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赵武灵王的死去,赵国失去了深化改革的机会,国力一直不能甚强。所以当时“世界”上的大国,仍然是西方的秦和东方的齐。
齐与秦这两大东西强国,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是互相对峙战斗,还是握手言和。
这就好比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国和苏联之间,是选择冷战还是和平。
秦国的领导人秦昭王选择了和平。这倒不是因为他想得诺贝尔奖金,而是时势使然。秦国的兼并扩张,必须从周边开启,也就是蚕食中原(河南)的韩魏。但是东方的齐人是不会听凭秦攻韩魏而自壮的,那将最终威胁齐国安全。所以齐人必须干涉秦国的军事扩张行动,就好像苏联入侵阿富汗,美国必来干涉一样。
因此,结好和笼络齐人,是秦人在周边地区顺利扩张的前提。这就是所谓的远交近攻。
于是,秦人主动向齐国伸出示好的双手,秦昭王把自己的弟弟派到齐国当人质,并且希望齐国也派个大臣到秦国工作。齐国怎么能派大臣到秦国呢?在战国时代,一国派自己信用的重臣去另一国工作,担任其国要职,是两国结好的表现,为了促使两国政策上协同一致。
齐国这时候,国君是齐(念敏)王,他很有志向,也打算向周边扩张,目标就是吞并中原部的宋国。但他也怕秦国人前来干涉自己的扩张行为,因此乐得和秦国结好。
这样,两强选择了互相握手,东西遥遥,伸出手来握住,以便各自一东一西地在周边开疆拓土。两强互相妥协的结果,对各自都有利。当然这么做,夹在中间的列弱就要倒霉了,关于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说。
齐王派自己的相国孟尝君,前往秦国工作,担任秦国相国,以确保两国关系和睦、政策同步,时间正是公元前299年(赵武灵王死前第四年)。
孟尝君到了秦国,满脸堆笑,孝敬给秦昭王一件“狐白裘”当见面礼。在当时,水獭、旱獭、毛丝鼠、猸子、银鼠、飞鼠、竹鼠、树鼠、獾,这些啮齿类小动物,生来就是被人剥皮的,做成皮裘。当时还没有棉花,有钱人冬天穿皮裘,没钱的穿短褐(毛纺的),都比现在穿得好。
孟尝君的这条狐白裘最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是纯白色的。白色狐狸中国罕见,只有北极才有,由于路途遥远,一般流浪不到中国来。中国的狐狸虽然不白,但每个狐狸的俩胳膊窝(狐腋)下面,却有一小块儿白色毛皮。
孟尝君的这件狐白裘,可是造孽了,它是截取数百只狐狸的腋下白皮拼制而成,所以有“集腋成裘”之说,能不昂贵吗,按道理只有周天子才能穿狐白裘。不过现在礼崩乐坏了,有钱的人也都穿,就好比现在有钱人结婚,也租用国宾车队。
孟尝君在秦国工作到了第二年,有人开始变得不爽。这人就是赵武灵王。
当时正是公元前298年,赵武灵王还没有死,正忙着胡服骑射,攻打中山国。当时的中山,是小国,但是小国也有自我保全之术,办法是跟在一个大国后面当小弟,以获得大国的庇护。好像英国与欧洲大陆国家冲突比较大,于是跟定了美国。
中山跟定的就是东边的大齐国。齐国之所以肯庇护中山,不是因为他喜欢中山人,而是它不愿意看见赵国吞并中山而壮大。赵国一旦壮大,就会直接威胁东边的齐国本土安全了。
赵武灵王深深知道,他要想吞并中山,齐、秦都会干预的,不容他吞中山而自壮。国际格局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任何军事行动都不是局部地区的事情,这和现代世界的格局一样,任何地区冲突,都将受到更广泛的关注和干预。
所以,赵武灵王在公元前305年首次攻打中山取胜之后,迫于齐国威慑,不敢再行进攻,而是收兵敛迹,回避齐国。但是,狼如果把头伸进了羊圈,就绝不会再把身子留在圈外。赵武灵王等待着机会。
聪明的人创造机会。赵武灵王认为,必须促使齐、秦之间互相打起来,打起来以后,齐秦两国疲于对峙战斗。于是齐国人无暇救自己的中山小弟,秦国也胶着在战场上来不及干预和扼制赵国扩张,赵武灵王这时候就可以从容地灭中山了。
可是如今齐、秦合作,高层互访,齐秦之间不会打架了,赵国吞中山的机会也就没有了。赵武灵王必须拆散齐秦合作。
于是赵武灵王派出说客,到秦国游说,让秦昭王放弃和齐的打算。这个游说成功了,秦昭王决定断绝与齐国刚刚建立的友好关系,并把孟尝君退回齐国去。
但是,孟尝君带着满脑子的秦国政府机密,回齐国去,对秦人不利。于是干脆割掉孟尝君的脑袋算了。脑袋以外其它部分可以回国。
孟尝君闻讯害怕了,派人向秦昭王的幸姬献上两对玉璧,请她帮忙说好话放人。“幸姬”就是受宠幸的姬妾的意思,在古代“幸”差不多就是“make love”的意思。
秦昭王的幸姬答应帮忙,但她跟现在的局长夫人比较像,帮忙不白帮,得有好处费。她的条件是要一件狐白裘。
“可惜我只有一件狐白裘,早已经送给秦王了,怎么办啊?”孟尝君问自己的门客说。
孟尝君喜欢收养门客,诸侯闻名,很多大侠和疑似大侠都来投奔他。其中有一个叫狗剩的,举手说:“主君,我有办法,我会学狗叫,把狐白裘偷出来不就得了。”
当晚,咸阳城顶的月亮,一片惨白。狗剩化装成狗,四条腿爬着,从狗洞钻进国家仓库,一路学着狗叫,窃走了秦昭王的狐白裘。
幸姬得了狐白裘,大喜,打扮好了——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然后跑去向秦昭王放电。秦昭王晕菜了,上去就要“幸”(就是求欢的意思)。幸姬说:“不嘛,你先要答应人家一件事嘛。”
“什么事啊,我答应!快点啊!”
“孟尝君这样的贤人,要是被您诛杀了,天下贤士岂不寒心,就都裹足不来啦。秦国落后挨打,我们的幸福生活就屈指可数啦?”
秦昭王觉得,如果孟尝君的脑袋可以换来君王的一宵浪漫,那就随他去吧。于是,从床上发了一道指令:“孟尝君一行可以离秦,发给封传。”封传就是一块刻有旅行者合法旅行身份的通行证,盖着大章,也就是今天的护照。孟尝君立刻起程(生怕秦王变卦),带领门客跑了一天一夜,伴着星星赶到东方两百公里处的函谷关。出了关就是中原啦。
四野一片空漠,天上繁星闪烁,几辆马车在星光下止住。夜风冷冷,回望咸阳,只剩下一片昏暗的影子。这个时候正是半夜三点到五点,人们最怕老虎出来的时候,所以叫寅时,寅是虎。
寅时的函谷关一片漆黑,关门深锁,关城墙巍然屹立,有如铜墙铁壁。
按照秦国“关法”规定,天亮鸡叫,才准开关放人。孟尝君披着军大衣,跺着脚,焦急万分。旁边一个门客名叫鸡婆,举手道:“主君,我有办法,我会学鸡叫,我一叫,他就得开关。”
然后这个门客捏着脖子,咯咯答咯咯答地叫开了。旁边狗剩给他一巴掌:“你这是母鸡!”
“噢!咯咯喔——咯咯喔——咯咯喔——喽!”
一听鸡婆叫,附近公鸡全部鬼使神差地跟着打起鸣来,好些山上的野鸡也跑过来跟着起哄。顿时函谷关下鸡声鼎沸。秦兵守关者,嘟囔着嘴,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抱起门拴开关。查验了孟尝君的封传,放这一行人出去。
秦昭王幸完就后悔了,派出追兵气喘吁吁地一路追来,大喊:“门军,门军,孟尝君来了吗?拦住了吗?”
孟尝君早已出关多时,朝着东方的阳光,绝尘而去。
孟尝君一路从秦国鸡鸣狗盗地跑回来,很狼狈。他再次担任齐国相国。为了发泄遭秦人扣押的私愤,孟尝君利用手中相国职权,动用齐国资源,大举伐秦,时间是公元前296年。
齐国宿将匡章带领齐、韩、魏三国军队,驻扎在函谷关外,封死了秦人的出口,一直围打了整整两年,付出极大物资和人员代价。终于,在公元前296年,伴着新世纪哀愁的曙光,联军冲破了函谷关,直接威胁咸阳,迫使秦昭王承认失败,割去三座城池讲和。
但是,三座城池,由于距离齐国本土遥远,齐人无法接收,都就近给了韩魏。齐国白白消耗了国力而无所得。这是一个典型的近交远攻的错误战略。韩魏成了扶贫对象,而齐国当了活雷锋。虽然对齐国无利,但孟尝君却报了私仇。
更糟糕的是,齐国跃过中原远征,和秦国打了三年,这期间,在幕后等待许久的赵武灵王偷着笑了:好哇,大猫出门去找老狗打架了,我也赶紧出门偷油去吧!于是去拖“中山”这个油瓶。赵国连攻中山,趁机灭之。而齐国此时与秦人胶着战斗,无暇营救自己的小弟中山。
不光赵国白捡了土地,宋国的宋康王也积极出去抓油瓶,吞灭了齐国附近的滕国以及齐国以南的淮北土地。宋国、赵国都自我壮大了。而他们的壮大,都是对齐国的削弱。
孟尝君远攻秦国三年,结果却是虚弱了齐国,赞助了韩魏,便宜了赵人,肥大了宋国,还丢了俩油瓶——中山和滕国,可谓是一胜而六损,成为后世著名的反面典型。更大的隐患发生在三年之后:秦国大举进攻韩魏,齐国竟无力营救,坐让韩魏两国搭上二十四万颗大好头颅,失去土地六百里。
孟尝君,还有后来的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被合称“战国四君子”。主要特征是欺世盗名,专权误国。像国民党时期的“四大家族”。
孟尝君获得美名,不是因为他本人聪明厉害,而是因为他有钱,收养了三千门客,这帮人到处帮他炒作。而孟尝君为什么有钱呢?因为他和他爹,一直是齐国的专权专业户,上逼国君,下敛私财,还放高利贷。具体例子我们后面再举。
孟尝君花钱养门客并不是行善开粥棚,搞社会救济。相反,老的弱的他不要,必得对他有用的人,哪怕是杀人避仇、亡命江湖者流,他也收。而没有一技之长的,不能帮他巩固在齐国的专权地位的,孟尝君不收。譬如他就曾经亲自拒绝一个没用的老大爷。
当时,这个老头子七十多岁了,披了块破皮裘,来见孟尝君,路都走不快了。孟尝君不想接纳。他说:“先生老矣,春秋高矣,您就算了吧。您来的话,又能教我些什么呢?”
老先生大怒:“噫!我老吗?如果让我去追车赶马,投石跳远,逐鹿搏虎,那我是老了。要是让我给您出些馊主意,帮你在朝廷里夺权,那我还年轻得很呐!”孟尝君逡巡避席,面有愧色,赶紧把这老的也收留了,以后有大用啊。孟尝君与这老先生的一段对白,把孟尝君招养食门客的目的,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孟尝君养的人,或者识文断字,或者能说会道,或者孔武有力,总得有一把刷子,哪怕人品恶劣,也没关系。比如有个家伙很有本事,曾经在外交上为尝君出过力,但却是个好色之徒,居然跟孟尝君的媳妇云雨开了,弄得大家都知道,纷纷请杀了他。孟尝君故意打马虎眼:“目睹美貌之人而心里相悦,是人之常情,各位就别管了。”孟尝君基本上跟黑社会老大差不多,把老婆都豁出去了。
终于,孟尝君家里的流浪汉,多达三千多人,吃喝穿戴,跟孟尝君一模一样,完全打成一片,天天在“聚义厅”大碗喝酒,均秤吃肉。孟尝君也跟他们一起吃。
这一天开晚饭,大家又开始吃,屋子里全是肥猪咀嚼泔水的吭吭声。孟尝君一边吃,一边还用手遮住蜡烛火光,怕风吹灭了烛火。旁边一个食客误以为孟尝君吃的更好,于是道:“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让我们吃差的?还用手遮着怕人看见!”说罢把筷子一扔,愤然离席而去(讨饭还挑肥拣瘦哩)。
孟尝君连忙追上去,端着自己的饭菜跟他比较。果然是一样的。这老兄一看,觉得很失面子:“孟尝君真心实意地待我,我却起疑心,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哟?”他觉得没法在这儿混了,迫于面子,干脆拔出剑自杀了。从此以后,孟尝君名声在外,被誉为战国四君子之首。
这也说明了当时中国饮食习惯是分餐制:把锅里的分到个人盘子里,每人一套餐具(盘、筷子、匙),个人吃个人的。或者把丰盛的食物堆在桌案中间,大家取到自己餐具里吃,跟现在的美国人开party一样。分餐制更符合饮食卫生,吃多少盛多少,不浪费。至于现代中国人全家围坐吃几盘菜的所谓“伙食”,是宋朝时候才形成的习惯。宋朝的大儒们心眼很坏,鼓励中国人多过大家庭生活,家族聚得越大越好,内部互相牵绊,以免犯上造反。大家族生活使得其中的个体失去privacy,没了个性,没了创造力,一切新东西、新想法都泯灭于对家庭规范和长辈传统的尊重之中。可恶的理学家!
门客多了,难免鱼龙混杂。孟尝君根据他们的能耐和对自己的价值,分之为三等:头等门客吃鱼吃肉,出门有车马,住高级间;二等门客也吃肉,但出门没车马,住标准间;三等门客吃粗茶淡饭,只管吃饱,住宿舍。
一天,有个身材清瘦、衣衫不整、脚穿草鞋的人,自称冯,远道而来,想投奔孟尝君。他说自己“贫乏不能自存”,就是穷得走投无路。孟尝君问他有什么本事——当然孟尝君说话有文采,问得很委婉:“先生远道辱临,不知道能教我什么?”意思是,你有什么能耐,我这里没有免费的午餐。
老头冯冷冷地说:“我穷得没饭吃,就到你这儿来了。”
孟尝君点点头,很好,大侠往往都是有脾气的,于是安置他住下。但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本事,所以先住低级宿舍,待遇是睡草垫子。过几天孟尝君心里着急啊,这老家伙在这里吃白饭,到底有没有本事啊,于是就向宿舍长打听。
宿舍长说:“我奉命观察了他。这位冯先生穷得要命,身无别物,只有一把宝剑,连个鞘都没有,只用绳子挂着剑柄,拴在腰里了。每回吃完了饭,就弹其剑而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吃饭没有鱼啊,不爽啊,宝剑啊,咱们回去吧!)”
孟尝君明白了,这老家伙是跟我要条件呢,条件不够他就不露本事,于是笑道:“嫌吃的简单了。升他到标准间里,吃鱼去!”
吃了几天鱼,就听老先生又唱起来了:“宝剑啊,咱还是回去吧,出门没车啊。”孟尝君闻讯,大喜,这老家伙一定是个厉害角色,否则不敢横气,不敢跟我要条件。好!住进高级间,配一辆普桑。
可气的是,老家伙冯住进高级间,坐了几天桑塔纳以后,依然一点本事露不出来,还继续弹着宝剑嚷嚷:“长铗归来乎,没有老婆啊,没有家啊!”这回把孟尝君气坏了。这个填不饱的饿鬼,是不是来蒙事的啊,显然是个青皮。孟尝君不悦了。
不久,孟尝君需要找人帮他收债。
要说孟尝君养着这些门客,住在生活费用昂贵的临淄,人数又多,费用不菲。好在孟尝君的爹给他留了一块封地,叫薛地,从那里可以收取农业者的租子,以及工业者和商人的税。靠租税养活食客,还是不够——那些桑塔纳每天的油钱也不少。于是孟尝君又在薛地放高利贷,通过这种断子绝孙的买卖,赚钱养活这帮大侠们。
孟尝君问:“我在薛邑放的高利贷,谁能收上来?你们谁懂会计,会计算利滚利的账。”
其实光懂会计还不够,凡是放过高利贷的人都知道,欠债的人越欠越有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能把我怎么样?特别薛地这个地方的人,都是霸王脾气,司马迁说“其闾里率多暴桀子弟”,就是有很多像桀纣那样的坏人,凶恶刚猛。薛地位于山东济南南200公里,是后来著名的铁道游击队的故乡:“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看来,一直到近代,这里的人们都是强悍任侠的。
大家都不敢去讨债,怕挨揍。有个坏心眼的人就推荐冯:“住在高级间的冯先生,看样子嘴皮子很厉害,会讲理,骨头硬,脾气大,估计他要债,行!”
冯觉得自己天天吃大鱼大肉,坐桑塔纳,不干点活不好,于是说:“我懂会计,我去收债吧。”说完,拎着没有鞘的宝剑,坐着桑塔纳出发了。临行,孟尝君嘱咐他:“老冯,你和所有这些门客,全靠我放高利贷养活着。但是借债的人长期拖欠,真头疼啊。凡是赖账不还的人,您到了薛地,好好骂骂他们吧。”
冯漫应了一声,到了薛邑,看见很多穷棒子怒目横眉地来迎接他。妈呀,谁敢骂他们啊,我这老骨头还要不要了。冯勉强找到些脾气好的债务人,哀求着收上来了十万钱,大约只够买两辆车的,其它烂账,就再也收不上来了。
于是冯把穷棒子们召集在一起,供应酒食,酒足饭饱之后,叫人拿火来,把债券堆成一堆,一把火给烧了(其实这些也不都是穷棒子,有些就是有钱也不还,估计!)。冯对众人说:“孟尝君借钱给你们,是怕你们没本钱做买卖,不是为了收利息。现在一把火烧了干净!”
当时的债券,不是纸的(当时还没有纸),而是用毛笔把借贷合同写在一块木板上。木板中间一分两半,债权人和债务人各持一份。这些债券放在火上一烧,劈劈啪啪,很火爆,好像过年放鞭炮一样。薛地人高兴得像过年一样,非常感谢孟尝君。他们映着火光,一起高呼:“万岁!”
这是中国最早出现万岁两字,意思是希望孟尝君能一直活到公元9700年。
冯咧着嘴哀叹:“你们高兴了,我回去等着剥皮吧。”
回到临淄,孟尝君果然大怒:“钱呢?哪去了?”
冯战战兢兢掏出来。
“怎么才十万,就这么点儿?”
“其他一大半,都被我烧了!他们蛮感谢您的!”
“啊?”孟尝君大呼上当,你这老家伙把债券都烧了。如果换了比尔·盖茨,一定会这样骂:“That’s the stupidest thing I’ve ever heard! ”这是我听到的最愚蠢的事!骂“You piss me off”也不错,意思是你尿着我了!你气死我了。
冯赶紧解释:“您的收入是损失了,可是我给您换回来了您最缺的东西。众所周知,您的家中是‘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栋’(这人好大奢侈,专权来的),什么都不缺。您家所缺的,就是义!我给您买来了义啊。”
冯的意思是:人的收入可以分为“现金收入”和“非现金收入”。讨债失败,是您的现金收入减少了,但是您的非现金收入增加了——您在当地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无限崇高起来,老百姓都猛呼您万岁,这都是非现金收入。
但是孟尝君不懂经济学。通过冯谖的反复解释,终于使得他和大家理解得更模糊了。孟尝君恨恨地说:“不管怎么样,先生休矣!”意思是,You make me sick! 你真让我恶心!快下去吧,回宿舍!
冯,苦心积虑为孟尝君私家利益、私人名誉服务。他是孟尝君门客的典型。孟尝君收养的这帮门客,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只效命于主子孟尝君,而不是效命于国君。他们聚集在临淄的孟尝君府上,多达三千多人,帮助孟尝君吆喝,成了临淄城里一股不可小觑的的邪恶势力,武装起来足可以控制全城。他们为孟尝君实现专权充当鹰犬,对上威逼国君(齐王),对下膨胀田家势力。
靠这三千效忠于自己的门客,以及身后的封地薛邑作为根据地,再加上对上边忽悠,对周边结党(这几句概括了当权臣的基本条件),孟尝君终于独揽了齐国大权,把持齐国朝政达三十年之久,以致“闻齐之有田文,不闻齐有王也”。难怪他有那么多的财富,还有狐白裘!
权臣当久了,就要造反了。公元前294年,齐国权臣孟尝君准备对齐王下毒手,策划了“田甲暴力劫王”事件。孟尝君指使恐怖分子田甲,拿着武器暴力绑架了齐王。齐王身子胖大,功夫不弱,一运气,硬是挣开绳子,勉强得以脱逃,然后立刻追杀恐怖活动幕后指使人。孟尝君仓皇失措,被迫辞掉相位,逃往封邑薛邑。
一路上,孟尝君的鸡鸣狗盗之徒,纷纷走散,他们脚底抹油,开着桑塔纳,抛弃孟尝君而去。到了邻近薛邑一百里的地方,门客越来越少,孟尝君的肚子也越来越瘪,他对天愁叹:Everybody is a jerk! 这帮门客真混球啊!
作为carnivore(食肉)阶级的一员,孟尝君从来没有这么饿过。突然,薛地老百姓冒出了地平线,他们扶老携幼相迎于道中,手里端着饭碗和烧鸡。孟尝君大喜,终于看见自己的“非现金收入”了,回头顾谓冯:“冯先生所为我买来的义,乃今日见之!”
冯说:“客气、客气。狡兔有三窟,现在薛地就是您避难的一窟啊。”(成语“狡兔三窟”出处)。
后来,孟尝君在冯的安排下离开薛地,跑去了魏国,继续在魏国专权,当了相国。
孟尝君怎么在魏国专权,也很值得一说。这家伙真是个专权专业户。
据《战国策》记载,当时魏国有一对儿孪生子,跟魏昭王一个心眼,而不买孟尝君的账。孟尝君很生气,于是演出了一场杀鸡骇猴的戏。他请来这哥俩来赌钱,都是百两黄金作注(有钱啊!若是贤相会玩这个嘛?)。
不一会,孟尝君的传达室干部进来报告:“报告,有个叫张老四在门口求见。”
孟尝君故意怫然大怒:“张老四一直跟我作对,你出去给我杀了他。”说完,抽出兵器交给传达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都不要司法了,直接搞黑社会暗杀)。
旁边哥俩看了,吓得直吐舌头。
旁边一个门客赶紧假装拦着说:“不然。我听说张老四心底里特忠于您的,真的是,有什么什么事例为证。”
孟尝君一听,“好!既然张老四真把我当大哥,大哥我也亏待不了他。来人,去国家仓库拿出一千石小米,再去财政部拿五百斤黄金,再叫后勤送良马、固车两辆,都给张老四送去。还有,再找二十个宫中美女,一起给他。”
忠于魏昭王的那哥俩闻言直冒冷汗:“我们还是不要跟孟尝君作对了,效忠他必有富贵,违逆他脑袋搬家,我们还是改跟着他当小弟吧。”于是改为效忠孟尝君了。
孟尝君夺国君的权,实现自己专权的手段,常如此。跟江湖老大、流氓大亨差不多。孟尝君成了魏国说一不二的权臣。而且看得出来,他是把自己的利益与国君的利益对立起来的,要求大家忠于他而不忠于国君。甚至他还随意调动国库财富,供自己拉拢别人用,上边的例子已见。这个四君子实在是坏蛋。惜乎司马迁不查,而为之树传扬名。
不但对魏国利益不负责,孟尝君恨透了自己的父母之邦——齐国。后来,怒气冲冲的孟尝君为了杀回齐国去,怂恿并参与组织诸侯联兵打齐国。齐王被杀,齐国几乎亡国,七十余城尽失,从此在战国一蹶不振,遂方便了秦人吞并六合。不难看出,孟尝君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势,可以不择手段,直至对齐国反目不识。作为历史人物的孟尝君,其为人是不足取的。
另外,据司马迁目击报告——司马迁曾到孟尝君的封邑薛地观察,看见“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和附近邹、鲁的文质彬彬大不相同。问其原因,是由于“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把坏蛋们都搬到薛地,合计六万多家,拼命发展黑势力,使这里成为黑社会的天堂。
当初,孟尝君还在齐国为相的时候,为了报他被扣押于秦国的私愤,错误地以齐国军队联合韩魏,攻打秦国。事后,孟尝君在齐国策划劫持齐王,事败不成,罢相,终于离开了齐国。
孟尝君自己闪了,但是中原的韩魏却不得不为他买单,跟着倒霉。
就在孟尝君罢相的次年,公元前293年,秦国人大举对韩魏实施军事报复(报复韩魏两国上次追随孟尝君伐秦三年的军事行动),遂爆发了著名的“伊阙大战”。
而此时,齐国因为前番孟尝君远征秦国,三年鏖战,损耗太大,“人民憔悴,士卒疲敝”,竟无力救援韩魏,遂使秦人从容对韩魏用兵,在齐国无力干预的情况下,如入无人之境,韩魏倒了大霉,二十四万将士被斩首,并丢了六百里土地。这血沃山河的二十四万人头落地,不知道该不该找孟尝君报销医药费。
这次“伊阙大战”,还成就了秦国一名将星——白起。白起号称白疯子,善于用兵,每次杀人以十万计。在“伊阙大战”一战成名。
伊阙位于秦人东出函谷关160公里处(现洛阳以南龙门石窟地区,古称“伊阙”,有武则天照着自己的模样凿的卢舍那大佛,山河壮丽,风景优美)。
公元前293年,白起就在这里与韩、魏联军会战。
韩卒武器精良,“被坚甲,操劲弩,带利剑”,可以“一人当百”。韩国是当时诸侯中的武器生产专业国,都城新郑等地出产邓师、宛冯、龙渊、太阿,都是名剑,能够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就像现在世界上的上等弓箭都出产于Korea,战国时代的韩国也是硬弩出产地。一般的弩箭都是这样发射的:由于弩的弓干粗壮,需要把它放在地上,用脚踏住弓干,再弯腰,双手握弦把弓弦提至胸前,借助腰膝力量像提举杠铃那样,把弦搭在弩臂上。发出去以后,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是弓箭的两倍。而韩国弩则不同,是“超足而发”。所谓“超足而发”,张艺谋的《英雄》影片里有表演:由于韩国弩的倔强系数非常大,需要让军士们屁股坐在地上,举起两脚,蹬住弩机拉弦上箭,好像坐在地上穿裤子那样。这种不甚雅观的姿态效果不凡,韩国的弩弹射力道极大,皆射六百步之外,可以穿甲,射透人的心脏,是列国最厉害的远程武器。
六百步这已是射击的极限了,再远也没有意义了,因为人眼的分辨能力也就是三百步,更远就是盲目射击了。
韩军不但弩强,其坚甲、美盾、青铜头盔、铁幕,也都是国际一流。所谓铁幕就是用铁做的护臂,避免被自己的弓弦弹伤,所以一般放在左臂上。韩卒还有“扳指”,方便他们拉动强弓硬弩,避免因疼痛而降低弓弦拉满的程度,也避免割伤手指。总之,韩军的“劳保”用品非常齐全,惟一缺少的就是作战的勇气了。他们都穿着高质量的重甲,每人像一个碉堡一样,魏军也是如此:上身有皮甲,下身有甲裙,腿上有胫甲,好似单人坦克。
而白起的步兵则只有前胸、后背披甲,属于轻甲,最多在肩膀多一个披膊,骑兵则干脆没有披膊。这使得秦人更加轻捷善斗,甚至一些不要命的干脆脱了头盔,撇了衣甲,赤膊去打,露出农民下地干活时的习性。
据史料记载,白起秦兵的数量只有韩魏联军的一半儿,如何才能以少胜多呢?
白起站在伊阙的缓山坡上,眺望韩、魏两军。他们蝗虫一样布置在地平线上。韩军属于主场作战(这里是韩国的地盘),其友军魏军的位置比韩军略错后,处于韩军侧面略后。但韩国人指望身后赶来的魏国盟军先打先锋,去跟秦人斗上一场。魏军主将公孙喜是个老兵油子,想把韩军推到前面为前锋。他说:“韩军虽然战力不甚强,但武器精良,应该上去。”
于是,两军互相推诿,谁都不想先与秦军交战,都想保存实力。
白起决定先设疑兵同韩军对阵,摆出要进攻韩军的架势,其实却是抽调自己精锐主力,集中优势突然向准备不足的魏军发起攻击,以求突然出奇,击溃数量庞大的魏军。
白起按照自己的设想,挥动“疑兵”去挑逗韩国人的大阵。所谓疑兵,就是堆出无数旌旗和飘带拥在阵前,令敌人眼花缭乱,误以为这是主力进攻方向。韩国人看着花花绿绿的旗子不知虚实,心理素质差的甚至开始放出六百步的弩箭。侧后方的魏人则变得悠闲起来,以为老韩已经打起来了,有老韩在前边顶着,自己先打个盹吧。正在这时候,就像山崩海啸一样,白起的主力各阵,急趋鼓噪压来。魏人被杀得措手不及,纷纭各自为战。秦军斗志昂扬,蹈死不顾。魏人或奔或斗,阵势大崩。
韩人却未能援之以手,他们受眼前疑兵困扰,以为秦兵主力在前,不敢贸然移军救魏,韩人固立不动,干等着魏军被屠杀。
等到魏人已经尸横狼藉,血流成渠,被歼殆尽时,韩军方才知道自己势力已孤。秦人杀完魏师以后,拎着滴答着鲜血的兵器和人头,移师而至,来砍韩国人的脑袋。韩人估量了一下,觉得没了魏人,光凭自己是打不过的,干脆不战自溃。秦军大获全胜。
伊阙大战,韩魏军共二十四万人被歼,创中国战争史上受杀戮之冠,如果用马车来装这些人头,车队会排出四十公里。如果你家就住在洛阳“龙门石窟”附近的大道边上,那么公元前293年这支血淋淋运送红西瓜回秦国请功的车队,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从你家门口走远。
战斗中,魏将“公孙喜”战死(一说被俘)。
白起乘胜追击,扩大战果,拔韩国五座城池。同年白起北渡黄河,攻取韩魏在山西的部分地区。韩、魏为了缓解秦人攻势,不得不交出山西土地共六百里求和。白起功大,升为“大良造”(商鞅曾任此爵,秦的二十等爵中列第十六级)。
与“伊阙大战”同一时期,欧洲地中海畔意大利半岛上,一个来历不明的民族依托着建立起来的罗马城,启动了南征北战的军事扩张,并且不断修建凯旋门以示纪念。在罗马的战事中,一次死亡达一两万人,就算是空前绝后、耸动视听的惨败了。而同时期秦国,秦人在伊阙之战一次就杀了二十四万。
难道秦人个个像陕西鲁达那么猛烈,武功高强?非也,秦人吃的也是小米,体格未必更强。在冷兵器时代,两个人手舞剑戟,正面打拼,致死对方的机会是一样的。只有当一方转身逃跑,才容易被别人一家伙搞死。一个士气旺盛的军队,即使抵挡不过,也可以在统一指挥下有秩序地撤退,这就叫“战败”。只要是这样硬挺着败下去的,虽然会死,但有限。而士气低落的军队,或者失去指挥的军队,则是转身大乱,争相逃命,这叫“溃败”,或者叫“败北”。死亡二十四万,一定是发生了大溃败。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这个道理!
另外,秦人以斩首为功:如果一个士兵在战场上每杀敌一人,赠一百亩田地。二十四万人头,遂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最早一批地主。每杀敌一人,还可以得到一级爵位。有了爵位,坟上的树也可以多一棵,还可以申请让没有爵位的人当他的家臣,家臣要给主子服役六天,打仗时就跟着主子做饭做菜(这实在是个奢侈的大兵啊)。
有了爵位还有一个好处,等你未来犯罪的时候,可以拿爵来赎罪。但一个爵只能赎一次,你积累的爵位等级越高,给自己的性命上的保险就越多。爵还可以给亲属顶罪,譬如你放弃这两个爵位(叫做“归爵”),那么你做囚犯的父母(if any)就可以立即成为自由人。如果你的妻子是奴隶,也可以转为平民(就像以后的列朝列代都有奴隶一样,当时也存在着奴隶)。
可以想象,在秦军将士的眼中,敌人的头颅就是换取财富的货币。对千千万万的秦人来说,上战场不仅仅是保家卫国而且是发财奔小康的捷径。韩非子记录道:秦人听说要打仗,就急不可待,根本就无所谓生死。——好像等待去商场抢购一样。一旦抢到一个首级,就像中奖券一样高兴。
不过,这个奖券必须珍藏好。在利益的驱使下,士兵之间互抢敌人首级的事偶有发生。据出土秦简报告:在攻打邢丘的战斗中,曾有一个秦兵斩了敌人一个首级,另一个秦兵企图杀死他,据首级为己有,却被第三个士兵发现,图谋不轨的家伙当场被捉拿归案。为了首级竟自相残杀!因为首级是硬通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