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高冠朝服端坐在殿上,陛阶下排列着文武百官,大半都是愁容满面,这些都是吕不韦和太后的心腹。
刚才秦王政宣布了吕不韦饮鸩自裁的消息,正注意观察各大臣的表情。
有的立刻面露喜色,差点欢呼出来,这多半是宗室大臣和秦国的旧臣。
有的满脸笼罩惨雾愁云,如丧考妣,偷偷的拭擦眼泪,这都是吕不韦生前的知己。
另外有些呆若木鸡,神情颓丧,这些是吕不韦重用的人,他们不是伤心吕不韦的去世,而担心自己的前途。
还有些刚听到消息,脸色转白,但顷刻之间变得神色自若,这是标准的骑墙派,也许他们曾向吕不韦输过忠诚,吕不韦失势以后,他们早已从事投靠宗室派阵容的活动。
有些听到这项消息毫无反应,那包括陛阶下执戟的郎中和侍立秦王政背后的近侍。
秦王政昨晚深夜得到蒙武带来的消息,先也是心头一震,接着感觉除去喉中硬骨般的轻松。
"文信侯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臣已将文信侯府整个全找遍了。"蒙武禀奏。
"还要什么遗言?"秦王政着说:"这就是他对寡人最好的答复和遗言!"
他看到蒙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也许他认为我太残忍,也许他知道吕不韦是我父亲的事,但他不知道父子相争,有时候父亲应该退让,至于退让的程度和方式,全看个人的性格和当时的情势,吕不韦是聪明人!"
秦王政当时对吕不韦兴起一点知遇的感恩。
但今天一看殿下群臣的表情,他不能不触目心惊,大略统计一下人数,吕不韦的知己和心腹,占了重臣的一半,再加上那些墙头草两面倒的人,三分之二以上是吕不韦的遗产,这样沉重的遗产,他承受不起!
这棵老榕树,砍掉地面上的树身不能算数,必须根除蔓延在地下深处的这些盘缠错综的大小根。
他沉吟着该采取激烈的手段,一夕之间拔起,还是用缓和的办法,逐步斩断这些根的养料,让它们凋残而死?
两者都有利害,秦王政早就一再衡量过。
采取激烈手段,利是不浪费时间,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举清理掉这些残根,不让它们再有时间长出新根来。但害处是这些根和整个秦国的各阶层都已纠缠在一起,一不小心,轻则伤害某部份的国家利益。重则可能动摇国本,予各国诸侯趁势来袭的机会。
但用缓和的办法呢?利是可以防止前述的害处,但毛病是出在可能旧的未去,新的又蔓生出来,斩不完理还乱,永远没有清理干净的一天。
人正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禀奏的声音,转眼一看,正是大将军桓齮,他恭身行礼说:
"启秦大王,嫪逆已受刑,文信侯也怕连坐而自尽,嫪逆反叛案该告一段落,以免人心继续不安。"
"大将军所言不错!"秦王政笑着说,接着喊:"廷尉!"
"大王,臣在。"廷尉出班恭身行礼。
"嫪毐叛逆案该结案了,为了表示寡人宽容,与人改过向善,先前那些不知情或被迫从逆而流蜀的人,著准予赦免还籍!"
"是,大王仁慈。"廷尉行礼回到班中。
"桓将军,还有事吗?"秦王问。
"大王此举,惠及万人,臣没事了。"桓齮恭敬地回答。
"那好。"秦王目视殿前司仪。
司仪正想宣布退朝之际,忽见左边文官班里闪出一人启奏,秦王政皱皱眉头,正待责问——有事早不奏,偏偏要等退朝时凑热闹,但看清楚是蒙武后,他不禁微笑着说:
"蒙骑射,有何要紧事,可否明日再议?"
秦王政自认对他特别,可是蒙武并不领情,他大声说道:
"启禀大王,嫪毐叛案已结案,轻微从犯也会都赦免,大王却忘记一个人!"
"什么人?"秦王政不高兴地问。
"太后,"蒙武回答说:"大王至今三年都未曾和太后见过面!"
"你退回去!"秦王政一听太后,怒气就上升:"这事以后再说!"
蒙武一见秦王政发怒,警觉地想起这涉及太后和秦王之间的私事,不能在朝中公开争论。刚才只是见桓齮歌颂秦王,秦王心情好,他想顺水推舟解决这件事,既然秦王不愿谈,只有以后找机会。
他顺势退下,秦王点头笑着宣布:
"太后的事,寡人自有主张,今后有人再提及太后事者死!"
他话刚说完,只见文武列中出来一大群人,全都同声启奏:
"请大王迎太后回咸阳!"
秦王政惊诧地看着这些人,仔细一看,全都是太后的死党,有宗室大臣,也有来自赵国的吕不韦门下。
他不怒反笑,缓缓说道:
"各位卿家,寡人刚才宣布提太后事者死,你们都是不怕死的,来人!"
出列奏事的众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只是看到秦王面带笑容,认为蒙武没事,他们也乘机为太后一表忠忱,博得敢谏的美名,却没想到秦王笑着说的"死!"乃是说真的。
其实秦王政是想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除掉几条"榕树根"。他的一声"来人",殿下执戟郎中应声而至。
"将这些人全部推下斩了!"
"是!"众多武士蜂拥上前,将这些强谏大臣捆绑起来,秦王政一点数,整整二十七个。
"大王且慢!"蒙武急闪出班跪伏在地:"这件事是由臣所引起,臣愿同罪!"
"不干你的事,"秦王政笑着说:“你说话在寡人言死之前,不能怪你。"
"大臣谏事,罪不至死!"廷尉亦跪伏在地,以有司身份发言:"请大王三思。"
"哦!"秦王皱皱眉头,沉吟良久:"廷尉亦如此说?那死罪可恕,活罪难饶,这样吧,"他转向值殿郎中说:"将他们都打入囚笼,笼内要堆满荆棘蒺藜,让他们先尝尝寡人转侧难安,左右为难的滋味。全放在殿前示众,等待进一步发落!"
次日,齐王使者茅蕉来见秦王政,在殿门口看见这个怪异大观。
廿七个关野兽的铁笼里面,坐着廿七个只穿犊鼻裤、光着上身及两腿的大臣,笼中只留出坐的地方,其余空间全堆满了荆棘蒺藜,只要一行瞌睡或是动一动,就会被刺醒或刺痛,有的人已被刺得全身鲜血淋淋。
茅蕉向陪同的专司礼宾的秦国奉常江简说:
"贵国大王这种举动有如儿戏,朝中就没有人劝谏一下吗?"
"敝国国君英明果断,做事自有他的分寸,众臣是不须劝谏的。"江简一来是顾全国家体面,二来是怪茅蕉言语之间干涉别国内政,所以如此冷冷回答。
"为了何事如此?茅蕉不怕讨厌又问。
江简简略的说了昨天的事。
茅蕉大吃一惊地说道:
"事情糟了!齐王派我来此,正是要劝说贵国大王母子和好。"
江简幸灾乐祸地笑着说:
"果然事情不妙,也许茅先生乃是外客,不会与敝国内臣同罪,但横批龙鳞,遭到难堪或是驱逐,恐怕就难免了。"
"但来此说服不成,有辱君命,我也不想活了,"茅蕉坚决地说:"请江大人转奏,齐国使臣茅蕉就为此事要求见驾。"
江简见他如此坚决,也起了同情之心,他说:
"茅先生暂时在殿门前等等,我先去为先生探个底,假若大王实在是盛怒难消,见大王时就谈谈别的吧。"
江简进殿先行启奏齐国使者茅蕉在殿门待见,并隐约说到他奉派来正是要谈太后的事。
"齐王凭什么管寡人的家务事?"秦王紧皱眉头,不悦地转向廷尉说。
"不只齐王,据臣得到的消息是各国使者络绎在路上,全都是为这件事来的,依臣愚见,他们也是好意,"廷尉回答说。
"好意?他们是想看寡人的笑话,揭寡人的疮疤!"他转向江简说:“你去问问他看清囚笼诸人的状况没有?你告诉他,要见寡人别谈这件事,要谈这件事寡人就不见,免得寡人将他关入囚笼直接押送出境!"
"是!"江简退出朝殿。
在他出去的同时,秦王政转向廷尉说:
"今后无论哪国使者来见,要是谈这件事,寡人不予接见!"
"不见来使,对派出国乃是项莫大羞辱,恐怕会引起战端。"蒙武器奏劝谏。
秦王政冷笑一声说:
"正好,省得寡人师出无名,迟早是要决一死战的。"
"依臣之见,"桓齮奏谏:"先安抚齐国使者,要他在迎宾馆多住几天,杀杀他的锐气,也许他自己会知难而退,再召见时,不会提起此事。"
秦王政沉默不置可否。
左丞相王绾这时修乘机出殿,亲自劝告茅焦。
等他到达殿门口时,见江简和茅蕉正争执得热闹。
江简说:
"等会朝见大王,最好你不要开口谈此事,否则大王发怒,破坏两国邦交,不值得。"
茅蕉神情凛然地说:
"老朽来此就是为了这项使命,为了怕羞辱甚至是怕死,要老朽有辱使命,我办不到!"
王绾来到正好解危,他先向茅蕉行礼,江简赶快介绍。茅蕉也连忙见礼说:
"丞相亲自来排解,真是不敢当。"
"我不是来排解,而是来传达大王的话:囚笼全是敝国大臣,先生引以为鉴,大王决定在三天以后接见,望先生在这段时间作详尽思考。"
茅蕉指着囚笼里的大臣说:
"士可杀不可辱,秦王对外使不致敢如此!"
"士可杀不可辱,孩子,你这件事做错了!"中隐老人对跪坐在几案前的秦王政说。
老人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又增多几条,可是面色红润,两目仍然如电。
"他们不该管嬴政的家务事!"秦王政虽年已二十五,做秦王已做了十二年,但在老人面前,举动言语仍同幼儿。
"孩子,王室的家务事亦就是国事,甚至是天下的事,大臣劝谏,邻国关心,亦是正常的。"
"那些人根本不是劝谏,而是藉此讨好太后,以待我们母子和好后巩固他们的权位,所以我乘机羞辱他们一番。"秦王政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得意地笑起来。
"你不只是羞辱。"老人也狡黠地对着秦王政笑,两眼注视着他,就像要看穿他整个人一样:"是不是?"
"老爹果然厉害,一猜就猜到我心里!"秦王政说:"我已派人监视河南吕不韦的坟墓,看看哪些人胆敢去祭拜,我要将这棵大榕树的根整个清除。"
"大榕树?"老人惊诧地问。
"吕不韦在秦国的势力不正像棵大榕树吗?"
"有点像,但不完全是,只能说是依附在秦国这棵大树上的爬藤,过度发展的结果,会吸尽大树的养份,导致树的枯萎,但只要保持适当,它何尝不会为大树提供某种程度的保护和营养?孤伶伶的树通常活不过外面长满了藤的树,但如何维持均衡就全看主政的人了。"
"但吕不韦的势力是棵大毒藤!"秦王政说。
"那要看你从哪方面去想了。"老人闭着眼睛想了一会,突然又睁大眼睛向秦王政说:"不过,古语云,刑不上大夫,俗话又说,士可杀不可辱。罪有应得,依法杀人,虽灭人三族,人君不会遭恨,但当众羞辱,怨积内心,后果非常可怕。"
"嬴政知错了,但不羞辱他们,我无法解除心头之恨!"秦王政恨恨的说。
"人主掌握赏罚权柄,不是用来泄一己私恨,戒之,戒之!"老人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地说:"再说动辄用刑,当众羞辱,廉洁之士会离你远去,留在身边的都会是些唯利是图的无耻小人,朝政会变成什么样子?"
"嬴政今后绝对会改!"秦王政悚然惊觉,低下了头。
"知过能改就好了,"老人叹口气说:"就怕你是本性难移!"
"老爹,太后的事,请老爹指示。"秦王政想改变话题。
"自己去考虑决定,"老人笑着说:"免得我说出的话不中你的意,你也将我脱光衣服塞在囚笼里。"
"老爹!"秦王政不好意思地喊。
"明天就接见茅蕉,假若他是忠直有识之士,会面时他一定会谈太后之事,并提出妥当办法,你可自行斟酌决定;假若他只是谄媚附炎之人,他就不会提,那你再来问我。"
"谢谢老爹。"
秦王回到宫中,立即派人通知茅蕉,在便殿召见起国使者茅蕉。他是听老人的话,不可当众羞辱人,但他也不愿意当众受辱,太后是他这生中最大的耻辱。
另外,立即释放殿前囚笼中的大臣。
虽然在便殿召见,茅蕉仍然是按照正式仪式,率领副使呈递国书,献上齐王送来的礼物。
正式仪式完毕,秦王政遣走群臣,只留下赵高在旁侍候,另外却有两名彪形武士,腰挂佩刀,分立在秦王左右。
秦王政特别在便殿设下席案,请茅蕉上座谈话。
两人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最后还是秦王政年轻性急,拖不过五十多岁的茅蕉,他将话纳入正题:
"先生至今犹未道出贵国国君派先生来的主要目的。"
"不谈也罢!"茅蕉叹口气说。
"什么?"秦王政诧异地问。
"忘记了。"
"哦?"秦王政弄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会忘记呢?"
"前两天是看到殿门前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给吓得忘记,回去以后想起来,今天忽然又忘记了!"茅蕉搔搔头发稀少的头顶,仿佛要逼自己想起。
"怎么会这样呢?"秦王政见他一本正经的作态,不禁微笑。
茅蕉环顾秦王左右一眼,正色说道:
"敝国国君交代的使命忘了,老婆的话臣倒是牢牢记住了。"
"哦,什么话比国君的使命还重要?"秦王政的好奇心真的被激起了。
"臣的老婆临行一再交代,要我切记两件事。第一件是切莫和佩着刀的人说话,因为和徒手的人话不投机,最多的是胸肋上一顿饱拳;和佩刀的人谈话,一言不和,有可能断送掉老命。"
"先生说笑了!"秦王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赵高说:"你和这两名侍卫都退出去!"
等赵高和佩刀侍卫退出便殿后,秦王政按捺不住好奇,接着又问:"尊夫人叮嘱先生的第二件事呢?"
"哦,她要我别管别人的家务事。"
"对,尊夫人的话一点都不错,家务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别人干预,不是隔靴骚痒,抓不到痒处,就是揭人隐私,要被劝的人下不了台。"秦王政深有同感也带着暗示说。
"臣老婆倒不是这些理由。"茅蕉带点神秘地微笑。
"是什么理由?"
"她有惨痛的切身经验。"
"哦!"
"她有个独生兄弟,也就是臣的妻弟。他们的母亲因为顺手牵别人的羊,遭到官府鞭笞之刑,妻弟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从今以后不再喊娘,有时见面装作不见,比对陌生人都不如。"
"这未免太过份了!"秦王先是有所感而发,但随即警惕自己,茅蕉是在当说客,因此他只淡淡的问:"后来呢?"
"邻居有一个年轻人喜欢多管闲事,有天当众指责他不对,臣妻弟一时老羞成怒,一刀就将这个年轻人杀了。"
"啊,后来呢?"
"妻弟因此以杀人罪坐牢,臣岳母羞愧自责,也就自杀身亡。后来妻弟刑满释放,想起自己忍不住一时期愤杀人,想起在母亲生前总是伤她的心,最后又导致她羞恨自尽,愧疚得不得了,夜夜都在他母亲墓前哭泣,末了他也在母亲墓前自刎了。"
秦王政沉默不语。
"所以臣老婆告诉臣说,干预别人的家务事,自己失言丧命不说,一句话害三条人命,又使得她娘家绝嗣,太不值得!"茅蕉说到此地也就停下来,注视着秦王的反应。
很久,很久,就在茅蕉绝望想放弃的时候,秦王政突然长跪起来,诚恳地向茅蕉行礼说:
"先生在这件事上何以教我?"
此时,茅蕉也变得正经起来,他正色说道:
"秦国为天下之至强,大王为天下人注目的焦点,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逼死仲父有恩将仇报之谤;击杀两幼弟,有不慈之名;软禁太后,有不孝之行;蒺藜谏士,有桀纣昏暴之识,天下闻之,尽皆寒心。假若再不听别国国君之劝,一意孤行,秦国民心尽失不说,天下将皆轻视大王和秦国,联合攻秦之日不远,而且是师出有名,大王将用什么来抵挡天下之怒?"
"寡人不知罪孽深重至此!"秦王政叹道。
"知过即改,现在还来得及!"茅蕉语带鼓励地说。
"恐怕来不及了。"秦王政摇摇头说。
"为什么?"这下轮到茅蕉惊奇了。
"寡人曾发誓,不到黄泉之下不和太后相见!"秦王政悔恨地说。
"臣当什么难解之结,原来只是这样。"茅蕉大笑说。
"先生有解结之法?"秦王政高兴地问。
"太简单了!"茅蕉笑着说:"何不效法齐姜的故事,挖地及泉,在地道中相见,那不就是相见于黄泉了么?"
"谨奉先生之教,"秦王兴奋地说:"先生可否迟行几日,待嬴政和母亲相见后,领受嬴政母子拜谢!"
动用了众多人力,在三天三夜的时间里,挖出一道深及地泉的地道。
茅蕉和少数几个亲随人员陪秦王政走到坑道口,他笑着说:
"臣虽老矣,但一时还不想下黄泉,请大王单身下去,接太后出来。"
秦王政感激地望了茅蕉一眼,他知道母子三年首次见面,一定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有外人在旁边,真情就难以流露出来。
他走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坑道木架还不断地滴着水,滴在脸上,滴进颈子,好冷好冷。他浑身颤抖,却自知不仅是为了冰凉的水滴,因为他的心在发热狂跳,几乎要使他窒息。
脚下泥水在流动,深及足踝,他甚至感觉得出水流的急速。
他摸索着走了一段路,差点跌了好几跤,黄泉路上真难走,死后真正的黄泉之路也不会如此糟吧?他在想,这简直是黑地狱!
走了一段路后,他轻声叫着:"娘!"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喊太后或自称寡人,真是太无聊了。
"娘!"他再摸索一段路后,肯定地上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稍微又将声音放大点,还是听不到反应,为了模仿阴间黄泉,地道里完全遮断光线,两头进出口都是采曲折式的。
他只听到自己喊娘的声音在地道内回荡,还有坑道架滴水的响声和自己的心跳。
母亲的肚子里大概就是这样黑,这样静吧?想到母亲怀胎"八月"的辛若,自己却因一点细行小节而虐待她,他有种愧疚想哭的感觉。
母亲就是母亲,他想起茅蕉说的故事,再怎么样,他不能让这种悲剧发生在他的身上。
"娘!"他不顾一切大声喊着,儿子叫娘,有什么可羞耻的,哪怕是太后和大王!
"娘!娘!"他尽量放大声音喊,地道那头有了回应。
"嬴政,我的孩子!"三年未听到,母亲的声音似乎变得陌生。
"娘!娘!我在这里!"秦王政放开喉咙喊,心中回忆起儿时叫娘的真诚和急切。
"儿子!儿子!"
"娘!娘!"
他们不断地叫着,为的是确保前进的方向,也为了发泄郁藏已久的情绪。
他们终于在中途相遇,太后紧紧将秦王政抱住,儿子如今长得这样高大,只能说是投在儿子的怀里,她将脸伏在他的肩上哭泣着。
秦王政发现母亲身上的衣服全湿了,显然在地道的黑暗中摸索时,摔了不少跤。
"孩子,娘对不起你!"太后放声大哭。
"娘!娘!"秦王政整理母亲湿透了的头发,安慰她说:
"是孩儿太狠心,对不起您!"
"地道很冷,娘的衣服也湿了,我扶娘上去。"秦王政怜惜地说。
太后紧靠在他怀里,全身因冷和激动不停颤抖,她随着他一步一步地顺着地道的墙摸索前进,一面不停哭起,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没有淹死的小女孩。
"母亲表面强悍,实际上是这样脆弱!"秦王政在心中这样想:"我又给她加上这多的痛苦,真难为她了,今后我一定要对她好点。"
他将母亲抱得更紧。
出得地道,茅蕉等人行礼相迎,太后感激地对茅蕉说:
"先生为天下亢真之人,使哀家母子离而复聚,秦社稷危而复安,全仗先生之力!"
茅蕉连忙谦谢。
当晚,秦王政在母后居处甘泉宫,以盛大晚宴接待茅蕉,太后亦亲临,诸宗室及重臣全部参加。
酒至三巡,秦王政先向母后敬酒,然后又向茅蕉敬酒致意。他私下向茅蕉说:
"母后的意旨,想留先生长在秦国教导寡人。"
"臣使命在身,幸不辱君命,还要赶回齐国,将大王母子团聚的好消息回报敝国国君。"
"替寡人体谅母后的用心,让寡人尽点孝心吧!强留先生是太后的意思,贵国君之处,寡人自有交代。"秦王政恳切地说。
茅蕉听秦王政如此说,也只得答应了。
秦王政当着太后及群臣宣布:
"立茅蕉为王傅,爵上卿。"
蕲年宫议事殿的密室里,时间虽已午夜,犹是灯光辉煌。
秦王政亲自主持这项御前会议,参加的共有八位宗室及旧臣。他们是以左丞相嬴非、右丞相王绾为首,自吕不韦罢相国以后,秦王政不再设总管政事的相国,而是分由左右丞相治事,分别向他负责。
参加这项会议的,例外还有两位武将,一位是大将军桓齮,一位是裨将军王翦。他们去年攻邺,连取九城,王翦表现特别优异,用兵布阵,桓齮都自叹不如,特别向秦王政推荐,要他参加这项会议,也是表示重视他,让他能参与国家最高决策。
桓齮首先报告攻邺胜利经过,将功劳都加在王翦头上,显示出他对他的激赏。
接着是左丞相嬴非的报告,他揭穿国际间对秦的一项阴谋——
韩国接壤秦国,饱受秦国远交近攻策略之苦,本身小弱,无法抗拒,秦兵攻楚,更是常向韩国借道,罢兵回国,顺便攻击掳掠一番,韩国饱受兵连祸结之苦。
后来有人献计,韩王派了水利工程师郑国来游说,建议自雍地云阳县西南二十五里起,至中山西郊瓠日止,傍北山而开渠,东引洛水,全长三百余里,可灌田地无数,目的是要将秦国人力、物力和财力都花费在开渠,而无余力再从事东征。
嬴非最近得到消息,察觉了这项阴谋,前相国吕不韦所以批准,完全是为了他的利益集团着想,因为水渠开成后,沿岸荒地变成良田,他们的利益不知要增加多少倍。
再有,这项消息他是由别的管道获得,而主管情报的李斯却一无所知,表示他有所偏袒,知情不报,损害秦国利益太大。
他的结论是——
诸侯各国人士来秦,有人是为了秦地新开发,有利可图,一心一意谋求自己的利益,贵为大臣,并不惜损害国家利益,利用职权,官商勾结,最好的例证是前相国吕不韦。
有的是为各国当间谍,受到秦国重用后,利用职位为各国游说或是提供情报,而对各国的动态则伪造情报,或是知情不报,譬如李斯。
有的更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到权势阴谋造反,根本不想秦国对他的恩惠,嫪毐就是最近的例子。
他这一带头提出后,众宗室大臣纷纷发言,举出很多例子证明,外国来的客卿个个靠不住。
蒙武虽然站起来为李斯辩护,但为众人的声音所压制下去。
群臣的言论正合秦王政的心意,因此他只含笑让各大臣尽情发言,并不加以阻止。
最后,他根据群臣的提议作成几项决定。
第一,郑国渠立即停止建构,秦国力量主要放在对外发展,能够征服天下,兼并各国,就有耕种不完的肥沃土地,到时各国俘虏都是用之不竭的人力。
第二,外籍客卿一律驱逐,限其出境,小生意人可留下,有垄断利益及大批田地的外籍商人兼地主,全部限其归国,产业收归国有,田地分给原佃农价购,折价分期归政府。
第三,客卿李斯掌管的情报业务交由车府令赵高掌管,李斯亦在驱逐之列。
第四,吕不韦畏罪自杀,门客窃为厚葬,并有数千人送葬和尔后前去祭墓者,这些人全有登载记录。若是外国人,驱逐出境,秦人送葬或是哭祭者,六百石以上官职者夺爵,谪迁房陵守陵;五百石以下,不夺爵亦迁房陵。凡是未参加送葬或祭墓的秦籍舍人门客,不夺爵,但迁居房陵。
秦王政为了表示决心,在作成结论以后,不再像起日一样询问群臣有何意见。
蒙武对由宦者掌理情报总感不安,这表示秦王的情报网不再是针对外国,亦将用在国内各大臣身上,这会造成宦官掌权,乘机挑拨君臣彼此的信心而遂行自己的私欲。但秦王已宣布散会,他想等有机会再说。
看到群臣纷纷行礼离去,秦王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得意。
自认忠心于秦的李斯也接到秦王的逐客令,并限在三天之内离开咸阳。
他一面命自韩带来的家人李福收拾行李,一面洒脱地自嘲:
"一把破剑,两箱旧书简,孤伶伶一身,不要三刻时辰就可遨游四海,何必要等三天!"
今天早晨一接诏命,他就将情报业务交给副手,让他去向赵高作交代,看来秦国又会走上商鞍变法以前的宫廷专制路线,秦国事不可为,走了也好。
他决定今晚睡个好觉,明天一早动身,行程第一站,当然是先回韩国老家看看,拜见一下恩师荀卿。来秦以后,老师和他曾有数次书信往返,他正逐渐走向得意之途,免不掉在信上大谈抱负,老师每次的来信,除了鼓励他施展抱负,以秦国作儒家王道的实验场,尔后推展到全天下外,也不忘要他尽力促进秦韩之间的邦交与和平。
但他从未想过秦韩之间应该有邦交与和平。韩国虽小,却有如鲠在秦国喉咙的一根鱼骨,阻碍它的对外发展,攻击赵魏,深怕韩截击其后;想伐楚,韩正是一块挡在路中间的石头,所以他始终劝秦王消灭韩国,先吞下这根鱼骨,就可大口并吞其他的国家。
这也许是他想衣锦荣归的潜意识促使他这样,但无论怎样,这表示他忠心为秦,连自己的故国也不除外,可是这些宗室旧臣却说客卿个个是为本国作间谍,这种话冤枉一多少以天下为己志的仁人,首先就是他李斯!
想到这里,他再怎样也睡不着了。他披衣起床,剔亮油灯,就着灯火写份上秦王政的疏。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散六国之合纵,使之西面事秦……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此数宝者,秦不生一,而陛下悦之,何也?……夫击瓮叩缶,弹筝博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声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应,故能明其德……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者,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书写完毕,李斯掷笔而起,胸中郁闷消除不少,他在室内走动,一面在心中感叹:
"此疏上去,未必见效,吕不韦和嫪毐事件给了秦王太大的打击,而吕不韦到底是商人出身,凡事只讲求利润,只顾图一己私利,不懂治国旗天下之道,甚至动摇秦国以农为本的基础,限制了它今后其天下的国力,难怪秦王要如此做!"
"唉,晓风残月,明晚又该梦醒何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着书剑飘零的落寞。
此时,他忽然想起蒙武,他们年纪相当,意气相投,蒙武一直在秦王面前支持他,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志向——为秦统一天下。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蒙武个性刚直,不通权变,不如他李斯能趁势顺机。可是想不到李斯平日自负,善于将危机变成转机,看样子这次敌不过秦王政刚愎自用的个性。
他决定不向蒙武辞行,明天顺道在他府门前,将上秦王疏交门房转交。
想着想着,他又用另一块绢写了几句话给蒙武。
他安心地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秦王一遍又一遍地细读蒙武呈上的李斯〈谏逐客疏〉,看到深得其心之处,还敲击几案兴叹。最后他将疏交给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你拿去看看,真是绝好的文章!"
赵高跪下双手接过去,就这样跪着阅读起来。
接着秦王转向侍坐左侧的蒙武说:
"李斯的确是宰相之材,可惜不是秦人。"
"大王认为他书中的话是否正确?"蒙武恭敬地问。
"再正确也没有了。"秦王脸上流露着佩服。
"既然正确,就表示大王认为逐客之举有商榷余地了?"蒙武紧紧追逼。
秦王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复,他转脸看看赵高,赵高已看完卷好,又再双手递还秦王政,秦王问道:
"这样快就看完了,有什么意见?"
"文章绝佳,只是立论不合时宜!"赵高仍然跪着回答。
"哦,你站起来说,哪个地方不合时宜?"秦王坐着说。
赵高遵命起立弓身说:
"秦国昔日国小地窄,没有人才,所以要借重外才,但如今地大物博,人才众多,再借用外才,不但会引起旧臣怨怼,形成对立党派,而且有的的确是在为敌国做间谍或游说,将故国利益放在秦国利益之上。"
"嗯,你的话很有道理,"秦王又转向蒙武问:"蒙卿家的意思呢?"
"赵侍中也是赵国人,难道就对秦国不忠?"蒙武指着赵高叫阵。
蒙武一直看不惯赵高那副猥琐的样子,见到他说话时不停转动的小眼睛,更是无端会起厌恶,心中作呕,偏偏每次面对秦王议事,赵高总站在秦王身后,要看秦王就必须看到他,而偏偏十次有八次秦王都要他参加意见。
"奴婢虽是赵国人,可却是大王的旧臣,蒙大人不要忘记。"赵高下面半句话不敢说出来——我还是自小和秦王一起长大的总角之交!
秦王政和往常一样,微笑着看他们争论。在他的眼中,赵高是一只丑陋的哈巴狗,虽然又小又丑,但摇尾乞怜,用舌头舔你的脸所引起的爱怜,他不能不承认他可爱。一时不见,还像缺少点什么,而且他所提出的见解,多半也是中肯合理的。
而蒙武在他看起来像头年轻力壮的狮子,骄傲自负,目光心胸宽大,有不料之才,看问题有卓越超人的见解,稍经磨练,会是上选的将相栋梁之材。
他喜欢看这两个人斗嘴争辩,就像看一场雄狮斗狗的游戏,狮子虽猛,大开大阖用尽全力,却往往为哈巴狗善于闪避腾挪的小动作所困窘,最后弄得精疲力尽,两者都占不到便宜。
"大王的看法又是如何?能否指示臣等?"蒙武这次急着解决问题,不愿节外生枝和赵高争论。
秦王政沉吟不语,蒙武和赵高都是他的亲信心腹,经常接近他,都明白秦王硋现这种神态,接着就是他出人意料的决定,果断迅速,不容器他人再作异议。
但两人不知道秦王政的决定到底偏向谁。
"蒙武。"秦王政突然发声,将焦急等候的蒙武和赵高都吓了一跳。
"臣在!"蒙武恭敬地回答。
"派你迅速查看李斯是否已走,不管现在何处,都要找来见寡人!"
"赵高!"秦王又喊。
"奴婢在!"赵高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拟诏书,撤回逐客令,待寡人看过后用玺,即办!"
"是!"赵高看看兴高采烈的蒙武,很难过这场争论这样快就输给了他!
蒙武急忙赶往李斯府邸,在半路上他还一直在想如何跟他措辞,因为他认为李斯虽为客卿,官并不大,但偌大府第,说要解散善后,总得费一点时日,诏命上限三天,应该是在第三天走。
谁知道李斯做事干脆利落,一天之内就将诸事处理就绪,第二天就走了,信到他手上时已是下午的事,现在秦王命他留客,李斯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
他望着空洞洞的庭院,想起和李斯的交情,不免有点感伤,但记着秦王的命令,李斯无论在哪里都要带回来,这是一项"绝命",含有找不到李斯就不要回来见他的意味。
他急忙又赶到东门,找到司阍察问。门监告诉他,早上辰时李大夫就带着一个家人,驾着一部单马安车出了城。
蒙武心里越急,越想不出好办法,尽管天已秋凉,英俊的脸上却流满汗珠。小个子的门监看不过去,请他进到门守的小衙门里,为他斟上一杯茶帮他出主意。
"李大夫出秦一定要经过函谷关,"门官说:"只要交代函谷关的守将注意就好!"
"你不知道,要下军令须得请到王命,这又得花费时间,同时前命只限三天离开咸阳,李大夫又是书呆子脾气,假若他游兴大发,在秦境游山玩水十天半个月的,我到哪里去找他!"蒙武自言自语地发牢骚。
"那也是啊,"门官附和着他说:"他若离开大路,不经关卡,在渭水上钓半个月的鱼,主上就会等不及,蒙大人你也就没办法在主上面前交差,那真没面子!"
"是啊,"蒙武不自觉地也学着门监的口吻:"这点事也办不好,真没面子!"
"那也是啊,请王命下军令要费时间……"门监沉吟着,忽然他一拍大腿,高兴地说:"嘿,我倒想起一个办法!"
病急乱投医,他并不指望这个看来呆头呆脑的矮子会有什么好办法,但他还是要姑且一听。
"请教有何办法?"蒙武拱手行礼。
"蒙大人,千万别这样客气,大人肯坐下来喝小人一杯茶,就是给小人莫大的面子了,行礼小人担当不起。"
"请教!"蒙武是急惊风碰到慢郎中,他急欲知道办法,这个小个儿门监却和他歪缠,但是他自己要问别人,他官虽大,也不能翻脸发脾气,他又拱了拱手。
"大人,"门监连忙摇手制止,他不说答案反而问了蒙武一句:"秦国什么系统最严密,办起事来最快?"
"缉拿人犯系统吧?"蒙武不懂他问话的意思。
"对啊!"门监又拍了拍大腿(这老小子真是得意忘形)说:
"蒙大人去向廷尉报案,说李大夫盗了机密文书出秦,不出三天,哦,他才走没多久,不出几个时辰,不管他在渭水上钓鱼也好,在官道上赶路也好,包管有人送他回咸阳,你只要坐在家里等就好了。
"这样不好吧?"蒙武犹豫地说。
"那小人就没有办法了!"门监不说话,露出送客的神色。
蒙武告辞,门监恭送。
蒙武上马再仔细一想,稍加修改,这个主意的确可行。他明白,假若直接向廷尉说出奉秦王命找李斯,这位宗室大臣可能阳奉阴违,拖延时间,加上没有王命,说不定根本置之不理,因为李斯在秦王面前言听计从,早已是这些宗室旧臣的眼中钉。往更坏处想,这班人知道秦王急着找他,也许会设法逼他走快点,才好除去这枚眼中钉。
他向廷尉报案,说是他有份机要文书为李斯借阅,他不小心带走了,希望搜查李斯下落,并暂时扣留,不准出境。
蒙武是秦王的心腹大臣,这项机要文书当然非同小可,廷尉立即飞出传骑,下令全国侦缉系统,搜查李斯下落。
蒙武离开廷尉,找了两匹快马,带着一名家人沿途赶去,他默默祝祷:
"李斯兄,也许会让你受点委屈,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待见面时再当而道歉吧!"
果然,他快马直追,沿途打听,一天一夜以后在丽邑县尉衙门见到李斯。因为李斯是名臣,只受到软禁的待遇,准备押送咸阳,但也忍受了几个时辰的惊吓。
李斯看到蒙武来,高兴地跳站起来,大声向他说:
"武兄,你来得正好,我奉秦王命离境,这里的县尉却说我私带机要文书出国,将我的行李搜遍了,搜不出还是不让我走,这是怎么一回事?"
"斯兄,事情一时说不清楚,我这里先道歉,你受的委屈我日后会补偿。"
蒙武拿出证件证明自己就是报案人,县尉一听是蒙武,连忙赶办领人手续,将李斯交给蒙武带走。
出得县尉衙门,李斯仍然是一脸不高兴,蒙武陪笑说:
"斯兄受一点委屈也是值得的,小弟是奉秦王命特地请斯兄回去,一时无法,只有出此下策。小弟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识吃了点干粮,先找家酒家,喝点酒细谈。"
在一家具有乡土风味的酒馆,两位大臣找个清静雅房,要了酒菜,据案大嚼,菜味本来就不错,尤其是配上古法泡制的汾酒,一面饮酒一面谈未来军国计划和个人抱负,蒙武家人在一旁侍候,不知不觉竟谈到东方发白,意犹未尽。
据两人日后回忆共同承认,那天他们喝到平生最好的酒,吃到最好的菜,他们对人谈话也从来没有这样坦诚过。
秦王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蒙武在旁侍坐,三人脸上都未带丝毫倦容。
秦王政佩服李斯所学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更深通刑名经济,真可与中隐老人品美。更重要的是他热衷名利,可与之有所作为,不像他跟中隐老人初见,老人就已老迈,虽教他各种学问,却并不刻意激发他有所为的雄心,老人只要他凡事顺其自然,水到自然渠成。
听老人训话如食淡茶白饭,也许是日常必须,不无营养,却食外无味,只是为了有所受益,勉强听下去。好在老人也不愿多说话,凡事点到为止,要他自己去想,要像这样谈一天一夜,恐怕他早睡着了。
但李斯不一样,他的谈话像烈酒,喝一口就会兴奋,还想再喝一口;他的见解像辛辣菜肴,入口就感刺激,越吃越想吃。
李斯向他分析了天下大势,说明各国的强处及弱点,结论是:经过秦国这多年的用间和挑拨分化,诸侯各国合纵之约已解,近年来更是互相征伐,血战不已,秦国如今应趁各国兵连祸结,民生凋敝之际,迅速出兵器定天下。
他又提出:欲灭六国,首先最有利的目标是韩国,因为韩地小民弱,容易征服,在战略上吞掉韩国,一方面可以先声夺人,使天下震恐,另方面师一出即竟全功,对我军士AE鳿f1和自信都有增益的效果。
蒙武在一旁插口取笑他说:
"李大夫是韩国人,提出首先灭韩的主张,不怕故国父老怒骂吗?"
"蒙大人差矣。"李斯正色说:"天下本为一,只是周室积弱,历代共主昏庸,才造成诸侯割据、自相残杀、民不聊生的惨况。灭六国统一天下,正是我大王替天行道的义举,因为只有统一,天下才能免却战争之苦。"
这正合秦王政的心意,他忍不住击案称好。
"至于我本人,"李斯又继续说:"一向以天下人自居,只要对天下黔首有利,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何况,首先灭韩,也就是首先让韩解除战争之苦,蒙大人要是肯进一步仔细想,也许还会说在下偏袒自己的故国呢!"
"不错,"秦王政有所悟地接着说:"先攻占韩,在我可以解除尔后出兵赵楚侧背的威胁,在韩也可免去多少年来借道及战祸波及之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蒙武笑笑不再说话。
另外,李斯取出几张带来的羊平地理图,他一一展开在几案上和秦王政及蒙武观看。只见这些地理图绘得非常详实精细,举凡地形要点、通路、城市、村落、粮食、水源地等的人口和人力与资源提供能力,全都清晰地注出。
"先生真是有心人!"秦王政赞叹。
"臣一向以天下为己志,尤其在秦这几年奉命主持间谍系统,对各国人物、天时和地志,莫不尽力搜集。"
秦王政点头称好。
李斯跟着话题一转,谈到秦国内政的种种得失,他总结说:
"秦地民风淳朴,怯私斗而勇公战,重法纪而不徇私,这是孝公变法所留下的遗风,但自吕不韦当国这多年后,官民风气都逐渐败坏,常发生官商勾结共谋利益的情事。由于工商业发达,各国商人云集,将各国尤其是楚赵的颓废淫乱之风带来,民风走向浇薄自私,唯利是图,追求个人享受,而置国家乡里于不顾,财富逐渐集中于少数人之手,特别是外国商人之手,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再过若干年,就会出现农村破产,农民无以为生,集体流入城市,而城市无法容纳,种种乱象将由此而生。"
"先生认为应该如何防止?"秦王政忧形于色地问。
"再用商鞅之法,并予加强,重农抑商,以维国本。"李斯简要地答复:"发展国家经济,节制私人资本,以积国富。"
"愿先生助我。"秦王政诚恳地要求。
"臣当一一拟定详细计划,再请大王过目。"
"好!"秦王击案。
在讨论完敌我情势和内政得失以后,秦王政等三人共同得到一个结论——
整理内政与并韩同时进行,然后视情况先灭赵魏,再及燕楚;齐国地偏,与秦不接邻而最富强,于最后集中力量灭之。最重要的战略改变是:秦国不再像以前那样蚕食各国,适可罢兵,而是按先后次序,全力整个吞并。
中隐老人主动派侍僮找秦王政来,在秦王政坐下后,两者有以下一段谈话。
"听说你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而且很中你的意,是吗?"
"老爹真是隐者不出门却知天下事,谁告诉老爹的?"
"宫中正在盛传,何必要人告知?只是我要事先提醒你几句话——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凡事强求,必有恶果。"
"不过,如今诸侯自相征伐,财竭民穷,正是出兵统一天下的良机。"秦王政信心十足地说:"老爹不也是常教我,统一天下,彻底根绝战祸之苦,解救天下人民于倒悬?"
"秦国不至于财竭民穷乃是凭藉巴蜀富饶的财源。但这几年的连年战争,十五岁以上壮丁死伤过半,你抚死恤伤还来不及,就想出兵征服天下?"
"时不我予,等到各国休养过来,再合纵对我,就后悔莫及了,我想乘机顺势,也应该是所谓顺其自然吧!"秦王政带调皮意味地笑着说。
老人长长地叹口气,然后闭目说道:
"你眼前的神态,使我想起你的先祖秦孝公!"
"我们两人有何相似之处?"秦王政显得非常高兴,与使得秦国由偏僻附庸一变为天下强国的秦孝公相比,本身就是很大的赞誉。
"我想起商鞅说孝公的故事。"
"哦,"秦王政有点失望,但由于好奇,还是说:"愿闻其详。"
"当年商鞍以孝公宠臣景监求见,头次见面,商鞅言事,孝公不时打着瞌睡,等到商鞅走后,孝公怒骂景监,说他介绍来的人是个疯子,说的尽是狂言乱语。景监以此责怪商鞅,商鞅说,我向孝公说的是帝道,他听不懂。过了五天,孝公主动找商鞅去,这次谈话比较投机些,但还是不能合孝公的意。于是孝公责备景监,景监转过来怪商鞅。商鞅说他这次是谈王道,孝公还是听不进去,请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说不成他就回家去种瓜了。"
"你不是在睡觉吧?"
"老爹,怎么会!"秦政王也笑起来:"后来呢?"
"孝公却不过景监的恳求,于是再召见商鞅。两人相谈,数日不厌,在谈话当中,孝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将头都伸到席案前面来了!于是景监问商鞅,这次怎么能使孝公如此满意。商鞅说,这次我谈的是霸道,孝公因此大悦。而孝公最后告诉商鞅说,行帝王之道,等得太久,他没有这个耐心,行霸道能及时看到国家富强,这才合他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问若有所思的秦王政说:
"让我考考你,何谓帝道?"
"好民之所好,恶民之所恶,天下共举,依然辞让,仆人之出,天下庆幸,尧舜是也。"
"何谓王道?"
"一心行仁,泽及百姓,万国景仰,莫不愿为平民,征伐一地,多地盼王师,如商汤周文等。"秦王政回答。
"那霸道呢?"老人笑着问。
"修刑厉法,富国强兵,使民怀刑畏威,以法服人。"
"你很懂治国旗天下之道嘛!"老人叹叹气说:"尧舜以前为公天下,有德者居之,由天下选出来的共主,当然天下心服,这种制度应该行之有千万年,虽无史可考。所以行帝道时,天下太平,人民不知有帝,只在危难时才会想起。行王道已是家天下,为争王位虽然发生战争,但战争时短,太平日久,人民安居乐业的时候多,所以商能维持六百多年而后败亡,周能维持八百年而后崩溃,但行霸道以力服人,力消即衰,力尽则亡。"
"但自秦孝公行霸道一百多年,秦国却日益富强。"秦王政不服平地说。
"要我说实话得罪你呢?还是要我编谎言让你心喜?"老人睁大眼睛注视他,神情显得非常忧郁。
"当然希望老爹说真话。"秦王政诚恳地说。
"自孝公变法迄今一百多年中,秦国对外发动多少次战争?秦国在国际上所得到的称号是强秦和虎狼之国。各国君主畏惧不说,各国百姓莫不痛恨,比之当时武王之师,各国盼望如久旱望云霓,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才有天下合纵与连横之议。合纵是合力对秦,连横是共同事秦以避刀兵,全都是畏惧的结果。至于秦国百姓如何,我不说,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老人闭上眼睛,脸色沉痛。
"老爹!"秦王政恳求地喊着。
"秦国行霸道,力尚足控制秦国,但一推广到天下,不用等多久就会力竭而亡。"
"那我先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后行仁道呢?"秦王政悚然而惊,想出折衷办法。
"有人向南方走,他告诉别人说,等我走到南方极处,我就会回向北行,你相信吗?"
"……"秦王无语。
"注意李斯,商鞅尚有两次不合王意,最后一次才作逢迎,而李斯一次逢迎就使你如痴如醉,他比商君更没有原则,更会见风转舵,善于投机者不可靠!"
老人闭目不再说话,秦王知道该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