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公赋《六月》,记述周宣王的中兴,祝愿重耳回国重振雄风。这等于秦国已经表态了,承诺送重耳回国。赵衰感激地说:“请重耳拜赐。”
重耳虽然不明白那些诗的意思,但他知道什么是下拜,于是很规矩地下去给秦穆公拜了一下。(下拜不是磕头。它是身子保持原跪坐在席子上的状态不变,把双手叠合俯地,以脑门触手背,这就是下拜,叫做拜手。但是拜手的恭敬度不够高,重耳用的是再拜稽首:跪姿,双手叠合俯地,脑门缓缓下降,触在双手前方的地上,这就叫稽首;抬头,再重复一遍,就是再拜稽首,是当时礼节中地最高级。有人百拜稽首,譬如信底落款百拜稽首,那是客气,真要一百遍,要脑溢血了。至于有人信中落款“顿首”,现实中也有,就是把刚才的稽首礼中以头触地的过程,触得快一些,表示心情激烈,一般是请求饶命时候用得多。总之,当时的拜礼并不是像后代“撅着屁股磕头”那样的难受,见了皇帝磕头如捣蒜是儒家当道以后皇权社会才有的屈辱的事)。
重耳两次以首触地(再拜稽首),秦穆公降一级台阶站立,表示不敢承受。秦穆公给人印象很好,是个活雷锋,并且为人实诚,不像晋国人那么玲珑善变。秦穆公的“穆”字按谥法解释就是“中情外貌”:心里的东西直接反映到外面,有啥说啥,心肠直诚。不知道现在的陕西人是否还有这样的遗风。秦穆公多年襄助晋国,扶立晋君,为晋国的内政稳定,作出了贡献:从前晋惠公就是他扶立的,结果背判了他——老秦卖粮给饥荒的晋国,晋惠公却不肯卖粮给秦国,导致两国在韩原打了一仗;晋怀公也是,未等扶立就先溜号了;现在他又要扶立重耳了。虽然晋国一再背叛他,但襄助邻国,并且不为索取回报,是秦穆公的一贯高风亮节,可算是勤于公益。
公元前636年,秦穆公与百里奚、公子絷、公孙枝一干人,将兵车四百辆,一直把重耳送到了黄河边上,分一半人马送重耳东渡黄河,又向重耳及其左右赠送玉壁。秦穆公的夫人穆姬向重耳挥泪告别:“贤兄做了国君,可别忘了我们闺女啊!”重耳说:“放心吧,老妹。到时候就把她们五个都接去。”(穆姬是从前太子申生的妹妹,重耳是申生的庶兄。)
登上船,重耳逃难以来的破烂东西也搬上来了。重耳见了说:“喔就要回去当国君了,还留着这些干什么。都丢下船去。”
狐偃看了十分难受,就双手捧着秦穆公赠送的白玉,举到额前,跪在重耳面前,恭恭敬敬呈上去,说:“帮主呀,现在就要渡河了,回老家了,您以后就是国君了,自有国内臣子的辅助,外有秦国支持,我们这些老叫花不中用了,就此告别吧。这块白玉是我的一点心意!”
重耳大惊,赶紧问道:“喔流浪在外,全靠舅舅照顾,怎么一朝却要舍去?”
狐偃说:“当初帮主困在五鹿,断了粮,帮主让我找饭吃,我却让帮主吃泥,这是一罪;在卫、曹、郑三国,帮主受人歧视,不得进城,我照顾不周,这是二罪;趁帮主酒醉,赚帮主离开齐国,永别了美丽的齐姜夫人,这是三罪。现在,我好比这些破烂儿,不能再用啦,不如弃去好些。”
重耳流泪发誓说:“你的功劳,我誓死不会忘记,老天爷作证!赶紧叫人把破烂全捡回来吧。”
旁边的介子推大哥(割股啖君的那位)看了,对狐偃的这套表演大不以为然。你狐偃不就是想做官吗?至于这样吗!帮主回国的事,乃是天意相助。你狐偃贪天功为己恩,算什么东西!介子推心里发酸,开始吃醋,这人逆反心理很强,萌生了急流勇退的念头——不能正向出名,我就反向出名(后来他把自己给烧死了)。
黄河怒涛滚滚,从北向南流经秦晋大峡谷,分割开山西与陕西,然后南流再向东拐去,一直东流穿越中原入海,整个过程呈L形。在黄河大拐弯处的风陵渡,众人泛过黄河,重耳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祖国山西之地。十九年的漂泊结束了,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碾子是碾子,缸还是缸,麻油灯啊——哈哈还是滋滋地响,照得还是那么大的亮儿。久违了,阔别的故乡,久违了,故乡的人民。重耳深情地望着深厚宽广的故乡土地,由衷地吐出一句名言:“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即位不久,板凳还没坐热乎的晋怀公(原太子圉)看见胡汉三真又回来了,只好硬着头皮派兵阻击。晋国国内,愿意给重耳当内应的人甚众;愿意给晋怀公卖命的,却没有。晋怀公扒拉了半天,只好让老爸晋惠公留下来的宿臣“吕饴甥、郤芮”领兵阻击,跑到山西西南的临猗地区驻扎。这俩小子搞肃反工作是大拿,打仗却比较蔫,按兵不动,坐在城楼观风景,心里打着小算盘。秦国使者跑来劝降,向他俩陈述利害。俩家伙一想,老国君已经死了,新的还太新,重耳的名声在国际上又炒作得这么响,还是识时务吧,于是宣布投降。重耳入临猗地区。
重耳进一步推进到闻喜地区,拜祭了这里的先祖庙,正式即位为晋文公。晋文公的“文”字有好几种意思:一、经天纬地,二、道德博闻,三、勤学好问,四、慈惠爱民,五、愍民惠礼,六、赐民爵位。总之,“文”是个好字,汉文帝,欧阳文忠公(欧阳修),曾文正公(国藩),都是这个“文”字。当然曾国藩又叫“曾剃头”。
晋文公所登基的闻喜也是好地方,有两样宝贝,一是闻喜煮饼,跟平遥牛肉、洪洞羊杂烩齐名(我都没吃过),二是出产宰相。闻喜有我国的宰相专业户——裴氏,出过宰相59人,大将军59人,刺史211人,尚书55人,侍郎44人,太子妃4人,王妃2人,附马21人,公主20人——真是车载斗量啊。其中最知名的是裴度(派李塑雪夜入蔡州捉吴元济的那个),还有裴行俭、裴济、裴德裕、裴矩、裴世清、裴光庭、裴绣、裴松子、裴頠等等,都是名流。俗话说:“山西出相,山东出将”,就是这个意思。山西的晋国人脑皮层多多,表现在打仗时爱使诈某,从前晋献公的假虞灭虢啊,未来的城濮之战、崤之战啊,无处不使奸,所以出相。山东是东夷之地,齐国姜子牙保留了东夷尚武精神,所以出将。
随着吕、郤二人投降,晋怀公大势已去。这个年纪轻轻,一直被浓郁的苦闷笼罩着的不幸生在君主家的人,从前在秦国当人质,现在当丧家之犬,匆匆逃离都城,扎进山西临汾的“青纱帐”里打游击,继续对抗重耳。没打多会儿,终于在一个寒意料峭的初春解脱了,斗败而死了。
晋文公进了绛城,直开进内城(宫城),拜了祖庙、社庙,入主宫寝,素夕所愿,一朝获申,开始营建新的生活:忙着给房子换新席子,叫厨子给他做炸天鹅、烤鹿尾和蒸骆驼峰吃。正高兴呢,寺人披求见。晋文公妈呀一声就要逃,刚要上墙,一想不对,喔已经是这屋子的主人了,干吗要跑,跑也应该是寺人披跑:“寺人披,当年你到蒲城追杀我,斩断了我的衣袖,差点抓死我,现在我还留着这衣服呢。后来我在翟国避难,你又来刺杀我。惠公命你三天动身,你假积极,一天就来了,你催死啊你!你今天还有脸来?”
寺人披咤咤乱响,阴风一片,答说:“我是刀锯之余人(阉人),只知道忠于主子,不知道谁是重耳。我到蒲城抓重耳,是奉晋献公之命;到翟国抓重耳,是晋惠公所差。我只知有君,不知有你,除君之恶,唯命是从。所谓桀犬吠舜,吠非其主。难道您取得君位以后,就不需要再追杀仇敌吗?管仲射齐桓公带钩,桓公不记一箭之仇而重用管仲,建立霸业。我斩断了您的袖子,恐怕还没有射钩厉害呢吧。”
晋文公听了,比较惭愧,只好仗了胆子,一边哆嗦着一边请寺人披进来说话。寺人披一声呼啸,进了大堂,因时度势,分析时务,合盘托出一个谋杀计划。原来,吕饴甥、郤芮二人虽然迫于秦国兵力而投降了,但俩人曾经逼死过大夫里克,又杀了丕郑父、七舆大夫等申生党人,狐偃的爹的死也与他俩有关,如果去偿命的话,真是死一百次都有了。俩人越想越害怕,干脆狗急跳墙,阴谋叛乱,密请大内高手“寺人披”助战,恐怖暗杀重耳。
晋文公重耳大吃一惊,好在有寺人披提前报信,但如今城内吕、郤二人党羽众多,还是跑为上策。重耳又是老办法,一人不带,一个招呼不打,微服逃跑,一口气儿奔出绛城,跑到西边四百里外的秦国。——这就是分封制的弊端,分封制下,卿大夫家族得到封邑,把封地上的兵车、战甲、军士与粮食都统归自己占有,他的力量就强大了。极端的情况下,实力强大的卿大夫家族,私人军队能占到全国军队的三分之一,所以他经常能把国君打跑了,甚至弑君。晋文公就是这样的:吕、郤两大家族在晋国发展了很多年,树大根深,封地广,私甲众,把初来咋到的晋文公给吓坏了,好在晋文公有外国人撑腰,可以跑去秦国。
所以我们知道,春秋时代的诸侯国君都特别看重结好外国势力(既然国内君权不够强化,那就到外边拉赞助),比如齐桓公临死把儿子托付给宋襄公,卫惠公失国时寻求大舅齐襄公的支持,晋惠公、晋文公继位前寻求老秦支持,能给各国提供最多支持的国家,也就成了霸主。所以,在春秋时代,诸侯间的外交关系非常重要,每国都要到外面找朋友,闭门锁国是不可以的。所以你看他们经常结盟,执着牛耳朵歃血,平时还要互相嫁闺女,还要派儿子为互相为质。这都是在国际上拉赞助的办法。等战国以后,通过遏制分封,君权强大起来,才不太需要求外人,歃血这种事才少起来。到了君权极端强化的天朝“我大清”,那则连眼角都不去夹外国人了。
晋文公逃跑到秦国避难的时候,国内卿大夫家族的变乱如期而至,吕饴甥、郤芮带着家族武装开始动手,闹了起来。远处的狐偃家里,狐偃这天晚上正在洗脚,忙着搓脚上的泥,忽听说宫中着火,有恐怖份子驾着两辆劫持来的战车,自我烧着了,一前一后撞击宫城中最高点——重耳的办公室。重耳的东西大殿都给撞出了窟窿,摇摇欲坠,烟尘四起。参谋部五角大楼也开始冒烟。狐偃赶紧端起洗脚盆冲出去救火。第三辆着了火的战车也冲过来了,狐偃一盆洗脚水向它扑过去,然后扭头撒丫子往回跑——喊自己的私人家族部队。
此时东西大殿轰隆隆全倒了,里面闷死好几百口子,参谋部的人抱头鼠窜,警报长鸣,宫廷卫队被打得焦头烂额。吕、郤二人举着宝剑四处寻杀重耳,宫里火光四射,甲戈纷飞。吕、郤寻不见重耳,却见赵衰、狐偃、魏仇一伙人带着亲兵冲来,只得喊道:“撤!”
秦穆公听说晋国遭受恐怖份子袭击,立刻发表谴责演说,然后出兵干预,诱杀了恐怖分子吕饴甥、郤芮。有一个强的外援,就是好啊,可以打压国内的敌对反叛势力啊。敌对反叛份子吕、郤二人,一斧子一个,被老秦削掉了脑袋。可惜吕、郤也算是个人材,特别吕饴甥是春秋第三大舌辩之士,当初跟秦穆公谈判,灵牙利齿,讨回战犯晋惠公,讲话稿都被收入现在大学课本了,却直落得今天身首异处,烟消云灭。
晋文公再次进入晋国时,秦穆公给了他三千精兵,专门驻扎在宫城里(即两重城墙的内城,是整个大城中的小城,也叫downtown)。这三千精兵作为大内保镖,保护晋文公,避免类似的卿大夫家族武装袭君案重演。秦穆公可谓仁尽义至,不为名不为利。重耳觉得还不够安全,特意备战备荒,在宫城内修筑“固宫”,固宫建在一个夯土高台上,内积粮草,一旦外边某家卿大夫造反,重耳可以躲进去固守。唉,这都是分封制下,国君的可怜之处啊,被他所分封出去的卿大夫整得每天提心吊胆(还是未来的专制皇帝好啊,天下他一个人说了算)。但国君也不能没了这些卿大夫家族,没了他们,谁来建设国家,谁来保卫大晋啊?尽管晋文公做了种种准备,又筑宫又备战备荒,但他没有改革分封制,导致晋国最终还是变得君弱、卿强,最后被赵魏韩三家分掉。分封制下的卿大夫家族,战胜了他们的国君。
为了不被卿大夫家族势力淹没掉,必须强化君权,晋文公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想把吕、郤家族铲掉,族人全部杀死,尽灭其党羽。这固然是国君一族为了自身安全着想,对卿大夫家族的反击,无可厚非。但赵衰进谏说:一旦打杀起来,晋国势必大乱,再次陷入动荡。晋文公放弃了这个极端的冒险想法,遂颁行大赦。
但是吕、郤党羽看见赦文,半信半疑,交头接耳,人人自危,蠢蠢欲动。晋文公挺发愁,怕他们再起来闹事。这时候,晋文公重耳流亡初期,那个卷了钱财逃跑的财务部长——名字叫“头须”,来找晋文公承认错误道:“国人都知道您最恨的是我,因为我卷跑了您的钱,使得您一路没的吃喝,在五鹿被迫吃泥——到现在还落下了嘴谗的毛病。所以,如果您能给我一个官儿做的话,国人都知道您不念旧恶,心胸宽广,吕、郤党羽也就群疑尽释、安心下来,不想轻举妄动了。”
晋文公一听,好办法,立刻给头须恢复原职,国内紧张气氛遂缓和下来。头须这家伙也算是有胆有识啊,够精明。当初卷钱逃跑,现在回来又捞了官,便宜都让他占尽了。这人干财务却是屈才,应该炒股票去,做期货也行,搁现在,准能赚几个亿!
下一步是大家最开心的事,封赏功臣。晋文公举善授能,任用胥、赵、狐、栾、先等追随重耳的新兴家族担任国家要位。参加过流亡的那些老叫花子:狐偃、赵衰、胥臣、魏仇等九袋长老与其它八袋长老,终于可以弹冠相庆了。这不光是出于对老叫花们的报答,也是晋文公通过扶植忠于自己的老叫花新家族,去抵挡吕、郤之类的旧的有势力家族。当时北方诸侯还没有想出设立县制,用易于管理的县官建设、保卫国家。所以只能沿用旧的分封模式,卿大夫家族获得封地,势力坐大,国君一族也往往对他们惧之三分,与他们分享政权,在同一个槽子里吃饭。国家既需要他们建设和保卫,又要避免他们势大废君、弑君。不容易啊!国君必须和这些被分封的家族必须保持微妙的平衡。怎么保持平衡呢?最好的办法是,国君必须找到一批亲他的家族给他撑腰,也就是效忠国君的家族(也就是这些老叫花)。有take就得有give,国君获得了他们的效忠,也必须对这些家族恩宠备至,允许他们世袭官爵,他们犯了错误也不深究,不敢用苛法,反而礼遇他们。法外开恩,所谓刑不上大夫就是这个背景下出现的。这就出现了特权家族。且不说特权家族乱法给国家带来的危害,特权家族自身也出问题:我们说,龙虾放久了也会生蛆,官爵世袭,任人唯亲而不是择优选拔,都使得特权家族的人能力越来越低下,一代不如一代(所谓“肉食者鄙”)。而国君偏又倚赖这个家族,国家哪能强大?
在战国时期,为什么六国都打不过秦国,就是因为六国沿用分封制比较厉害,特权家族多,培养了很多愚蠢的人把持朝纲,所以完蛋。而秦人的分封基础差,可以大行郡县制,聘任县官(职业化官僚)来管理郡县,从而取代了卿大夫家族的世袭封邑,取消官爵世袭,启用军功考核,进一步打散了有特权的卿大夫家族,战力远远超过六国。到了秦国统一以后,秦人自然而然继续发扬他们的成功经验郡县制和职业官僚制,不再搞分封和卿大夫家族,并且把这一模式继续推动到唐宋明清。至此,商、周时代流行的分封制体系,彻底一去不复返。
让我们把目光投回到公元前636年,62岁的晋文公即位当年,除了培植老叫花子成为新家族,还发布了新的政令:(1)废除旧债,以前谁欠谁的钱,都不算数啦;(2)照顾无保户;(3)发展农商——当时国道上设有关卡征收关税,不利于商业发展,重耳减轻关税。晋国很快出现了政平民阜,财用不匮的局面,百姓大悦。
但是,也有一些不高兴的人,第一个是炊事班班长。这位班长先生很不高兴了,他说:“流浪时期,我为了照顾主公您,跑前跑后,脚上磨了一万个泡。别的爷都不肯干活,唯独我最累。可你给我的赏赐却最少。”
晋文公说:“用道义礼仪来辅佐引导我的,我给他最高赏赐,比如狐偃、赵衰;冒着矢石立下汗马功劳的,我给他次一等赏赐,比如魏仇;违逆我的意愿,多次举发我的过失,我给他未等赏赐。至于你这种劳力之人,要在末等的末等。”周天子的史官听到这件事,说:“晋文公大概会成就霸业吧(懂得反对搞脑体倒挂啊)!从前的圣王把德行放在首位,而把力量放在其次,晋文公也是如此啊!”
另一个不高兴的人就是“介子推”。晋文公赏来赏去,惟独把我们那位牢骚大王“介子推”给赏忘了。这家伙在流浪时期,割大腿肉给晋文公熬汤吃,味道很好,回国却没有领到赏。自怜自艾,一气之下,带着老妈隐退山林——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去了。
晋文公知道后,一拍大腿,我怎么把他忘了,非常懊悔。赶紧改穿了凶丧之服,以示自责,并向士民百姓下令说:“有谁能找到介子推,有赏。”有人报告说介子推跑绵山里去了。晋文公赶紧到绵山底下,攥着喇叭往上喊:“老介——你出来——,老介——你出来——”
喊了好几天,老介还真拧,就是不出来,只有空谷无言的回答。
也不知道是谁又出了一个馊主意,举火焚林,像打猎似的,把老介轰出来。结果介子推宁死不出,跟他妈一起抱着,被烧死在枯柳之下。对于介子推的死,另一位很拧的自杀者屈原有诗赞道:
介子忠而立枯兮,
文君寤而追求。
封介山而为之禁兮,
报大德之优游。
思久故之亲身兮,
因缟素而哭之。
晋文公把烧死介子推的大树劈成板子,做成木屐,穿于脚上,每每听到木屐之声便会叹惜:“悲乎足下。”表示对介子推的怀念。“足下”一词的典故即出于此。为了悼念介子推,晋文公还下令:每年这一天是寒食节,家家户户不得动火,都饿着。到了唐玄宗时期,诏令天下寒食节上墓,终于演变成了清明扫墓。那个雨纷纷的时节就这么出现了。
晋文公即位同年,周天子的老窝发生内讧了,给了晋文公以勤王表现的机会。
周襄王的庶弟王子带,不是个省油的灯,勾结狄人,把周襄王打出了洛阳老窝。晋文公闻讯,采纳狐偃建议,把逃跑在外的周襄王救回洛阳,擒杀王子带,平定周室内乱,颇是露脸。周襄王以其有功,拿出自己的八个城邑赏赐晋文公,位置都在老周的洛阳附近(老周也真豁出血本了)。这八个封邑使晋人获得了从山西向南跨过黄河以后挺进中原河南省的落脚点,使郑、卫两个中原诸侯直接处于晋的威胁之下。
晋文公名利双收,捂在被窝里乐了三天。俗话说:Don‘t push your luck(不要得寸进尺),晋文公赚了便宜还没够,又向老周伸手,要求死后使用“隧礼”——就是死后的坟墓里修上墓道。当时的坟墓,都是坑穴式的:从地面挖个大坑,把棺材用绳子系下去,再往上填土盖满。你看电视上,挖开的夏商周的坟,都是这样的敞天大坑。人压在这个大坑里,住着当然不舒服,一旦死后又复活了,想从土层里钻出来都不可能。所以春秋以来出现墓道,就是棺材一侧,有地道直通地面,开口于地面某个隐蔽的地方(见图片)。这样的话,人复活了,就能顺着地道爬上来,地道口隐蔽,盗墓的人也不好发现,不易钻进去。晋文公就是想要这么一条地道。
周襄王不同意,周说:“我们大周天子拥有天下,以方圆千里的土地供养上帝(其实是自奉,说打粮食给上帝吃,其实都塞自己嘴里。但周天子的职责就是奉养上帝,所以养自己等于养上帝)。方圆千里的土地以外,其余分封给诸侯掌管。我们再去管理诸侯。我们怎么管理诸侯呢?靠的就是礼仪。从中央到地方,服饰器物的花纹色彩都代表着尊贵卑贱,一切次序绝对乱不得。变换佩玉就会改变人的步伐(佩带不同的玉,台步走得不一样),变换礼仪更怎么可以。只要我们姓姬的还掌有天下一天,叔父你作为诸侯,死了以后就不能用隧礼(地道)。该怎么埋就怎么埋。”
晋文公赶紧闭嘴,出了一身冷汗。礼仪这个东西,确实有用,大周天子要靠礼仪去震慑那些实力越发强悍的诸侯国君们。晋文公也是这样,他要想镇得住他在晋国所分封出的实力将不断积聚的卿大夫家族,也要依靠等级礼仪。所以晋文公不敢再谈“请隧”的事了,他维护周天子的礼,也等于在帮自己。分封制是一个金字塔,从天子到诸侯到卿大夫,这个塔越往下走越有实力,有实力的下一层人之所以还能听上一层的话,全靠了礼仪的维系。大周朝就是依靠礼仪凝固起来的整体,没了礼仪不堪想象。老周宁可给晋文公土地,也不肯破坏礼仪,就是这个道理。礼仪对于大周朝真是性命攸关啊,特别是当他的军队已经孱弱,对维护金字塔秩序帮不上忙的时候。
另外,老周奖赏给晋文公的土地,干吗不从别的地方随便送一点给他呢,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干吗非从身边洛阳宝地里送呢。这事确实耐人寻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是他自己吹牛。从前的商王也好,后来的周天子也好,所直接控制的土地,都不是整个天下,而只是都城周围一个有限的圆圈,直径区区五百公里而已(也就是上文周襄王所说的“千里的土地供奉上帝”)——当然,这个面积随着历任商王或者周天子的能力大小而有缩有长。你不要嘲笑这个面积小,其它诸侯的面积还不如这个大呢。所以,商王或者周天子只是相当于“头等大诸侯”。因为他头等的大,所以其他的诸侯们都听他调遣,他扮演着“共主”(就是老大)的角色,依靠礼仪和强悍的军队,使天下的诸侯们接受它的指令:给我上贡啊(但不上贡粮食,只上贡特产,比如楚人的苞茅),派兵随王出征啊,到我这儿定期开会啊。这和后来的皇帝的权威还是不能相比的。皇帝是独资经营全盘国家,它这则是以头等大诸侯身份参股经营其它诸侯。
一旦这个“头等大诸侯”(那一千里地)自身经营不善,比如遭遇了天灾(夏桀就遭了旱灾),或者外族侵扰(如周平王被犬戎祸乱),或者自身平庸无能(并不是每任商王、周天子都是雄才大略之主,总有些白薯穿插出现),那么这个头等大诸侯就发生萧条和危机,他自己地盘上的粮食减产了,军队也变弱了,他对天下其它诸侯的影响和控制也就减弱了。这就像一群狮子,商王或周天子就是这群狮子中的狮王,当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以统领整个狮群,他一旦得病、衰老或者发生意外(比如出现车祸、滚崖等事件),就再也没人搭理他了。狮群中更年富力强的狮子就会从中崛起,来取替他的位置。比如,夏王朝最后的夏桀被他统领的狮群中一个叫商汤的狮子取代,商汤传到商纣王又被他统领的狮群中一个叫周武王的狮子取代。
如今,周天子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犬戎祸害,被迫东迁洛阳),这个头等大诸侯正在变弱,不过他还没有彻底被人取代,仍然是名义上的狮王。但狮群中已经出现了厉害的角色——也就是齐桓公、晋文公,他们是足以控制局部狮群的“霸”(整个狮群的头儿叫“王”,局部狮群的头儿叫“霸”,霸是局域性的)。但是这个霸,还不敢完全忤逆名义上的狮王,尚不能把狮王驱赶下野,所以齐桓公要“尊王”,表现出一定的敬意。晋文公也一样,向狮王请求隧礼却碰了一鼻子灰的时候,只好忍下,不敢胡闹。真正把这头又老又疲的狮王赶下野的,是未来的秦始皇。
正因为这狮王如今又老又疲,还很瘦,只剩洛阳附近一片地方,所以他要赏赐晋文公,只能从洛阳割送,而不可能从天下其它地方割,因为那些地方在他军力强悍时都未必能随意割取而只能适度影响,现在已是疲老的狮王了,更拿不来,只好对晋文公说:你还是在我身边啃吧。
总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那只是周天子精神上的意淫,不能当真的,他们即使在最强悍的时候,也只占着千里面积而已。商王也好,周天子也好,都还不是拥有天下每一细寸土地的后代秦汉皇帝。商王有的只是中原的一千里;西周天子有的是陕西关中的一大片,以及东都洛阳地区的一小片(标志是他们在这两片驻了几万军队)。但是,犬戎祸害,周天子东迁以来,陕西的土地就没有了,只剩洛阳一小片。轮到现在的周襄王时就更惨了,连洛阳这有限小片,还不得不割出八个城邑,送给晋文公,当勤王的奖品。
晋文公去接受这八个城。然而这八个城邑的人很傲气,一直守在天子脚下,给天子当奴才久了,所以自视甚高,根本不服新来的山西主子。譬如其中的阳城人,就都想移民都走掉。晋文公说:“不许逃跑,把城给寡人围起来。”(那时候整个中国人口总数才两千万,相当于2050年的北京人口。因为人口稀少,所以人口比土地值钱,不能放他们逃跑。)
阳人一看被围急了,一个叫“仓葛”的人就站在城墙上,骂骂咧咧对重耳发表意见——这家伙生在天子脚下,比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见的世面还多,他骂道:“丫周大王看你算看错眼了,把我们转手卖你丫的了。丫你想叫板,想围你大爷的,拆你大爷的庙,跟你大爷这儿犯刺儿,你丫长脑袋了没有。你不也姓姬吗,说白了跟丫周王都是一家子的,犯得着这么着吗。有能耐你灭俩蛮夷试试,丫你跟这儿臭显。其实你丫自己就是蛮夷。再不走我下去灭了你丫的。你别把少爷我逼急了,把我逼急了,我下去抽你丫挺的。有种你丫别跑!”
晋文公听了这些闻所未闻的京骂,赞叹道:“这是君子所说的话啊!还是天子脚下的人有水平啊!赶紧解围吧,让这些爷们爱怎么跑怎么跑吧。”于是阳人迁走,晋文公接受了一个空城。
八个封邑中还有一个原城,地点在河南省北部济源县,是传说中的愚公故乡,北靠愚公所憎恨的太行山。原人也跟愚公一样倔,说:“山西人想霸占我们,不行。”原人不肯就范,晋文公只好屯兵攻打,约定三天为期,三天打不下来的话,就撤退,以免平民伤亡太大。攻到第三天黄昏,城墙岌岌可危,晋军胜券在握,晋文公却挥令班师,守约而撤。大夫们请求再等一下:“原人马上就要投降了,咱再稍微使把劲儿,就能杀进去吃晚饭了。”
晋文公教育大家:“信用是国家的珍宝。得到原城却失掉珍宝,我不这样做。”说完领兵就撤。没撤出多远,原人哭着就追上来了:“这么伟大真诚而守信用的新主子,我们不拥护他拥护谁啊。”赶紧把晋文公吹吹打打接进城里。
晋文公四年(公元前633年),晋文公把老爹晋献公时代的两军扩大到三军。按国际惯例,左、中、右三军各有统帅,各有佐将,合计是六人。因为文武不分,这六人也就是晋国的六卿,内阁成员。其中,六人中的中军统帅级别最高,叫元帅,这也是“元帅”一词的来历。当时文武不分,元帅自动也成为国家行政长官,通管整个政府,所以元帅的人选非常关键。晋文公有意栽培赵衰,让他做元帅。赵衰却谦让说:“郤谷同志经常念经——《诗经》,懂德义,做中军元帅最合适。”于是郤谷(念“隙谷”)做了中军元帅。让喜欢念书的人做元帅,仍然体现着文武合一的原则。不久郤谷由于念书念得过多,累死了,晋文公又让赵衰接替,赵衰再次让给了先轸,说先轸足智多谋,坚持学习,理论水平和思想觉悟都高。于是,九袋长老先轸当了元帅,成为晋国未来的将星。
晋文公接下来想到狐偃,请狐偃做上军统帅,狐偃觉得自己是老二,就让给了大哥狐毛。拿公家的官儿送私人情,这看上去有点不好,其实顺情合理。当时的诸侯由几大家族支撑着,每个家族内部,长幼关系变得至关重要。狐偃把上军帅让给大哥狐毛,虽然后者能力不如他高,但这有助于建立本家族内的稳定秩序,是维持狐家长期稳定的有益之举。
古话说,天下没有纯白的狐狸,却有纯粹白的皮裘,取之众白也。赵衰与狐偃、先轸这样的股肱之臣互相谦让,同心合力,为晋国君主做出纯白的狐狸袍子。
三军人选已定,晋文公遂大行阅兵,练队列、站军姿:前看心,后看背,左右看两肩。队伍之间,相互看齐;进退左右,俱成行列;起行跪伏,俱从号令(跟现在学生军训差不多)。左军执青色之旗,士兵头戴苍羽;右军白旗,士兵头戴白羽;中军黄旗,士兵头戴黄羽。胸前徽章的佩带位置也因行列不同而不同,让军官可以很清楚地找到部下。不同行列组成若干战斗小组,配备戈、盾、矛、戟、弓五种不同兵器,长以卫短,短以救长,听着鼓点,更番依次动作。哼哼哈兮!
看着晋文公走上军国主义道路,楚国不干了。楚成王是中原的劲敌,时刻有北上之意,命令将星“成得臣”也抓紧军事操练。这个“成得臣”刚刚指挥了泓水之战,大败宋襄公,一战成名,身名显赫,是颗冉冉升起的将星,也是个大起大落的风云人物。他被提拔为令尹,又名令尹子玉。子玉练兵严格有法,是凡偷懒的士兵就用小鞭子饱抽一顿。对于屡教不改的士兵以箭穿耳,徇于军中。楚军于是上下肃然,怕得要紧,纷纷捂着耳朵。(当时人们最爱折磨耳朵。折磨耳朵比折磨眼睛鼻子好,耳朵支愣着,没什么用。俘虏的耳朵甚至被割下来作为领赏的依据。)
由于子玉治军有法,朝臣都说国家用人得当。但是嫉恨子玉的人也不少,有人挖苦子玉“刚而无礼,谋而无断”,带兵超过三百乘,就甭想全师而回了。
此时的国际格局是这样的: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历来是相生相克的一对冤家姐妹。两个文明的南北争霸,是整个春秋时代的主旋律,争夺的焦点就是对中原河南省的控制权(即黄河、长江所夹持的中间地带,所谓中国的巴尔干火药桶)。黄河流域,齐桓公已逝十年,诸子争位,齐国彻底完蛋,宋襄公也败死,都罩不住中原巴尔干了。中原巴尔干诸侯看风使舵,纷纷倒向楚国。楚成王遂把中原地区拥在怀中,得志于诸侯,成为事实上的中原霸主。唯独宋国还不服气,从宋襄公时代起就一直对抗老楚。楚成王命令子玉北上千里,直趋巴尔干火药桶,围击位于巴尔干东部的宋国,屯兵攻打。子玉一打就是一个多月,尸体堆积几百具,很多苍蝇远道而来赶热闹。
看见长江流域的楚国跑到黄河中游大抢码头,殴打宋国,晋文公不能坐视,遂亲率三军雄赳赳气昂昂,开过黄河,南下进入巴尔干,志愿帮助宋国人民抗击楚帝国主义的入侵。这固然是帮宋国,其实意图也在于取代老楚在中原固有的主子地位。
但是,楚成王从前接纳重耳吃七牢大饭,款待了他仨月,晋文公重耳又不太好意思直接与“子玉”楚军开火,而是袭击中原北部卫国的五鹿(野人给重耳吃泥的地方)。他命先轸出其不意捣入五鹿,一鼓而拔之。五鹿人争先逃窜。重耳哈哈大笑:“今天终于拿到你的土啦。出了当年的大气!”
晋文公打五鹿,并在卫国其它地区制造麻烦,目的是吸引围攻宋国的楚军,解去宋国之围,回身来救中原北部的卫国,这也是“围魏救赵”的路子,但比“围魏救赵”早了三百年。
楚军总指挥令尹子玉在中原东部似乎洞察了晋文公“围魏救赵”的意图,你想让我离开宋国,跑到卫国与以逸待劳的你决战?我偏不上当,就是不解围。子玉吃了秤砣似地,死心围攻宋国。宋国人被打得叽哇乱叫,望眼欲穿地等待晋援。可是晋援偏不肯来。
晋文公说:“既然殴打卫国引不来你们的楚军,那我就打遍中原诸侯,瓦解你们在中原所有的殖民地。你们等着傻眼去吧。”
晋文公移师向东围攻曹国,战争的导火线一步步烧成燎原之势。曹共公曾经偷窥重耳洗澡,是业余画家,斗殴却也很不弱,把晋文公大挫于坚城之下。一些好不容易冲进城去的晋军都被砸死在瓮城,尸体放到城顶凉着(当时城门外边已开始修有瓮城,敌军攻进瓮城与大城门圈起的半圆,瓮城门与大城门前后都一落闸,进来的人插翅难飞,情等着被上边扔石头砸扁。梁山的谷上蚤时迁就是这么死的)。晋文公损失惨重,急了,声言要挖曹人在城外的祖坟(这显然是违反“为战以礼”的,不按联合国宪章办事。要不怎么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呢,他没有齐桓公、宋襄公那样打仗讲究堂堂正正)。从晋文公重耳时代起,诈谋开始多起来了。曹人听说要挖祖坟,大惧,答应归还晋军尸体。说好了归还尸体,应该和平交接,晋文公又使诈,趁着曹人开门运棺材出城的当,挥晋军并力猛冲,杀入城去,终于把曹共公逼得出宫投降。曹共公惨了,光了膀子、牵着条羊(表示像绵羊一样顺从),推了大棺材车(预备给自己住),在穿麻带孝的大夫陪同下,向重耳认输求饶。重耳也欣赏了他的肋条,然后押送回设在五鹿的大本营。
这个时候,子玉依旧耗在中原东部死攻宋国不止,不理睬晋人的军事行动。他说:“宋国,死了死了地,给我往死里攻。”但那时没有火药,攻城是件极难的事。重耳打曹城不也很费劲吗?希腊的特洛伊围城战打了十年,最后用“木马计”才奏效,也足见攻坚之非常艰难。宁是名将子玉指挥,彪悍的楚军在宋都内外两层坚城之下也一筹莫展。所以《孙子兵法》视攻城为“下之下者也”。
子玉这家伙,从管理学角度讲,缺少change的理念,做一件事情,非要得到结果,即使这件事情已变得无利可图,也很难扒他下来。子玉就像水蛭一样,死死地附着在宋国城墙上,不管晋军如何殴打“巴尔干”诸国(都是楚国的殖民地)迫使他离开,他也不走。于是,中原诸国就一个又一个落入晋军口袋里,老楚不断输掉殖民地。晋军势力坐大,楚军坐失时机,眼睁睁地变得被动,四面“晋”歌响起。
晋文公还积极开展政治外交,派人东去齐国,获得齐孝公支持,派出齐兵策应;又西去秦国,秦穆公宣布支持妻兄的战争行为,秦兵团一路带球过人,南下进入巴尔干西部以呼应晋军。北方晋、齐、秦三大高手,全部进入比赛场地待命。
如今,晋文公已取得极大的战场优势,楚军在中原陷入晋、齐、秦及中原诸侯的半包围,能够活着逃遁回国就不错了。这一极端明朗化的被动形式,连我从2500年后都看出来了,而子玉却视而不见。子玉派人回国内楚成王请求,要求对晋国宣战。楚成王觉得形势不利于决战,不同意。但子玉偏要打,楚成王变得含含糊糊,最终批准了。子玉又说:“我们楚军在宋城下伤亡不小,希望大王补充我们,从本土派兵来。否则我们怎么和晋人打啊。”
我们说,楚国的君权强化工作做的好,楚王的王族军队占了全国兵力的大半,卿大夫家族军队有限。但楚成王怕蚀了老本,犹犹豫豫,只肯从王族中拿出一小股精锐(区区30乘近卫军)去补充子玉。子玉得不到本土上的强有力增援,非常凄凉,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家族武装也拉上战场,算是追加了资本。子玉抖擞起精神,离开宋国,声威赫赫,杀气腾腾地北上去找晋文公决战。
就像那首性感美女所唱的歌的那样,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答滴答滴,历史上空前规模的晋楚“城濮鏖兵”,进入了倒计时。
晋、楚城濮之战,发生于公元前632年,是当时世界军事史上的壮举,此会战使晋文公得志于天下,从而结束了齐桓公死后十年天下无霸主的混乱状态。
其实子玉并不是想打这场战役,他是被逼到这份上了。楚国国内一些反对子玉的人散布论调,嘲笑子玉不是将才,大战必输。所以子玉即便在被动态势下也力请与晋、齐、秦、宋北方四大高手决战,以堵上那些国内预备发笑的嘴巴。这真是谈何容易呀!楚军刚刚钝精挫锐于宋国坚城之下,士气卑落,接着又得不到本土的补充,导致陈、蔡、郑、许杂牌军充斥。而对晋、齐、秦、宋四大北方高手,都披坚执锐,阵容严整,列营以待,以逸待劳。
晋文公更加是有恃无恐,晋国素有“表里河山”之固,就算打输了也可以像阎西山那样回国退守。于是他信守从前对楚成王“退避三舍”的诺言,先让子玉一招——后撤九十里到河南东部与山东交界的城濮地区(山东鄄城),等待决战。身为国君的晋文公向子玉退让,子玉再打,就有点过分了,在舆论上陷于被动。同时,退却使得晋军北缩,与齐、秦友军靠拢,又缩短了补给路线,并以怯弱的假象迷惑子玉,助长子玉骄傲轻敌情绪。
可怜的子玉一直被晋军牵着鼻子走,此时却还在狂言:“今日必无晋矣!通知晋国人,明天洗好脖子受死。”
公元前632年4月5日上午,城濮之战双方在城濮地区野外(山东鄄城)布成阵形。楚军旗帜下另有陈、蔡、郑、许同盟军参战,晋方则与齐、秦、宋军联手。双方合计共九国军队,二十万人投入战斗,比历次战争规模都大多了,比近代淮海战役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投入的战争人数也大得多,二十万人相当于赤壁之战曹操军的规模。从前商汤攻夏、周武王伐纣这样的王朝更迭大战,才都是万人而已。这二十万也汇聚了中华南北东西中主要诸侯国的主力兵员,花里呼哨各种颜色的军服旗幡赶庙会一般热闹。
试想,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上千辆战车、近万匹战马、二十万战士,汇集冲锋,人如潮涌,马似山崩,战鼓与喊杀声动震天地,这是何等的阵势!但这场战斗也不是硬碰硬的死磕。战斗刚一打响,晋军元帅先轸上来就用诈,命令下军佐将“胥臣”用虎皮蒙住驾车的战马,出其不意地攻击楚军右翼的“陈、蔡”军队。陈、蔡纯粹是去捣乱的,(从前长葛之战就是他们给周桓王捣乱)。这些老兵油子三心二意,战斗力最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遭受了这一奇异突袭,看见对方的马匹都变成了老虎,顿时惊慌失措,一触即溃。并牵连整个楚右翼军指挥混乱失灵,大批右翼军战士就歼。
对于楚左翼军,先轸使用了诱敌深入,而后集合上、中两军优势兵力,分割聚歼的狡猾战术。具体是:上军帅狐毛竖起两面大旗引车后退,作出溃败的样子诱敌深入。子玉不知是计,命令左翼军在司马子西率领下追杀晋上军。子西贸然突前,结果两侧暴露,刚才佯溃的晋上军返身,与原地未动的晋中军,从北部和东侧联合夹击子西,以两军优势兵力痛殴子西一军,并切断子西退路。(这种两个打一个的作法,也不符合“为战以礼”。子玉对晋人的战术变化和用诈,根本不能适应,没有思想准备)。子西左军完全陷入晋上、中两军重围。同时,晋下军“栾枝”也跑来帮忙,用战车拖曳树枝,飞扬起地面的尘土。后边的子玉受尘土迷惑,还以为是楚军在歼灭晋军,遂不发救援。子西在重围中叫苦不迭,当时又没有手机,只能力战苦撑,终于负伤不能再战,所率楚左翼军很快被歼灭。
子玉过了好一会,才发现左、右两军均已失败,大势尽去,不得下令中军迅速脱离战场,仓惶撤走。晋文公没有穷追不舍,而是放了子玉一把。这也是因为战车不管如何先进,它的机动性还是受地形道路限制的,需要保持队列整齐才能有效使用,所以一般没法实施远距离追击作战。楚军遂得以保全中军主力而撤,勉强避免全军履没。晋文公重耳从此一战而胜,取威定霸,成为北方霸王之龙。城濮之战不是简单的你打我、我打你的争霸战,它更大的意义在于,维护了黄河文明对长江流域楚文明的优势。自从十年前齐桓公驾崩,中原诸侯日复一日遭受长江狂楚潮水般的攻侵,宋襄公败死,中原纷纷易色,楚人大有并吞六合之势,中原大有亡族亡种之危。晋重耳在这千钧一发的历史关头,逆挽狂澜,压溃狂楚,维系了中原民族的安危,实现宋襄公想实现却无能实现的理想,中原文明得以继续烟波荡漾下去。
楚成王则前后努力二十年,北图经营中原十年,至此功亏一篑。楚国的败笔很多,从战略角度看,忽视鲁国是个大败笔。鲁是二等强国,一直在前一时期帮助楚国攻齐,现在就处于晋军运动区东侧翼,可与南来楚军夹击晋人。但楚人不重视运用外交手段发展同盟,也许是骄傲自恃,致使鲁军一无作为,似乎成了旁观者。而晋军却团结了秦、齐、宋三大同盟军。
楚成王本人也有责任,在战与不战的态度上暧昧,指望子玉在苦战中侥幸获胜,所以不肯尽发精锐,意思是输了也无大碍,致使子玉战斗力不足,被迫雇佣陈、蔡杂牌军充数。
在战术方面,子玉也输了先轸一截。晋军元帅先轸,调度灵活,先是用虎皮蒙马攻击敌人陈蔡死穴,又诱敌深入使用两两配合战术,以两军优势兵力压击对方一军,一改过去三军一对一正面擂鼓冲击的做法,晋国诸将皆认为:“城濮之役,设计破楚,皆先轸之功也。”先轸了不起,他搞出的都是军事史上的创举。城濮之战,先轸毫不客气地任用诈谋,使这场战役成为战争诈谋化的转折点,是对以往“为战以礼”的扬弃。这些显著变化给了一百多年后的孙武子以启发,总结出兵不厌诈的崭新概念,即《孙子兵法》的灵魂思想:“以正合,以奇胜。”推出了用兵奇谲的军事理论,扬弃了传统的宋襄公时代的“为战以礼”。
而面对灵活诡诈的晋军,楚子玉却不懂与时俱进,只是固守传统战法,结果吃了大亏。当先轸不断调换三军序列,楚子玉呆板迟钝,三军之间互无救应,真是刚猛有余,圆滑不足。事实上楚人确实憨直,甚至有点鲁顿。当时的成语“买椟还珠、刻舟求剑、画蛇添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类,都被编排到了楚人脑袋上。把傻乎乎的楚人丑化得简直可爱。相比之下,倒是北方人(比如晋国人)更精明狡猾些。后来北方人口大量南迁,才把南方人也教精明了。而北方呢,则多被胡人游牧民族盘踞,反倒形成了现在北方人的爽直性情。对吧。
这一场影响中国南北格局的大战,城濮之战,如果按足球比赛的规则来玩,也是很有意思的。我们可以把双方参赛选手排列如下:
山西杏花村“晋队”:湖北云梦泽“楚队”:
总教练晋文公(重耳)总教练楚令尹成得臣(子玉)
守门赵衰门将大夫伯棼
后卫舟之侨(车右)后卫斗申宜
后卫荀林父(晋文公驾驶员)中锋斗越椒
中卫祁瞒(掌旗)左边锋子西
中场前锋先轸左前卫小将成大心(子玉之子)
前卫郤溱右边锋子上
右边锋狐毛(上军将)右前卫陈国陈超迭
右前卫狐偃(上军佐)蔡国公子印
左边锋栾枝(下军将)
左前卫胥臣(下军佐)
外援:齐籍球员国归父外援:
秦籍球员白乙丙郑国、许国球员编入左前卫、左后卫
陈国、蔡国编入右前卫、右后卫
比赛在山东鄄城的城濮野外吹响哨子,晋国队摆开“四三三”队形,占据北半场,楚队在南半场。
开球以后,楚右边锋“子上”率先得球,带球穿插进攻,前卫陈、蔡队员迅速随球跟进。晋左边锋“栾枝”主动放开口子,让楚队顺利跃过中场,而使晋队后场灵魂、坚强后腰、外籍(秦国)球员“白乙丙”同志顶上。白乙丙一个卧地铲球,把球铲出禁区,传给晋队员栾枝。栾枝接球,猛开一个大脚,足球飞上高空,开过中线,一直落在楚队后场,传给正等在那里的胥臣(胥臣多少有些越位,但是古代足球对越位判定还不严格)。
胥臣把球稳住,看看楚国人还都在从北半场往这边撤,不慌不忙掏出虎皮披在身上。楚教练子玉示意其陈、蔡籍后卫队员拦截胥臣。胥臣左突右晃,用一系列假动作如入无人之境。陈、蔡纷纷披靡。有戏!场外支持晋国的球迷兴奋欢呼:“晋国队!——加油!晋国队——加油!”
身穿虎皮的胥臣突破到楚场大门门前,门将伯棼一看,妈呀,怎么来条老虎。刚要乱扑,胥臣一脚劲射——哇赛!进球啦!
场外一片欢呼,打出横幅:“晋国队——进一个。”齐国观众高喊:“晋国队——,”
“牛B!”宋国球迷应。
“晋国队——”“牛B!”
“晋国队——”“牛B!”
“晋国队——”“牛B!”
裁判宣布,进求有效,场上比分1:0,晋队灌球一个。
Yeah——自豪的胥臣疯狂地张大嘴巴,扬起两臂,飞机盘旋般绕场飞奔,张嘴大叫,,呲牙抱脑袋,然后扑通跪倒在地,以拳砸击。场外的齐国姑娘哇晕倒一大片,抢下场子往胥臣身上压。等胥臣钻出姑娘堆,他身上的老虎皮全被扯光啦。胥臣说:“你们山东女娃子饶命啊,俺们山西人受不了啦。”
突然,场外球迷发生冲突,楚国队的球迷(郑国人)起哄乱喊:“晋国队——”
“傻B!”
“晋国队——”“傻B!”
“晋国队——”“傻B!”
齐国姑娘不干了,举起爪子就往郑国人脸上挠。场外一片混乱,椅子全碎了。裁判赶紧宣布临时休场。导播叫唤:“镜头切换,插播广告。”
画面立刻祥和了,打出几个大字:“广告同样精彩。”
广告画面一:前任虞国国君——那位收受晋献公宝马贿赂的巨贪,一拉门,探出半个秃脑袋特写,笑着说:“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和氏壁。和氏壁牌脑黄金,我和我老婆天天吃。”
广告画面二:好色而短命的蔡哀侯拍着一个瘪篮球,一边拍一边说:“三十岁的身体,六十岁的心脏。”精神矍铄的晋文公重耳叉着腰笑嘻嘻地拍篮球:“六十岁的身体,三十岁的心脏。我服用了七窍丹——健心、强心、养心!”
广告画面三:齐国美女,骚妹妹文姜,穿着一袭薄薄的长裙,站在高山流水之下。镜头拉进,面部特写:文姜启动红唇,轻眯双眼,用陶醉的磁性声音,很享受地喃喃说:“我爱‘花之雨’——”文姜扭动屁股,“花之雨润肤露,滋润我的娇嫩皮肤——”
广告画面四:春秋第一号美男子“子都”同志(郑庄公的“同志”)坐在墙根下,侧脸,一甩他的秀发,眼睛凝视着镜头,用雄性声音说:“我的梦中情人——她——一定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奥妮皂角洗发露,黑头发,中国货。”
广告画面五:齐桓公从鼎里捞出一勺汤,尝了一口,滋地做出无限陶醉的样子,说:“这是什么好吃的啊。”旁边大厨师易牙赶紧谄笑:“主公,我用的是太太乐鸡精,纯天然鸡精,煮我儿子的肉,味道好极啦。”
好,镜头转换回比赛现场,刚才的球迷骚乱基本在防暴警察镇压下平息了。比赛继续进行。由于楚国右线陈、蔡队员刚才防守出现漏洞,被晋国人灌进了一球。楚教练子玉急于将比分搬平,催动左线的明星队员“子西”和新换上场的申、息籍球员,猛攻晋队中场。
子西攻势非常凌厉,晃过狐毛,正面突入晋国中场。晋后卫祁瞒经验欠乏,惊慌失措,使后场失去捍卫,几乎波动阵形。楚小将“成大心”(子玉的儿子)得了机会,一脚起射。晋国门将赵衰豁出性命,摔了个狗吃泥,总算把球扑出界外,好险。看台上的楚国球迷刚要喊牛B,又被迫失望地坐下。齐国女孩却是一片欢呼,齐声尖叫:“赵衰赵衰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赵衰赵衰我爱你!┅┅”
兴奋的齐国女孩索性脱掉外套,露出三点性感泳装,排成三行,组成cheer leader(足球宝贝),手举带穗花环,上下挥舞,扭着腰肢给晋国队喊号加油。场下惊呆一片。楚国的“下里巴人”也立刻学样,光了脊梁上去扭屁股,把场上醺倒一批。
赵衰揉着摔肿了的鼻子,扑出了刚才的球,心里恨死了自己的后卫,提议请求换人,取代祁瞒。(祁瞒下场,立刻被斩于阵前。晋国队对于不听号令的球员采取封杀政策)。
球拣回来了,楚国主罚任意球,成大心点射。晋队组织人墙防守,后卫“舟之侨”一个头球摆渡,将球弹出禁区。楚明星队员“子西”抢球在脚,快速进击,场外楚国球迷的喊声猛然提高1500分贝。晋队佯退,楚队贪功冒进。
先轸授意狐毛故意漏球,进一步诱敌深入,看看时机已到,才组织截球,指挥底线的狐毛、狐偃哥俩,牢牢缠住“子西”,将他胶着在晋国后场。旁边郑、许籍球员跑来接应子西,拉人犯规,被判以黄牌,干脆来了个假摔,趴下不起来,一下子却把子西绊了个跟头——这些笨蛋外籍球员真是误事。子西跌倒重伤,球也掉了。
狐偃把握场上优势,迅速得球,奋力带球突入楚国后场,果断起脚远射——哇!场外一片惊呼——狐偃拔脚怒射,球却高出横梁,偏离门柱一丈多远,飘出界外!呕!——好臭啊,狐偃的脚好臭啊!
“给狐偃一大哄呕,呕呕呕,给狐偃一大哄呕,呕呕呕。”场外乱喊。
穿三点式的齐国女孩正cheer呢,一看狐偃踢出大臭脚,赶紧扔掉花环,双手捂鼻孔。没来得及捂紧的人纷纷熏倒。楚国的下里巴人,更扭着屁股臊狐偃,吐唾沫恶心他。狐偃趴地上痛哭流涕,骂自己道:“曾经有一次很好的进球机会摆在我面前,但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时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苍还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天天拿起一个盆儿洗脚,如果非要给我洗脚加一个期限,我会说是一万年——!”
曹国的业余画家曹共公这时突发灵感,一个箭步跳出看台,只身冲入跑道,奔狐偃就嘻嘻哈哈上来了。曹共公在跑道上边跑边脱:甩掉帽子,撇了鞋子,扒掉上衣,褪掉裙子,眼看就一丝不挂了。大家全傻了。曹共公一边裸奔一边哈哈大笑,眼看扑着狐偃。场外的防暴警察,呜央一下子冲上去,像拍苍蝇似地把曹共公压倒在地。警察们用帽子罩住曹共公下面,架着他离开现场。出尽风头的曹共公还朝台上挥手呢。
这时,晋人三线出击,先轸扑到楚国半场,亲自灌进一球。2:0领先。楚教练子玉招架了半天,一看怎么弄都没戏了,左右两翼防线混乱不堪,时间也不剩多少了,干脆连忙撤出比赛。不玩了!不玩了!
场上不玩了,场下则刚刚开始玩。球迷们像开锅一样群魔乱舞,如醉如痴。支持晋国队的和支持楚国队的互相大骂,郑国人二话不说,拆下椅子就往齐国人脑袋上砸,齐国人抡拳头就凿鲁国人,下里巴人趁乱摸齐国美女,齐国美女上窜下跳,揪打下里巴人。场上乱成了阎罗殿。
(注:《下里》《巴人》是两个曲子名,不是人种,为避免误人子弟,特别声明。)
按楚国法令:“覆军杀将”。只要是全军覆灭,领头的必判死刑。楚国强化王权,所以用这种苛法控制卿大夫家族与县长。令尹子玉虽然保全了中军精锐,不是全军覆灭,可以考虑不适用“覆军杀将”。但他两翼的附庸国士兵和楚国申、息两县将士,伤亡极大,楚成王觉得无法向申息父老交代,一时恼怒,发出诛杀令,迫令子玉自裁。其实子玉虽然桀骜不驯、刚愎自用,但确是大将之材。这种人在屈辱失利之后往往能奋发图强,以求报复。命令发出以后,楚成王旋即后悔了,传令赦免。但当时没有电报电话,子玉已经尊令自刎了,颈血染红了战甲。楚司马子西正在给自己挖坑,挖得比较慢,得以活命。
楚国很受伤、很受伤,最大的伤倒不是死了些人,而是三军元帅令尹子玉被迫自杀,楚国自毁干城,终楚成王之世,再无良将可以和强晋争风吃醋,报仇血辱了。晋文公重耳在城濮之战胜利后一直闷闷不乐,听说子玉自杀了,才高兴地拍着篮球说:“莫余毒也已。”(成语“人莫毒余”出处,意思是没人再能害我了)。可见在重耳着实害怕子玉。这次大战产生的成语真不少,还有“退避三舍”,“先发制人”等等。
晋文公重耳及联军九万人把子玉囤积的粮食吃了三天,一边打饱嗝,一边凯旋回国。半路上听说周襄王派来天使慰问,于是重耳召集宋、齐、鲁、郑、陈、蔡、邾、莒等国在践土地区会盟(今河南原阳、武陵一带)。与会代表中不乏楚国从前的附庸和小蜜,譬如郑国。如今晋国打赢了,郑国从此的外交政策就是“有困难,找晋国”了。大家全部团结在晋国为核心的北方诸侯周围,相约“奖助王室,无相害也”。晋文公命令毁掉郑国城上的女墙,以便随时攻取郑国(女墙不是女生上厕所的地方,是一高一低的城上垛口,方便隐蔽射击的)。又命令卫国的田垄一律东西向,以便自己的兵车通行无阻,随时来碾。从此,中原地区摇摆不定的这两国,只好乖乖地受制于晋,不敢轻易亲楚了。
会上,晋文公重耳还向周襄王献俘:一百辆驷马装甲战车、一千多名楚兵(活的),都是拿给周天子用的,楚兵当奴仆用。作为回赠,王子虎代表周天子册封晋文公为霸主,赏黄金装饰的大车一辆,红色弓一副,红色箭百支,黑色弓十副,黑色箭千支,黑色的黍子与香草熬在一起的酒一桶,喝酒的玉勺一对,以及虎贲三百名(周天子东西还真多,不过,他早期的虎贲可能还是武林高手,现在估计都是猫)。晋文公多次辞谢,最后行礼接受。
周襄王写了《晋文侯命》,夸奖晋文公维护了中原文明,并收入典籍。晋文公带领各国诸侯,冠裳佩玉,舞蹈扬尘,山呼大王,朝拜天子。继齐桓公以来,老周的这一大家子大聚会,于斯为盛。这就是有名的“践土之盟”。晋文公遂霸,成为春秋五大恐龙排名之第三(前两名是齐桓、宋襄)。
狐偃在这次会议上也得到周天子赐给的辂车、马匹、衣裳、玉佩,其他诸侯还赠给狐偃以美铜,用于铸造编钟。足智多谋、机灵善断的狐偃,看来在晋国地位很高,高出赵衰。
称霸是需要军事实力支撑的。次年,晋文公投入力量推进晋国军队现代化建设,为了弥补车战僵化之不足,在原来的晋三军(每军都是战车、步兵混合编制)基础上,新建了三个独立步兵军(全是步兵)。于是晋国总计六军——跟周天子六军一个规格了(其实周天子六军严重缺编,都凑不足三个)。晋国成为超级军事大国。
《吕氏春秋》说:“晋文公训练出具有五种技能的甲士,让他们率领精锐步卒一千人作为前锋,同敌人交锋,没有任何诸侯能够抵挡。”这说得就是他的独立步兵,体现了步兵的威力。以前,步兵是战车兵的影子,个人技能和素质比战车兵差,也不是训练和培养的重点,现在开始着重选拔训练了。以前,步兵分散依托在战车下作业,可唱的戏不多,现在独立攻击了,更具机动性与杀伤力。到了战国时期,步兵终于超跃战车兵成为军队的灵魂。
城濮之战后六年,戎马一生的楚成王快六十岁了。这个年纪的人,考虑死以后的事比活着的多。楚成王觉得是时候了,该把长子“商臣”宣布为太子。这么大的事,当然得去跟令尹咨询。令尹子上赶紧发表意见:“我不同意。我听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变化的,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是听马克思说的)——您现在觉得商臣合适当太子,但您是一个有很多爱的人,说不定以后宠爱了别的女人,又想换立她的儿子,那就要出大乱子了。”
商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抛开了人品不讲,商臣还是满有才干的,后来连灭掉好几个诸侯。但他的面相很不好,马蜂眼,豺狼嗓,满脸横肉,一看就是个狠人,被令尹子上誉为“狼子野心”(成语出处)。商臣恼了,找自己的老师商量对策:“令尹子上反对父王传位给我,怎么办?”
这个老师也不是什么好老师,满肚子坏水,教商臣说:“您去诬陷他啊。他说你不好,你就说他私通晋国!。”(有个敌国就是好啊,想捏造谁罪名的时候就方便了。如果你与某人有私仇,文革时候就可以把他打为台湾特务、美国特务。)
经过商臣的诬陷,楚成王信以为真,就把令尹子上以通敌罪宰了。宰完以后冷静一想,令尹不至于通敌啊,杀冤枉了,非常后悔。于是对商臣产生成见,并且开始觉得小媳妇生的王子职非常顺眼(看来物质真是变化的)。楚成王想改立王子职当太子。
商臣感觉不对,又找狗头老师请教。老师揉揉肚子,教了他一个投石问路的办法:“大王的妹妹是个出名的傻大姐,你把她请到家里,套套她的口风吧。”于是商臣请这位傻姑妈吃饭。上了三道菜之后,商臣就不递菜了,而是让仆人直接把菜罐子放到姑妈面前,这种怠慢行为是为了故意激怒姑妈。姑妈一边吃,商臣还捂着嘴乐,跟左右的三陪女拿眼睛挤姑妈。姑妈查看了一下衣服,又用手擦擦脸,没有问题啊,糊里糊涂的神色使商臣乐得更凶了。
“小鳖崽子,乐什么兮?”
商臣不理。
姑妈把罐子一摔:“好你个有爹生没娘教的王八崽子!活该你爹废了你!让王子职替了你。”说完,姑妈站起来把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部砸光,气冲冲拎着裙子出门上车了。剩下呆若木鸡的商臣在那儿出冷汗。
“我的小爷,看来废您是肯定的了。您姑妈都这么说了。”老师说。
“怎么办。”
“您逃走吧,怎么样?”
“不好啊,外国妹妹不好看兮。”
“一不做,二不休,您把您爹做了,行不行?”
商臣脸肉一横,马蜂眼一凸:“没问题耶!”于是商臣召集私人部队,打开武器库,把自己的狗腿子武装起来。说话的不要,偷偷地开门,摸着黑往楚王宫贴过去了。楚成王正在寝宫琢磨国际大事、中原和平路线图,忽听外边扑哧扑哧好像有很多人在切瓜,心想,这也不是熟瓜的时节啊。正疑惑呢,就看俩瓜般的人头从窗子飞进来了。没等站起来,太子商臣一伙人捏着绳子黑压压进了屋。楚成王大叫:“儿子,半夜闯来为何兮!还带了这么多人。”
“爹,我们给您送终来了。您岁数实在够大的了。”说完把绳子仍老爹的脚面。
楚成王全明白了,孩子是嫌我活的太长,等不及了啊。真后悔没有早日除去这个狼子野心的儿呀。
“要我死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还有何话,快些说。”
“我要求死前煮一只熊掌吃兮,别饿着肚子上路。”
据说熊掌不容易熟,楚成王想拖延时间等候救援。商臣亮出豺狼嗓儿:“爹,天上的熊掌香着哩,您老就留着点肚子到天上再吃吧。”示意左右人快动手,把绳子给楚成王挂脖子上了,像挂勋章似的。楚成王老眼一瞪:“我看谁敢!”然后,老泪纵横的楚成王自己拿起绳,抛到房梁上,系了个扣,跳上去。一代枭雄,就这么老来横死了。纵观楚成王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光辉的一生,胜利的一生。他合计在位四十多年,灭国二十来个(超过他爹楚文王和他爷爷楚武王)。楚成王除了在江汉流域(湖北省)兼并诸侯,还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天也不停留地东侵北蚀,楚国疆域从几百里升级为方圆逾千里的大国。他还像西毒欧阳峰那样几度闯入中原的花花世界,战败齐桓公八国联军,虏齐桓公七个二等儿子,泓水一役大败宋襄公,一时成为中原霸主。如果不是先被东邪黄药师一掌把他闷住(齐桓公的召陵之会),继而脑门子上又中了北丐打狗棒的一棍(晋文公的城濮之役),诸夏各国恐怕就要悉为楚有。但楚成王没被评上春秋五霸,只怪同时代英雄太多,齐桓、晋文、秦穆都给他赶上了。和这些顶尖高手周旋,楚成王的光辉被掩盖了,再加上《春秋》作者的种族偏见,终于没有列名五霸。
楚成王死后,太子商臣登上王位,是为楚穆王。楚穆王叫来当时的笔杆子,给老爹商量个谥号。商量的结果是“楚灵王”,“灵”表示“乱而不损”,不是好词。停尸房里的楚成王不答应,眼皮死活不肯合上。后来改谥“楚成王”,表示安民立政。楚成王的眼睛才开心地闭上了(“死不瞑目”的出处。)春秋人慨而慷的质朴,真的使这一时代成为我们梦中反复追想的黎明草原。
晋文公也许是巨蟹座的,这个星座的人一旦受伤害,失了恋什么的,久久不能释怀。晋文公重耳在那场著名的自虐游期间,曾被被亲楚派的郑国(郑文公)关在门外,说晋国人和狗不得入内。郑文公还在“城濮之战”中追随楚国战斗,赞助楚国友情出场,是铁杆的亲楚派。这些事情晋文公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死前一定要把郑国搞定,不许它再朝秦暮楚,从而维护晋人在中原霸局的稳定。
所以,在“城濮之战”后两年,毁掉郑城女墙之后,晋文公又约上妹夫秦穆公,再次联合围郑。
秦、晋联军来到万里平畴的中原,看见巴尔干中心的郑国(河南新郑),正是四战之地,一马平川。这里没有天然防御系统,所以郑国的城墙修筑得非常坚固庞大,久经战火考验,已是百年老墙。秦、晋联军水侵火烧,郑城岿然不动。然而时间拖得久了,城墙虽然坚固,城里粮食却不够了。并且城墙上的女墙事先被毁了,军士们守城都没了掩体,郑文公坐守枯城,越来越灰心丧气。突然之间,他想到了郑国的土特产——“烛之武”先生。“烛之武”先生是郑国外交学院的高级教授,主讲辞令课程,是春秋四大辩士之四。在四战之地的郑国,人们打仗不行,辞令学却相当进化——四面挨打,把嘴皮子练出来了。
“烛教授,今天请您来,是寡人听说您是个练家子,口才能挡百万兵。能不能请您说退秦晋几万大军?从前,柳下惠几句话就说退齐国入侵军,您也能一言而解千层围吗?”
“辞令虽好,对于通情达理者有效,遇上冥顽不化的就没辙了。晋文公有一半儿狄人血统,脾气暴,再加上巨蟹座,脾气太拧了!没法说动他。何况我已垂垂老矣,不堪……”
“烛教授,您别见怪,我多年未曾启用您,实在是寡人昏聩。能不能请您好好想个办法,现在国家垂危,我求您了!”
“我看秦穆公这人朴直热诚,人心比较古,我们去说他吧,比说晋文公强。”
“好啊,一切拜托您老!”郑文公眼睛燃起了最后一点希望。
烛之武从郑文公的办公室里受命而出,佝偻而行,像一把风中的烛火,却担负着点亮郑国黎明的艰巨使命。他乘着夜色踱上城楼,守军把这位神秘的老头子装进筐里。夜凉如水,他被缒出城外。稀疏的星光照耀着他残年不多的身影,烛之武径奔秦国大营。
“口悬河汉,舌摇山岳”,可以用来形容烛之武先生。他见了秦穆公,就娓娓动听、丝丝入扣地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你们秦晋的厉害,鄙国这里已经领教了。鄙国亡在旦夕。可是,如果我们灭亡会有益于您秦国,那也不枉贵军千里来打。然而,我们郑国的土地,地处中原,只方便并入北边的晋国(山西),而不方便并入您们遥远的秦国(陕西)。您想越过他人的国家(晋国)来收编我们的领土,这不符合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啊。”一句话就把老秦给说愣了。
“秦晋是隔着黄河的东西邻居,晋国肥了,您们就要瘦了,晋国厚了,您们就要薄了。”烛之武讲,“我老头子活了七十年,见过的骗局多了。晋国何厌之有,晋惠公是您扶立的吧,结果他的河西之城给您了吗;晋惠公的儿子晋怀公是您扶立的吧,但他立刻宣布断交;晋文公又是您扶立的,他向东收编完我们,就要向西收你们了。贵国还是好好想想吧。”
秦穆公听完这段大道理,惊佩万分,一揖到地:“老先生讲话,虽然明摆着是为你们郑国解围,但是饿听了不知就怎么的非常折服。”
烛之武又说:“如果贵国饶了我们,我们一定当好东道主,您有外出旅行的使节,进入我们郑国境内路段,一切交通住宿,我们免费。”(成语“东道主”出处。)
秦穆公本来是个直热心肠,没有太多弯弯绕,被烛之武一点拨,也懂politics了,帮晋文公是不划算啊。当夜把大军撤走,结束了他和重耳的最后一次人生会晤。第二天,失去盟军的晋文公落了单,只好也糊里糊涂撤军而去。烛之武片言只语,扭动千军万马,赢得春秋四大辩士之第四的美名。(四人分别是宁戚,屈完,吕饴甥,烛之武)。
人生不得长欢乐,年少须臾老到来。围郑归来两年后,叱咤风云的晋文公重耳悄然死去了。这位一生勤于战斗,奋斗不息,在老年实现第二次青春的大恐龙,没来得及多享福,在位仅仅9年,就以终年71岁死了。晋国国人尽哭。
重耳一生最大的意义在于从楚人手里夺回中原霸权,维护了华夏文明的独立完整。并且他培养出大批优秀的政治军事家(这是比管仲更成功的地方)。由于后继有人,重耳死后,晋国继续推行霸业百余年,先后灭掉20余国,征服40余国,使晋国成为中原顶级大恐龙,功业超出齐桓公之上。晋国疆域最大时,一度占有山西全省,河北大部、河南大部、陕西东部,以及内蒙古南部。正是因为有晋国做后盾,中原民族才不被强大的楚国吞并。晋国还灭掉了赤狄潞氏、严竣狄甲氏、留吁、铎辰、肥等戎狄之族,促进了民族大融合。晋国后来以军事技术援吴,以牵制楚人北上,这无疑又将华夏文化传播到了东南地区。盛矣哉,大晋!晋文公重耳,不愧为春秋时代数一数二的伟人。
但有人说,晋文公这是打内战,是战争贩子。其实,中国幅员辽阔,各民族各地域文明发展差异非常大。正是有齐、楚、晋、秦这些忙忙碌碌的诸侯连年不休的兼并战,促进了中国上千个诸侯的最后统一,以及各地文化的融合、技术的交流和汉民族的孕育壮大,使中原人的血液里掺进楚人的强悍,吴越的坚忍和秦晋的机变。
回顾从前遥远的夏朝到商朝、到周朝,中华大地一直诸侯林立,虽然有名义上的夏商周天子,夏商周的天子实际不过是面积千里的大诸侯,其实并没有真正统一全国。全国这些林林总总的诸侯们的来源,是原始时代自然散居着的部落们,各有各的姓氏与领导者。他们在夏朝大禹时代据说还有一万个(诸侯万邦),到商汤时候还有三千个。经过历代商王的兼并,还剩一千八。到了春秋初期还有几百上千诸侯。正是通过连绵两千年的兼并战争,使诸侯数量越来越少。这个缩减的过程体现了中国从纷纭离散走上接近今天状态的大一统的过程。所以,春秋战国的诸侯兼并战不同于“三国”魏蜀吴时代的军阀混战,它是从原始离散走向文明汇聚的必然过程,是推动历史文明进步的战争。就像埃及、两河流域,从最初的大量城邦小国走向埃及帝国、巴比伦帝国。各位恐龙们,您们鞠躬尽瘁地打仗,你们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