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及王后在南书房接见蒙武夫妇。
蒙武在韩地军中奉召,日夜兼程赶回咸阳,刚回到府中,还未来得及休息,秦王政的使者就到了。
在各人行礼完毕就座以后,秦王政带点歉意地对蒙武夫妇说:
"蒙卿夫妇久别团聚,还未细叙别后种种,就将贤伉俪请来,是有点杀风景,但情况紧急,寡人能早一刻见到蒙卿,寡人就早一刻安心。"
"陛下如此说,蒙武怎么担待得起!"蒙武感激地说:"杨将军兵败番吾,臣是知道了,不知陛下紧急召臣,有何差遣?"
"寡人想派你去一个地方,担任一项你曾经担任过而且做得很好的任务。"谈到此秦王含笑止住。
蒙武看看妻子齐虹,只见她面有难色。蒙武暗暗奇怪,前次齐虹自动请求要去赵国,这次怎么突然好像不愿意起来。
果然秦王政也看出齐虹的神色不对,他转向她说:
"不错,寡人想派贤伉俪去赵国游说郭开,表妹有什么为难之处?"
王后和齐虹在一起,常呼她表妹并不稀奇,听到秦王首次这样称她,她不禁身心俱震,有如遭到雷殛。她明白君王口中越甜,内心越毒,这样称呼她是要她非卖命不可。
她心中有话想说,但是开不了口。
蒙武见秦王称自己妻子表妹,也是胆战心惊,不知是福是祸,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秦王久等不到她的回话,脸上已现出怒意,他终于忍了下去,和言悦色地又问:
"表妹前次自动请去,寡人为了你们新婚,不忍破坏你们新婚愉悦,所以不准。如今寡人有请,表妹怎么为难起来了?"
这时期虹不得不答话,她语词诚恳地说:
"臣妾前后矛盾,难怪大王生疑,实际情形是上次只要调开李牧,臣妾自认不需要经过郭开就可办到。如今李牧已成为灭赵最大障碍,非置于死地不可,而李牧目下王宠正隆,要除掉他,只有郭开这条路可走,可是郭开……"她又说不下去了。
这时一旁久未开口的王后,附耳对秦王说了几句话,秦王击案仰天大笑,他说:
"这不是正好吗?"
齐虹面有愠色,但不敢说什么。
只有蒙武弄得一头雾水,坐立难安。
王后笑着对齐虹说:
"表妹,你和蒙将军都不是小儿女了,这次结合也是两人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你不愿说,让我来帮你说。"
"表妹!"齐虹想制止王后,但秦王政在座,不是撒娇的时机。
"其实也没什么,"王后对着蒙武说:"郭开一直垂涎于表妹,他们虽从小认识,郭家和她姑丈家也是世代通家之好,但表妹一直讨厌他人品猥琐,从不假以颜色。只是他死缠活赖始终不死心,直到表妹嫁人……"
齐虹在旁不断用眼神祈求王后别再说下去,王后也只能说到此为止。
"这对工作不是更为有利吗?"秦王政目光注视着蒙武说。
就在蒙武要答话时,忽然有近侍来奏:
"燕太子丹求见!现在在偏殿等候。"
"告诉他寡人正在议事,没有时间见他!"秦王政皱了皱眉头说。
"奴婢已对他说过,但他坚持要见。"近侍又禀奏说。
"有什么事,大王就出去接见一下,臣妾可以陪表妹夫妇聊天等着你回来。"
"不见就是不见!"秦王政在蒙武夫妇那里所积蓄的怒气,藉机发泄出来,他对王后说:"你不知道这个人多讨厌!他仗着他父王和先王那段交情,凭藉寡人和他幼时在邯郸相处过一段时间,整天缠着我要对不侵燕提出保证,口头不行还要书诸文字,寡人真给他弄得烦死了!而且每次说见就一定要见,好像寡人是他家奴婢一样。"
他越说越火,当他看到近侍犹跪伏在地等候答复时,他大声叱喝说:
"你没听见寡人的说话吗?不见,要他滚!"
近侍吓得脸色苍白地退出,相信他也不会给燕太子丹好脸色看。
"其实你应该接见他,安抚他几句,"王后委婉地劝谏:
"秦国少一个敌国,攻赵也比较容易些。"
"不知为什么,寡人一见到他就烦,任何事都谈不上来!"
蒙武夫妇看到秦王政发脾气,有点惊惶不知所措。他这种反常的反应只有王后心里明白,可是不能说出来。
秦王政对邯郸的童年回忆是两极化的。他怀念和她两小无猜携手同游的时光,也忘不了那段日子里所遭的侮辱创伤。到如今,他还常在梦中和那些恶少打架,每次都是惊惧地哭叫流着冷汗吓醒过来。任何强者在噩梦中都是如此脆弱!他总是像个受惊的幼儿,钻进她的怀里寻求抚慰。
她怀疑,秦王政从不留任何姬妾过夜,是否和这有关?他不愿这些女人见到他这副孤独无依的软弱相。
每次他神定以后都会咬牙切齿地说,等到他征服赵国回到邯郸,他要好好算这笔帐,另加那些贵妇人对他母亲所有的欺凌!
燕太子丹是否知道,他每次来都会勾其他的噩梦,以及那些噩梦似的回忆?
蒙武夫妇见秦王政发怒,不敢再逆批龙鳞,只有主动答应。齐虹无奈地说:
"大王差遣,虽赴汤蹈火臣妾也不敢辞!"
"蒙卿不方便去,"秦王政突然又改变主意:"因为蒙卿自从完成联齐任务后,纵横外交之才已名满天下,此去目标太大。"
"臣一切听大王差遣,在咸阳稍待几天,臣就回去韩地军中。"蒙武一千个震惊,一万个无奈,可是不能表露出来。
"表妹聪敏过人,加上邯郸是她生长旧地,关系又多又好,蒙卿不必担心。"秦王政此时面色已变得和悦:"你也不必回军中,留在朝中主持间赵的事,这样你们夫妻可以一直有联络。"
"臣妾做事,臣倒是放一百廿个心的。"蒙武挤出微笑回答。
秦王政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着对齐虹说:
"寡人恭喜你有个这样好的丈夫,其他不说,就凭他生平不二色的操守,就不知羡杀多少王室金枝玉叶。当年他先妻过世,王堂姊长公主托寡人暗示,有意下嫁,他都以居丧心情不好拒绝了,最后还是由表妹你得到,你真是福气好!”
"臣妾这次去赵若有不测,长公主仍然可以下嫁,"齐虹故作大方地笑着说:"不然臣妾愿意退居侧室。"
蒙武不敢插嘴,幸亏王后在一旁打圆场,她笑着说:
"你们还要谈间赵的事,不要节外生枝!"
接下去他们讨论了一些行动细节,蒙武夫妇拜辞。
深夜,廷尉李斯来报,燕太子丹已逃出咸阳,往函谷关方向轻仆简从而去,现在追缉中。
"不要管他,"秦王政想了想对李斯说:"让他去!"
蒙武夫妇回到府中,途中车上,齐虹始终神色凄然,不发一语。
蒙武这次回来,原本是久别胜新婚,加上他平日待下人宽厚,府中上下充满欢欣气氛,这样一来,两人的心情就像在暮春三月突然掉到冰窖似的,心寒而无奈。
侍女们不需齐虹的吩咐,就将卧室布置得像新婚洞房一样,新红色锦被,新琉璃吊灯,一切摆饰全用他们新婚当天用的,而且排的位置都丝毫不差。
更可爱的是,她们还点上一对大红蜡烛,几案上摆着两副象牙箸、银壶玉杯、银调羹,上面都贴着"小别胜新婚"的红绢剪成字样。
齐虹见到这种场面,忍不住卟哧笑了,她说:
"都是你平日惯坏了她们,胆敢调侃起我们来了!"
"冰河终于解冻,"蒙武欢欣地说:"她们不能说没有功劳!"
齐虹要侍女送上小菜退出后,她亲手将玉杯注满了酒,举杯长叹一口气说:
"侍女们不知内情,个个欢天喜地,怎知道小别新婚酒竟又成了离别酒,武郎,干!"
两人碰干了,齐虹正色地说:
"郭开贪财好色,贱妾此去,前途难测,尤其他知道我已嫁给了你!"
"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既然主上留我在咸阳主持这件事,我们会联络不断,彼此的安危和行动都会很清楚。"蒙武安慰她说。
"再喝一杯!"齐虹又举杯敬蒙武:"相信我,即使是死,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蒙武听到她这样说,脸上显出一片悲伤,换成他沉思起来,室内空气变得很僵。
"真的,不要以贱妾为念,"她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秦王明知道我和郭开的这种复杂关系,偏偏要逼我去,要不是王后一再向我解释,长公主的事已成过去,我真会怀疑,秦王是否为了他堂姊,有意将我往虎口里送!"
"你怎么这样说?"蒙武不得不开口说话:"别说那个长公主又老又丑,就是美若天仙的幼公主,蒙武说不动心就不动心!"
"长公主丑?"她不禁笑起来:"骗别人可以,别忘了我经常和她在王后那里见面,虽然谈不上美若天仙,比我可有女人味得多!"
"美丑本来就是件乐山乐水因人而异的事,喜欢就是美,不喜欢就是丑,就拿长公主来说,别人说她严肃端庄,气度雍容,在我眼中却是一派做作,见了就想吐!"
"不要背后将人家说得这样不值一文钱。"齐虹格格地笑起来,又敬了蒙武一杯酒。
但女人情绪说变就变,她喝下这杯酒后,突然神色变得悲起,带点哽咽地说:
"武郎,你要相信我,到赵国真要有什么,我不会对不起你,我宁愿选择……"
她"死"字未说出口,蒙武已将她拥入怀里,用手蒙住了她的嘴。他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秀发,口中喃喃说:
"不要说死,为主上,为秦国,你不管受多大委屈都得活下去。西施为了越国,可以献身吴王夫差,范蠡日后对她一样敬爱。"
"我没有西施那么坚忍,"她倒在他怀里,泪如泉涌:"再说秦国不是我的祖国,秦王也不是我的主上,你生在秦国,也许可以将秦国当成祖国,你受秦王知遇,也许应该认为他是你的主上。但我不是,我被迫为秦作间,出卖祖国这多年,我已经恨死了秦国侵略成性,秦王当然也包括在内。"
蒙武一时语塞,只能用嘴吻干她的眼泪,却不知越吻越多。
"我是为了你,武郎,我愿意被迫做我不愿做的事,完全是为了你!"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为了天下人,"他在她耳边亲吻着说:"为了天下万世太平,百姓永不再受战争之苦!"
"好吧,我会尽量用你的话来蒙骗自己。"她深情地注视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我内心还是知道是为了你!"
"我相信,你肯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蒙武也变得情绪冲动起来。
他将她抱扶成为长跪姿势,举杯向天说:
"愿上帝和列祖列宗明鉴,我蒙武发誓,无论如何情况下,我都不会负齐虹吾妻!"
他们紧紧拥抱,半晌,蒙武突然说:
"你既然不愿到赵国去,我们去向主上告病。"
"他不会答应的。"她摇摇头。
"我们弃职出走!"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你到现在还不了解他的性格?顺他,他会当你是稀珍异宝,爱惜唯恐不及;逆他,他会视之若寇仇,不彻底毁杀,绝不甘休。"
蒙武亦不禁惘然。
"不要想那样多了,我只要你答应无论听到什么传言都要相信我!"
"我会的,我刚才不是发过誓了吗?"
"那你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天下太平后,我想像范蠡一样,带你到一处山明水秀的湖边——不,也许海边更好——隐居起来……"
"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眼前我们只有十天的假期,还不赶快享受!"她格格轻笑。
他接连两挥,熄灭了两根红烛火。
齐虹抵达邯郸,住进姑妈——亦就是公孙玉舅妈——家。
她发现到,离开邯郸十多年,邯郸的变化真大!新的巨宅高楼纷纷建起,有如雨后春笋;廿多年来未直接遭到战火的蹂躏,新生一代早已忘了战争是怎么回事,但边境上不时传来的战争消息,促使这些年轻人有了"不知明天"的颓废,他们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信条。
有能力赚钱或贪污搜刮的巨贾显要,拼命想法子赚钱搜刮,得到的钱有的在穷乡僻野另用姓名购置产业,准备赵国亡国,就躲到乡间养老。
有的怕国内不可靠,就到国外置产。其中部分人认为齐国和秦国一向友好,秦军不会打到那里去,纷纷到齐国买盐田,投资矿产。部分人觉得齐国人畏战,将来赵亡以后,秦军顺势就可轻易灭齐,所以齐国并不可靠,而楚国强大,民性强悍,兵强马壮,可与强秦一拼。因此他们又将用尽各种恶劣手段搜刮来的钱,转投资到楚国的土地、木材和矿产上。
他们人在赵国,心早就放在凄楚,一心只打算怎么亡国,亡国后该怎么办,却从未想赵国仍然完整,只要在上者不贪污要钱,武将不贪生怕死,大商巨贾不囤积居奇,操纵市场,不投机炒地及垄断土地,使得农村破产,贫者连食糟糠都求之不得,赵国仍然是有希望与秦一决雌雄的。
因此,李牧连破秦军,并没有给这些人带来真的信心和振奋,潜意识他们还讨厌李牧,因为他扰乱了他们的移民计划,在将资金转出去的时候,又会多一份考虑。而且赵国要是不亡,岂不是显得他们以前的高瞻远瞩都是仆人和吓唬自己的,岂不是会突显他们的愚蠢?
所以,赵国民众将李牧看作是英雄,是上天派来救赵国的神人,而在这些人眼中,李牧只不过是一时侥幸,突击冒险,战败了永不可败的秦军,他实际上只是一只奋臂挡车的螳螂。
齐虹也发现到,时隔十多年,邯郸仍有它一些毫未改变的规律。
富者越富,穷者越穷。
贫民窟依然肮脏杂乱,范围依然愈来愈大。
伤残士兵仍然流浪街头乞讨,只是其中参加过长期之战的都已白发苍苍,近三十年来的日子,不知他们怎么活过来的。
大户人家的声色犬马、丝竹笙歌,市井的灯红酒绿、寻欢买醉,夜夜处处,不夜的邯郸依旧。
尤其是赵王迁登基以后,他母亲原为歌伎,他血管里流着母亲音乐的血液,他不但喜欢音乐,而且是深通音律,谱曲填词,所得新作,莫不在邯郸家家传歌,随之传遍天下。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风吹草偃,上行下必效,赵王喜欢音律声色,赵国朝野上下也就莫不嗜声色若狂。
大敌当前,除了前方士卒外,全国听不到抗秦的言论和呼声,满耳都是凄凉的赵曲和靡靡亡国之音的郑风。
齐虹看到这些情形,心里非常矛盾。她预测这次任务不会太困难,威胁利诱,向郭开提出秦王的保证,亡赵后会给他优于现在的待遇和官职,郭开应该会很快就范。但她也为赵国难过,这里到底是她生长的地方,她对赵国,尤其是邯郸,真有一种难言的深厚感情,何况赵齐唇齿相倚,唇破齿寒,接下去就是齐国——她的祖国!
齐虹在邯郸拜访了亲友故旧,连络上原先珠宝店的旧属,这一趟下来就是两个多月去掉了。
只有两个最主要的人她没见——
郭开,她等着他得到消息来找她。
赵悦,这位秦王临行前交代的赵国地下领袖,非必要她不想惊动他。他太老了,托他办事,他一定会交代底下,这样太过招摇,惊动太多的人。
果然,有一天,郭开托她姑父带信,说是她来邯郸两个多月都不去看看他,是否忘了故人?
郭开为了表示权势和财富,有意在大厅接见齐虹。
齐虹只是带了一婢一仆,乘着双驾安车来访,他却开正门迎接,护卫兵卒由大门一直排到大厅阶下,整整好几百人。
容纳得下百余席案的大厅,粗梁巨柱,雕刻精致,四周墙壁上更画着巨幅的壁画,全是出自名家手笔。
席案四周壁边全摆着奇花异草,远远看去一片翠绿,就像置身于花园当中。
厅中尽头今天只放了两副席案,显然他将她当作最亲密的贵宾,不想找其他人作陪。可是在厅中伺候的男仆超过十人,排列在他身后的燕瘦环肥佳丽不下二十余人,个个都锦衣绣袍,盛妆全饰,摆明是向她示威的。
分宾主坐下之后,十几年不见,免不了要互相仔细打量。
郭开十几年来,官做得更大了,如今身居上大夫御史之职,但因陪赵王吃喝玩乐,随时都伴随君王,赵王对他言听计从,实权超过丞相。
可是他那副尊容却一点都没有长进:尖头鼠目,猴腮猪嘴,下巴戽斗向前突出,身高不满六尺,却装出一副巨人相,说话都是眼看着天不可一世的模样,三十五、六岁的人,却表现得老气横秋。
"贤妹来邯郸两个多月了,为什么都不来看看愚兄?"他首先责难。
"小妹的意思是先处理好一些杂务,然后专程拜访,想不到兄长先见召了,我这不是已奉召来了么?"有事求人,她心中作呕,表面上却不能不笑。
"听说你嫁了一个好丈夫。"郭开语其中嫉妒多于恭贺。
"唉,谈不上好坏,"齐虹叹了一口气,装出一副受委屈的可怜相:"表面上再好,性情不合,说什么也是假的。"
"所以你就到邯郸散心来了?"郭开眼睛发亮,似乎闪烁着无穷希望。
齐虹看了,心里感到高兴,看样子他对她犹未忘情,男人就是这么贱,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她故意看看他身后排列的二十多个女人,中间的确有几个称得上丽质天生,天香国色,而且年纪又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她这个三十多岁已嫁过两次的半老女人真是无法与之相比。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脸上,似乎要将她活剥生吞,对后面那些女人却不屑一顾。
"贤妹不必看了,都是些庸脂俗粉。"他半是客气地说。谁知他这一说竟引起身后这些女人的抗议,有人小声咕哝,也有人叽叽喳喳地当着客人面议论起来。
他这句话像是顽童用棍子捅翻了蜂窝,照情形看来,他对这些女人也不是驾御得很好。
她不明白赵王迁看上他那一点,竟如此宠信他。赵王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琴棋书画,跑马射箭,样样精通,可说是每个赵国少女的梦中情人,偏偏喜欢一天到晚和这样丑陋的男人混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也许他是想利用郭开的丑更为突显他自己的美吧!
这些女人的嘀咕嘈杂,使得齐虹不得不转移视线,改变话题。她指着厅内周围的那些奇花异果说:
"时值严冬,兄长还能找到这多长绿花树,真是难得!"
她这样说不打紧,只见郭开仰首哈哈大笑,身后那些女人也以袖掩唇窃笑。
"我说错话了吗?"齐虹不解地问。
"亏你还是珠宝世家,连这些人造花草都看不出来。"郭开又是一阵大笑。
齐虹起身仔细一看,这些盆栽除了几颗冬青以外,的确全是些人造物。它们以金做枝干,外包绿色丝绢,花叶有的竟是翡翠和红蓝宝石点缀而成,其中更杂有五尺高的完美珊瑚树。
"手工之巧,连我这个珠宝世家的人也要叹大开眼界!"齐虹衷心赞美:"出自哪位巧匠之手?"
"中原工匠都做不出来,乃是来自西域的礼品。西方沙漠很难看到绿色,他们喜欢用人造花草点缀篷幕,不过像这样贵重的却不多。"郭开得意地说。
齐虹回座,正在为难,今天这种场面如何谈到正题,不如改日再来。只见一名总管模样的家人,匆忙地走进来,附耳对郭开轻言了几句,郭开皱着眉头听完,坐着对齐虹说:
"刚才是大王使者来过,传话愚兄今晚进宫,大王要赐宴前方回来的军使,要我作陪。"郭开语话中掩盖不住他的得意。
"那我改日再来吧。"齐虹想乘机告辞。
"那怎么成!贤妹难得来,多年不见,我们应该有番畅谈,大王的宴会酉时才会开始……"
他还未说完话,那名总管又进来报告,大概又是有什么人求见。
"今天不见客!"郭开看了看齐虹说:"贤妹,我们另外找地方谈!"
在郭开专供机密议事的密室里,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郭开并不笨,他明白齐虹肯一召即来,一定有事要和他谈,而且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摆场面给她看,什么时候该谈论正事。
密室同样是设备精致,和他的人一样,华贵却带着俗气。
"今天我来,半是奉召,半是为了有点事要和兄长商谈。"齐虹在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
"愚兄人虽长得丑,但心生得玲珑,否则怎么会得到大王如此宠信?我知道你来一定有要事。"郭开笑得很得意。
"我奉秦王命和你商谈。"齐虹熟知郭开的个性,她不直接点破,他不知又会拖到什么时候。
果然,郭开吓得全身一震,他支吾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和妹婿相处不太好,到邯郸来是散散心么?"
"和夫婿处不好来散心是真的,奉秦王命来谈事也不假。"齐虹娇笑地说。
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郭开只要看到她这种娇笑,就会看得发呆、丧魂落起。好久他才定过神来,奸笑着说:
"赵秦现处于交战状态,我身为赵国大臣,你不怕我将你抓起来?"
"你不敢,"她仍然保持微笑:"你也舍不得!"
"嗯,不是不敢,是舍不得。"他的眼神中混合着爱和欲。
"舍不得也是不敢,"她纠正他说:"别忘了你拿了秦王多少好处!"
"好处,嗯,好处。"郭开有点不安:"说吧!这次秦王找我有什么事?"
"除掉李牧!"
"像上次那样调开他?"
"上次调开,这次不又来了?想办法斩草除根地杀掉他!"
"事情太难,恐怕办不到。"郭开习惯性地抓头。
他抓头的动作使她不禁回忆到儿时。郭开小时是癞痢头,痒起来就拼命抓,总是抓得头上脓血淋漓,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但偏偏老是喜欢缠着她,时时跟在她后面。
"以你在赵王面前的宠信,这件事并不是办不到,而是看你肯不肯尽力。"她是在奉承他,一半说的也是真话。
得到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称赞,在男人来说是最值得骄傲的事,郭开心痒难抓,只得又抓头。
"头上还长得有东西?"齐虹装得关心地问。
"哦,没有,没有,"郭开笑得像儿时般尴尬:"早就好了,早就好了!"
"怎么样?"她又追问。
"嗯……"他沉吟着:"赵人视他为神明,赵王待他如擎天栋梁,短期间动不了他。而且前次告他私自征税,税收不缴国库,这次他出马是赵王答应他,战区内的税由他统筹统收,全拨作军费和民政补贴之用。赵王也派人查过,李牧的确廉洁,身无余钱,家无私产,连七十多岁的老母都由经商的长兄在奉养,他本身妻子早亡,没留下儿女,他也未再娶,像这种毫无牵挂、又臭又硬的家伙,实在是个苍蝇都无缝可钻的铁蛋!"
"那小妹只有回咸阳了,兄长都没有办法,别人想必更没有办法了,小妹现在告辞。"齐虹作势行礼要走。
“慢着,慢着,"郭开连忙阻止她:"再难的事总是有办法可想的,贤妹先回座,从长计议!"
她坐下来,两眼注视着他,等他说话。
"秦王给我什么好处?"他认真地说。
"只要事成,随君开价!"
"财物我已不感兴趣,目前我已够多。"
"亡赵以后裂土封你,官位必在你如今之上。"
"那是以后的事,再说裂土而封,只是说说罢了,秦国本身将军建功,如今都不封了。"
"亡赵后保证你和你家族、门人,以及一切与你有关的人之生命财产安全。"
"这是不花钱的保证,"郭开讥讽地哈哈大笑:"赵国只要有李牧在,秦灭不了赵,再过几年,秦只怕会被赵所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牧手上还另有法宝?"齐虹大吃一惊地问。
"不告诉你,事关国家机密。"郭开半真半假地说。
"那多谈无益,小妹只有告辞了。"
"等等,等等,"他急忙阻止:"老实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李牧正计划训练一批职业武士作为统军骨干,三年以后赵国军队的战力,要教天下人刮目相看!"
"别扯这样远了!说说你的条件。"齐虹听了他的话,心里又矛盾起来——李牧是良将,她这样陷害他,日后良心如何得安?
"第一,给我时间!"
"多少时间?"
"很难说,至少三年。"郭开比了比手指头。
"至少三年?为李牧训练出一批人亡秦国?"
"短期间实在没有办法,要想彻底除掉他,只有让他意图谋反,这要慢慢搜集证据——也许说制造证据比较恰当些——慢慢在赵王跟前进言,才能有效,否则赵王怀疑到我,结果适得其反。"郭开不慌不忙,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越快越好,最多三年。"齐虹想到秦王政说在韩魏有事,多耽搁一点时间应该没有关系:"还有第二呢?"
"贤妹住进我府中来,遇事也好就近商量。"郭开色迷迷地说:"而且事成以后要答应我……"
"这不可能的。"齐虹一口回绝。
"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
齐虹怀疑地看着他,这不像他平日死缠活赖的作风,她想翻脸,但一想想除去李牧,也只有他帮得上忙,她只好委婉地说:
"我住在姑妈家还不是一样。"
"那才不一样呢!"他笑着说,小时候贼头贼脑的样子又出现了:"住我这里,我天天可以看到贤妹,办起事来会快些,否则我事多,说不定就忘记了。"
她再一想,住在她姑妈那里太久,是会引人品疑;住到他这里来,只要自己留意,他也不敢怎样,身边却听到他又在说:
"我不敢冒犯贤妹的,我会收拾一个别院安顿你,你可以带自己的佣人品女来,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住得舒服一点比较好。但事成以后,你得……"
"好,我答应,同时也感谢你的操心,"她勉强微笑说:"但我不希望待这样久,你要尽快,还有什么条件?"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当然秦王答应我的那些条件,还是要保留的。"他贼嘻嘻地笑着说。
接着他们交换了一些消息,讨论了行事细节。
齐虹留下吃了晚饭才回,约定第二天就搬进郭开府中。
在这段时间,秦王政并未闲着。
得到蒙武转报的赵国情报后,对等待三年的时间,他一开始也是不耐烦。他命杨端和与王翦两面发动攻击,全遭到李牧巧妙的击退,而且用的都是极弱势的兵力。
秦军想找赵军主力会战,就是难以找到,一个不留神,李牧的部队却突然集中,歼灭了秦军的小部队。他用品兵来真如《孙武兵法》上所言——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身则首尾俱至。
赵军旗兵更是飘忽,急速无定,防不胜防,连最善用敌后突击战术的李信也大感头痛。李信如今已是王翦麾下的骑兵都尉,率领三万轻重骑兵,但遇到李牧神出鬼没的骑兵运用,他也是一筹莫展。
这些和赵军接战多年的秦军老将,也全都奇怪起来,原来怯懦、行动缓慢、动不动就整批投降的赵军,在李牧的指挥下竟脱胎换骨地完全变了!不但个个骁勇善战,而且都宁死不降了。
更可怕的是,李牧将边境上的农民都组织起来,每隔段距离就设置一座烽火台,事先规定好的信号不但能报告有敌入侵,而且连敌军的兵种和兵力,都能以烽火的种类和数目报告得清楚确实。只要秦军有任何行动,李牧就能很快发现敌踪。
秦军只要一进入赵境,就像进入泥淖一样,随时会遭到民兵的攻击,其中甚至有很多老人、儿童和妇女,水源遭放毒更是常有的事。以前秦军喜欢到赵境作战,因为赵国民间普遍较富裕,攻占以后可以饱掠一番,如今进入赵境,随时有遭到袭击和中毒的可能,秦军人人视赵境为鬼域。
连次遭到挫折的结果,秦王政只有下令停止攻击,耐心等待齐虹的成果——除掉李牧。
但他并没完全闲着。
十六年九月,秦发兵接收韩南阳地区,将这个地区改成诸县,正式成为秦国的一部分,男子全编成年籍册,抽丁至秦军服役。
十六年十月,魏王在秦军的压迫下献出雍地,秦置为郦邑。
十七年,内史韩腾攻韩,俘虏韩王安,整个灭了韩国,将所有领土收为颍川郡。
这一年秦国内部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首先是关中地区大地震,百姓伤亡甚重,财产损失无法计算。
接下来是令秦国朝野上下都敬爱的华阳太后去世,当然最伤心的是王太后,她们平日处得就跟母女一样,没有华阳太后的提携,她和秦王政就没有今天。
但华阳太后的死,秦王政却没有太大的伤悲,他的注意全被国事所吸引。
他按照祖制让华阳太后的遗体和孝文王合葬,原先筑陵的时候,早就为他们预留了那个位置。葬礼之盛大,各国派代表哀悼,更是不在话下,尤其是韩王安还为她披麻带孝,行孙辈礼,被俘君王命运如此,也无话可说了。
接着是更大的灾害,秦国全境都遭到蝗虫的袭击,很多地区刚要成熟的麦子全被啃食一空。蝗虫来时,乌云似的遮蔽天日,啃食庄稼草木的声音有如万千架织布机,但在转移目标飞走时,整个大地就没有留下一点绿色,庄稼草叶全都一扫而空。
今年的饥荒是闹定了!
不过,他和王后并不是完全没有喜事,十二月他们生了个儿子,取名为胡亥。
当然最痛苦的还是蒙武。齐虹为了工作,不得不进入狼窝,时时与垂涎她已久的色狼为伴,而且时时有谣言传来,齐虹和郭开常常成双作对的出入,参加各种宴会。由于郭开没有正室,要是招待宗室显贵夫妇同时参加的宴会,齐虹还代行女主人的角色。
不过,唯一使他安慰的是,他们之间书信往来还是不断,除了情报资料以外,齐虹和他也以诗来表示对对方的思念。
他在今年春天,就曾写了这样一首诗给她——
渭上冰解,
陌间花开,
千思百问,
卿何时归?
所得到她的答复是——
子规夜啼,
日日思归,
雪山阻隔,
君且勿催!
这样一来,李牧不除,她真的没有归期了。
他和秦王政一样,焦急地等着事情的发生,不过秦王政是为了征服,他却是为了爱情。
十七年年底,他们等待的事终于发生了。
宫外下着大雪,室内未生火,寒冷的程度比室外好不了多少。
修长儒雅的李牧,全身甲胄危坐在正中席案上,他的一双卧蚕眉紧皱,单凤眼微闭,陷入了沉思。他刚接到赵王的诏命,召他和副将司马尚回朝任职,将军和副将职务由赵葱及颜聚接替,人已在途中,先命李牧准备交接事宜。
左侧席案上坐的是副将司马尚,他容颜苍老,头发花白,中等身材,乃是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曾参加过长期之役。他此时也是神色仓惶,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在侧坐的则是一名年轻裨将,乃赵名将廉颇的儿子廉越,他生得一张国字脸,隆鼻海口,如今是满脸充满愤慨。
"数年经营,废于一旦。"李牧抚摸着三绺清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末将早对将军建议过,要提防郭开这个小人,必要时也可用点钱财敷衍一下。"司马尚哭丧着脸说。
"现在说这些已没有用了,司马将军,郭开富可敌国,我们怎样送,也满足不了他,"李牧笑着安慰他说:"再说我们征收的都是民脂民膏,用在国防抗秦上是应该的,怎么可以用来填郭开那人永远填不满的贪婪之洞!"
廉越接着声如洪钟地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郭开诬告我们造反,我们就真的反了吧!相信全军士卒和战区百姓都会拥戴将军的!"
"那怎么可以?这岂不是弄假成真,反而给郭开诬中了吗?"李牧摇摇头。
"这些年来,将军一直表现忠诚,为什么主上还是会听信郭开那个小人的谗言?"司马尚沮丧地说。
"莫提那个昏君了,整日醉生梦死,声色犬马,狂欢彻夜,什么时候来过战区,看看士卒和民间的劳累疾苦!"廉越气愤填膺地吼着说。
"廉越,不要这样说主上,"李牧苦笑了笑:"所谓檐水日滴,阶石为穿,屋檐滴下的雨水虽然无力,但天长日久,阶石仍然会滴成孔洞,何况郭开日夜都陪侍主上,进谗言的机会太多了,主上怎么能不信?再加上那位赵悦老先生,不知为什么帮我的倒忙,发动邯郸市井人物、战区百姓为我请愿,说我功劳太大,武安君已不够,应该封侯裂土,增食邑为二十万户!"
"赵悦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司马尚问。
"管他是好意还是恶意,总之害惨了我们!”廉越粗声粗平地插口。
"商人无祖国,利之所在就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市井豪侠更是无祖国,只要能生存,随处都是依附寄生的地方。赵悦是秦王政的养外祖父,他想将他的地下势力渗透天下。有这两个原因,当然他会帮秦国的忙。"
"我曾建议将军注意来自秦国的那个女间。"司马尚叹口气说:"将军总认为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不怕一切妖魔鬼怪,想不到还是栽在她和郭开手上。"
"我不是没有注意,"李牧带点歉意地对司马尚说:"只是无法抵抗。每次我回朝述职,我都会暗示明告地提醒主上,众口铄金,曾母虽贤,连闻三次曾参杀人,也会弃织夺窗而逃。何况主上对臣之知,不如曾母知子深,而会进谗的绝不止三人,也不会止于三次。"
"结果仍然如此!"司马尚摇头。
"将军准备如何做?"廉越问:"赵葱和颜聚几天内就会抵达。"
"传令下去各军准备交接没有?"李牧问廉越。
"今天上午已传令下去了,"廉越回答:"只是军心似乎有点不稳。"
"主帅交替,士卒情绪浮动,这也是人之常情,"李牧笑着说:"我以前在边塞守关,遭谗调开,最后还不是复起?前次封武安君调右丞相,也是明升暗降,夺我兵权,但到秦军入侵时,不是还要用到我吗?"
"这次可不一样,"廉越说:"据末将得到的消息,郭开想置将军于死地,兵权一交出就会收押,罪名就是谋反!"
"我李牧十六岁以良家子从军,身经百战,受轻重伤不下二十次,如今行年五十有一,老母年前去世,孓然一身,家无恒产,身无长物,我造反是为了谁?"李牧大笑,笑声充满凄凉。
室内三人皆无话可说,陷入沉默。
突然中军来报:
"全军旅尉以上领军二百余人,正在中庭等候接见。"
"也好,省得我一一前往辞行。"李牧皱皱眉头说。
天下着鹅毛大雪,地为厚厚的冰雪所积封,番吾城整个是白茫茫一片。
两百多位李牧军将领,身披重甲,全跪倒在中庭雪地上,每人口鼻所吐出的热气,和天上飘着的雪花相映。他们全都沉默不语,脸上充满了愤恨和坚决。
李牧刚踏进中庭,这些人突然发声,就像迅雷一样惊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请将军不要中计,继续领导我们!"
"各位弟兄请起,军中换将乃是常事,为何要看得如此严重?"李牧勉强挤出微笑:"只要抗秦保国,谁当主将来领导各位,不都是一样?"
经李牧这一说,众人群中嘈杂起来。
"将军忠心耿耿却屡次遭谗,这次不能再上当了!"有人大声吼着。
"说我们谋反,我们就真的造反,杀进邯郸,砍下郭开那个奸贼的狗头!"也有人高声喊叫。
"将军不要上当!"更多的人品声高呼。"昏君奸贼不害死你绝不罢休!"有人带着哭声说:"断送
你自己不打紧,赵国还要靠何人?"
"将军继续领导我们!不要接受乱命!"众人几乎是同口一声。
李牧做手势要大家静下来,他用充满感情的语气说:
"各位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李牧知道各位是爱护我,但我们要是真的抗命,岂不是正中了奸人的阴谋?我李牧行事一直磊落,丹心更可坦对天日,各位不要为了一时冲动,使全军蒙羞,也为李牧带来平生的污点!"
这时人群中有人站起,李牧一看,正是骑卒都尉赵敢,他是宗室,算起来还是赵王迁同高祖的旁支哥哥。年龄三十不到,长得龙眉凤眼,一看就发现得到他的王室血统。
将赵国边区变成秦军泥淖,十之八九都是他的功劳,他不但英勇,而且足智多谋,乃是李牧军将领中的人望领袖。他此时侃侃而谈。
"将军听从赵王乱命,不是利国而是误国,不是爱君而是害君!"
"赵都尉此话怎讲?"李牧故作不解地问。
"郭开一直想置将军于死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将军遇害,谁来领导赵国抗秦?没有将军,秦亡赵有如囊中取物,这些年来的战役都已证明这件事实。国家一破,赵王降为臣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不是将军害了他么?"
"依你之见呢?"李牧问。
"依末将之见,不造反,也拒绝交出兵权,赵国三分之二的精锐部队在此,赵王无力讨伐,战区军民一向自给自足,并不需要国库经费,我们就这样抗秦下去,赵王总有清醒的一天。"
"这个主意最好!"二百余名威猛武将齐声大吼,声彻云霄,堂前避寒的鸟雀尽皆惊起,振翅欲飞,喳喳叫个不停。
等得众人喊声停歇后,李牧突然卧蚕眉紧皱,向身后中军喝道:
"赵敢出言狂妄,扰乱军心,拿下交军正议处!"
几名中军围上来抓人,赵敢微笑着伸出双臂,自动就缚,口中还带着哽咽地说:
"末将死不足惜,只望将军以国为念,珍惜自己这根赵国唯一的栋梁!"
"事不只关赵都尉一人,我们都愿接受军法从事。"跪在雪地的诸将同声齐喊,互相伸手捆绑起来。
李牧正皱着眉头思考该如何找台阶下时,门军领班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气喘喘地说:
"将军,大事不好!"
"什么事这样慌张?"李牧心底一震。
"好多的百姓都跪在大门前,要求见将军!"
"唉!"李牧长长叹了口气,转头苦笑对司马尚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司马将军,我们出去看看。"
将军府门前宽广的大校场上,白皑皑的雪地上跪满黑压压的人群,男妇老幼都有,有的妇女还背负婴儿,手上牵着幼儿。他们全都捧着香案,点燃蜡烛,口中喃喃祈祷,一见李牧出来,全都高声叫喊:
"李将军不要丢弃我们不管!"
李牧再往左右一看,目光所及的大街和巷口全都是跪在雪地、手捧香案的民众,他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楚。
赵国边境百姓几百年来都苦,先是韩、魏、赵互攻,边境一直是战场,近百年来秦孝公崛起,入侵中原,赵国是主要目标,这些边区城市也就成为主要战场,毁灭掉又在废墟上重建,没多久又遭到毁灭,百姓很难过到一天真正太平无事的日子。
这几年来全靠李牧坐镇,韩魏不敢窥视不说,连秦军试了几次后,如今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百姓都知道,目前太平丰裕的生活全是李牧所赐,李牧一走,又会恢复到以前的朝不知夕、日夜担心受怕的日子。
"我能这样丢其他们不管吗?"李牧此时在心中自问:"只为忠于那个母为比婢女、本身又只会斗鸡走狗、吹弹拉唱的赵王?管他的,为了这些可怜的百姓,管别人要怎么说,管历史会怎样写,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管不了这许多了!赵敢的话也许可行,我不公然言反,但也不交出兵权,赵王应该有清醒的一天。"
一下决心,他反而变得舒坦自在起来。他要中军们奔走于百姓丛中传话,李将军绝不走,要与整个战区乡亲父老共生死。
听了中军的传话,百姓同声欢呼,心满意足地逐渐散去。
回到中庭,只见那领军校尉仍然自绑着跪在雪地上,赵敢两手反绑跪在众人前面。
李牧不发一言地解掉赵敢的捆绑,同时期静地对众人说:
"李牧愿留在这里与各位共生死!"
众人闻言,全都从地上跳起高呼万岁,纷纷互相解绑。
李牧宣布了三项原则——
第一、不言反,只是不交出兵权。
第二、不勉强,不愿跟随者自动离去。
第三、不让部众有后顾之忧,父子同在军者,父归;兄弟同在军者,兄归;独子及新婚不满一年者,归家。
最后一项李牧特别说明,既然下定决心,那些家住战区外的士卒,恐怕要花费时日等待赵王清醒,很长一段时间有家归不得了。
齐虹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睡在一间布置华丽室内的床上。她摇了摇仍然有点发晕的头,很久想不起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怎么会睡到这里来的?
她中了郭开的道?她检视一下自己,衣衫仍然是整齐的,身上也没有什么异样,她暂时放了心。
她第一个冲动是想喊人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一想,还是先冷静一下,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作打算。
她在茶壶里倒了一杯茶,喝下去后神智清醒多了。她才想起刚才是和郭开一起用餐,三年了,他们在一起用餐的时间很多,郭开也一直尊重她,所以她逐渐对他失去了戒心。
她想起郭开哭丧着脸对她说:
"三年来的努力,再加上赵悦在外面的配合,总算主上相信李牧会反,派赵葱去取代,想不到李牧真的反了,拒不交出兵权。"
"这样一来,不正好证实你的话不假,赵王以后会对你更信任,李牧既然公然反抗,你们就没有法子治他了么?"她笑着说。
她这一笑不打紧,郭开又看呆了。她拍拍席案,他才惊醒过来说:
"全国三分之二最精良的军队都在他手上,而且又是全军逼他反的,谁拿他有办法?何况他不言反,只是不交兵权。"
"好了,你的事算是办成功,其余让我自己来想办法!"
"那你答应我的事怎么啦?"郭开色眉色眼地笑着问。
"秦王那方面的承诺当然算数。"
"我是说贤妹自己的承诺。"
"我承诺了什么?"她真的想不起对他有什么承诺。
"贤妹答应事成以后……"他说不出口。
"事成以后我当然回咸阳,"她正色说:"何况你们事情只做了一半,下面还是得我自己来!"
"哦,喝茶,喝茶。"他要侍女送上两杯茶来。
难道说,毛病就出在她喝的那杯茶上?
她想起来了,一定是!因为她再想不起喝茶以后的事。看样子,郭开是要幽禁她,不让她走了。
她不禁有点烦躁起来,她被幽禁不要紧,蒙武得不到她的消息不是会急死?
再说,赵王拿李牧没办法,只有靠她自己孤注一掷,采取最后不得已的手段——行刺,早知道这样,何必要绕这大的圈子白等三年?当然那不可靠,还不如藉赵王之手杀他。
她在室内转了一会,渐渐冷静下来。她告诉自己,首先她要将郭开应付好,她才能出得这里,否则一切免谈了,不过,对郭开她应该是有把握的。
想定以后,她轻轻敲了敲房门,没听到人应门,却听到有人跑开的声音。过没一会,果然郭开笑眯眯地开门进来,亲切体贴地问:
"贤妹睡醒了?刚才你忽然不胜酒力,就伏在席案上睡着了,我要侍女扶你进来的。"郭开真是说惯了谎,说起谎来脸上不红,气也不喘。
"多谢兄长了,"她媚笑着说:"这里不知是哪里?"
郭开又发呆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是哪里,还是在我府中啊!"
她放下心来,心一横地想——三年来相处,虽然看你仍然不顺眼,但多少改变了对你的观感,不然不会单独和你用餐还饮酒。如今你既然不仁,也就莫怪我无义,你狼子野心毕露,我对你也是无可再利用,本来想好来好散,我办完事回咸阳,秦王的承诺照样实现,既然你这样……
她心里动了杀机,脸上神情却显得更媚,她娇声说:
"大哥,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郭开高兴地问。
"我和蒙武性情不合,到邯郸本来就不想回去,如今任务未达成,更是不敢回去了。"
"长住邯郸不是很好吗?李牧虽不交兵权,还是在为我们守大门,秦军踏不进赵境一步,邯郸安全得很。"
"长住府中,身份不明,我算什么?"她装得哀怨地说。
"我的夫人,这多年来我都空着这个位子在等你!"郭开真的语带深情说:"难道说你一点都不明白我的苦心?"
"好了,"她安抚他说:"不知道你的苦心就不住进你府中来了。"
"你是答应嫁给我了?"他兴奋得跳起来靠近她。
"嗯。"她点点头,装着害羞低下脸。
他将她一把抱进怀中要吻,她感到恶心想吐,却也双手围紧他的颈子,右手拉住他的后领,只一转动,郭开全身软绵绵地躺进她的怀里。
她用的是间谍最巧妙的手法:抓紧衣领,大拇指关节一压喉节,对方哼都不会哼一声就气绝身亡。
她将他放到床上用丝被盖好,脸向里面,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敲敲房门,一名侍女应声进来,看着睡在床上的郭开,脸上现出暧昧的神色。
"郭大夫累了,不要任何人惊动他,你先出去。"她和言悦色地交代侍女。
侍女听到"累了"这两个字,会意地笑了。
侍女退出后,她熄了灯,带上房门,顺着回廊走出院子,原来这里就在她住的别院隔壁,只要通过一道月门。
她不慌不忙地整理好一包随身衣服,带了一些碎金子,在马厩找到自己的爱骑——五花马,跨上马绝尘而去。
在驰出邯郸城时,她忍不住在心中默念:
"李牧,我来取你的人头了,先为你杀了郭开,也算是向你表示我部分的歉意!"
她使用夜行术,很轻易地进入番吾李牧将军府,制伏一名警卫,问出李牧的居处,毫不困难就找到李牧的书房。
她穿着一套黑色夜行衣,脸蒙黑巾,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她来去如风,行动快若闪电,行走屋顶,轻柔有如狸猫。她先巡走一圈,将院内几个守卫放倒,忍不住叹息着,为什么武将的警卫都是如此疏忽?尤其是像李牧这种自认得军心,受民众爱戴的武将,总认为警卫森严乃是件丢脸的事。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他不知道赵王和郭开随时都想算计他吗?
这点她将来要向蒙武提出警告。
她用倒挂金钩姿势,伸头看到书房里。只见李牧身着便服,埋着军书和公文中,他手执朱笔不断批阅,偶尔还抬头叹口气。
她正想由窗口跳进去,却看到李牧掷笔长叹,站起来走向窗前。她当是李牧已发现到,连忙缩回头,只听到李牧叹口气说:
"知我者知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半生戎马,孑然一身,但朝中那些故友似乎并不谅解我。仇人愚者的谩骂容易忍受,知交的误会令人伤感。"
接着又听他似乎是在仰首问天:
"天哪!天哪!我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说完他转身向几案走去,齐虹一个灵狸穿窗落进室内,等李牧警觉拔剑转身时,齐虹的剑已横在他的颈上。李牧毫无恐惧之色,只注视着她,微笑地问:
"赵王派来的?"
齐虹摇摇头。
"郭开派来的?"
她还是摇头。
"那就奇怪了,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谁想杀我?"李牧充满自信地说。
齐虹想不到英明睿智,用兵如神的李牧也会说出这种蠢话,她忍不住吓哧笑了出来。
"你是女的?"听到她的笑声,他皱紧眉头:"告诉我,谁派你来的?"
"你只顾注意赵王和郭开,却忘了你的头号敌人秦王!"她笑着说。
"你怎么进来的?"他不解地问。
"行高楼有如平地,"她仍然微笑:"现在是三军中取上将首级!"
"真想不到李牧纵横疆场一世,却死于女子之手。"李牧是叹息也是轻视。
"将军不需如此拖延时间,周遭警卫全被小女子解决了,就是有人来也救不了你,"看到李牧脸带轻视和委屈,她忍不住豪气大发:"这样好了,我让你拔剑,你胜了我,我死你不必死!"
齐虹见李牧如此忠义,实在杀不下手,想给他最后一次赌的机会,也是要让他在女子手下死得甘心。
李牧不解地看着她,摇摇头说:
"你不像刺客,倒像小儿女在玩游戏,好,我就试试运气!"
他后退拔剑,姿势非常美妙,但只是军中普通招式,他一进击,齐虹短剑一绞动,剑就脱手掉在地上。
"再来,让你刺三剑!"她笑着说。
"不必了,一剑脱手,三剑仍然是脱手,我们的剑技相差太远!"李牧又再仰天长叹一声。
"将军仍然死得不甘心吗?"齐虹的短剑仍然架在他前颈上,稍一划动就可割断喉管。
"大将不应死在敌手,这对为将者是莫大耻辱!"李牧临死大将风度仍在,他从容地说。
"好吧,小女子让你自裁。"她拾平地上的佩剑交给他。
李牧接剑回到书案前,解开头上发鬓,以发覆面。
"将军这是做什么?"齐虹不解惊问。
"无颜见祖宗于地下!"
"将军还有遗言否?"
"李牧身负叛国罪名,却死于敌国女子之手,这是莫大的讽刺,内外皆不见容,夫复何言!"李牧微笑。
他这种从容就死、毫不留恋牵挂的潇洒,使得齐虹一阵激动,她俯伏行礼说:
"齐虹恭送将军,有一事可以告慰将军的,就是齐虹来此以前已经先杀了郭开。"
"李牧一死,郭开在不在对赵国都没有什么影响了,"李牧叹口气说:"我死后你一定会取首级报秦王……"
他底下话没说完,齐虹已明白他的意思,她紧接着说:
"假若将军想全尸……"
"人死如灯灭,全尸和挫骨扬灰有什么两样?"李牧举剑横置喉头:"你拿去好交差!"
"齐虹恭送将军!"齐虹再度俯伏行礼:"我会礼敬将军头颅,不准任何人亵渎。"
李牧一用力,剑割断喉管,鲜血喷湿了书案,尸体缓缓倒了下去。
齐虹惊奇的发现到,在割取李牧首级时,她竟然两手颤抖,泪流满面。
李牧死后三月,秦大兴兵,王翦率军十五万,攻上地,下井陉,直取东阳;杨端和率河内军廿万陷番吾,进围邯郸;羌瘣率轻装步骑五万追击溃败赵军,并组织占领区地方政权。
李牧一死,赵军已失去斗志,又恢复以前一战即走,未见胜负就大批投降的老样子。
秦王政十九年,王翦、羌瘣起定东阳地区,杨端和攻破邯郸,先擒赵王,迁居房陵。
赵公子嘉率宗族数百人逃亡代地,自称代王,收容残兵败将,也得到十万之众,东与燕国合军,列阵易水之西,和屯兵中山的秦军相对峙。
赵代地大饥荒。
秦王政征服中原,君临邯郸的宿愿终于得偿。
但他忘不了儿时所受的那些侮辱,他要藉到邯郸劳军的的机会报这些仇。
行前他曾去看过中隐老人,报告亡赵的喜讯,但老人却面带忧色地告诉他:
"成功太快,绷得过紧,应该注意在赵地笼络人心,尽量起用当地人,这样才能使赵地安定下来,减少将来伐燕定齐的后顾之忧。"
秦王政当然恭谨奉命,在公的方面如此,私仇却必须要报,他自命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这次灭赵,齐虹的功劳最大,秦王政问她要什么奖赏,齐虹说功劳最大的应该是蒙武,假若没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她根本不会有这大的耐心和勇气。
秦王政笑着问蒙武要什么,蒙武什么都不要,只要能与齐虹长相伴,弥补她这三年所受的离别之苦和周旋敌人之间的委屈。
秦王当然没有理由不答应。
齐虹自杀了李牧后,良心始终不安,她半开玩笑地告诉蒙武,要不是想到他还在等着她,李牧自刎的那刹那间,她真想跟着自刎,以谢李牧和赵国!
蒙武紧拥着她,用一些老话安慰她,他说:
"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秦国,而是为了消弭天下的战祸,让普天下百姓享受永久和平。"
他答应她,一旦天下统一,他们就会归隐,在渭水畔找一块土地耕种,男耕女织,垂钓渭上,绝不再过问政事。
"我不会织布怎么办?"她依偎在他怀里撒娇。
"那就多帮我生几个孩子,免得你无事可做,又拿刀弄剑的,简直不像个女人!"
秦王政进入邯郸城,举行了一项极盛大的献俘和入城式。
邯郸凡是秦王政要经过的街道全用水冲洗过,然后再铺上细黄沙,以免车马经过时尘土飞扬。
秦王政和王后选定他们常携手同游的市集为必经点,行宫则是设在他曾住过的赵悦别院,赵王宫虽然华丽壮伟,但他不想住进亡国之君的宫中。
他只下令,将赵宫最精致最能代表赵国建筑风格的丽宫,整个搬移到咸阳重建,另外赵宫的钟鼎古朴、雕刻和壁画,也原封不动地搬到咸阳的赵宫里。
他目前在咸阳宫中有赵、魏、韩、楚、齐和燕等室,未来他要将这些室扩充为赵、魏、韩、楚、齐和燕宫,整体迁丽宫只是个试验性质的开始。
王后认为这种做法要浪费很多的人力和财力,而且不见得能恢复原状。秦王政坐着告诉她,战争消耗的人力和财力更多,赵国有的是贵族地主和军官俘虏,藉此劳动他们筋骨一下!让他们也尝尝平民兵卒的长途跋涉、日夜劳苦的滋味。至于恢复原状,这些俘虏中多的是技师和巧匠,只要告诉他们,恢复原状成功就恢复他们自由,不成功就要他们的头,他们自己就会想出方法来。
王后满腹的不高兴,但不好说什么,这是男人的事。
在进城的当天,地方政府发动邯郸城所有男女老幼都到街上欢迎,真是万人空巷,热闹非凡。欢迎的民众中多的是愁眉苦脸、满腹亡国之恨的人,但也有不少人是真心欢迎,谁当王都是完粮纳税,今后不必打仗,兵役、徭役、田赋和各种苛捐杂税一定会少了很多。
秦王政和王后共乘一部六七黑马拉的敞篷华盖车,王后手中还抱着两岁的小胡亥,他似乎非常懂事,端坐在王后怀里不动,只用两只灵活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左右看热闹。
前面开道的是三千虎贲军,一色的黑盔黑甲,连旗帜都是黑色,上面绣着斗大的"秦"字和白龙彩凤的王室图腾。在他们后面是数百名执斧钺的郎中,他们骑着一色的白马,身着黄色饰袍。
秦王及王后车后是丞相将军所乘的副车,再后面又是侍中、郎中和虎贲军。
赵王迁及丞相、宗室大臣及将军百余人,全都穿着白色囚衣,颈上带着象征铁链的黑色组索,跪伏在城门口迎接,他们已经跪在那里近两个时辰。
按一般惯例,这时胜国君主应下车扶起慰问,以示安抚和自己的宽宏大量。但秦王政却一眼看到这个浪子君王俊秀脸上所露出的可怜相,火气就往头顶上冒,尽管王后捏他的手示意,前面的仪队也将马放慢,等着秦王按例而行。
但秦王政只看了御车的赵高一眼,口中说了两个字:"速行!"
前导仪队和整个车队速度加快,跪在城门口的这些高贵俘虏都不知道下面一步该如何做法。
秦王政皱着眉头在想:
"桀纣虽然无道,兵败被围时还知道举火自焚,哪有这种贪生怕死、不顾羞耻的国君!"
晚间住下以后,秦王政夫妇为这件事起了争吵,这是多年相处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就寝前,王后埋怨他不照国际礼节惯例行事。
"这样对他还是容忍的,依我的脾气,全部斩首算了,也让秦国文武大臣看看,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没有骨气的人!"
"老爹临行交代,战胜国对战败国应该宽大,才能安抚人心。"王后劝戒他说。
"那是安抚一般民众的心,而不是安抚亡国昏君和这般腐化无能的文武大臣的心,"秦王政笑着说:"你没看见欢迎我们的赵国民众,一个个都是那样兴高采烈,他们是在感谢我帮他们除去这群骑在他们头上的统治败类。"
"但愿如此,不过赵国人民松散自由惯了,一旦骤然将严厉的秦法加在他们头上,恐怕他们会承受不了。"王后又说。
"要严开始就严,归秦后一切照秦法待遇,这也表示将赵人视为秦人,并无偏颇歧视。"秦王摇头说。
"你真是雄辩,我总觉得你说的话不对,却找不到驳你的理由。"王后也跟着他摇头。
"这就是我超过其他历代君王之处!"秦王政得意地说。
"这只是胜利的开始,不要太得意忘形,"王后不想再谈下去,她想转变话题:"明天我想不要像今天这样招摇,而是轻车简从,重游一下我们过去曾同游过的旧地,好吗?"
"有你在身边,旧地是否重游已经不重要了,明天我还有很多事要办。"
"什么事白天办不完,还要在晚上办?"
"明天气我就要准备杀人!"秦王政的口气和脸上都充满杀气。
"杀人?邯郸围城之战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王后沉痛地说:"你和我都是生在邯郸,在这里度过童年,总会有一点感情,一些美好的回忆!"
"有,当然有!"秦王政有点激动地站起来在室内走动:"那就是和老爹与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但如今你已在我身边,老爹也住在咸阳后宫,邯郸剩下的只有我痛苦的记忆,我恨这里的虚伪做作,更恨这些侮辱过我和我母亲的人!明天开始,我要报复,而且是集体报复!"
王后本来想说,虽然这些人侮辱他和他母亲,但都是些不解事的孩子和爱道人长短的妇人,这样也罪不至于死,何况她们背后议论的大部分是事实。
但她看到他眼神燃烧着的仇恨之火,她惊吓住了,一个男人的眼神为什么如此多变?女人的眼神简单明了,喜、怒、哀、乐,表情都非常明显,但她整个人还是原来的样子,美丽的女人不管带着任何眼神,她还是美丽的,丑的也是如此。但一个男人却会因眼睛的表情改变整个人的外观。
秦王政在她眼中如今就是个似不相识的陌生人,充满仇恨、恶毒,手上沾满血腥的丑陋陌生人!她还想用自己对他的影响力作最后的努力制止他。她正色地说:
"我跟你来邯郸是为了寻求旧地重游的欢娱,我已等待了这么久。"
"我杀人何尝不是一种寻求旧地重游欢娱的方式,我期待这一天比你期待得更久!"秦王政狞笑着说。
"我明天就带胡亥回咸阳,我无法眼睁睁看到你乱杀人!"她使出最后的撒手锏,希望他会软化。
以往她的这手撒手锏可说是百试不爽,只要她说要离开他,那怕是留他一个人在南书房,他都会陪小心软化下来。但出乎她的意料,今天他却是冷冷地说:
"也好,你先回咸阳,我还要到中山视察王翦部队,代地寒冷,又是前方,不适合你和孩子去。"
"你真的疯了!"她忍不住说出目前心中对他的看法。
天色已近黄昏,落在地平线上的夕阳红得像涂上了一层血。
时值初冬,傍晚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已经有那么点刺痛,人们心底的感觉是冬天又来了。冬天表示冰封大地、河流,将人关在家里,将野兽囚在洞穴里,将象征生命的绿色从眼中消失。
冬表示沉睡,意味着死亡。
一百多个穿白色囚衣的囚犯,在秦军的鞭子驱策下,已经挖好一百多个土坑,一人多长,大半人深,站在里面,正好露出一个头。
这些人都是前赵国宗室子弟,有的在亡国时正担任亲贵大臣,如今却是黄土满脸满身,虽然上身打着赤膊,背上胸前还滴着大颗的汗珠。
他们挖掘面前这排自己的坟墓,已挖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平日只会弹瑟弄琴、抚摸女人的手,现在都已磨破了皮,一拿着锄头和土箕就会有彻心的痛,但身后拿着皮鞭的秦军并不怜惜他们,只要他们稍停下来,鞭子就抽在背上,一鞭一条血痕,比手磨破更痛。
现在总算挖好了,各人站在各人的坑前面,等候监工的一名秦军校尉验收。
挖出的新土堆在坑的四周,颜色特别鲜艳,还带着浓浓的泥土芳香。
他们真的已精疲力尽,好想倒在坑里睡上一觉,这比躺在任何美丽女人饱实的胸膛更舒适。
他们不知道嬴政为什么要玩这种恶作剧。他传令全国,寻找儿时玩伴,他们自认命好,新来的征服者竟是他们的童年旧识,今后飞黄腾达且不必说,至少他们安全已得到了保障。
他们中间也有人怀疑过,他们小时候曾欺侮过嬴政,他是不是会找他们报复?其他同伴就告诉他,小孩子在一起,谁没有恶言相向过?谁没有打过架?他要是记仇,就不会这样积极找他们了。
于是他们纷纷出来应召,甚至有很多已藏在安全处所的人也出来了,就像躲在洞中的蛇受不了洞外青蛙的香味。
嬴政集合了他们,特别赐宴招待,给他们安排最好的住处,没事还找他们话旧。
这样一来,最胆小谨慎的兔子也会钻出洞来,等到他看看想找的人差不多都找齐了,他一翻脸,全部下邯郸大牢,再想见他的面都见不到。他们真不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现在,有些自命乐观的人还在安慰同伴:
"不会有什么的!嬴政只是吓吓我们,开开玩笑,小时候我们欺侮过他,他要我们坐了几天牢,又做了半天苦工,挨了这多鞭子,也该补偿过来了。"
有的人并不这样乐观,他们哭丧着脸,两腿发抖,并不是因为冷,双眼含泪,是因为恨自己笨!
也有些胆大的人,开始咕哝含糊不清地骂。
验工校尉检查了每个人所挖的洞,不够长的挖长,欠深的加深,最后他总算满意了,他命这些人穿好上衣,排成一列,各自站在自己所挖的坑前面。他难得地展开笑容说:
"主上等下会来看你们。"
这些人面面相觑,还是不能完全会过意来,嬴政总不会为了小时候吵骂几句,就真的将他们活埋,说什么他们也是赵国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人物,他要是这样做,还想不想治理赵国?想不想笼络赵国高级阶层的人心?
这时,城门方向尘土飞扬,有数十七和十多部车向这边疾驰而来。
"一定是嬴政来了,我倒要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三十多岁面目英俊的人说,他父亲是前赵国丞相。
"别找麻烦了,说说好话,求他饶饶我们。"说话的人是郭开的大侄子,猥琐的程度可和他叔叔媲美。
果然一马当先的正是嬴政,他只带了数十名郎中护卫,他骑在马上的样子潇洒英挺,比他实际年龄还年轻。
他微笑地骑马绕了土坑一圈,微笑着对这些儿时玩伴说:"各位辛苦了,你们已尝到平时为农、战时当兵挖土锄地的苦楚了!"
众人见到他和言悦色,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该饶了我们了吧?有什么得罪处,这些处罚也该够了!"有人喊着说。
"大王,你自小爱恶作剧,这次未免太过份了吧?"有人这样大声叫。
"唉,牢也坐了,工也做了,还要我们做什么,就说吧,不要再跟我们猜哑谜了!"也有人叹息。
"……"
"……"
七嘴八舌,大家抢着说话。
"再有,我是想你们死!"秦王政脸上仍带着微笑,眼神中却出现了那天晚上吓得王后独自回咸阳的狠毒。
"什么,你……"这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诧。
每人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两名秦军,一人抓住一条臂膀,扭着向后捆绑起来。
"嬴政,你这个杂种……"
"嬴政,你阴险毒辣……"
"你这个杀父逐母的私生子……"
"……"
很多人绝望得破口大骂,但也有些人早在意料之中,沉默不语。嬴政从小就一脸阴鸷,自己要上当,怪得上谁?还有些人哭闹着骂自己笨。
拿着鞭子的秦军纷纷抽打叫骂的人。
"不要打他们,"秦王政依旧不动声色地说:"临死前有尽量大骂的权利,但他们要多付点代价。"
他狞笑着下令:
"骂寡人的全部去舌!"
秦军拔出匕首割舌,紧闭着嘴反抗的,满嘴牙具全都敲光,然后全推进了坑里。
"你们都喜欢女人,没有她们陪,九泉路上你们会感到寂寞,现在寡人赏给你们每人一个,甚或是两个,你们应该走得安心。"
秦王一招手,十几部车中下来一百多个女人,有的年老,有的年轻,但不是走着下来,而是由秦军两个抬一个抬下来的。她们颈上还勒着白绢,舌头微微伸出,这些都是当面侮辱、背后造谣、曾给过他母亲莫大精神痛苦的女人。
这些死女人每个坑丢下一个,正好覆盖在这些活男人的身上,丢不完,一个坑中丢两个。
"填土!"赵高代表秦王政下令。
很快坑变成了新坟,一堆堆排得如此整齐。
远处暮霭四合,成群的寒鸦噪叫着由天空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