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06章 稷下学宫


五国攻秦的那一年,公元前318年,与急遑遑的士兵擦肩而过的,是一个五十出头的老书生,脸上沾着灰尘和汗水,从西向东,去负海之国——齐国找事做。这个老书生就是儒家的“亚圣”孟子。我们说说孟子的故事。

孟子小时候有着“优秀”的童年教育。他的妈妈懂得胎教:“我怀着孟子的时候哇,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胎教之也。”孟子生下来,有一天看见邻居磨刀霍霍,准备杀一只小猪。孟子非常好奇:“妈妈,隔壁干什么呢?”“在杀猪。”“杀猪干什么?”孟妈妈笑了:“给你吃啊。”说完就后悔了,这不撒谎吗。

于是,孟妈妈真的买了邻居家的猪肉给孟子吃。

孟子长到可以满地乱跑的时候,就到村外坟地跟野孩子们追逐嬉戏,还拿着个小火铲东挖西挖,表演筑墓埋棺,很有才艺。他妈妈不高兴了,觉得有失斯文,带着这个活泼好动的孩子搬了家,到农贸市场围墙外租房子住。

于是孟子学习商人的样,讨价还价,喧嚣热闹。孟妈妈怕孩子染上锱铢必较(念资珠必较)的市侩习性,又赶紧搬家,到政府公立学校旁边去住。这儿天天有一帮傻乎乎的人学习揖让进退,摆弄俎豆祭器(俎,念祖,案板子。豆是盛放篮子),都是软弱无力的儒生,在演习礼仪。孟母忐忑不安的心总算踏实下来了。儿子终于可以浸染高雅的气韵、从容的风范和循规蹈矩的本领了。这就是“孟母三迁”的故事。

不过,太以自己意愿为中心的父母,往往剥夺了孩子自主独立的性情和创新发明的欲望。孟妈妈教育出来的儿子难免缺乏反抗精神和阳刚之气。这位恪守本分、端庄温静的孩子长大以后,总也跳不出常规的思想模式,并且也要求未来的人像他这样绵羊。

当然,孟子在成长过程中也一度反抗过,但被妈妈镇压了。孟子有一次从学校回来,被孟妈妈问及:“你近来学习怎么样?”孟子烦恨地说:“还不是跟以前一样,不好也不坏。”孟妈妈气坏了,立刻乱摔乱砸,把“缝纫机”都打坏了,吓得孟子缩脖抱颈。孟妈妈斥责了他半天,也不知道孟子听明白了没有。孟子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从此再无自我主见,终于成为优秀的两脚书橱。

等孟子到了二十出头,跑到孔子的徒孙门下念了五年书,学问道德突飞猛进,终于有了用场:有一次,孟子进卧室,突然眼前一亮,使他大吃一惊,原来他的妻子想试穿一件袒胸露背的蝉翼纱,上身裸着,正在对镜描容。孟子媳妇的思想比较新潮,以为穿上短、透、露的时装,定能平添几分美丽,博得丈夫的赞美。哪知道孟子无比陈旧保守。他说:“我以儒家门徒的名誉起誓,绝不能容忍女人半裸着上身。”说完,愤然调头离去,到户外去吸他的“浩然正气”去了。

他的妻子着急了,说:“今天我在家里没事儿,穿了一件休闲装在房里,想不到丈夫见了很不高兴,今后怎么相处呀!我还是回娘家去吧!”

孟母也觉得孟子走火入魔了,骂孟子说:“按礼的规定,快进门的时候,问一问谁在里面,以提醒别人;推开内室的时候,眼要往下看,以免侵犯别人的隐私。这你都不懂,还赖别人?”

孟子哼哼了几声,不爱搭理,掉头走掉了。孟妈妈一定很后悔,孩子被教育成了脑子僵化、六亲不认的书呆子,而且性意识全无。其实圣人真不应该有老婆。我们中国人后来就是被这样的圣人教育着的。

孟子由于本事太大了,所以到了四十多岁还一直找不到工作。于是他拿着自己的仁政药方,跑到中原大梁的魏国来推销自己的主张以讨到一份工作。当时魏惠王还活着,魏惠王跪在案子后面,两鬓班白,问孟子道:“叟!不远千里而来(成语出处),有什么办法可以利吾国。”

不料孟子大怒:“你们天天嚷嚷着利,我却只要谈义!”孟子是不许人谈利的,君子谋道不谋食。他还把义和利对立起来,一个增加了,一个就要减少。于是后代中国人都不务利,而只求讲德。原本在先秦时代非常活跃的工商业,因为是追逐利润的,于是在儒教盛行的后代被严重压制了,资本主义萌芽也没萌芽出来,导致商业经济和科技的退步。其实利有什么不好!吃饱了肚子,穿上愉快的丝帛,才是对生命的尊重,才是真正的大义。义和利本来没有冲突的。是孟子非把它们对立起来。

魏惠王见孟子不许讲利,就发牢骚说:“好!那就讲义吧。我治国,也算讲义的啊!我黄河以南发生饥荒(L形黄河横部分以南,河南省),就把灾民移于黄河以东(L形的竖部分以东,山西省)。我这不是义吗?当黄河以东发生饥荒,我也是如此,我调剂粮食,迁移灾民。我看邻国的政治,还不如我呢。可是我的人口也不加增,邻国的也不见减少。”

“您这就叫五十步笑百步啊。您和您的邻国都不怎么样?关键仕你没有仁政。仁人无敌于天下啊。”

魏惠王来精神了:“请先生教诲。”

“仁政就是以仁的感召力和德行来征服人,使万民心悦诚服,诸侯相举来朝。”(也不知真的假的)。孟子所谓的仁政,实际非常有害。曾经有一个卖卦的人深刻论证过这一点。这人给魏惠王算挂。魏惠王说:“你算算,我这人怎么样?”“大王非常之仁啊!”魏惠王大喜:“那我功业将有多大啊?给我再算算。”“功业吗,只能亡国。”“为什么?”魏惠王大惊。

“人一旦仁慈,就不忍诛杀,于是饶恕那些有过错的人。仁者慷慨大方,导致您赏赐那些没有功劳的人,比如亲戚一族,任人唯亲。有过错的人不惩罚,不该奖励的去奖励,能不亡国吗?”算卦的说完,魏惠王吓了一身冷汗。仁政却可以亡国?是的,事实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魏惠王在众鳄鱼之中,是最仁厚的了,但也属他被欺负得厉害,土地越来越小,士兵越来越少,最终失去战国首强地位。不是说仁者无敌吗,怎么会落成这样?呵呵,谁让你最仁、最软弱了!

孟子却还在这里教他学仁。“不杀人者就能统一天下。”他在回答魏惠王怎样才能统一天下时候大言道,“您尽管施仁政于民,减少刑罚,减少征税,尽量把庄稼耕得深一些(孟子一急,连”深耕“都给憋出来了,真有他的。人家问你怎么治国,你深耕干吗?),再让老百姓尊重亲爹和大哥,温顺孝悌(念替)。差不多就这样吧,您就统一天下了。”东一榔头,西一梆子,孟子回答得一点系统没有。这些放空炮的、迂阔的大话,比起法家商鞅的那一套治国体系,显得太苍白了。魏惠王听了半天孟子的话,觉得很无奈。孟子讨不到好处,气得没法,又混了一年,魏惠王死了,儿子魏襄王也没有用他的意思。孟子气得骂魏襄王道:“望之不似人君,不见有所畏焉。”好像土豹子。骂完,孟子卷好行李和简历,踏踏实实地离开了魏国。

孟子听说齐国有一个“稷下学宫”,是个读书人吃白饭的好地方,于是就离开刚刚碰壁的魏国,前往齐国找工作。此时齐宣王(是大鳄鱼齐威王的儿子)继位不久,增修了老爹留下的临淄稷门外的稷下学宫。著名学者如邹衍、淳于髡(念昆)、田骈、接子、慎到、怀渊等七十六人,都被齐宣王安排在这里不用干活,只做高谈阔论,每天都是王霸义利、天人善恶之类的,还赐给高宅大第,住宽敞的校舍,坐华丽的校车,享受上大夫工资待遇。名闻天下之学者,聚集这里的达数百千人之多。真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了。除了孔、墨两大显学,一家之中又细分多派,儒分为八,墨离为三,此外还有道、法、阴阳、名辩诸家,以及农家、杂家、兵家、纵横家,蔚然如雨后蛙噪,成为先秦诸子们的欢乐谷。另外还有小说家(哈哈,但不是王朔。小说家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小说家言者流)。如今山东淄博郊外还有稷下学宫遗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玉米地。

除了五十多岁的孟子在这里混住以外,一个十七岁的小孩,也跑来这里来听课记笔记。他就是后来有名的荀子。等荀子翅膀硬了以后,常以孔子正统传人自居,成为孟子的论敌,整天大骂孟子窜改孔老师的真学。说孟子一派,效法先王却不知先王之道,依仗自己的一点聪明,造出五常之说,冒充孔子真言,蒙骗了无知的俗儒。其实,两人都算是孔子的真传弟子:荀子发展了孔子的礼学,孟子则发展了孔子的仁学。孔子的两个基本点——仁和礼,一人继承一个。

稷下学宫的人往往也能登上仕途,比如孟子就找到齐宣王,大谈其仁政(当初魏惠王没接受他的仁政,现在又来忽悠齐宣王了)。齐宣王先请他谈谈“齐桓晋文之事”。孟子说:“齐桓公、晋文公,是霸道,是以力服人。我们孔子之徒是不谈的这个的,怕脏了我们的嘴。在我孟子看来,当国君的正点是作仁义道德的表率作用,引导全国人民提高仁义道德水准,全国人都仁义了,都乖了,国家就大治了。这就是王道。”

齐宣王忐忑不安地问:“象我这样的人,能修炼仁义,保民而王吗?”

孟子赶紧给自己的仁政理论作广告,我的仁政实行起来,就像捡起一根羽毛,折断一根树枝那么容易,您当然可以啦。上次,我看见您祭祀的时候热爱大动物,不忍看见老牛哆嗦,就把老牛饶了,而去改宰山羊(山羊就不需要仁了?),这是仁心发现啊,这就是君子啊。君子远庖厨嘛。作为君子,您却使用武力杀伐,想开疆辟土,制服秦楚,莅临中国而抚有四夷,这真是缘木求鱼啊(成语出处)。

“为什么呢?”

“您想啊。如果我的老家邹国人跟楚人战斗,有戏吗?”

“没戏啊,肯定输。”

“所以,小不可以敌大,寡不可以敌众。您以一国之众,想压服海内八国之大,不等于以邹敌楚吗,必有大难啊!”(可是人家秦国怎么就能实现一国压服八国了!人家走的法家的路子啊,就胜利了!)

“那我该怎么办啊?”齐宣王虔诚地问。

当需要拿出具体办法时候,仁政主义者孟子就显得捉襟见肘、问东答西了,回答得幼稚可笑:“大王,您应该这么办!不要违背农时,不要把鱼打光了,砍树要选好的时候。五亩的宅基地,旁边种上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帛了。鸡豚狗彘(念至)这些东西,不要失其时(不知怎么个”不失其时“法),七十岁的人就可以吃肉了。一百亩的自耕地,也不要夺其时(又是”其时“),全家几口就不会饿死了。然后大家聚起来,讲孝顺的道理,仁义的理念,这样老头儿就不会扛着东西在马路上走了(因为有活雷锋帮他扛)。您这么一弄,然而不称王天下的,我绝对不信!”

孟子所谓的“不失其时”,就是鸡豚狗彘这些东西,要注意它们的发情期,在发情期内莫打扰人家,以保证优生优育。孟子只知道五亩之宅、农时、小动物发情什么的,真是答非所问!人家问他称王,他说这个干吗?这个就能王天下了?滑天下之大稽!孟子所描述的简朴经济生活,跟老子的小国寡民一样微弱,居然还想称王,称王也太容易了吧!就这孟子还笑话别人“五十步不如百步”呢。

想在列国残酷竞争中取得优势,需要很多大的举措,比如法家那一套深谋远虑的经济、政治、官僚机构、任能任贤考核奖惩、土地军功等等法令政策,充满着革新精神且执行有力,成为秦人的核心竞争力。当战国诸侯都普遍实行更有激励性的实物地租,孟子还在到处宣扬兜售“井田制劳役地租”,走历史倒退的路子。这些圣人之徒觉得,只有从前的东西、制度,才是好的。汉代博士叔孙通一语道破:“法家长于治国,儒家长于守成。”信哉!儒家孟子被问到治国方略时居然一再说什么小动物发情、种桑树、打鱼不要多打之类的,真是大言不惭!谁不知道种桑树,用你说!关键你怎么操名利之柄,设激励奖惩,改革工农经济,提高国力,富国强兵,这些儒家就都不在行。儒家在行的,只是让“老百姓聚在一起,讲孝顺的道理,仁义的理念。”罢了。儒就是柔弱无力的意思。

不知怎么搞得,“大贤”孟子一顿胡咧咧,居然受到齐宣王前所未有的礼遇。齐宣王授与孟子客卿的高位,事事请教。孟子一出门就有好几百人跟着。齐宣王向孟子学起了仁政。

孟子说:“仁政要这么推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国君爱护自己的家人老小,对亲戚仁义,对哥们孝悌,对臣僚仁心荡漾,态度孝敬恭谦。这种风格推广到大臣身上,大臣也就仁义孝敬,大臣再推广到小臣,小臣没处推广,就推广到自己的老婆孩子、邻居街坊,邻居街坊再从爹传到儿子,儿子到弟弟,弟弟到弟媳妇,媳妇教儿子,儿子教老婆,于是全民全社会不断推广仁,天下就大治了,由近及远,诸侯就归顺了。”这套用意良好的东西,真是孟子的苦心发明啊。但它并不现实,《吕氏春秋》排斥仁义说:“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知仁义之不足以治天下也。”也就是说,你自己可以仁义,但是却难于推广给别人的。因为人的本性,是容易走向恶的。孟子的仁义推广论,实在是实验室里的想象,硬去推广,亲戚、小臣、大家们,也只是迫不得已假作仁义来敷衍,也就是中国人后来常说的“假仁假义”。

孟子仁政虽然好听,却不可行,一旦行了,反成为毒药。比如说齐宣王听信了他的忽悠,开始推仁政,从身边做起,从一点一滴做起呢,首先对自己的哥们亲戚行仁义,把自己的老弟、没什么能力的大贵族田婴封为相国(说白了就是任人唯亲)。田婴仗着老哥对他的仁义,把持朝政,嚣张一时,拼命发展私人封邑,建立国中之国,向从前的封建制倒退,由于他和他儿子孟尝君的长期割据,导致国家整体实力大大削弱;由于田氏父子专权于朝廷,导致官僚队伍自我封闭,回到大家族垄断的局面而排斥了市场上的能人。齐国在齐威王时代的强悍势头,至此开始衰落。教齐宣王仁政的孟子,不得不负其责!一旦国家衰败乃至灭亡了,还有什么仁政可言。行肤浅的仁义,只能导致最后的大不仁,全民跟着遭殃。一个企业搞仁政也是一样,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下班去,上一天班,毫发无损,多干少干、干到什么标准都可以,领导仁义,不计较。不该奖励的也给他吧,该处罚的高抬贵手算啦,仁政嘛。从主管到员工,吃大锅饭混日子的人越来越多。员工舒服安逸了,你算是对他仁了,厂子却越来越穷,根本没有竞争力,终于倒闭,大伙下岗,最终成为最不仁。仁政的国家也是这样的。

如果你所在的社区,通水通电、卫生维修、基础设施等服务水平特别差,那这些机构的领导们一定是实行仁政的,在这些上班的人一定是沐浴着仁风荡漾的,上班打游戏看报纸来的,直到某一天被消费者把他们全体解雇下岗。

但是齐宣王推广仁政乐之不疲。他还组建了庞大的王家乐队,以礼乐推广他的仁政。乐队里边光吹竽的就有三百人。有个五音不全的南郭先生也模仿大家摇头闭眼的样子,鼓着腮梆在里边“滥竽充数”。齐宣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管。你是仁政,怎么能管呢!你让南郭先生下岗,他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于是南郭先生啥都不会照样白拿工资,充分体现了儒家“仁政”的好处,大锅饭吃得又甜又香(这在法家流行的国度,是绝不可能的,有绩效考核呢)。以施行仁政的思想来管理一个乐队,一个乐队尚且无法管理好,遑谈使用仁政来使国家富强!

不论从前的周文王灭掉商纣,或者未来的秦始皇统一六国,靠的都不是什么仁政而是类似“战时法西斯”的东西。在列国纷争、你死我活这个节骨眼上,孟子教齐宣王学什么仁政,老齐真是取死有道啊!

从齐国往北一千里,是河北省北部的燕国。现任国君叫做“燕王哙”(念块,不念哈)。燕王哙是个没事找抽型的领导。他虽然贵为大王,却喜欢干鄙陋的工作,拿着锄头修理田亩是他的最爱。对子女玉帛都不感兴趣。这一天,他正要找出工具下地,苏代跑来害他,对他说:“大王辛苦了,我出使齐国回来了,向您报道。”

“齐国的齐宣王这人怎么样?”

“他嘛,快亡国了!”

燕王哙大惊:“如何?”

“他不相信大臣啊。从前齐桓公信任管仲,举国交付给管仲一人治理,于是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现在齐宣王没有这个魄力了,所以快亡国啦!”

“哎呀,我也没有重用相国子之啊,那我赶紧吧。明天再上朝,我就全听他的。”

相国子之听说以后,心里偷着乐,把一百镒黄金送给了苏代,作为酬谢费。苏代就是苏秦的大哥。

除了苏代,大夫“鹿毛寿”也曾跑到燕王哙那里制造舆论,哄骗他让位给相国子之:“人们为什么称道尧帝,就是他把天下让给了贤人许由。许由并不接受,于是尧帝有了让天下的美名,却还不失去天下。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卖点,您禅让给相国子之,他也必不敢接受。于是您和他分别都有了尧帝和许由的令行美名。”

燕王哙觉得苏代、鹿毛寿一干人说的好(看“鹿毛寿”这名字起的!不过我知道有个人叫“秦寿生”,不知道她父母是怎么想的),就打算禅让给子之。

种种蛛丝马迹都证明,燕国相国“子之”有较强工作能力。他有一次佯言说:“耶?谁的大白马从门口跑出去了?”左右的幕僚都说:“没有耶?没看见耶?”唯独一个谄媚之徒,跑出去,回来报告说:“报告,Yeah,是有一匹白马,相国说得没错呀。”子之以此判断属下的诚信。这就是法家的术,通过一套隐秘高妙的手段监察考核大臣。

燕王哙招来相国子之促膝谈心:“子之啊,贤人啊,国家全靠了你啦。我听了苏代的话之后,想让你接替王位。怎么样?”

“那您怎么办?”

“我踏实修理地球去,那是我的hobby—癖好。”

子之眨眨眼:“那下臣我就不好意思啦!明天我就到您办公室上班吧!”

第二天,燕王哙搬出办公室,把王位禅让给了相国子之。子之北面而坐,燕王哙反倒弓着腰,向子之下拜,跟众大臣们杂混在一起。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禅让”,都是当时的“显学”墨家忽悠的结果。墨子是春秋晚期的工人思想家,主张大同,反对等阶讨。墨子的口号是:“官无常贵,民无终贱”,当官的不能当一辈子官,老百姓不能总不长出息。他极力鼓吹尧舜禅让,把君位禅让给那些立功的贤人,这就是他的“尚贤主义”。为此,他不惜编造了尧舜禹之间的子乌虚有的禅让故事。墨家这么“尚贤、禅让”地一喊,还挺有效,禅让成为战国中期的一股时髦风。秦孝公一度要禅让给“大良造”商鞅,魏惠王要禅让给“哲学家”惠施,燕王哙禅让给了相国子之。

不过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之子虽然接收了王位,但前燕王哙的臣子们,还不买他的账。有人就继续忽悠燕王哙说:“您知道大禹为什么名声不怎么好吗?因为他虽然把天下禅让给了‘伯益’,但他的儿子势力强大,终于抢了‘伯益’的天下。现在您虽然禅让给子之,但是您的儿子——太子平,还手握重权,很多朝士都是他的跟班啊。”

于是,燕王哙把撅着嘴的太子叫来:“我跟你讲啊,所有年薪三百石小米以上的官吏,全部交出大印,由子之从新遴选委用。”从此满朝人员,都向子之效命了。

这个城市我很熟悉 但这里的人我感到很陌生,孤独的灵魂在上空飘荡,弃权的滋味在上空漫延。其实,即便在尧舜时代,又哪里有过真的禅让。两年以来,失魂落魄的前燕王哙坐在狭小的cubicle(隔段)里办公,还算比较心甜。他的儿子——太子平却咬碎钢牙,再不能忍了。太子平带着将军“市被”和一群煽动起来的群众,在一个万里无云的美好早晨猛攻子之。

子之腰宽十围,是个大胖子,肥胖的身体正在像一个单缸洗衣机吞食办公桌上成堆的报表文件呢。看见外面发生大乱——爱的是非对错已太多,来到眉飞色舞的场合——子之站起来就和进犯者展开了肉搏,乱打的场面好似一帮人在蹦迪斯科。只见子之后背上吊着钢丝绳在宫殿上飞杀走斗,他使用手刀防御,又来了个漂亮的回旋踢。愤怒群众都看呆了。子之这么厉害呀!纷纷披靡倒退。

大家退到宫门以外,太子平和将军市被又遭到一帮忠于子之的群众的兜杀。“太子造反啦,打死太子啊!打啊!”太子平和将军市被遭到群众殴打,全部被打死。市被的body被群众抬着,在都城内巡展。城外的各地方官趁机宣布起事,支持太子或者支持子之,搞起了轰轰烈烈的内战,燕国人心惶恐,离心离德。内战绵延数月,几万人丧生,时间是在公元前315年。

燕国大乱,消息传到齐国,齐宣王向他所尊敬的儒学大师孟子请教。孟子说:“现在我们攻打燕国,就和当年周文王、周武王讨伐殷纣一样正义,是绝好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大王三思。”(多么迂腐的话,唐吉珂德才喊为正义而战呢。)于是齐宣王组织伐燕。当时的战国格局,犹如今天的全球世界,任何一场战争,都不是单边、双边的事情。局部两国交锋,也将影响到全部诸侯国际的势力对比,所以,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要想在周边挑起战火,扩充自身土地财富吗?先得想想,远在几千里外的其它大国(犹如今天的美、俄)是否能答应。获得它们的默许乃至支持,是发动周边战争胜利的前提,否则,即使打胜了,也无法维持战争成果。齐国灭燕就是个典型例子。

但孟子不明白这一点,单从道义角度出发,要求伐燕,非常迂腐。(而后来,齐国伐宋,苏秦就替它事先做了大量外交准备,奔走列国,通过贿赂、拉拢,分享,许诺等手段,争取列国对齐兵的支持,创造了良好的伐宋时机,得以灭宋的。孟子哪懂这个本事。)

齐国开拨了用以戍守五座大城的精兵,会同北部郡县新征发的士兵,北上千里,向燕进攻。乱糟糟的内战中的燕国毫无斗志,国都城门不闭,士卒不战,曾无一夫之救,齐军仅五十天就一举占领燕国。古代北京的郊外,野杜鹃花开得一片耀眼。

齐国大将“匡章”跑到燕王宫里,对“假王”子之说:“子之先生,请你出来一下。外面警察在等你。”子之出来以后,受醢刑而死(把人剁成饺子馅),然后把肉馅封在坛子里,发酵后献给了祖宗上帝吃。燕国禅让闹剧的男主角——燕王哙也在齐人战火中被胡乱杀掉了,至死他也不能明白,我老头子禅让错在哪里了!其实,列国都在通过法家改革加强君权,强化君权又带来政治稳定,最终提升国家战斗力,当此时候,燕王哙却主动卸权,是一种历史倒退。

是不是要彻底灭掉燕国呢,齐宣王向“身为齐国三卿之一的”高官——孟子请教:“有些人劝我不要吞并燕国,也有些人劝我吞并。我想,我和燕国都拥有万辆兵车,我只用五十天就拿下对方,这是光凭人力办不来的,定是天意如此。如果不吞并它,就是违反上天意旨。看来还是吞并的好,您认为怎样?”

孟子发现自己的学识都帮不了他,没了主意,胡乱答道:“如果吞并它,燕国的百姓很高兴,就吞并它;如果燕国老百姓不高兴,就不吞并。这次咱们攻打燕国,老百姓箪食壶浆地迎接大王您的王师,目的是逃离燕国水深火热的日子啊。如果您灭亡了它,火越来越深,水越来越热,那也就是运啊”。(水深火热“成语出处)

齐宣王糊涂了,孟子大师说了半天,也没有个清晰的意向,也不知是吞并还是不吞并好,哪个对我们齐国有利呢?最后又归结到“运”——这个只有哲学家才懂的含糊字眼上。齐宣王想了想,大约自己是会让燕国老百姓高兴的吧,于是命令匡章吞并燕国。

燕国被吞并。

战国七雄之间都很注意互相实力的消长,当一国迅速开拓疆土的时候,常常引起他国的干涉。灭燕使齐国国土顿时扩大一倍,对列国安全构成极大威胁,国际社会振恐,有的则是嫉妒(它们在燕国也有自己的利益,也在觊觎燕国,于是憎恨其被齐人独吞),总之,各国纷纷策划出兵救燕反齐,尤以赵魏韩最为积极——孟子事先根本没预见到这一点,不知道分析吞并与不吞并对齐国的利益哪个大,而是胡说什么燕国老百姓高兴高兴今儿真高兴、今儿真不高兴什么的。孟子是不谈利的,怕脏了他的义嘴。

迫于国际干涉,齐宣王只好从燕国灰溜溜地撤兵回来,不但没从燕国捞到一点好处还得罪了燕国人,得罪了国际社会,同时开始怀疑孟子的能力。孟子也意识到这一点了,自己没有搞好燕国这件事,大跌面子,就请辞去卿位。齐宣王又觉得不忍心,表示要给孟子一幢宫室,以及万钟小米的年薪,白养活着孟子,算是退休。孟子脾气大极了,拍桌子大叫:“万钟于我何加焉!万钟于我何加焉!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而为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齐宣王一看老孟的更年期发作了,赶紧缩脖子逃跑。从他的著作上就看的出来,孟子这人脾气刚紧,不像孔子那样轻松愉快。孟子临别又拿自己发明的“民贵君轻”思想把齐宣王骂了一通:“当国君的不合格,杀了也白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把齐宣王听得直翻白眼儿,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孟子心情复杂地离开了齐国。可是他还是不死心,在齐国边境上连住了三晚,盼着齐宣王再度挽留他。可是,觉醒了的齐宣王始终未来,他这才在失望中离开了齐国。去他国实现他的“仁政”去了!

孟子为政,一辈子唯一成功的事,是说服了滕(念腾)国国君推行三年守丧制度——父亲死了三年内不许上班,天天吃糠。滕文公一时胡涂,居然实行了。于是不但没有“王天下”,反倒很快被人灭了。家里一有死人就不来上班了,谁来发展经济,谁来保家卫国?

三年之丧有它的好处,使得大伙都畏惧父亲,进而畏惧国君,不敢造反,于是被后来的皇权时代所严格恪守。比如清朝道光年间就有一个新科状元,道光皇帝特别欣赏他,说他有宰相之姿。刚要抬举他,结果他爸爸就死了,只好回家守丧三年。三年好不容易消磨完了,“有宰相之姿”的这位状元刚要启程进京,他妈妈又死了。于是又守了三年。在家闲到第三年的末尾,他自己也不想活了,干脆不明不白地死在一条船中了。

一个饱读诗书的人,人民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高级博士生,就这么没为社会做一点贡献,浪费了农民伯伯的无数玉米,白白死掉了。这都吃人的“礼”教害的他啊。孟子就是这样在列国推行守丧三年的。儒家真会开历史的玩笑啊。百年人物存公论,四海虚名只汗颜。

齐宣王后来的事,还需要罗嗦一下。齐宣王这人脾气好,厚道。(要不怎么被孟子忽悠住了呢。)当时齐国有一个高士颜觸(念触。所谓“高士”就是高高地卧在床上不上班的人)。这一天,高士颜觸到齐宣王那里申报户口。齐宣王说:“谁是颜觸啊,颜觸站前边来。”

颜觸不动弹,齐宣王又问:“颜觸在不在,上前来!”

颜觸气势凛烈,蔑视王权,说道:“大王上前来!”这个不上班的家伙,勇于跟国君搏斗,齐宣王心里不快活了,但是碍于孟子当初教他的“仁政”思想,也不生气。他左右的人受齐宣王仁的影响,也很和气,对颜觸说:“你太不象话了吧,大王是人君;你是人臣。大王说你上前,你也说大王上前,不太合适吧。”

颜觸从容不迫:“我上前是慕势,大王上前是趋士。不如大王上前一步,更是一种美谈。”

齐宣王急了,声色俱厉(也不仁政了),拍案震怒:“到底是大王尊贵,还是你尊贵!”

颜觸对齐宣王进行了当面教育和大胆批评:“从前,秦军攻打齐国,路过柳下惠的坟墓(就是坐怀不乱的那家伙)。秦军禁止到坟上去砍树,否则杀无赦。秦军不敢侵犯柳先生的一捧泥土,却悬赏求购齐王的脑袋,可见大王没有士人尊贵。”颜觸接着侃侃而谈,把汤武尧舜大禹都搬了出来。齐宣王赶紧鞠躬,赞叹一声:“您了不起啊,我愿意作您的弟子。”想认颜高士当老师。

颜觸情无波动,心无沾染,不失贫贱骄人气概:“我还是回家,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吧。告辞啦!”这就是“安步当车”的成语出典。晚一点吃饭,饿着的时候嚼着菜根也就有肉味儿了!这是颜觸自欺欺人的发明。

齐国还有一个丑的嫁不出去的丑女,叫作“钟离无盐”,长相奇丑无比,完全突破了人类的想象,可谓飞沙走石,鬼斧神工。她脑袋象杵臼,眼窝象酒杯,手指象棒槌,骨节粗大象核桃,鼻仰露孔,喉结奇大,脖子肥胖,头发稀疏,驼背凸胸,皮肤漆黑,已经四十岁了,还找到婆家,恐怕只有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跟她合适。但她却跑来求见齐宣王,对门官说:“我是齐国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子,听说大王很仁义,所以愿意为大王打扫后宫。希望得到大王恩准。”(打扫后宫,就是捂被当老婆的意思。“媳妇”的妇字就是一个女子拿着扫帚。甲骨图片)。

齐宣王不禁捂嘴大笑:“这真是个天下少有的厚脸皮女子啊!难道她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吗?召见我看。”无盐一句话也不说,抬起眼睛,咬着牙齿,举起手来,拍着膝盖说:“危险呀!危险呀!”象这样说了四遍,走冷酷路线,扮酷。

齐宣王不解,只觉得这个丑女长的好象车祸现场,或者需要回炉重造。

钟离无盐发出嘶哑的声音:“现在,大王西面有横暴的秦国,南有强大的楚国,您四十岁了,还未立太子,一旦不幸去世,国家就会动乱不安,这是第一个危险。大王修筑五层高的渐台,用透明的玉石当作窗棂,翡翠装饰四壁,珠玑挂满廊柱,华丽已极,耀眼辉煌,可万民疲惫不堪,这是第二个危险。贤人隐居山林,奸臣在朝得势,劝谏之人不能入宫通报,这是第三个危险。大王沉溺酒宴,日夜狂饮,不务国政,这是第四个危险。所以我说:”危险呀!危险呀!‘“

齐宣王很受感动,禀明老妈,把丑得惨绝人寰的钟离无盐娶为第一夫人。齐宣王的仁,修到了极点。齐宣王的德行也使他成为历史上唯一一个“好德超过好色”的君王了(可惜孔子没有看见他)。从此,男女主人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