里江陵一日还”是也,这是楚国的新国都)。楚文王半夜往城上叫门。传达室值勤的正是倔老头子“鬻拳”,这个独脚大夫因为残疾,被安排在这儿守城门呢(独脚人守城门好,遇上危急,别人都逃跑了,他跑不了,坚守岗位)。
鬻拳从传达室探出脑袋,冷冷地问:“大王回来得好,可是胜利?”
楚文王捂着腮帮子说:“输咧。”
“先王以来,楚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败军之将,没有脸面进我这城门的。”鬻拳说的是实话,楚人的规矩,败军之将必须领死。鬻拳硬把楚文王锁在外面,不让进城。
楚文王没办法,巴人又跑没影了,就整顿人马,往北去打黄国(河南潢川),想捞回点儿面子,不赢回点儿什么就不回家。楚人的九头鸟精神又来了。他亲擂战鼓,把黄人杀得鸡飞狗跳,不料腮帮子的箭伤严重感染,细菌入侵大脑,引发高烧,楚文王说了一宿胡话,终于死掉了。这时候是公元前675年,楚文王合计在位15年,而齐桓公此时已在位10年,是青春期的恐龙了。
腮梆子缺了一块肉的楚文王马革裹尸,抵达江陵郢城,百姓含泣。传达室的鬻拳说:“是我逼得大王走上绝路,前后两次冒犯于他,罪不容诛,我跟大王一起去了。”遂抹了脖子。公元前675年的江陵城,人们的眼睛湿漉漉的。
楚文王和桃花夫人生下的小儿子熊恽登上楚国权力颠峰,就是大名鼎鼎的楚成王,时年九岁,由于岁数太小,非常挨叔叔欺负。一般来讲,身为叔叔,却给侄子下拜,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叔叔抢侄子江山的例子太多了,比如明成祖朱棣抢了侄子建文皇帝,前辈楚武王也是杀侄子自立的。楚成王的叔叔(令尹子元)虽然没伸手夺侄子的江山,但把持着侄子的朝廷,同时还惦记着侄子的妈妈——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正在为楚成王守寡,美丽失去了树枝的滋养,只能变成瓶子里东倒西歪的插花。每当西风卷起珠帘,桃花夫人都感到寂寞的孤寒。她来楚国已经十年了,异乡给了她无数忧愁,也使老公的弟弟,当朝权臣“令尹子元”萌生了怜香惜玉之心。子元眼红心痒,遂在美人的宫外搭戏唱戏,唱些淫调,想勾桃花夫人的魂儿,挑动她的青春欲望。(楚人搞对象估计跟苗族傣族似的,要对歌)。
桃花夫人听了半天,外面楚歌连吹带喊,也挺新鲜。她也想唱两嗓,但不会楚调。她是河南人,就来几句儿河南豫剧吧,于是桃花夫人唱道:“熊大哥讲话——理太矮偏,谁说女雨子水哎性杨啊花,俺劳(老)公娶我,发地噫是饼硬(兵)车哦~~,挥唉戈屋(舞)盾打了我们息咦国。息侯他屋(无)道自取斯(死)呀,小呕女子卧(我)来到楚国。如今俺劳(老)公他做了死归(鬼)阿,门庭冷落它地鞍马稀,熊大哥有能耐~~嗳哎——也去灭灭谁地国,好叫俺——未亡人,开开眼,开开眼哎——开开哎眼嗳嗳——。”
按史册记载,令尹子元听了桃花夫人的讽刺,满面羞愧,遂点齐兵马,往中原杀过去了,想让桃花夫人开开眼。这就像发了情的男孔雀,为了泡到女孔雀而大肆卖弄自己漂亮的羽毛。子元为了他一生追求的女人,一直向北突破到中原心腹地带——郑国,从郑国外郭城门打到内城门,直接威胁郑国公族。当时城墙分两重,外面一重,里面一重,两者之间的区域,是老百姓所工作、居住的uptown,面积大,房子矮破。里边一重城墙围起一个小城,叫内城,面积占到总城面积的不到三分之一,是国君一族办公居住区——downtown,富庶奢华,也叫宫城,里面还有祖庙、社庙。
郑国公族被堵在自己的downtown里,龟缩着无法出来。他们收拾细软想逃跑,但是内城门被楚人堵着,逃也逃不出。按《左传》记载,郑国被迫摆下空城计,把内城(downtown)的大门高高提起,玩了一个心跳,冒着很大的危险,迷惑楚军。令尹子元呆在洞开的门外犹豫,看见门内没有一个人影,静悄悄的,不知道该不该钻进去,被瓮中捉了鳖怎么办。(《三国演义》里的空城计,大约是跟这里学的吧。)
此地无声胜有声,子元正犹豫着呢,战场机会,稍纵即逝。东方的霸主齐桓公已经率领齐鲁宋联军的驰救兵车,远远赶到了。子元害怕腹背受敌,遂连夜逃走,连营帐都丢下不要了。次日,子元留下的空营幕布上落了好些黑老鸹,哇哇乱叫。郑国人背着行李预备逃跑,他们爬上自己的内城墙,有眼尖的突然叫道:“好呵,楚营空了,阎王爷跑了,你看,老鸹都飞来了!”郑国领导们小心翼翼地观望了半天,果然楚营没了生气儿,这才撇下行李,出门迎接齐桓公。
令尹子元回到楚国,两手空空,十分懊丧。这只孔雀也不来文雅的了,干脆学习贼鹰,命令自己的私人部队把王宫保护起来,说完就一头钻进王宫,抱住桃花夫人。桃花夫人没办法,被保护了,只好对付着跟他睡了几宿(关于这个细节,史书上说得闪烁其辞)。
楚大夫“斗射师”看见子元不出来了,觉得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遂进宫提意见,被子元抓住,锁在站笼里,脖子上枷,让他站着减肥。他的儿子们听说老爹在宫里被迫减肥,气得直哭。于是倾其私人武装,组成敢死队,打进宫里来救父亲。
子元连日缠绵女色,元气消耗过多,被红着眼的孝子们逼得节节后退,亲卫被打散了,宫人嗷嗷直叫。子元无奈,拎着裙子在宫里乱跑,被斗班追上,一剑刺了个穿心凉。色字头上一把刀,令尹子元死就这么风流地死掉了,鲜血溅污了桃花夫人的石榴裙。桃花夫人说:“男人们为什么总是这样?爱情真不是我想象。”
格局陡然逆转,桃花夫人的儿子楚成王(此时十五岁)没费一矛一箭,就送走了瘟神子元,除去心腹大患,可以掌权亲政了,真是意外之喜。楚成王采取休养生息政策,爱护老百姓,其中最有名的故事是给一个强迫症患者平反,传为美谈。这人名叫卞和,拣到了一块石头献给从前的楚武王,结果楚武王说那是石头,你骗寡人,寡人砍你一条脚吧,以严肃法纪。到楚文王时期卞和还不长记性,又来献宝,又被砍掉一只脚。现在楚成王当政,卞和坐着担架又来了,献上石头。楚成王为了体现其爱民之心,剖开一看,喊说:“耶!居然真是美玉兮!”也不知真是假是,总之这就是那块著名的“和氏璧”了。于是楚成王重赏卞和,这是为了奖励卞和的忠君思想,鼓励人们以后有好东西都献给大王,把头颅和热血也献给大王——强化王权嘛。在对待卞和的态度上,楚成王比上俩代大王都高明。楚文王赐封卞和为“阳陵侯”。卞和苦笑一下,坐着担架,不就而去。楚成王强化王权的措施不限于精神上的引导,他借助令尹子文的手,侵削诸卿大夫采邑,壮大王族力量,强化王族的权威和财富,继续推动迥异于北方诸侯国内“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王权一元化专制”建设,从而使楚国铁硬的拳头更加富于击打力。
但是楚成王对外并不嚣张,而是扮演笑面虎,跟中原诸侯们套近乎,修正自己的蛮夷形象,并且娶了卫国的夫人,把妹妹嫁到郑国,稳住了巴尔干最牛的两国。他还派使者给周天子纳贡。老周十分高兴,心说:“楚国这都多少年没登门儿了!赐给楚成王牛肉干吧!”周天子对楚成王讲:“你听着,我要求你,老实呆在你们老家楚国啊,镇压当地蛮夷叛乱啊,不要进兵中原啊。”
楚成王听了周天子的三啊讲话,有了在局部地区维持和平的特权,遂以此为借口在南方大肆扩张,把周邻小国都划拉进自己版图。郧、罗、贰、轸、申、杞、六、麇、庸、蒋、唐、顿诸国,都在覆灭后被改设为县,湖北省尽为楚国所有。中原诸侯闻风皆栗,纷纷传说:坏了,楚国人民站起来了。
此刻的中原霸主齐桓公大惊,楚国发育得这么快,焉能坐视不管。天下兴亡,舍我其谁。于是齐桓公召集中原诸侯开会,孤立南边的楚国。楚成王说:“你们不跟我玩,我就追着找你们玩儿。”公元前659年,楚成王挥师大举北伐中原,前锋直犯巴尔干最居中的郑国。郑国被楚国钢牙咬得嗷嗷直叫;明年,楚成王再伐郑;又明年,复伐郑。楚师连续三年直捣中原腹地,郑国危如累卵。中原诸侯奔走呼告,天下无不惊恐侧目。
作为反击,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领那著名的八国联军,千里兴兵蹈入楚国北境。楚成王不愁你们不来,挥动全境武装,实施快速反应,像一摊铁屑被磁针激活,江汉流域湖北境内楚兵,纷纷校准矛头,指向北境的来犯之敌。齐桓公没有纵深击破楚国的自信,就和楚成王派来的“快嘴子”外交官屈完先生谈判。双方互相找到台阶,取盟而归。这就是前文已述的“召陵之盟”。
六年后,楚成王灭黄,两年后,灭弦,灭英,灭蓼,灭樊。被灭国的领导人纷纷倒剪二臂,自行捆着,嘴里含着宝玉(表示自己是个死人,死人才有这一待遇),麻衣丧服,后跟棺材车,出城投降。
楚成王又积极东向进取,顺淮水中游压袭下游,开疆于山东江苏交界,吞吃东夷诸国,速度之快出乎中原诸侯意料。楚成王二十七年,楚败东夷最强国徐国,齐国不能救。楚遂控制江苏,让吴越两国当了老楚的尾巴国。
于是,从西向东,我国腰腹地带的长江流域广大土地,都挂起了楚国的凤旗(九头鸟旗)。楚人不但没有被融合于华夏,反倒几度要把华夏融合。齐国人终于不敢儿戏了,老齐桓公再次纠合八国联合部队,正式跟楚国交兵。一场鏖战,八国兵马被楚人打得溃不成军,各自奔散回国。两年后,齐国名相管仲去世(死的好,再活几年就要威名扫地了),齐国人亡政息,天下唯楚为大。此时的楚成王踌躇满志,登上郢城城楼,极目四望,长江浩瀚滔滔。苍穹之下,四合之内,万里黄沙,再没有他的敌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