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将"装神弄鬼"案审理终结,赵高削去官爵,废为庶人,依旧在宫中服务。其余研究小组成员,年轻者谪边服劳,年老不堪服役者解回原籍,限制居住,交地方官看管。蒙毅对自己办理的这件案子深感满意,首犯赵高既然都不死,其他从犯——其中很多是不知情的人——当然也不该死。
但这项判决却产生了莫大的后遗症,这些儒生术士无论服劳役或是回原籍,全都成为反始皇的有力宣传者。
皇后已死,神仙梦又破碎,南方任嚣、北方蒙恬都做得很好,虽然黔首辛苦一点,但发配筑长城的都是些罪犯,省得监狱人满为患,这是好事。
只是国事清简,始皇意志消沉,两者加起来使得始皇动辄发怒,专事挑剔大臣宫人的毛病,使朝中后宫人人自危。
丞相李斯明白这种情形全是因他而起,始皇的神仙梦不醒,就没有这许多麻烦。
赵高虽废为庶人,留在宫中办事,但始皇对他的宠幸并没有稍减,依然掌握宫中大权,连代理郎中令凡事都要请示他,他仍是实质上的郎中令,所以他们照样还过往密切。
那天,巴蜀治铸大王程郑到丞相府拜会李斯,赵高正好也在座。
程郑本为仆人,以冶铸为业,发了大财。他的眼光看得远,早就投资在巴蜀的矿产和井盐上,等到秦灭七国,迁移旧时贵族和富豪到各地,他自愿选择了最偏远的巴蜀。他利用巴蜀的矿产冶铸,治好成品,远销南越,再用极贱的价钱买回当地产品,利用在该地的土著运输,一来一回 的贩贱卖贵,运用便宜劳力,没几年就成了巨富,人称冶铸大王。
他富至家仆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有如君王。
这时,秦法原实施的山林矿产国有政策,因官僚办事效率不佳,官商勾结严重,国家收益减少,有意改采承租制,将某处的国有山林矿产租给申请的人,然后每年视产量之多寡制定租金。
程郑这次来,就是想和李斯谈承租巴蜀铜铁矿和井盐的事。
当他进门行过宾主之礼后,看到李斯和赵高闷闷不乐,忍不住问道:
“两位大人是不是不欢迎小人来见?”
“哪有这回事!"李斯连忙言道:“我刚才正和赵高兄谈到主上近来心情不好,众人都感到忧虑的事。”
接着李斯将前因后果都讲了,当然中间省略掉他和赵高的事。
程郑听了以后,略一沉吟,随即哈哈笑着说:
“主上这是国无大事,小事嫌烦,闲得无聊。别的君王在这种情形下,就会寻求声色之欢作消遣,但主上圣明,不屑此道,空闲之余当然会找你们的麻烦了!”
“郑先生说得对极了,"赵高在一旁说:“但是要找点什么事让主上去忙呢?”
“这个并不难,"程郑胸有成竹地说:“筑长城,掘灵渠虽然是大工程,但不是主上亲手经理其事,所以他不会有大多的事好做,因此也就不会有强烈的成就感。我们要找件大工程,让他自设计到完成都亲身参与。他整天有事忙不完,而且有成就的喜悦,当然就不会再遇事挑剔,专找你们的麻烦了。”
“不愧是冶铸大王!"李斯竖起大拇指来称赞:“但找什么事能让他亲自从头到尾参与呢?”
“我倒想到有一件事可做!"赵高拍拍大腿高兴地说:“前些日子,主上在咸阳宫亭上眺望咸阳全景,曾感叹了一句——咸阳自迁来天下十二万户豪富之众后,人口急速加多,范围也扩展得很快,相形之下咸阳宫就显得小,而气魄规模就不够雄伟了。”
“对,就从这上面着手!"李斯击案说:“还有骊山陵墓,主上即位就开始修筑,后来因为中隐老人一句话就停止了,现在主上人已中年,而且是神仙梦碎,应该会考虑到身后事了,重新治理骊山陵墓,他应该会感兴趣。”
“不过,"赵高摇摇头说:“主上一直忌讳言死,这件事如何向他提?”
“这只是细节问题,应该不难解决。"程郑说:“李大人和赵大人的两个构想极好,能够尽快进行的话,连小人都能沾点光。”
“程先生此话作何解释?"李斯惊诧地问。
“建筑宫殿陵墓所需木材及铜铁器具太多,当然会给我很多赚钱的机会,不过还待两位大人玉成。”
“玉成是没有问题,"赵高转动两只鼠眼作鹭鸶笑:“对李大人和在下有什么好处?”
“当然小人会有所奉献。"说完话,程郑哈哈大笑,他的大脸、小眼睛眯成一团,有如怀胎七、八月的大肚子在不停地颤动:“只要事成,大家都有好处,口说无凭,我会拟契约让两位大人过目。”
他闭上细目想了想,忽然又极力睁大说:
“两位大人还有一个发财的机会!”
听到"发财",李斯故作清高,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赵高竖耳而听,但也不便表示什么。
“小人知道,李大人位极人臣,当然不耻谈身外之物,但两位大人要知道,自秦改制,再大功劳只封侯而不裂土,只有俸禄而没有食邑,一旦退位,本身衣食都成问题,别谈留给子孙了。所以最可靠的还是良田美宅和钱财,只要你不犯法,永远都是你的。爵位、俸禄甚至是食邑,君王予取予夺,转眼间就可化为乌有,钱财只要守好,不会无翅而飞。小人浅见,还望两位大人三思。”
赵高听他这样说,再也装不下去了,首先问道:
“郑先生有什么使我们大富之道?”
“目前咸阳嫌大,一旦新宫殿盖成,咸阳反而就会嫌小,一定会再扩大规模,现时的荒地,将来会比黄金还贵,而且城市计划全掌在李大人手中,贩贱卖贵,就看两个大人如何做法了!”
李斯沉默,赵高哈哈大笑,程郑来回打量两人,脸上浮起会心的微笑。
在李斯和赵高的极力推荐下,始皇答应接见程郑,并当面听取他的咸阳宫及其山陵墓修建计划。
按秦法,重农轻商,商人再富,不得穿丝履,生意失败欠钱,本人及妻妾子女都有收为官奴的可能。
但自天下统一后,文字、度量衡都有了一定标准,关卡减少,关税及苛捐杂税简化,道路的修建加速了运输效率,处处都有利于通商贸易,于是因商而致富的人增多,再加上商人兼并土地,与官僚勾结,无形中商人的势力遍植于官方和民间。
始皇虽然有君王"轻商重农"的传统观念,但对有特殊成就的却不能不优容礼遇。譬如有一巴蜀寡妇名"清"者,祖先开到了丹矿,代代专利致富,而巴寡妇能守祖业,用自己的钱组织家丁自卫,不受外人品侮,始皇曾予召见,并在她故乡永安县为她筑"女怀清台"以示表扬,将山名都改为清台山。
他接见程郑自不能算意外或空前的行动,他想亲自听听程郑扩建咸阳宫及陵墓的意见。
因此,他命赵高在议事殿朝议室准备接见程郑事宜。
谁知道当天他驾临朝议室时,意外地发现,他不但能亲耳听到程郑的计划,而且还能亲自看到。
程郑是有备而来。他聘请了齐国最著名的大匠(工程师)田齐,动用了数百名工匠,在短短数天内制好两座精巧且唯妙唯肖的模型,举凡内外及细部结构,莫不按照正确的比例缩小。
田齐是已故巧匠大师公输班的再传弟子,带了数十名弟子应聘前来。
程郑首先要田齐介绍咸阳宫殿。
按照田齐的设计,是计划将渭水南边的上林苑整个和咸阳宫连接起来。
“这样大的工程当然得分段完成,"田齐用一根玉头金杖指着模型说:“第一期工程是在上林苑中建朝宫,也就是百官朝观皇帝、奏议军国大事的宫殿。”
田齐又说:
“第一阶段是先兴建前殿,按照臣的设计,这座前殿东西宽五百步(每步六尺),南北深五十丈,殿上可坐万人,殿下平台可竖立五丈高的旗杆。第二阶段是以此殿为中心,周围修筑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在南山顶上建筑宫阙,然后再筑复线道路,自前殿向北渡过渭水,和旧有的咸阳宫相接。”
“这座前殿想好名字没有?"坐在正中席位上的始皇问。
“臣怎敢僭越!"田齐躬身为礼:“还有待陛下命名。”
“没有名字,解说起来甚不方便,"始皇沉吟着说:“由于它是附着于咸阳旧宫,就暂时称为'阿房宫'好了,待宫成后另行命名。”
“臣遵命,"田齐躬身继续解说:“第三阶段则是以阿房宫为中心,周围两百里内建行宫两百余座,以前六国及匈奴、西域各国宫殿作为建筑外形,内部装饰布置不同,甚至最好里面的妃姬宫女也以该地人立之,这样可以象征出陛下为天下之主。”
“不错,真是不愧为巧匠大师的再传弟子!"始皇击案大为高兴。
始皇起立,绕着模型走了一圈,东摸摸,西看看,又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复座说:
“还有陵墓部分,继续解说,用不着顾忌,让朕亲自参与营构身后安息之地,这应该是件乐事!”
李斯等人总算舒了一口气。于是田齐又恭身为礼,用金杖指着第二座模型说:
“陵墓工程也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将骊山挖空,这个阶段大致早已完成,但停工日久,积土重聚,很多排水设施已摧毁,还得再加修缮。”
“嗯。"始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没有说话而沉思起来。
李斯等人看他这种样子,全都担心起来,田齐也不敢再说下去。
过了很久,始皇才好像从梦中清醒似地对田齐说:
“说下去,朕在听。”
“第二阶段是在挖空处设置宫殿,"田齐以金杖指着模型的第二部分说:“臣经过实地勘察,发现地下有一道向北流的泉水,为了保持陵内干燥,必须用人工设障改道,使之向东西流。”
“宫殿内部的布置如何?"始皇开始感兴趣了。
“一如地上宫殿,应有尽有,除了宫中执事,另外还设有虎贲军和卫卒,预计和真人真物一样大小。"田齐恭敬地回答:另外,为了防止有人闯入,分在各入口要冲处设置机括强弩,只要触动机关,飞蝗箭就会自动发射,同时算好角度,任何人或野兽都逃避不过。”
“真是巧思!真是妙想!"始皇接连赞叹。
“还有,臣在地下宫殿也设置具有前各国特色的陈列室,分别放置前六国的奇珍异宝。另在起居殿周围以水银作百川、江河和大海状,利用阶梯原理,使之流转不息。另设置人造苍穹,上置各个星座,日月运转与真天空无异;下则制作天下名城都邑及各山脉模型,排列位置一如实地,象征为天下之主所居。”
“朕不喜黑暗,墓内灯光该如何办?"始皇心情放宽,竟说起调侃话来。
“哦,臣早想到了这点,"田齐说:“陵内广设长明灯,以人鱼膏为燃料,可以长久不熄。”
“人鱼膏?朕倒从来没听说过!"始皇兴趣更浓厚了。
“此鱼出产在伊水,外形略似鲇鱼,但生有四只脚,身长一尺多,肉粗糙不能食用,其皮坚厚,可以锯断木头,而用肉所熬成的膏,可以在封闭不通风处燃烧,而且持久。它的颈子上有小孔用来呼吸,会叫,声音像小儿哭啼,所以名为人鱼。”
“这种鱼难捉吗?"始皇问。
“不,伊水中甚多,因肉不能食,当地人也只捉来熬油点灯,只要出重金购买,来源应该不会短缺。"这是程郑代田齐答复的。
“而第三阶段的浩大工程就是覆土,"田齐指着模型的完成形状说:“原有的除土用来覆盖不够,还要从别处运来,完成以后大致是这个样子——高五十余丈,周围大约五里余。”
“两处工程要花费多少人力?"始皇问田齐也是自问。
“据估计,需要七十万人,五年的时间。"田齐回答:“不过,最困难的是骊山附近多为土山,好石料还得自远处运来,而上等木料则要运自楚地及巴蜀。”
“好,让朕和大臣们商量后再说。工程太过浩大!"始皇又陷入了沉思。
因为,他忽然想其中隐老人和皇后的话来。
始皇在朝议室召开兴建阿房宫及其山陵墓会议,参加者有左、右丞相李斯、冯去疾,廷尉蒙毅,赵高、程郑、田齐及掌管山林及税收和少府等有关人员。
始皇首先提示说:
“兴建宫殿及陵墓,实际上有其需要,但想到费用浩大,所需人力众多,朕也有所委决不下。希望各位卿家尽量发表看法。”
左丞相李斯第一个发言:
“古人说,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和立言。今陛下统一宇内,永息战争之祸,德过二皇五帝,乃是立前人所不能之德;平定海内,放逐蛮夷,建万世之功,是谓立自古以来空前未有的大功;陛下改订法制,与民便利,更是立前人所未曾立过之言。陛下兼具大德、大功、及大言三不朽,宫殿及陵墓也必须与此相配,故臣认为非兴建不可。”
其次是右丞相冯去疾说话,表示反对:
“陛下所立的德、功、言既已能永传后世,何必要再劳民伤财,多此一举?何况尧舜屋梁都用原木,连树皮都不刮掉,屋顶盖的茅草都不修剪,黔首到如今还歌颂德行不止。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亲自操作铁杵,将膝盖小腿上的毛都磨光,直到如今家家户户都仍在感怀他的治水之功。孔丘生前不得意,但著《春秋》,乱臣贼子闻之胆寒,传诵到如今不衰。可见立德、立功、立言必须有益于世,方可传之不朽。陛下之功、德、言都已远超过三皇五帝,不必再用美宫高陵来彰显。何况,目前正在修建万里长城,拒挡千百年来的胡人之祸,修成之后自会永传万世,足够表现陛下之功德。”
“不然,"赵高接着表示异议:“陛下日夜为黔首忧心操劳,兴建宫殿也只不过是表示天下黔首对陛下的一点感恩。至于陵寝,陛下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始皇,当然应该与众不同,以天下之大,大秦国势之盛,兴建一座较大的陵寝,算不得是劳民伤财!”
接着轮到廷尉蒙毅发表意见,他忧形于色地说:
“北方筑长城,所需人力甚多,南北两方要移民实边,更要有大量的黔首迁移。但中原人一直安土重迁,所以筑长城也好,移民实边也好,目前全靠利用流谪人犯。最近地方纷纷上报,流放人口已不足,现必须分配黔首服徭役来充数,假若再用大量人力来兴建宫殿和陵墓,天下初定,黔首尚未安定,恐怕会引发民怨,望陛下三思!”
始皇看了看蒙毅,脸上微露不满,本来李斯等人已更坚定了他主张兴建的决心,而那些本来想提财政困难的少府等官员,也不敢再表示反对,而蒙毅却……
程郑这时俯首行礼向始皇说:
“小人本来没有资格在朝议中说话,但承蒙陛下恩宠,特别命小人与会,小人不敢不说出心中肺腑之言。”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察看始皇的脸色,只见始皇点头微笑,他才又继续说下去:
“小人以在商言商的的观点来看,兴建这两项大工程不是劳民伤财,而是创造了更多的就业机会。自从统一战争结束,各国君主贵族逃亡的逃亡,当俘虏的当俘虏,昔日繁华景象不再,而众多的工艺巧匠,不会耕种,又力不能负重,纷纷失业,变成名邑大都的流民。兴建这两项工程不但能使这些工艺巧匠得到工作,无形中减少了作奸犯科,间接也促进了经济繁荣。”
“程先生妙论,真是朕前所未闻,可见看事情不能食古不化,专从一个观点去看!"始皇哈哈大笑,大有"深得吾心"的表情。
接下去你来我往,赞成与不赞成的两派唇枪舌剑,纷纷引经据典或根据目前状况彼此辩驳。
最后还是始皇下了结论——
阿房宫和骊山工程同时按田齐的设计立即动工。
除工艺巧匠外,所有粗活苦工调各地方七十万犯人充任。
阿房宫和骊山工程同时进行得如火如荼。
最早的工程是平地基、除土,并修筑往北山采石及蜀、楚伐木的产业道路。
咸阳突然增加了七十万劳改犯,景观为之大为改变,运石挖土,装载木头,新解来的劳改犯络绎于途。
地方上起先还是送来重刑犯,后来重刑犯不够,改用轻刑犯,最后轻刑犯也不够,得征集未犯法的普通百姓服徭役,这造成了地方官吏借机发财的好机会。他们超额征集,有钱人就出钱买脱,没有的人就只好上路。征集的都是负担主要家计的青壮男子,走了以后,一家人生活立即成了问题。
再说,两处工程始终要保持七十万人,但途中脱逃的和因营养不良、旅途劳累而病死的更多,十个人当中能真正送到施工处的,不到六、七人。
到了施工处,生活条件恶劣,营养更差,工作紧张吃力,再加上管理人员的虐待,一个月下来又会病死很多人。
蜀地、楚地多山林大泽,再怎样防范,每天都有大批逃亡的人。派出一千人,真正运木料回来的,有时还不到五百人。
于是又向地方要更多的劳改犯,地方又征集更多的善良普通百姓,造成更多的家庭破碎,陷于饥寒困境。
再加上李斯和赵高的主意,为了表示天下黔首对始皇帝的爱戴和拥护,两处工程的经费全由盐税中捐出,盐税增加,向官方承包盐买卖的盐商借此机会高抬盐价,弄得很多穷人都吃不起盐,大骂嬴政荒唐。
因"装神弄鬼"案而遣返回乡的儒生和术士,本就怨恨在心,有了这个机会,他们更是对始皇为了一己之私,弄得天下不安的行动大肆攻击,而这次的攻击言论,更能得到百姓的共鸣。
但始皇不知道这些。在他的想法,这些做工的人都是犯法的人,他是给他们机会改过自新。
每逢他去视察工地,看到的都是众人在辛勤工作,工地一片振奋气象,他所过处全是"万岁"的呼声。
有的还会有劳改犯代表上来献书,感谢伟大的始皇帝给他们劳改的工作,让他们有赎罪自新的机会。
这时,他会向跟在身后的李斯、赵高和蒙毅说:
“你们看,这些虽然都是些犯罪的人,但他们多爱戴朕,愿意为朕效劳。”
赵高现在是工程总监,主管两处工程的进行。
他从不带始皇去看劳改犯的营地,始皇看不到这些人每顿吃的是两个黑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粗馍,喝一碗清得像水一样的咸菜汤。
这些人住的是土洞,几十个人睡在一长排的草堆上,盖的是脏得发黑、又臭又硬的破棉被,上面布满了吸血的虱子——它们不但吸这些可怜虫的血,而且还让他们睡不着觉,明天得拖着睡眠不足的身子去做苦工。
程郑的眼光果然很准,阿房宫一动工,咸阳附近的土地立刻节节上升,他出资金,李斯和赵高出权力,很快就收购了城郊所有的土地,然后小块小块地卖出去,三个人转手之间就得到别人几十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
这些事始皇都不知道,他始终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楚地传来劳改犯暴动的消息。
据报告,暴动乃是由昔日楚国名将项燕之子项梁和一个大盗黥布带头,他们杀了押解的兵卒,数千劳改犯一哄而散。
项梁自从昌平战,楚国败亡后,他护送亡父项燕的灵柩回到下相老家,将父亲埋葬后就隐居起来,一心一意教导他二哥项仲所留下的遗腹子项羽。
等到始皇帝三十五年,项羽已是十八岁,已完成将门之后的各种教育。项梁一直怀着复国之志,因此带着项羽渡过淮水来到中原之地,目的是要实地对项羽进行兵要地形的教育。
项羽如今已身高八尺有余,天生神力,能够举鼎,可是不喜读书,对剑术也没多大兴趣,却喜阅读兵法,一心要学万人敌之术。
他虽然脸上稚气犹在,可是已满脸虬髯,虎背熊腰,尤其那对环眼天生异相,竟是双瞳仁。他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就像打雷一样,他一怒吼,胆小的人都会吓得半死。
可是当他们叔侄来到大梁住在客店后,因为缺少身份证明文件,就这样糊里糊涂被当作无业游民送到骊山劳改。
到达骊山营地,项梁第一个感觉就是:“好多的人!”
将近三十万的劳改犯,集中住在这个方圆十多里的地区,人密集得就像蚂蚁。他们掘洞为居,黄土坡边到处都有这些人蚁
他们和工蚁一样,生命中除了做苦工以外,没有其它目的。
在这里的人又分成几类,可以由衣服和住处分辨出来。
穿戴黑盔、黑甲的是防护军,他们负责这个地区的安全,防止劳改犯逃亡,镇压可能发生的暴动。
大约有一万多防护军在地区外围形成包围圈。他们设置路障,划定劳改犯的活动范围,超出范围就视为逃亡,格杀勿论。
他们住在平原和山顶的黑色帐篷里,在劳改犯的眼中,他们都是毒蛇,一堆堆的帐篷就是蛇窝。
穿黄色短装、手执皮鞭、腰跨佩刀的是监工人员,他们中间也分成好几个不同阶级,按衣袖上的黑线多少来区分。
他们住在山边临时搭成的木屋,按照阶级,有数人住一间的,也有一个人住数间的。
他们的职责是督工,依勤情考核劳工,按职权给予赏罚或呈报上级,但多半时间是在用鞭子打人,或是辱骂咆哮。
穿蓝色衣服的是工匠,他们都是来自各地的工艺名匠,或精土木,或精冶金,或通机关之学,或有其它一技之长。其中有用重金礼聘而来,亦有的是劳改犯身份。
他们住在陵墓内尚未完工的宫殿里,吃的、用的都较好些。
穿赭衣蓝色背心短装的是一般劳工,他们是良家子弟被征集服徭役而来,做的是挖土、覆土,或是运粮、种菜、送饭等较轻松的工作。
他们住在山麓的茅屋中,和劳改犯隔得很远,行动较自由,可以在住宿区活动。
最后也是最多的一种是劳改犯,在骊山约有三十万,他们穿的是赭色短装,头发被剪短,一眼就看得出来。
最粗重、最危险的工作都是由他们担任。
他们分组住在黄土洞里,碰到雨季,泥土松动,一个洞里几十个人被活埋乃是常事。
这些劳改犯按军事编制,十人为一伍,设伍长,十伍为一卒,设卒长,十卒为一旅,设旅长,以上各长全由劳改犯自行选出。十旅为一师,设校尉,五师为一军,设都尉,整个劳改营分为六军,设工地总监,以上人员由官方派出,并各设有本部,有固定的人员编制。
项梁叔侄和其他十几个新由大梁押来的人,被编在同一卒里。
他们一路上结交了三个朋友——
第一个是黥布,六县人,廿多岁,五短身材,眉清目秀,瘦削的脸上充满精悍。
少年时曾有术者为他看相,说他"当先受刑而后为王"。这次他犯了强盗杀人罪,在脸上刺字发配骊山服劳役。他常对项梁取笑说:“相者前半段话应验了,后半段不知怎样?"他原名京布,为了这次受黥刑改名为黥布。
第二个是魏豹,前魏国宗室,长兄魏咎曾受封为宁陵君。秦灭魏后,魏家抄籍为奴,魏豹兄弟也变成了秦功臣的家奴,魏豹不服,多有怨言和反抗,受罚,发往骊山服劳役。
他长得一表人材,隆准星眼,面如冠玉,但自小娇生惯养,身体柔弱,经过长途跋涉后,更是虚弱不堪,凡事全靠项梁和黥布照顾。
第三个是彭越,昌邑人,本是渔夫,难以维生,干脆就在江上当票土匪来。这次被捕原判死刑,县令见他年轻,身体魁梧,相貌堂堂,舍不得杀,改判发配骊山服役。
项梁叔侄和他们意起相投,很快就结成莫逆之交,相约未来天下有事,五人同心合力做出一番事业来。
报到的当晚,项梁就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们两卒两百人睡在一个窑洞里,分成两个通铺,中间只留下一条通道,勉强让一个人通过。
两个人合盖一床破棉絮,棉花挤成一团不说,且黑硬得有如石头,不知有多少人盖过,上面各种气味都有,体臭、汗臭、脚臭,还带着血腥味。
据说,有些劳改犯受不了这里的精神肉体双重虐待,用破碗割喉自杀,血溅得整个棉絮都是。当时就用这床棉絮包着遍身是血的尸体丢在坑里埋了,棉絮却又拿回来给新补充的人盖。
项梁叔侄两人合盖的这床棉絮血腥味犹浓,项羽不断嘀咕,闻味道是刚包了死人不久。
就在他倦极朦胧要睡时,棉絮上的虱子和铺草下面的跳蚤一起出动,爬得满身都是,左抓右痒,根本就睡不着。项羽向项梁咕哝说:
“这么多的虫子咬,怎么睡?”
“忍着点,不要心浮气躁,一下就睡着了,你听听看,别人不都睡得很好?"项梁只得这样小声安慰他。
“项羽注意一听,寝室内果然是鼾声此起彼落,还有不少人说话,其中竟还有人吃吃在笑,不知道正做着什么好梦。
项羽好不容易让倦意压住了痒意迷糊了一下,只听到屋外锣声大片,看看洞外,天还没有大亮。
“起床!起床!"有人在洞里喊。
洞外有人挑了两桶冷水来,也跟着喊:
“洗脸水来了!”
于是众人一窝蜂地向水桶挤去,拿出算是面巾的破布往水桶里面浸水。有的前面的人破布还未碰到水,就被后面的人一把拉开,还有更后面的人开骂:
“这么多人一桶水,你怎么一个人霸住不放。”
沾点水,擦擦脸,将破梳子在头上划两下,也表示梳洗已毕,接着是早餐。
几个炊事站在桌案前,桌案上放有几桶杂粮糊,众人拿着破碗,挨着次序每人装上一碗,装到的人就蹲在地上呼噜呼噜地喝起来。
有的人还未喝完,那边锣声又响了,值日伍长吆喝着:
“站队点卯!”
于是大家将破碗收进袋子里,排队点名。这里的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号,而且这个编号永远存在,拥有这个编号的人无论是逃亡、自杀或病死,都会有新人顶替。
在点卯的时候,骑着马、执着皮鞭的监工人员就到了。
“快点!快点!不要误了开工时间!"他们毫无目标地吆喝,皮鞭随之而下,谁倒霉谁就挨上。
项梁这个卒的工作是吊运石块。骊山不产石头,要从北山运来,运到工地凿成形,再由项梁等人将石块吊放在建筑物上。
这是极为消耗体力的工作。他们运用一种田齐新发明的名为轴轳的机械,一头以网袋装石块,一头用人力或是马拖拉,将石块升高放上建筑物。
项梁等人一个上午工作下来,手和肩膀都为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再碰到绳索就如刀割似的痛。
身体上的伤痛犹可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监工人员的辱骂和不问理由地鞭打。也许他们也是有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就发泄在比他们可怜十倍的劳改犯身上。
他们以辱骂和鞭打劳改犯来泄恨,甚至是取乐。
项梁等人身强力壮,又是自小练武,只是不习惯做粗活,基本上身体远支持得住。但当他们看到很多尚未成年的孩子及白发苍苍行动困难的老人,也做这种苦力工作,项梁忍不住心酸。
他注意到一位瘦削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跟另外十多个人抬一根大木头,几个年轻人偷懒松肩,后半截木头的重量全压在他身上。
他承受不了倒地,整根木头滑落压在他身上,他叫喊呻吟,却换来闻声而来的监工人员一阵鞭打。
“快点起来,别赖在地上装死!"监工怒喝着。
项梁实在看不惯,丢掉手上的工作,以自己的身子护住老人,忍着痛代替挨雨点似的皮鞭。
项羽也跟着跑了过去,一把就将木头这端抱起,有人将老人从木头下拖了出来。
“这小子好大的力气!"旁观的众人忍不住喝彩。
这名监工也惊奇得停下鞭子。
项梁弯下腰去检视老者的伤势,只见他面如金纸,嘴边溢着鲜血,瘦嶙嶙的胸部上肋骨已断了好几根。
“谢谢你。"他只呻吟了一声,头一偏就断了气。
这老者相貌堂堂,留着三绺清须,看上去像是亡国公子或者士大夫之流,项梁不禁想起自杀殉国的父亲。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监工人员的鞭子又落在他身上,像狼嗥一样地骂着:
“×娘贼,好管闲事,自己的工作放着不做!”
项梁尚能忍受,项羽火爆的性子却已发作。他一手夺过鞭子,横头竖脸地鞭打得这名监工哀哀叫。
“好啊!打得好!"有人大叫:“这小子打得好,大快人心!”
“今天算是出了口气!"也有人如此喊。
“唉,这傻小子胆大包天,等下有罪受了!"有人为他担心。
“打啊!打啊!大家快来看啦,有人打监工,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更多的人向四处喊。
劳改犯纷纷丢下手上的工作,围拢看这项前所未有的奇观,大伙鼓掌喊好,一下子就围了好几千人。
其他监工人员也纷纷骑马赶到,但看到群情激昂怕引起暴动,不敢阻止。
“赶快调军队来!"骑在马上不敢冲进人堆的大监工说。
“谁要是调军队来,大伙今天气了!"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鼓噪起来。
众人也跟着起哄,大监工一时束手无策。
这时候项梁已夺下项羽手上的鞭子,自己好言地对监工道歉。
一会儿,只见千马奔腾,戟光戈影,镇压的军队到了。劳改犯刚才嘴硬,一看真刀真枪来了,大家急忙散去,又回到各人的工作岗位上,只剩下怒气未息的项羽和还在忙着道歉的项梁留在原地。
监工们看大监工在场,倒也不敢乱来,只是七嘴八舌地向大监工报告刚才的经过。
那个惹出事端的监工反而呆在一旁说不出话。
“你处理事情根本不对,为什么不先救受伤的人?"大监工骂那个监工说:“不问青红皂白反而打他?”
“到底是大监工明理。"附近的劳改犯纷纷议论。
“但是此风不可长,这个小子先押回师部。”
在军队包围监视下,项羽被五花大绑起来押走。
炎热的秋阳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劳改犯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们有的牵着马拉的平板车,有的徒步而行。一个个形容憔悴,步履艰难。
但骑在马上的押护兵卒却并不放过他们,对走不动而落后的人,不是大声叱喝就是用鞭子抽,要他们加快脚步赶上去。
骊山陵墓需要上好的木料,咸阳附近山上出产的木料都不能用,一定要产自巴蜀和楚地的。
产地有专人专管在冬季伐木,到了春季雪山溶化,顺着溪水流入河流,扎成木排由江水(长江)而下,再溯汉水而上,到汉水尽头改从陆路运到骊山。这段陆路虽然经过整修加宽,但仍要翻山越岭,通过重重山沟。
这些负责运木料的劳改犯,乃是以旅,也就是一千人为单位。这项工作算是骊山劳役中最苦的一种,不但要负重搬运,而且要长途跋涉。
项梁叔侄和黥布、魏豹和彭越等五人也在这群人当中,他们共同负责一部双马拉的汽车。
项羽上次出事,有关上级念他年轻不懂事,以及怕事件扩大,只将项羽狠狠地鞭打一顿,然后单独监禁一个月,放出来转到木料搬运队,而项梁等人则是自愿申请的。
这些人在到达目的地以前,要经过好几天的翻山涉水。到了夜晚宿营,为了怕逃亡,有时会借用县城都邑的大牢,小小的空间,硬是将一千人塞进去,往往腿都伸不直,更别说睡觉翻身了。但他们也得你靠我的背,我枕你的腿睡,因为明天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他们比较喜欢的是宿在野外,运气好的话,附近有条山溪或河流,可以在晚饭后痛痛快快地洗澡,虽然洗澡前后还要点名清查人数,够麻烦的。
但是,在野外宿营有样最痛苦的事——睡觉的时候,每五十个人的手都要捆连在一起,翻身或小便都要让五个人全知道,这也是防止逃跑的措施之一。
平常,押送的兵卒来回巡视,劳改犯之间几乎没有机会谈知心话,只有晚饭后到天黑前这段时间,兵卒放松了警戒,准许他们在警戒圈内自由活动,这时候他们才可以聊聊天,唱唱歌什么的。
那天晚饭后,项梁等五个人又聚在一起。彭越四周张望无人,卫兵也离得很远,他长叹一口气说:
“难道我们就要长久如此下去?”
魏豹笑着说:
“不想这样有什么办法?只有过一天算一天了!”
彭赵见项梁不作声,盯着紧问了他一句:
“项兄意下如何?”
项梁没作回答,项羽却雷鸣似地抢着回答:
“这样下去不累死也得气死!我看干脆找个机会走了算。”
“我又没问你,"彭越说:“小孩子多什么话!”
“你不是问项兄意下如何吗?不问我问谁?"项羽不服气地说:“喊我'小孩子'?你只比我大几岁。”
“项羽,跟长辈说话要规矩点。"项梁责备他说。
“怎么样,你季父如此说了,你再无话可说了吧?"彭越高兴得哈哈大笑。
项梁正色地说:
“项梁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但未说之前,项某有一个请求。”
“是否要我们保守秘密?"魏豹自作聪明地问。
“虽不中亦不远也,不过比这更进一步!"项梁略带神秘地说,然后,他看了一向沉默的黥布一眼。
“项兄有请求,先说出来听听。"黥布这才答话。
“多日相处,患难见真情,我等意气相投,何不结为异姓兄弟,来日有事也可互相扶持。”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魏豹高兴得掉起文来。
“说话不要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彭越却不高兴。
“我是说很愿意,只是不敢先请求。"魏豹摇摇头解释。
“那当然好!"彭越又兴奋地说:“不过我是个打渔的,而且还干过土匪,只怕委屈了项兄这位名将之后。
“什么名将不名将,国破家亡,同是天涯沦落人!"项梁叹了口气。
“你呢?"魏豹转向黥布问。
“还是你的话,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黥布笑着回答。
“你们都结拜兄弟,那我算什么?"项羽大叫,声如虎吼。
魏豹连忙掩住他的嘴:
“你想将守卫喊来,是不是?”
“彭越、黥布,年纪比我大不少,喊他们叔叔不冤枉,你只比我大个三、四岁,凭什么?"项羽还是不服气。
“看你平日聪明,这件事上怎么这样糊涂,结拜不能分两批吗?"项梁哂笑。
“两批?"项羽会过意来,指着魏豹大笑:“我说吧,凭你也想当我的叔叔?痴心妄想,做白日梦!”
于是,他们撮土为香,咬指和血为盟,香烛和酒全都免了。项羽、彭越、黥布先行祝告天地,结为生死异姓兄弟。接着项羽和魏豹也拜了八拜,义结金兰。
在三人当中,项梁三十六岁,最长,成为大哥。彭越三十二岁,居次,为二哥。黥布二十八岁,最小,是三弟。
项羽和魏豹方面,项羽十八岁,而魏豹二十一岁,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他大哥,因为在外表看来,长相威猛的项羽要比娃娃脸的魏豹大上许多。
“现在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大哥心里有什么话可以直言!”彭越性急,刚一结拜完就催促项梁。
“我想先问两位贤弟的看法。"项梁不急不缓地说。
“老彭打家劫舍,大鱼大肉,吆喝别人惯了,到这里来,吃杂粮喝凉水不说,光是每天听别人呼来喝去就受不了,一直想跑,只是找不到机会,同时一个人也感到孤掌难鸣。如今日行山道,夜宿叶林,只要敢跑,转眼就找不到了,再加上三人同心,真是机会来了!"彭越是直肠子,一开口话就没得完。
“三弟,你呢?”
“当然跟二哥想法一样,在骊山这样做一辈子也封不了王!"黥布念念不忘相者的话:
“大哥,我们主要想听你的意见。”
“我的想法与你们稍微有点不同。"项梁停下来看他们两人的表情。
“哦?"两人同时问:“大哥有何想法?”
“我们不只是个人一走了之,而是要弄得这里天翻地覆,让天下人都知道嬴政的暴虐,为自己一个小小的坟墓,劳民伤财,弄得天下人都不安!"项梁坚决地说。
“这不容易!"黥布摇摇头说:“就凭我们三个人……”
“我们两个算不算人?"项羽提出抗议。
“当然算,只不过是小孩,"黥布笑着说:“就算是五个人,要如何制服这一百多名卫卒,以及如何鼓动这一千多名劳改犯弟兄?二哥,你怎么说?”
四个人八只眼睛全注视着彭越,看得这个江洋大盗心里发毛,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拍拍他特大号的脑袋说:
“三弟的话很对,我们五个人的确是太少了点,"他抓抓头皮又说:“大哥的话也不错,弄他个天翻地覆,让天下人都知道,要是能带个百儿八十人走,操我的老行当,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如今天下表面已定,其实内里暗潮汹涌,"项梁侃侃而论:“嬴政严法苛刑,天下民众有怨,此其一;伐北征南,大兴土木,久战之后民不得安,此其二;各国有志之士,蠢蠢欲动,正在各自培养民间势力,此其三。有此三种征候,最迟维持到嬴政死后,天下必乱,这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复国的好机会!”
“大哥所言甚是,"黥布点头:“所以我们必须早日脱离此地,为将来作打算,才会有一番作为!”
“天下乌鸦一般黑,以前各国君主比嬴政也好不到哪里去,复国后请他们的子孙再来称孤道寡?"项羽敞着喉咙插嘴说:“还不如让我们自己来干!”
“大侄子的话一点也不错,我赞成!"彭越又拍了拍脑袋。
“现在谈这些还言之过早,"黥布平静地说:“目前要计划的是如何逃离。”
“逃离的办法,小兄已有了腹案,逃离以后到哪里去,我倒想听听两位贤弟的打算。”
“我当然是去干我的老本行,汉水、江水和云梦大泽地形我都很熟,而且还有很多老弟兄,大哥要不要跟我去?”
“三弟,你呢?"项梁又问黥布。
“我也是和二哥一样,只不过是在陆上占山为王,大哥你呢?不跟我们一起?”
“我们三人出身和性格都不一样,聚在一启发挥不了力量,我适合在民间发展势力,"项梁想了想说:“目前我的行踪未定,不过将来有事可以到下相打听,我和老家一定会有联络。"接着他将下相的联络地址告诉了他们。
“我呢?"魏豹在一旁忍不住问。
“同样,你跟在我们身边也不会起太大的作用,回你的老家魏国去,结合旧有势力,伺机而动!"项梁激励他。
“这一闹事,嬴政必会通令天下追缉,我回老家,岂不是自投罗网?"魏豹愁眉苦脸地说。
“你不会藏好一点?"项羽插口说。
“不错,人流浪在外,有如水面飘萍,别人一眼就会发现,回到老家有如鱼归大海,反而不会有人注意,只是开始时要多注意一点。"项梁笑着安慰他。
“大哥,你的逃离计划呢?"黥布催促。
“你们附耳过来!"项梁向彭越等两人招手。
两人靠近项梁,三人就小声密谈起来。
“怎么不让我们参与?"项羽在一旁抗议。
“大人说话,小孩有耳无嘴!"彭越笑着说。
“不让我们听,我们是耳朵都没有了!"项羽嘟起嘴巴。
在路上,在宿营,一股谣言像野火似的在这群可怜人中间传开,弄得人心惶惶,时时不安。
这个谣言说,嬴政已经决定,为了怕泄漏陵墓秘密,在陵墓造好以后,凡是参与建墓的人全部处死!
开始时人们都当这是笑话,三十万人同时处死,这要多少的地方来埋?多少的人来执行?但传言者的解答是——白起长平之战一坑就是四十万赵国降卒;嬴政一声令下,就将屯留几十万人迁到临洮;天行豪富迁到咸阳十二万户,算算有多人?各国宗室大臣、旧时贵族、富商臣贾、江湖游侠,谪往北方筑长城、南方实边,谪配巴蜀的人,又何止百万?
嬴政好大喜功,做惯了大手笔,坑个三十万刑犯又算得了什么?其实按照秦法,他们中间大部分的人都是该死的,让他们多活几年,在嬴政只不过是利用他们的剩余价值,说不定他还认为是对他们宽厚仁慈!
逐渐,逐渐,谣言越传越真,甚至如何执行,日期怎么定都传得活灵活现。说的人一多,不相信的人也不能不相信了。
于是所有的人口中不说,心中不得不自己作打算。
挨苦受欺只是为了希望熬过这五年,回家当个良民重新来过,这样一来,等于是执行前还要增加五年苦役,那不如现在死还痛快些。
情绪不佳,相互吵架打架,不听卫卒指挥,甚至是挨骂还嘴的问题层出不穷。
押送这旅劳改犯的只有一卒卫卒,不过一百多人,再加上负责指挥工作的大监工一人,监工十多人,全部加起来不到一百三十人。
负责整个行动的监工察觉到,这些反常情形的发生全归诸一个主要原因——这个谣言。
经大监工和卫卒卒长及全体监工商议的结果,做成几项决定——
一、本旅行进太快,和本队距离太远,一旦发生事故,得不到支援,同时也造成劳改犯太过疲劳,因而情绪不佳,即日期每日行程减少二十里,多增加休息次数及时间。
二、卫卒及监工改善管理态度,主动关怀劳改犯,并多与他们交谈,一方面可减少劳改犯的反抗心里,一方面追查及解释这个谣言。因为既属谣言就不能公开解释,以免越描越黑,只能私下沟通。
三、全力追查谣言来源,任何人——包括劳改犯——查获造谣者重赏,劳改犯举报者调轻松的工作,回骊山后报请上级减免劳役刑期。
这三项措施一经宣布,谣言果然扑灭了,谁都不敢向谁先提起,怕遭检举,让对方捡便宜立功。减免刑期,调任轻松的工作,在他们来说是比天还大的喜事。
而卫卒和监工改善态度以及减少行进里程,两者也收到相当的效果,吵架打架和反抗的事件少了不少。
但这个谣言不再出现在每个人嘴上,却在个别的心中酝酿发酵。
大监工怕上级指责,一直不敢将这种情形上报,只想缩短和本队间的距离,有事能得到支援。
项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那天宿营晚饭后,他们五人照例聚在一起聊天。
彭越首先说:
“大哥,谣言的反应越来越淡,再等几天,本队跟上来,或者是到达了目的地,想行动就不容易了。”
项梁沉吟了一下问:
“你所接触的那些人反应如何?”
“全都怨恨在心,只是谁都不敢再提。"彭越回答。
“你那边呢?"项梁再问黥布。
“情形差不多。"黥布回答。
项梁转身又向两个小的说:
你们再去找平时熟悉的那些年轻人说,队伍所以行动减慢,乃是想等到本队赶上来,就要清查谣言的事,到时候恐怕会严刑逼供,凡是说过这个传言的都会遭到严惩,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遵命。"两个小的奉命找年龄相当的人聊天去了。
“明晚看情形。按计划行动,你们多准备一下。"项梁说。
“我们知道,大哥。"两人同时回答。
第二天傍晚,大队在一处山神庙宿营,大监工和卫卒卒长以及众监工宿在庙内,其余卫卒轮班看守这些劳改犯。
项梁所属这卒劳改犯正好分配在神庙前的广场上,算是所有十卒当中宿营位置最舒服的。
散步时间刚完,各卒劳改犯纷纷回营地准备点名时,突然吵闹声大作,项梁叔侄、黥布、魏豹等四人共同制服彭越,用他的腰带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他们所属的劳改卒卒长走过来叱喝:
“看你们平日很要好,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打架?”
“启禀卒长,这件事情你管不了,这个家伙刚才跟我们胡说八道,我查到他就是专事造谣的人,我们要押他去见大监工大人领赏。”
劳改卒长一听是这样重大的事,也不敢再事阻拦,怕别人说他包庇,追查起来受不了,只有默默让项梁他们走。
“总算是抓到你这个混帐东西了,造谣生事,害得人心不安。"为了装得逼真及吸引群众,项羽一面拳打彭越,还一面打雷似地吼叫。
一下子山神庙门前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劳改犯及没有轮值的卫卒都有。
此时大监工、卫卒卒长及劳改旅旅长正在商谈明天的行程,听到外面嘈杂,派护卫出来查看,听说是抓到了造谣犯,自是喜出望外,要庙门口卫兵立即带进来。
项梁等将五花大绑的彭越推拉到大监工席案前,将他往前一推,大声喝道:
“见了大人还不下跪!”
彭越趁势前扑,没有下跪,却双臂一伸,五花大绑自松,他一手抱住大监工,一手抽出大监工腰间的佩剑,一剑就割下了他的头,提在手中,一脚将尸体踢得老远。
事出意外,卫卒卒长、劳改旅旅长以及两名护卫一时反应不及,等到他们清醒想拔剑时,彭越已连杀两名护卫,项梁和项羽抢过剑来,一个挟持一个,剑已放在旅长和卒长的颈子上,黥布和魏豹也夺过剑来。
庙门口的两名卫兵只听厢房乒乒乓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未奉召又不敢过去察看。
他们心想,大监工一定是恨死了这个造谣的人,所以一见面不分青红皂白先来一顿狠揍。
他们反而紧把住庙门,不让任何人接近。
这时天色已晚,各卒各伍纷纷烧起火堆,准备过夜,而聚集在庙门口广场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在等消息看结果。
屋子里,项梁将剑架在卫卒卒长的颈子上说:
“传令你的人,不准带兵器到广场集合!”
“你们跑不掉的!"卒长倒也是条硬汉。
“那要不要先杀掉你,让我们自己来集合?"彭越的剑划破他的上衣,剑光直逼心口。
“陈兄,事到如今,即使能制住他们,你也脱离不了关系,只有听他们的。"劳改旅长在一旁劝解。
“旅长总算是识时务的俊杰,"项梁笑着说:“按军律,遇事不能护卫长官而致死者斩,就算我们走不掉,你回去还活得了吗,卒长大人?”
卒长一经点醒,脸色苍白,立即找来卫兵,传令全体兵卒徒手在庙前广场集合,所有担任警戒的也撤出参加。
“不要想玩什么花样!"项羽说,用剑抵着卫兵的后心。
他和魏豹一人押一个卫兵前去传令。
没一会儿功夫,卫卒劳改犯全部集合在庙前广场。
项梁押着卒长和劳改旅长,彭越高高举起大监工的头颅,虽然天色已暗,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看得依然清晰。
一千多人鸦雀无声,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项梁要卒长先说话,他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在剑尖抵住背后的情况下,他只有大声宣布:
“大监工被杀,我们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希望各位自作打算,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们的卒长。”
台阶下面众人一阵混乱,有些兵卒还想反抗,纷纷被群众制服,乱脚乱拳,踢打个半死。
“各位安静下来!"项梁大声一吼,压住了全场:“不要殴打卫卒,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受压迫的可怜虫!”
群众停止打卫卒,蹦跳起来欢呼。
“大家静一静,"项梁连作手势要众人静下来,接着他又说道:“嬴政为了一个人生前的享受和死后的风光,害得我们这样劳苦,害得多少家庭破碎,妻离子散!而且我们所听到的不是谣言,陵墓筑好之日,就是我们殉嬴政死之日,所以我们要早作打算,对不对?”
“对,不错!"一千多人犯吼。
“因此我杀了大监工,其余的人不可为难!”
“只要他们不反抗,我们就绝不为难他们!"群众中有人大声喊。
“听到没有?大家都懂事得很,不要作无谓反抗。"项梁撤回指着他后心的剑。
“以后我们要怎么办?"众人中有很多人这样问。
彭越笑嘻嘻地站出来说:
“各位有三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条,会水性,喜欢在水上讨生活的跟着我!”
“我们跟着你!我们跟着你!"许多人鼓噪。
随后黥布也站到前面来说:
“愿意占山为王,收买路钱的跟我!”
“真不赖也!"更多的人异口同声:“干老本行,做无本钱生意真不赖也!”
“好了!愿意跟这位彭大哥的站到左边,想跟这位黥布大哥的站到右边,想自找出路的留在中间不要动!"项梁随即宣布。
群众中一阵窃窃私议,最后绝大多数都分成两边站好,中间只留一百人都不到,卫卒更没有一个留下。
“看到了吧?"项梁笑着对卒长说:“你的部下都很聪明,知道回去不会有好日子过,你自己呢?”
“你呢?"卒长反问项梁。
“我留在中间自找出路。"项梁回答。
“我跟你一样!"卒长说。
“那还要请你帮忙作这里的善后处理。”
“当然应该效劳。"卒长脸上毫无惧色。
项梁这时才仔细打量这位卒长,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剑眉星眼,紫膛色脸上无须,身体细长,非常英俊,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说:
“闹了这大半天,还不知道贵姓大名?”
“陈豨,"卒长随即反问:“足下尊姓大名?”
“项梁”
“原来是昌平一战以五万军队力敌秦军二十万的项将军,
失敬!失敬!"陈豨神色立刻变得恭谨起来。
“囚犯之身,往事不值一谈。"项梁也客气地说。
彭越和黥布将要跟他们的人都编好队,然后陈豨将车辆马匹、兵器粮食分给两人,再个别分一些给那些自谋出路的人,趁着暗夜各自走了。
项梁带项羽向魏豹等人告别说:
“记得和下相联络,异日有事再相扶持!”
叔侄二人驰马走了。
这一千多人就这样消失在山林泽中。
李斯和赵高得到报告,只下令各有关郡县严加缉拿,不敢让始皇知道。
始皇犹自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他要建前所未有的宏伟宫殿和陵墓,而且每次视察工程时,他都会有种成就感的满足。
在劳改犯的"万岁"声中,他错觉到这些人都感激他的宽大,乐意为他这位伟大的天下之主效劳。
秦自商鞍变法以后,就以男耕女织,人民各安百业,夜不闭户,山无盗贼而自豪。
天下统一后,原先六国之地虽有零星山贼江盗出现,但人数极少而且没有组织,都是时聚时散,干完一起就走。
自从彭越带领众人在江上为盗,黥布占山为王后,其他前六国将领及游侠纷纷效法。秦国本部以外,盗贼增多,但各地郡守都不敢呈报,怕惹恼始皇受到处分。
这些情形始皇也不知道,他还认为天下都治理得和咸阳一样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