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战事节节吃紧,消息传到咸阳,武安君白起忧心忡忡或者得意洋洋地对门客说:“秦王不听臣计,今如何!”意思是,现在怎么样!被我说对了吧。
秦昭王闻言大恼道:“这个混蛋竟敢对我的失利幸灾乐祸,全无一点爱国情操!”他和范雎商量了一下,就亲自去武安君家,逼其上阵指挥:“君虽然病着,但请强起为寡人卧而将之。”意思是,你给我卧在担架上,去前线指挥!
白起一看秦昭王是急了,自己也很激动,伏地顿首连连,说道:“臣知道,去的话,虽然无功,也能够免死;不去的话,免不掉因为抗旨而掉脑袋,但我更希望大王听听我的话,大王如果真能放过赵国一把,休养秦国的士民,安抚那些心怀恐惧的诸侯,讨伐那些骄慢的国家,树立自己在列国中的威信,以令诸侯,天下可定。如果您一定要打赵国,臣不忍为辱军的败将,宁愿受诛,也不去,愿大王查之!”咦,白疯子晚年成了和平主义者。从这段话中看得出,白起对秦昭王的战略意图理解不清,他想要秦昭王向齐桓公、晋文公这些春秋五霸看齐,只做一方霸主,甚至反对灭赵国。实际上,秦昭王的战略目标远远超出了霸主的层次,白起理解不到这一点,或者接受不了这一点,所以与秦昭王在大政方针上,发生了严重冲突。
秦昭王看见白起连连磕头,但死活就是不肯离开家门一步,年过花甲的老秦昭王被气得直哆嗦。他和范雎一合计,当天就下达诏书,革去武安君白起的所有爵位和官位,降为普通士兵,并合家搬往甘肃大西北,相当于流放。白起闻诏,一下子真的病倒了,三个月不能起床,于是秦昭王让他在咸阳再呆上三个月。
最后,公元前257年的冬天,白起的病好一些了,在家里胡乱收拾了些行李,就无奈地离开咸阳上路了。街上的市民都知道这就是被免职的武安君,纷纷驻足观看,很多人还发出了感叹。白起没精打采地出了咸阳西门,走了十里,到了杜邮(官道上的一个驿站),就见身后有几辆战车飞驰而来。原来是自己当年的几员副将——司马梗等人。白起与老部下相见,感慨万千,执手而泣。此时大雪纷飞,风割如刀,司马梗等人就请白起在驿站稍坐,喝些热酒御寒。
早有人将情况报知朝廷:“白起虽然奉旨离开,但样子好像还不大服气,现在正和部将们坐在杜邮亭中发牢骚呢,不知具体谈些什么。”
秦昭王和范雎一合计,觉得白起能量很大,如果心有不服,将对国家不利,于是派人捧着宝剑去追白起。
白起正在和部将饮酒,刚喝到兴头上,突然闯入几名全副武装的官员,对他们高声宣旨:“白起怨望朝廷,阴谋不轨,欲为大逆。寡人念其往日有功,不忍加刑,现赐剑一口,即刻自裁!”部将闻旨,全都目瞪口呆。
白起愕然良久,方才缓过神来,拔剑在手,迷惑地盯着使者问道:“我究竟犯有何罪,而落得如此下场?”使者们也低头无言以对。
又过了许久,白起忽然缓缓地自言自语道:“没错,我本来就该死。长平之战,赵军数十万大军投降,我为保险起见,用卑鄙的手段活埋了他们,足以为死罪了!”于是把宝剑往颈上一抹,就这样永远地告别了人世,也同时带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军事才华。
部将们伏尸大哭一场。史书说:“白起死而非其罪,秦人尽怜之,乡邑皆每年按期祭祀他的亡灵。”
潇水曰:白起,早年出身贫寒,起于行伍,祖上据说是秦穆公时代的常败将军白乙丙(蹇叔的儿子),曾参加过城濮之战。
白起从低级的武官开始做起,戎马一生,东破三晋,南摧荆楚,威服齐燕,力震胡夷,终身大小七十余战,没有败绩,前后陷城七十多座,一共歼灭六国军队约一百万。伴随着白起的一生,公元前三世纪的上叶,也成为中国历史上空前惨烈的半个世纪。有人统计过,秦国自孝公以来百年间,在各次战役中杀人数合计达一百六十五万人之多(相当于现代淮海、平津、淮海三大战役的总和),而白起的斩首独占了秦军斩首总量二分之一强,杀伤之多,冠于中外历史,六国闻白起之名而胆寒。
然而白起心地过于残忍,其兵锋所向,无不尸骸满路,断首绝腹。当然,这和秦国以斩首为功、鼓励杀伤的战略总思想有关。到了长平之战,更是惨绝人寰,一日之内,白起竟活埋当时全球壮年男性人口的二百分之一,天地动容,鬼神变色。遂使六国军民的眼中,秦军被冠以了“暴”的形容词。众所周知,秦国的政治制度明显地优越于腐朽的六国贵族政治,以制度优越的秦国来统一六国,势在必行,但是“暴”这个字眼狠狠打了秦国的折扣。邯郸人民被围两年誓死不降,就是因为对秦军的“暴”且怒且惧。白起可谓巧于战而拙于胜。
到了随后的吕不韦主掌秦国内政外务以后,开始修改军事杀戮这种偏激的做法。吕不韦到处鼓吹“义兵”,于是秦军斩首记录明显减少,而土地的扩张速度反而加快。这无疑是一种策略上的进步,加速了秦国的统一过程。
可惜,后来秦始皇建国后滥用刑罚,遂使人们又把“秦”与“暴”这个字眼联系起来了。秦国空有领先的政治制度,但历史上前后两个时期的“暴”的失误,使得它的统治终于不能稳固,亦是一件恨事也。
如今,长平地区的谷口村(也叫杀谷),有一种烘烤的豆腐,叫做“白起肉”。还有一种豆腐渣,叫做“白起脑”,各大餐馆有吃。当地人吃着这种东西,泄着心头之恨,也向我们诉说在公元前三世纪上叶,统一六国的兼并战中,秦军所犯下的军事上的策略性错误。
公元前255年,邯郸大战后的第三年,有一人扛着自己的脑袋和一口锅,身后领着一行脚印,像埋藏在五线谱里的稀稀落落的黑色音符,朝着秦国走来。这个人叫做蔡泽。
蔡泽这家伙属于流氓无产者,但胆识过人,曾在列国游荡,但是一直不能妥善就业。后来他遇上一个职业生涯咨询师,当时叫做算命的,被告知说:“您的相貌属于圣人的那一种——就是出奇的丑陋,塌鼻子、大脑袋、肩膀高耸、两膝弯曲,肯定不适合进演艺圈,除非演判官。让我怎么说呢?这样奇特的丑貌,只能努力去当圣人好了。看来圣人都不是帅哥,没办法才当圣人的。”
蔡泽关切地又问:“那我还有多少年寿命呢?”
算命的说:“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如果这四十三年能整天吃细粮和大肥肉,跃马疾趋,怀黄金之印(当时的官印不过钮扣大,可以像BP机一样放在怀里),结紫绶于腰(绶是系官印的带子,挂在腰上,怕官印丢了),那也足矣!”
于是他雄心勃勃地去赵国发展,果然不同凡响,被赵国人赶了出去。他南下去了韩、魏,由于穷,炊事活动只能在露天里进行,正好遇上强盗,把他煮饭的釜(大肚小口有两耳)给抢走了,他也成了釜中的游鱼。
蔡泽没有办法,饿着肚子冒着雨走。这个待业青年身后留下一串艰难的脚印,用弯曲的膝盖在雨地里移动着自己,悲哀得像一只动物。
蔡泽胡乱走了一气,听说西边秦国那里出事了,于是他把方向调整向西。
秦国出了什么事呢?范雎犯罪了。
范雎有一个恩人,就是郑安平先生,邯郸大战,他被迫带着部属两万人投降了赵国。消息传来,秦国舆论大哗。在秦国的历史上,率众投降,这还是第一次。不但郑安平要被夷灭三族,就是推荐他当官的人——相国范雎,也要因历史原因连坐,以同罪罪之,同样夷灭三族。那些与范雎敌对的政客,都在拼命借此攻击范雎。
秦昭王这时候很为难。不杀范雎的话,就“法不立”,杀了的话,又不忍心。当年范雎帮助自己击败宣太后和魏冉“贵族党”,获得了君主的权柄,功不可没啊。
正犹豫的时候,范雎穿着罪人的衣裳,坐在一个草垫子上,像孔乙己那样爬着来请罪了,请求秦昭王杀掉自己,以正国法:“我知道您爱护法律,请从我开始吧。”
秦昭王鼻子一酸,挥挥手说:“算啦,你为秦国做了十二年的相国,寡人岂敢伤范雎之意。”于是秦昭王下令,谁敢再嚷嚷着处罚相国范雎,寡人以郑安平之罪罪之。大家都一缩脖子,赶紧噤声,舆论这才平息下来。
可是,祸不单行,范雎的另一个大恩人——王稽同志也出事了。当时韩、魏联军大败邯郸城下的郑安平,尾随秦国败兵一直追打到山西西部的河东郡,河东郡守王稽在汾城里与魏、楚联军眉来眼去。这事被人捅到了咸阳,秦昭王大怒,把王稽下狱,随后诛死。
范雎这回害怕了,因为王稽也是他推荐的。任人不当,又要被连坐了。咸阳的舆论再次大哗。范雎这回即便有两个脑袋,也不够被砍的了。
他战战兢兢地上朝看动静,秦昭王则临朝而叹,内心极为矛盾。范雎心想这回完了。他踉踉跄跄从朝堂退下,看见咸阳的大街正在步入冬天。整个城市运行得加倍小心,范雎感到内心的茫然也像冬季的天空,连忧伤都没有了。他傻了。
这时候,就听大街上有人嚷嚷:“燕国高人蔡泽,如今已至咸阳。此人乃天下恢弘俊辩智士,一入咸阳,必夺相国范雎的相位!范雎赶紧避位让贤吧!”
范雎听罢,偏偏生出了几分垂死的激愤,骂道:“好个狂徒蔡泽,老夫即便日暮途穷,偏也要看看你如何夺得了老夫的相位!”
范雎和蔡泽的舌战,后来被司马迁记录在他的《史记》里。当时蔡泽颜色倨傲,拿白眼仁看人。范雎恼怒地说:“这位反方的同学,能不能谦恭一点,我范雎力能摧百口之辩,尚且没有你这么傲气。你到处嚷嚷要夺我的相位,可有此事乎?”
蔡泽点点头:“Yes。”
“那就请反方同学首先发言吧!”
“吁!夫四时之序,成功者,盛名之下,不可久处”读过老子《道德经》的人,一下子就会明白蔡泽选择了道家理论作为自己的利器,想说服范雎功成身隐,急流勇退。夏天的辉煌完了以后,就要让位给肃杀的秋冬,这是四季的规律。你享受某种大名的时间已久,就该尽快换一种职业生涯了。
蔡泽接着说:“相国您知道吗?所谓‘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龙飞在天上,确实很得意。但是,别忘了还有一句‘亢龙有悔’——你老在天上飞,燃料用尽了,就成了亢龙了(相对于潜龙来讲,亢龙是飞得过高的龙),你就要regret了,从天上掉下来了。”所以,蔡泽的寓意是,您不如识趣点,在秦国飞一阵子,就赶紧迫降吧。不然,老秦昭王把您脑袋割掉了,飞机失了事,一头栽在地上,就身败名裂了。
呵呵,蔡泽引用的这两句“亢龙有悔”、“飞龙在天”,都是《易经》开篇第一节的,可见这家伙不甚好读书,读书也只读了前两页。
范雎心想蔡泽的陈词滥调也不过尔尔,就凭你个道家的“亢龙有悔”,我就一下子迫降,把相位让给你吗?哼哼,你书背得不错,可那又怎么样!
蔡泽又举出真实的例子吓唬范雎:“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三人的死法,您还记得吧。”
范雎当然知道,这三个人死得都很难看,两个是被车裂了,一个是剑抹了脖子,都是因为不能急流勇退,终于死在事业的顶峰,没能安全下庄。
范雎明白蔡泽的用心——他岂不知道道家的道理,但是偏要和蔡泽唱反调,极力鼓吹这三个人死得好:“这三个人死得很好啊!都是忠义的最高顶点,人臣的最高典范,虽死又有何惧。人固有杀身以成名,视死如归,何为不可哉!”
范雎是豁出去了,死也要死在工作岗位上,硬是不退休,哪怕八马分尸,看你怎么抢我的相位。
蔡泽一下子没词了,只好胡说一些很含糊的话,什么“主圣臣贤”咧,什么“君明臣直”咧,都和论点不搭界。范雎冷笑地看着他,以为不值得反驳。蔡泽胡说了半天,才逐渐找回了自己的思路,讲道:“留下了历史芳名却不幸被五马分尸,固然值得敬佩,但无论如何,不如身名俱全,是上上选择。”
“这话倒不错。我同意!” 范雎说。
俩人的氛围稍微融洽了一些。蔡泽又说道:“您还记得白起吧。楚人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与楚人战,一战而克鄢陵,再战而烧夷陵,又北攻强赵,坑马服君之子,诛屠四十万之众,却不知明哲保身,遂赐剑自刎于杜邮。我们得到这样一个道理:功成而不去,就该倒霉了。从前越国范蠡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超然避世,带着漂亮美眉绝迹江湖,勇当一方大款,颐享天年。
“今天,相国您功彰万里之外,威盖四海之内,声名光辉传于千世,正是商鞅、白起、吴起、文种最风光的日子,您却不早行考虑变化,窃为相国所不取也。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进退盈缩,与时变化,谁不懂这些,终将‘亢龙有悔’(飞得太高,摔死了)。”蔡泽的舌头像一把抽打着空气的鞭子,“当初,苏秦、智伯都是比您还聪明的人,躲死避祸的道理他们也都懂,技巧也都会,但就是一味惑于功利,贪求不止,终于苏秦被车裂于齐,智伯断首于晋。如今您的功绩虽大,却没有苏秦、智伯、商鞅、吴起、文种的功绩大,可是您的私家之富、官爵之贵,已经有过于这五人,所以您的危险也将更大,死得将更难看!”
范雎听到这里,完全已被反方同学的发言所吓傻,巴不得立刻让出相位,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也像苏秦一样,第二天一早被抓出去车裂,为天下所笑。
第二天,范雎一大早就赶紧起来洗脸,生怕出门晚了会被车裂——他急着去交辞职报告。范雎瞥见青铜的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也确实苍老了。他幻想着微雨寒村的图画:一枝夏日清晨的花开在野外人家的房檐下,花的瓣上没有露水,他在花下扶着老婆和小蜜徜徉。这是他想像中的退休生活。功利的樊笼困得我太长久了,我累了,我不知道,自己比一只黎明跳闹的黄鸟,是否来得更聪明。
范雎急急地找到秦昭王,准备把自己的相位献出去,避祸保命:“大王,臣昨日见了一位燕国辩士,此人对于三王五霸的功业,有真知灼见,足以担任秦国相国,臣请避贤让位。”
秦昭王觉得范雎能这样引咎辞职,最好。郑安平、王稽叛国事件,弄得秦昭王很被动。杀了范雎不好,不杀又枉了法,不如让范雎先下野,躲开舆论的攻击,于是他接受了范雎的辞呈。范雎摸摸脑袋,硬硬的还在,欢天喜地地回家,漫卷诗书喜欲狂地收拾去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范雎想退出江湖,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么退出江湖。按湖北出土的秦竹简《编年记》记载,范雎是在公元前255年死掉了。秦简上说:“昭王五十二年,王稽、张禄死”。
秦昭王还是把范雎杀了。范雎的死,显然是受王稽叛国案牵连的,所以俩人名字也连在一起。
蔡泽片言只语,夺得了秦国的相位,但随后他就运气不佳了。
事实证明,过于草率地急速提拔蔡泽,对蔡泽本人和秦国都是不利的。秦国是个赏功任官的国家,从前,张仪、商鞅、范雎等布衣相国,都是先当客卿,经过了若干年的考查立功之后,才逐步提升为执政相国的。而蔡泽则无功受禄,舆论不服。于是蔡泽根本调动不了自己的属员和朝内大臣,大臣们纷纷运动,想把他搞下去。蔡泽成了瘸腿的鸭子,只好在数月之后,主动辞交了相印。
后来,蔡泽逗留在秦国,伺机建立点儿功业。到了秦王政时期,他终于出使燕国,吓唬燕国人一番,把燕太子丹调到了秦国来作人质,算是为秦国谋得了燕国这个盟国,有助于执行远交近攻的路线。蔡泽因为这些“功劳”,大约总不至于继续饿着肚子,作流氓无产者了,被封为“纲成君”。
不管怎么样,范雎、蔡泽,两个出身低微的布衣,饱受磨难困苦,却终能怀金结紫,揖让人主之前,名动诸侯海内,颇有一番造就,值得我们当代每一个落魄小青年来幻想的。
而秦国这种“走马灯”式的更换相人选,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职业经理人制度所固有的一个特点,即它的“流动性”。这是一种政治清明的进步表现,跟现代社会内阁总理更换制,颇有形似;而六国的贵族大老爷们世代垄断朝纲,暮气沉沉,积重难返。
秦昭王是个伟大的君主,中国的统一,三分之二都靠他。他在位五十六年,击败了南边的楚、东边的齐、北边的赵这三个强国,使得最后秦始皇的统一易如反掌。事实上,如果邯郸大战胜利的话,秦昭王就有可能一举灭赵,继而一统华夏。
秦昭王是个法家人物,极力维护法令的尊严,好比鸟儿保护自己的蛋;“挥泪”斩相国范雎,就是一个例子。
有一次,秦昭王闹病,人民群众都很惦记他,有一个区(叫做“里”)的居民就杀牛给神仙看,为秦昭王祈祷。
群臣入贺说:“大王,恭喜您啊,百姓都很爱您啊,某某小区的居民为您杀牛祷告呢!”秦昭王说:“这帮人犯法了!牛只有在腊月祭祀的时候才能杀,这是法令规定的,现在不是时候,杀什么牛!他们是很爱寡人不假,但是寡人因此就修改法律,以徇私于他们,那就是‘法不立’。有法不依,是乱亡之道啊。”于是,按照法令,秦昭王罚了小区“里正”(相当于居委会主任)两副铠甲。秦国不但法令严密,而且执行得一丝不苟。
还有一次,秦国闹饥荒,这个饥荒实在闹得很厉害,以至于范雎连这样的主意都想出来了:“我们的国家动植物园(五苑)里的蔬菜、橡子、枣栗,足以救活民众,请开放五苑,任凭老百姓来采吧。”
但是秦昭王摇摇头说:“我们秦国以法家治国,无功不赏。今天散发五苑蔬果,是无功与有功俱赏,这是乱国之道啊。我们宁可想别的办法。”
范雎嘿然而退。
伴随着秦人在邯郸大战锋芒受挫,以及白起、范雎的死,六国本可以趁机有所作为。
然而,六国没有充分利用这次反攻良机,而是很快陷入了滔滔没顶的六国内讧之中,一讧就是五六年之久。等讧完矣,离死也不远了。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燕、赵两国之间爆发的两次大战,时间是公元前251年,动员兵力总和达七十万以上。
燕、赵互相打,是有道理的。虽说齐国消沉以后,秦国成了大家共同的敌人,但这不意味着六国就会合力抗秦。这就好比美国是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敌人,但未必意味着阿拉伯国家之间会团结抗美。伊朗和伊拉克经常互相掐,因为它们感觉来自邻国的威胁,甚于遥远的美国。
所以,六国之间的合作抗秦,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组织起来的。六国的合纵抗秦,出现在战国时期最后几年。而在此之前,六国之间出于各国地缘安全考虑,互相战斗摩擦无法避免。燕、赵就是一例,他们都是地处河北省的国家,燕在北(北京附近),赵在南(邯郸地区),地理位置邻近,互相构成威胁,历史上积累的摩擦和仇怨很多。燕国就想趁着赵国长平新败,趁火打劫,去报复赵国。
燕王喜是燕昭王的子孙,喜欢用一些莫名其妙的新思想武装起自己的猪头。长平之战后不久,他派到赵国的国际观察员栗腹回来对他说:“我奉大王您的命令,带着五百斤黄金慰问了刚刚脱离战争恐怖威胁的邯郸。呦,那里可真是一个人道主义危机重灾区啊。赵国的壮者都在长平之战死光光了,余下的孤儿还都是半熟少年,正适合我们殴打它耶!”
一句话触动了燕王喜的扩张野心。他立刻把从前大将乐毅的儿子乐间叫来,分析南下攻赵的可行性。不料乐间是个右派,说:“赵国是四战之国,为了防御四方侵逼,所以赵卒单兵作战能力很强,我们是打不过的。”
燕王喜说:“寡人以两倍的兵力打他们如何?就算赵兵都是好汉,双拳还难敌四脚啊。”
乐间摇摇头。
燕王喜说:“那我用三倍兵力!”
乐间还是摇摇头,于是燕王喜把筹码加到了五倍兵力。这个燕王喜确实是个没事儿找抽型的领导,一看他的名字就知道,跟齐王建等人一样,只有王号却没有谥号,这是亡国之君的特征,和后主刘禅一样,因为没有人再给他议谥号了,只被简称为燕国前领导人“喜”。这个燕王喜还有一个宝贝儿子,就是太子丹,爷俩脾气相同,都是没事儿找抽型的。
燕王喜看乐间只会拨浪鼓似地摇脑袋,气得咬牙切齿,站起来吆喝道:“我命令,派出倾国兵马六十万,战车两千乘,以三分之二主力南下,直压赵城邯郸,以余下三分之一北上,分攻赵国北地代郡。”
燕国大夫将渠闻讯,禀忠进谏,他揪着燕王喜的BP机链子——黄金大印上的带子,一头拴在腰上的——带着哭腔说:“大王不要用这印章发布命令啊。您刚给人家送了五百斤黄金缔结盟约,转眼又翻脸无情,这不是高尚的行为,属于没事儿找抽。”燕王喜更为光火,一脚把他踢开。
将渠倒地垂泪说:“我这不是为自己,是为大王打算呀!”
公元前251年,燕将栗腹以四十万大军进围赵国,攻打河北柏乡地区的邑。大敌当前,赵孝成王左思右想,只好决定重新起用老将军廉颇。
自从被革职回家以后,廉颇一直闭门不出。他的门客见其失势,连招呼都不打,就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廉府,此次廉颇重新被任命为大将,这些门客又全回来了。廉颇哭笑不得地对他们说:“诸位既然已经走了,就不必再回来喽!”门客们对他说:“唉!您的见识怎么这样短浅呢?天下人都是为利益而交往,阁下有势,我们就乐意来跟着您;阁下无势,我们就只得离开您,这是世上的真理呀,您有什么好埋怨的呢?”廉颇听了,仰天长叹说:“喔靠!有势和无势,就是不一样哈!”
面对燕军进攻,廉颇作了具体分析,认为燕军没有重大战争经验,燕将属于低能之辈。因而,他建议赵王征调全国15岁以上壮丁,编成新军以抗燕人(老的军都死光了)。
廉颇的救兵抵达邑,燕将栗腹正在邑城墙下做功课呢,用临车、冲车这些东西攻城。临车类似鸟巢,挑起十几米高,获得制空权,从头顶射击城上守军;冲车则从底下撞击城门。栗腹好像一个做外科手术的大夫,正忙着从头上到脚下收拾邑,这时廉颇援兵的先头部队过来了。
栗腹觉得,做手术不如门诊直接,来钱快,于是他让医师护士们都从手术台上下来——燕军主力遂从无利可图的攻城战斗中撤出——转身攻击赵军先头部队。赵军先头部队一触即溃,似乎不堪一击。栗腹大喜,发令追击——让这帮医师护士们拼命追击这帮病人。燕军举着手术刀追得正猛呢,突然遭遇廉颇的大批伏兵钳攻。栗腹狼狈万分,左冲右突,一场激战,遭受歼灭性打击,战场上丢下了很多听诊器和压舌片。
栗腹率领残兵败将北遁,廉颇紧追不舍,将其“阵斩之”。栗腹所部四十万大军,被廉颇八万“破之”,这就是燕赵著名的之战。廉颇因功受封信平君,代理相国事务,达到了他个人事业的辉煌顶端。这个跟秦军打总是打不过的将军,殴打起燕、齐等国来,总是春风得意。有点类似中国足球,遇强不强,遇弱不弱。
燕王喜在老窝蓟城(北京西南)听说自己的大兵被击破了,全国的家底都光了,大惊失色。正在惶急,就见廉颇率领赵国的少年军,乘胜推进五百里,已经到了蓟城外边囤营驻扎,随时准备为燕国作手术。
燕王喜赶紧把他踹过的大夫将渠从监狱里请出来,要他出城向赵军谈判求和。赵军也不敢把主力长久停在遥远的北方,遂同意议和。于是赵军胜利凯旋,两国言归于好。但是没过太多年,两国又互相掐起来了,这就像一对忍不住总要用恨来表达爱的恋人一样。后来,趁两国掐得最凶的时候,秦人从背后出击,黄雀得利,一举灭赵。
廉颇在封君拜相之后,阔气了没五六年,赵孝成王就活得不耐烦,死掉了。
赵孝成王一死,新王赵悼襄王不太正经,整天在邯郸夜总会泡妞,娶了一个娼女做媳妇(也就是后来赵王迁的妈),并且他很厌恶相国廉颇,命令廉颇就近向乐乘交出兵权,由乐乘接替廉颇职务。
结果廉颇愤怒之下,竟攻打了乐乘,乐乘抵挡不住,一走了之。廉颇也不好意思再留在军中了,只得往魏国避难。魏国人虽然对廉颇以礼接待,但也并不重用。后来赵国的赵悼襄王顶不住秦军的攻势,有意重新任用廉颇,遂派使者前去探看。
廉颇这时候已经老了,满头白发来偏早,到手黄金去已多。但他还想报效祖国,于是对着赵国使者狼吞虎咽,一顿吃了一斗米,十斤肉,相当于林黛玉一个月的伙食,然后披甲上马,以示英勇不减当年。使者回去以后,被一个叫郭开的坏小子用黄金堵住了嘴,竟汇报说:“大王,廉颇老将军还是很能吃的,但是吃得多,拉得也快,一顿饭上了三次厕所。”
赵悼襄王觉得廉颇老矣,遂叹了口气,不复招用。其实他不懂老年人的身体特点,吃得快,拉得快,是老年人健康的标准。
廉颇在魏国等得花儿都谢了,饭儿都凉了,也不见招用。这时候,楚人闻其大名,偷着把他挖走。廉颇到了楚国,工作开展不顺利,史书说他“无功”,可能是对外折腾了几次,但没有战功。廉颇常常以为楚卒赶不上赵卒之强,发出“我思用赵人”的感叹,最后终老于楚国,安葬于当时楚国的都城寿春郊外,至今有墓。在廉颇的遗梦中,一定常有邯郸的月色,清辉一片,大如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