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灯光昏暗,胡亥与赵高面对面相对而坐。
胡亥刚祭拜过始皇的遗体,脸上的眼泪犹在。
他真的不敢相信,刚强自信、自号"真人"、追求长生不老的父亲,说走就走了!他这下总算明白,为什么一个皇帝的死,要称作"山陵崩"。
至少,他胡亥失去了这座大靠山,立即要面对风险水恶、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眼前就有处理不完、千头万绪的事情,他真的害怕面对。
他像一只尚不会飞的雏鸟,突然失去母鸟,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头脑里塞满了东西,却又好像一平空白。
赵高坐在灯光阴影处,两只小眼睛闪闪发光,就像一尾躲在洞中的毒蛇,正盘算着如何吞噬这只孤独无依的雏鸟。
在他们共坐的席案上,摊放着始皇要交付给扶苏的玉玺和书信。赵高看到胡亥没有了主意,只知道哭泣,他不得不先说话:
“公子,你必须要为自己作打算,等书信和玉玺送出去就来不及了。”
“师傅,"胡亥擦干了眼泪说:“父命难违,父皇既然要传位大哥,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真是没出息!"赵高狠狠地骂了一句。别看他在始皇面前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在胡亥这里,他可是十足的师傅架势。
“老师,你曾教过我,兄弟应该礼让,并以吴国延陵君季子札为例,要我学他的宽大胸襟,何况父皇尸骨未寒,就违背他的遗命,另有企图,真是于心不忍。”
听了胡亥的话,赵高忍不住在心里骂——这个浑小子,真不知道死活,事到如今,还这样傻呆,以我之矛,攻我之盾。他难道真不明白,那次这样教他,乃是在始皇面前暗赞始皇和长安君成蟜的友爱,因而使得始皇龙心大悦,对他又有了进一步的信任,放心大胆的将胡亥交托给他。
但赵高口里所说的又不一样,他叹口气说:
“公子在这样危急的时候,还记得我教你的友爱,可称得上是性敏好学了,可是事情有经有权,有常有变,有时候你也应该学学权变。”
“这件事是父皇亲笔遗命,还有什么权变可言!"胡亥顽固的脾气倒有点像他的父亲。
“唉,公子,"赵高有点不耐烦:“怎么和你说不通!你想想看,你是皇后嫡出的独子,按什么道理都应该你继皇帝位。”
“可是父皇有遗命,他有随意传位给任何一个儿子的权利。何况大哥是长子,苏庶母虽然未立皇后,实际上她掌管后宫、母仪天下这么多年,在群臣和黔首心目中,她早就已是皇后,扶苏大哥也算得上是嫡出。”
“你这个孩子怎么啦!"赵高扳起师傅面孔训人:“总是以一些歪理来帮别人说话,真的是过年的鸡鸭不知死活。”
“老师请讲,胡亥是怎么不知死活?"胡亥不服平地顶嘴,这是他对赵高的老习惯。
“古时公子都有封地,不当帝王也就罢了,总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安身立命。如今大秦已废弃了封建制度,始皇帝有子二十余人,得位者拥有天下,不得位者无立锥之地,相差何止天壤之别?"赵高想以富贵贫贱来打动他。
“没有关系,父皇生前所赐我庄园田地,黄金珠玉,够我和妻子几辈子都吃喝享用不完了。”
赵高在心里想——这个浑小子既不贪图权位,又不爱慕富贵,看样子只有用生命危险来威胁他。
他装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对胡亥说:
“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怕你认为我是在挑拨公子兄弟间的感情。”
“老师,你我师徒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胡亥虽浑,倒也知道尊师重道。
“你是否知道苏妃一直和皇后不睦?"赵高眯起鼠眼,故作神秘状。
“我可看不出来啊!"胡亥惊诧地说:“苏庶母在母后生前,一直很尊敬母后,母后去世后,她每见到我,都会含泪告诉我一些母后生前的事迹,盛赞她的仁厚。”
“女人嘛!总是会以眼泪鼻涕来做假的,"赵高故意叹了一口气:“其实她生长子却不能立后,早已恨死了后来居上的皇后,我就亲耳听过,她背后向一些妃姬辱骂皇后,说什么其一个二嫁女人,但生前僭居皇后位置,连死后也霸住不放。”
母亲是二嫁夫人,乃胡亥一直引以为奇耻大辱的事,只要宫中有人提起,他不将这个人置之死地绝不罢休。赵高这句话终于击中了他的要害,他气得满脸通红地说:
“苏庶……不,苏妃真的敢这样说母后?”
“唉,公子也不必生气了,她的儿子马上就是皇帝,你再生气也拿她没办法了。如今最要紧是如何防备她得权以后加害于公子。"赵高看到这一招生效,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但表面上依然装得诚恳。
“她真会加害我和家人?"胡亥心动地问。
“女人的嫉忌心,使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我该怎么办,想安安稳稳做个庶民都不可能?"胡亥开始着急。
“公子聪慧,该知道怎么办!"赵高鼓励地说。
“由我来当皇帝,就不怕他们加害了,"胡亥自然而然得出这个结论:“但要怎么个做法?”
“公子果然聪明过人,"这是平日赵高教胡亥功课时的口头语,现在又顺口溜出来:“只要公子肯为,臣自然会将一切安排妥善。”
这是赵高首次向胡亥称臣,他俨然已将胡亥看成是二世皇帝。
当晚深夜,胡亥将李斯召进行宫,秘密告诉他始皇的死讯,并带他到寝内悼拜始皇的遗体。
李斯先瞻仰了一会始皇遗容,随即跪伏在地,还怕惊动宫内其他的人,不敢放声大哭,只能饮泣吞声,喃喃有如自语地说:
“李斯本只是上蔡闾巷一布衣,幸得陛下知遇,得以位极人臣,官为丞相,爵至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本想尽一己之忠,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不想天下假年,哀哉!”
李斯是何等聪明人,他到达宫内,看不到一点始皇驾崩的迹象,明白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他哭的话也是说给赵高听的,意思是告诉赵高,凡事都得经过他丞相这一关。
胡亥以孝子身份在一旁答礼。
悼拜完毕,赵高单独将李斯迎入密室,两人坐定后,李斯先开口发问:
“中车府令是否知道胡亥公子如何替主上发丧,是先将丧讯送咸阳,还是在此立即公告天下?”
赵高诡秘地笑着,从袖口中取出始皇赐扶苏的玉玺和书信说:
“这是主上赐扶苏公子的东西。”
李斯检视了玺书以后,宽慰地笑着说:
“主上虽然一时猝崩,未来得及书完全信,也未明言出立扶苏公子为太子,但他未赐书给任何公子,而只要他命丧咸阳,并将玉玺遗赐给他,要他继位的意思很明显,尤其他身为长子,更是名正言顺。”
赵高仍然坐在他常坐的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就像藏在洞内的毒蛇,你捉摸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却能看清你的任何动静。
李斯虽然自认为足智多谋,在别人眼中也是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可是他见到赵高,心中总是带着三分恐惧。
赵高未说话,先做他惯有的鹭鸶笑,然后才说:
“丞相所言有理,而且丞相也是一向主张立扶苏的,可说是宿愿得偿。”
“……"在未弄清赵高的真正用意前,李斯不敢随意答话。
“但是,"果然赵高并没有等他回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丞相要弄清楚一件事,扶苏继位对丞相并没有好处。”
“李斯承蒙主上恩遇,以一布衣不次拔擢,得到今天的地位,当然应贯彻主上的遗志,辅佐扶苏公子,"李斯坚决地回答:“有否好处就在所不计了!”
赵高先是嘻嘻一阵鹭鸶长笑,然后又冷哼了几声,他压低声音说道:
“只怕是你个人单方面想得好,扶苏公子继位,还轮得到李丞相你辅佐吗?”
“此话怎讲?"李斯惊问。
“我承认,主上二十多个公子中,以扶苏最为杰出,刚毅而又仁厚,能得民心,尤其这几年监蒙恬军,无论在军政各方面的表现,都受到朝中大臣称赞和北边父老的好评。修筑长城这样烦难的苦役,幸亏他调配得宜,抚慰有加,总算没有闹出像骊山那次服役者叛逃的事件。但是,丞相,你可想到与我们私人之间的利害关系?”
赵高一边侃侃而论,一边注意观察李斯的脸色。他见到李斯一时神情数变,明白他的话已打动了李斯的心,因此他暂停说话,等待刚才一番话在李斯心中发酵。
果然,李斯沉默不语良久,最后才挣扎着说出:
“以古今历史来看,凡是废长立幼,违逆天命的,最后都会弄得国破家亡,社稷不安,李斯还是人,不敢做这种逆天又逆主上的大逆不道之事!”
“唉!"赵高叹了一口气说:“丞相怎么这样不通权变?说实在的,胡亥公子这个人也不坏啊!赵高教了他这么多年,对他可说完全了解。虽然他不善言辞,但仁慈笃厚,轻财重士,乃是其他公子所比不上的,何况他是皇后遗留的独子,也是主上生前最疼爱的儿子,丞相明白吗?主上所以迟迟不肯立太子,就是想等他学有所成,有所作为表现!”
“这点我承认,也明白。"李斯点头说。
“这还有什么话说?扶苏立,你我将来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尤其是扶苏早就讨厌我们两个人,说我们一个是毒蛇,一个是狐狸,只会合起来狼狈为奸逢君之恶,只要他能登上皇帝之位,首先要开刀的就是我们两个!”
“扶苏公子这样说过吗?"李斯半信半疑地问。
“丞相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总之扶苏继位,丞相和将军的位置一定是蒙毅和蒙恬弟兄二人。”
“这我倒是相信的。"李斯说。
“胡亥公子承诺,只要他能继位,你的通侯位置将世代勿替,永远传下去,"赵高装出语重心长的意味说:“丞相,现在这一刻,屠刀还操在我们手上,为什么不制人机先,反而要授刀柄给别人,听任别人的宰割?”
李斯仰天长叹,眼泪泉水似地涌出,他叹息说:
“时也,运也,既然命该如此,李斯还有什么话说,我一切听胡亥公子的。”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开了,胡亥笑嘻嘻地走进来。
赵高首先参拜,小声轻呼:
“陛下万岁!”
李斯不得不跟着行礼。
三人接下去彻夜会议,得到了多项结论,其重要者如左——
一、目前知悉始皇驾崩的,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只有三名近侍,两名宦者是赵高的心腹,那名宫女则已变成哑巴,而且限制在始皇遗体附近照顾,因此不怕走漏消息,不过要留意防范有更多人知道。
二、因为始皇死在都城以外遥远的沙丘,为预防在北边的扶苏及在咸阳的诸公子有所异动,以及防范各地异议分子的骚动,所以不公开始皇的死讯,而命那名宫女待在輼輬车中假扮始皇,奏事、上食如故。不过为了怕泄密,对群臣宣布,始皇龙体欠安,不耐接见群臣,有事一概由丞相综合转奏,后宫事由中车府令转奏。
三、由李斯模仿始皇笔迹拟定亲笔诏书,盖用密玺及国玺,明令立胡亥为太子。
四、由李斯模仿始皇笔迹拟定亲笔诏书,责备扶苏在边地没有建功,反而多次上书直言诽谤皇帝用民太苛,并因不能归都立太子,日夜有所怨言,赐剑自裁。蒙恬与扶苏日久,应知其谋,既不匡正又不上报,为臣不忠,赐死,大军交由裨将王离率领。
五、即日期程经由九原直道返咸阳。
六、始皇遗体以薄棺装置輼輬车中。天气燠热。尸臭外泄,为了防群臣起疑,购鲍鱼一石放在车中,以混肴尸臭。
三人会商完毕,天已大亮,胡亥向两人道谢说:
“胡亥得以继位,全靠丞相和师傅支持,大恩不言谢,今后治理天下,胡亥年幼,仰仗两位的地方甚多。”
李斯和赵高连称不敢,跪伏行礼参拜。
胡亥意得志满地走了,看不出一点丧父的悲伤。李斯看到这种情形,暗暗叹息,告辞赵高回住处,犹在心中高喊,被逼上了贼船!
他想到大秦刑法严峻,民众赋税劳役又如此重,天下民心皆怨。始皇在时,英明勤政,尚能勉强镇压。他这一死,尤其是除掉颇有改革希望的扶苏和忠心耿耿的蒙恬,让胡亥和赵高这种人来胡搞,天下会大乱,到时候还是要他来收拾。
想到今后要听顽劣的胡亥的命令,要和小丑其面、心如毒蛇的赵高共事,他的背脊骨上像泼了一盆冷水。
怨叹归怨叹,木已成舟,想悔已难,再想到要是扶苏立位,讨厌他的蒙家会当权,他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何况,赵高虽然狠毒,他总是个阉人,管不到宫外的事,因为自嫪毐事件发生后,始皇就定下规矩,宦者严禁参与政事,并不得封爵,今后朝政还是会由他主导,只要将赵高敷衍好,两人可将胡亥玩弄于股掌之上。
想到日后的独揽大权,他不禁独自发笑。
稍事休息,起床后他就以始皇的名义发出一道道诏命:
“——命郎中左令准备行宫出发事项,三日后取道井陉、九原直道,直返咸阳。
立胡亥为太子,并立即公告天下。
——派太子胡亥舍人为使者,赐书扶苏及蒙恬于上郡。
——通令各郡,遇蒙毅于途者,扣留之。
李斯将所有的诏命和书信写好,送交赵高用玺发出,他自感已经变成始皇,一扫以前凡事都得请示,都得唯唯从命的郁闷。
独裁者的味道真好!
太子舍人颜取,奉命为始皇帝使者至上郡蒙恬军中。
扶苏及蒙恬开中门迎入,并摆设香案跪听诏命。
在颜取宣读诏命已毕,将诏命交与扶苏,三人交谈了一会儿,扶苏含着眼泪送走使者,派人安顿颜取及从人到宾馆休息。
颜取临行神情严肃地说:
“希望公子能善以自处,让下官可以早日覆命。”
扶苏还没说话,蒙恬却在一旁说了:
“末将奉诏将兵权交裨将王离,交接得花一段时日,贵使奉命代护军一职,也得费点时间向公子请益,诏命既已送到,扶苏公子和我自会善自了断,贵使不必急在一时。”
颜取听蒙恬如此说,当然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想跟扶苏商量。他虽然感到生气和不耐,但是赤手空拳进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也不敢发作。
好在颜取还不知道带来的诏命是假的,始皇尸体已发臭腐烂,否则打死他也不敢来。因此他故示大方地说:
“那下官就静待听取公子和蒙将军的回音了。”
扶苏和蒙恬送走使者后,回到府中密室商谈,坐定以后,蒙恬先叹了口气说:
“张良真的有先见之明,果然出现异状了!”
“但如今状况却和张良预测的不尽相同,父皇虽然生病,但仍然在理事,我刚才详细盘问了使者,发现不出什么破绽,而且颜取神情自然。假若有诈,他赤手空拳只带十数个从人来接收三十万大军,又能表现得如此从容镇定,那真是荆轲再世了!"扶苏摇头叹气,脸颊上的泪痕犹未干。
“这里面一定有诈,"蒙恬沉思地说:“我直觉的感到其中有诈,以主上的脾气,不可能突然这样做,同时加给公子和我的罪名也太牵强,我们应该要求见主上申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主上对我是两者兼之,他要我死,我还能说什么?"扶苏又长长叹口气。
“张良的计划用不上了?"蒙恬是问扶苏,也是在自言自语。
“父皇在,你还敢以卵挡石吗?"扶苏感到好笑,忍不住带着眼泪笑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干了眼泪说:“蒙兄,你知道我不是怕死,而是伤心父皇为什么会这样误会我,所加的罪名根本都是我没有犯过的!”
“这个正如诏书上所说的,我是再清楚没有的了!主上说你日夜怨怼,我看到的是你时时自责不能讨父皇的欢心;诏书上责你上书诽谤,依我看句句都是肺腑血泪之言,"蒙恬惨笑着说:“每次公子上书言事,主上覆书都是慰勉有加,怎么这次突然变了?”
“唉,罢了!"扶苏仰天长叹,指着书架上的诏书说:“书是父皇的亲手笔迹,这是熟知而且核对无误,上面盖的密玺,乃是父皇随身所携带,绝不会假手别人,也许是父皇生病,性情一时大变。”
“蒙恬总觉得这中间有什么不对,"蒙恬仍然坚持他的怀疑:“公子其实不需要这样急着死,上覆以后再说。”
“君命不可违,父命不忍背,君父赐臣子死,还有什么可覆请的!"扶苏掩面而泣,泪下数行。
蒙恬满怀愤怒,但不便说什么。
过了很久一会儿,扶苏擦干了泪,命侍仆拿来笔墨白绫,他提笔想写封信给父皇,但思绪太乱,无法下笔,最后他执笔长叹说:
“既然已决定死了,还作什么解释?”
他又转向蒙恬说:
“我有一个折衷办法,不知将军赞成否?”
“什么办法?"蒙恬好奇地问。
“将军暂时不死,留下向主上申覆,我一死,主上也许会醒悟。”
“蒙恬并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糊涂。"蒙恬仍想劝阻扶苏。
“蒙将军,我们多年相处,情同兄弟,愿不愿意陪我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扶苏泰然地笑着问。
“公子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摆酒为我送行!"扶苏从容地笑着说。
“在九泉之下,公子稍候,等我一起同行。假若真是主上诏命,我们都知道他的脾气,事情决定就不会更改。"蒙恬也凄然而笑。
从人品刻之间摆好了简单而精致的酒菜,两人相对痛饮。
酒至半酣,扶苏起身向南拜了三拜,然后盘打开发髻,以发覆面,左手拔剑置在喉间,右手则紧握左手,他微笑着向蒙恬说:
“后死责任重,除了代我向父皇谢罪以外,你还得注意,我一死,北边恐怕会乱,你得好好安抚,收拾残局!”
“且慢,公子你不能死!”
扶苏的话提醒了蒙恬,但等到他上前拉时,扶苏右手用力带动在手,剑深深切入喉管,一道血箭喷得他满脸都是。
扶苏尸体缓缓倒了下去。
蒙恬触景伤情,不免有兔死狐悲的伤感,再想起多年来深厚的私谊,忍不住悲从中来,忘记了自己是独当一面的大军统帅,抱着扶苏的尸首痛哭起来。
颜取得到消息赶来,自恃是胡亥亲信,又是皇帝使者,大剌剌的见了扶苏遗体不拜,反而要斩下扶苏首级覆命。
气急之下,蒙恬站起身来怒声一吼,武将到底是武将,别看他平日尔雅俊秀,一派儒生风度,他这一吼,却是声彻屋梁,颜取吓得两腿发软。
蒙恬圆睁凤眼,满怀愤怒地说:
“你敢!再怎样说,扶苏公子乃是主上的长子,赐死乃是他们的家务事,公子并没有犯下什么刑法,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将公子当作死囚犯处理?”
颜取挨骂,虽然恨在心里,却是敢怒不敢言,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说——看你还能横行到几时!迟早你还是和扶苏一样伏剑自刎,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个前途光明的人,不与你这个活死人一般见识。
岂不得已,颜取以属下之礼向扶苏遗体拜了一拜,起来后,未等蒙恬相请,自己坐上了宾席。
蒙恬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亲自为扶苏擦拭脸上的血迹。从人们整理好遗体,正想抬出去,蒙恬制止他们说:
“且慢,暂时放在那里,等下连我的一起整理!”
吓得浑身不舒服的颜取,听到蒙恬如此,心安了不少。他讨好地说:
“下官急于覆命,有得罪之处,还望恕罪!”
蒙恬没有理他,只顾自己喝酒。
过了一会儿,颜取又忍不住催促:
“扶苏公子已奉命自裁,将军将如何自处?”
“你等得及,就在这里慢慢的等,等不及就回宾馆休息。蒙恬不是不懂事的人,知道贵使者急于覆命。”
原本神气活现的颜取,经蒙恬一吼,早已失去了骄气,反而看起蒙恬脸色来。
蒙恬不再言语,只是时而饮酒,时而沉思,有时站起来踱到扶苏遗体前面徘徊检视一番,似乎眼中根本没有这位御使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从人慌慌张张来报,王离将军求见。蒙恬笑着说:
“他来得正好,我刚想派人找他,快请进来!”
王离,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王翦孙儿,原先跟着蒙武,后来转到蒙恬部下,积功升至蒙恬的裨将,现在又奉诏取代蒙恬为独当一面的统帅,虽然一半是由于他骁勇善战,但大半是蒙武和蒙恬对他的提携。
所以,虽然他奉诏代理统帅,脸上却充满了悲愤之情,但为顾及日后相处,他不得不先向颜取见礼,因为颜取目前是御使,紧接着就是监军。
王离身高九尺有余(约为台尺六尺三寸),浓眉大眼,虎头燕颔,生得十分威猛。
接着他向蒙恬见礼后就席位,脸上一副着急相,连横躺在室内阴暗处的扶苏遗体都没注意到。
“王将军,你来得正好,想必御使另外有诏书给你,平日军备钱粮都是由你在处理,想必交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蒙恬以不经意的口吻说。
“将军,现在还谈什么交接?"王离虎眼已迸出了眼泪。
他一面说话一面眼睛瞄着颜取,蒙恬明白他有紧急私话要对自己说。他站起身来,指着室内另一端的阴暗处说:
“扶苏公子的遗体在那边,你跟我去参拜一下。”
“什么?扶苏公子已经自裁?"王离急得哭了出来:“看来,末将还是来晚了一步!”
王离跪下抚尸痛哭,如此高大威猛的老将,哭得满脸泪涕纵横,就像个孩子一样。
看得颜取也暗暗心惊,扶苏如此得军心,看来他这个继位者日子不会好过,何况扶苏贵为始皇长子,他只不过是太子胡亥的一个门客而已。他心生惧意,随之也起了退意,还是借回去覆命之际,力辞北边代理护军这项官职。
这边蒙恬悄悄问王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致他的神情如此紧张。王离也轻声回答:
“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李斯丞相假传诏命,要谋害扶苏公子。”
“扶苏公子已自裁而死,"蒙恬哽咽着说:“他亲自检视过主上的诏书,盖有密玺,同时还是主上的亲手笔迹。”
“空穴来风,末将查不出谣传的来源,可是军心已不稳,要是知道公子已自裁,末将恐怕……”
颜取那边也在竖着耳朵倾听,虽然听不完全,也听了个大概,他面色变得苍白,背脊发凉,原先认为是轻易得来的富贵,如今才明白是个火坑,弄不好这次会将老命赔在这里。
蒙恬和王离神情沉重地回到席位,正想将目前情况告诉颜取,只见一名中军匆匆进室来报:
“启禀将军,大事不好!”
“什么事这样惊惶?"蒙恬叱问。
“众多军民将将军府团团围住,说是要见扶苏公子!”
蒙恬转脸看了看颜取问:
“御使大人要不要同去看看?”
“不要……不要……"颜取连连摇着双手,声音发抖。
蒙恬和王离带着侍卫来到府前的望楼上,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四方八面包围着将军府,将整个前门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大多灵敏的民众都手提灯笼,将广场照得明亮有如白昼,还有很多执着桐油火把,更加添了群众的气势。
最使蒙恬和王离忧心的是,在四周的阴暗里,幢幢人影,隐约看得出是众多兵卒,有骑卒也有步卒,他们和嘈杂的民众相反,静静的伫立,人无声,马也无声,即使有点人的咳嗽和马的踏蹄声,也为整个声音的浪潮掩盖住了。
蒙恬和王离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明白这股沉寂力量的可怕,正如暴风雨要来临前的宁静。
“这些士卒是哪个部队的?"蒙恬大声问王离,但声音再大,王离仍然听不清。
“末将也不知道。"王离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凑近蒙恬的耳朵说。
“这些兵卒最可怕,他们是民众的支援,也是群众的先锋,弄不好,带头冲杀进将军府的会是他们,"蒙恬笑着问:“相信吗?”
“将军的话,末将什么时候不相信过?"王离也笑着回答。
两人登上望楼,蒙恬对左右说:
“将火把点旺,照清楚我的脸!”
“将军,这样太危险,请将军三思。"侍立在旁的中军说。
“别多话,照我所说的做!”
几十根火把点燃起来,将望楼照得通明,蒙恬英俊的脸庞,广场上的群众看得一清二楚,"蒙将军到!"再加上中军的嗓门大,一声喊叫,全场突然寂静下来,这时候才能清晰的听到阴暗处的马嘶和蹄声。
接着群众看清是蒙恬后,全场一阵响雷似的欢呼。
“蒙将军,我们要见扶苏公子!"有人带头这样喊。
“我们要见扶苏公子!"更多的声音附和。
“蒙将军,有人说,李斯和赵高联手要陷害公子和你,你们要小心!"也有人这样大叫。
“蒙将军,扶苏公子现在人在哪里?为什么不让他出来见我们?"有些人直击要害地吼叫。
提到扶苏,蒙恬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但他不能让这些群众知道,他们热烈爱戴的扶苏早已自裁身亡。
他镇定一下自己,然后举双手要大家安静,全场也就平静下来等候听他解释。
蒙恬放大了喉咙喊着说:
“各位父老兄弟,不要听信谣言,扶苏公子正在和御使议事,现在请各位散去!”
群众议论纷纷,嘈杂的声音就像一群离巢飞舞的蜜蜂,远处已有民众渐渐散去。
突然,在阴暗的兵卒堆里有人高叫:
“蒙将军的话是安慰你们的,扶苏公子现在说不定已自裁身亡!”
蒙恬和王离听到这人的话,全都惊得浑身一震。
蒙恬想起两人接诏的礼仪是在大厅,想不到消息外泄得如此之快。他大喝一声说:
“躲在阴暗处说话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不敢站出来说话?”
“将军怎么连末将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那人哈哈狂笑,随即又带着哭声说:“将军和公子千万不要上当!”
随着说话声,一名身穿都尉甲胄的人,跃马冲出阴暗,到达望楼下面群众的最前面。在火把的照耀下,蒙恬认出他的脸,不免暗暗心惊。
这名都尉不是别人,而是自小跟着他的蒙升,原本是他的小书童,他到军中后,跟着他做中军传令,南征北讨,足智多谋,积功升到了骑卒都尉。
“蒙升,怎么是你!"蒙恬叱喝:“是你在鼓动?”
“不错,是末将为护主所做的不得已之举,末将不但策动了在这里的民众,而且已飞骑传书,通知了各军。”
“你知道你这样做,有多严重的后果?"蒙恬又急又气,但也有几分感动。
“还有什么后果比扶苏公子和你的死更严重?”
“不得胡说,扶苏公子正在和御使谈事!"蒙恬已说了谎,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
蒙升仰天哈哈大笑,但笑声带着太多的无奈和凄厉,他含着哭声说道:
“将军和公子都不应尽愚忠愚孝,有可靠的传言已传到各地,始皇帝早已死了,放在輼輬车上的尸体都已发臭,不得不用鲍鱼的臭味来遮盖!”
“你是怎么知道的?"篆恬口中如此问,心中却在盘算,假若始皇已死,他就不必这样听话自裁了,这摆明是李斯赵高的阴谋。假若真是这样的话,扶苏真的死得太冤枉!
“可靠方面的消息,"蒙升回答:“将军,你想一想,皇帝的座车上怎么会放恶臭的鲍鱼,这不是欲盖弥彰吗?李斯和赵高笨得可怜,将军千万不要为了愚忠上当!”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聚众闹事,该当何罪?"蒙恬暗中赞成他,却不能不说点门面话。
这时群众已等待得不耐烦,前面一些人开始叫嚣:
“我们要见扶苏公子,见不到我们不会回去!”
后面的群众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前面的人这样喊,也就跟着喊:
“不错,见不到扶苏公子,我们就都不回去!”
群众的呐喊声就像大海中的波涛,一波波地由前至后,再由后至前。
“蒙升,你这样做,惹出大事来,你应该受军法审判!"蒙恬痛心地说:“赶快带你的人走,设法要黔首散去!"蒙恬又对蒙升大喊。
群众听到蒙恬的吼叫,想知道他在说什么,突然又安静下来,在这种时候,寂静比嘈杂更可怕。
“公子,"蒙升突然改口以昔日称呼喊蒙恬:“蒙升知道聚众威胁,罪该处死,但为了公子你和扶苏公子,蒙升也顾不了这样多了,蒙升不需要军法审判,只望公子不要上当,善自珍重!至于群众,易发难收,蒙升已管不了!”
说完话,蒙升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蒙恬一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蒙升尸体从马背掉下去,他摇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有点惘然。
楼下广场里的群众开始骚动,有人叫骂,也有人用石头掷砸将军府大门。
这时候,两旁阴暗处的骑卒纷纷冲到前面,挡住了人潮,抬起蒙升的尸体。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大声向蒙恬恳求:
“将军你就找扶苏公子出来安抚一下群众吧!”
“不,我不能受这种威胁,扶苏公子也不会受这种威胁,你要维持秩序,驱散这些人!”
蒙恬明白他的话完全是强词夺理,但他更不敢公布扶苏的死讯,不然后果更不可预料。
他没等那名军官答话,带着王离等人下望楼而去,将群众的呐喊声、叫骂声丢在身后。
群众包围将军府,数天数夜不去。扶苏自裁的消息外泄,上郡及别的边地城市民众半信半疑,越来越多的群众聚集在府外。唯一的要求是,他们见到扶苏就散走,偏偏这就是蒙恬唯一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蒙恬不愿调派兵马对付这些民众,颜取想对付,却又调不动兵马。蒙升带来的那些人反而变成维持秩序的部队。
最后群众实在见不到扶苏,他们要求皇帝使者出来向他们说明,蒙恬再怎样邀请他,他就是牙齿打颤,两腿发软,摇着双手不肯。
扶苏已经用上等棺椁装殓好,就在将军府白虎堂设置了灵堂,祭以三牲鲜花、时果和香烛。
蒙恬席设棺木右侧守灵,数日来未下席,实在倦了,就在席位上打个盹。几天来,他只饮酒,东西吃得很少。
王离随时会出现在他的身旁,报告一些军情。
而最害怕的是御使颜取,他来的时候看到情形不对,早已派人回去再作请示,现在还没得到回音。
虽然蒙恬为他在府中专设客室款待,并有专人服侍他的饮食起居,但他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在灵堂陪伴蒙恬的时候居多。
他在等候消息,也是寻求蒙恬和王离的保护,府中上下,无论文武老幼,士卒家童,全都是对他和他的从人瞪目而视,仿佛当时会杀掉他们一样。
连执着戈矛守灵堂的护灵兵卒,看到他们也是两眼冒着仇恨的火焰,他们经过这些全副甲胄的士卒身边,还真是提心吊胆,深怕他们的戈矛会横下来将他们刺个对穿。
最使颜取胆寒的是每日都有军使来报,全是些军心不稳和北边实边民众逃亡的消息。
这些军使说,首先是士卒听到扶苏和蒙恬被皇帝赐死的消息,人人都感愤怒,但敢怒不敢言。
接着,另一股传言像野火一样燃遍整个军中——始皇帝早已死了,遗体都已发臭发烂,赐扶苏公子和蒙将军死的诏书,乃是胡亥他们所伪造的。
这个传说迅速在军中和筑城劳工中传开,就像沸水流进了冰窟,原先完整密不秀风的冰窟,立即纷纷出现裂痕,最后支离破碎地解体。
每天都有好几迫使者来报。
来自塞外阴山前哨阵地的军使告急说——
匈奴大概也得到这个消息,向我阳山阵地发动攻击,我军士气涣散,不肯迎敌。部分退至河南,部分为了军法严峻,不敢回来,干脆率部投降当匈奴去了。匈奴单于对这些投降的人特别优待,甚至有一名旅尉,他完整地率五百部下投降,单于将女儿许配了他。
凡是投降的人,单于都赐姓编为匈奴部落,赐牛羊和家畜,并由投降者自选千夫长、百夫长,俨然一新兴匈奴秦种部落。
因此,军中投往匈奴者大为增加。
蒙恬听了大为感叹,想不到匈奴进步也快,学会了任嚣的安抚政策!
筑城总监工部使者来报——
自从这个消息在劳工传开后,筑城囚犯纷纷暴动逃亡,监卫士卒也都不管,甚至有随着暴动者逃亡的情形。
主要原因是,扶苏对众仁厚,尽量帮劳改犯解决各种问题,比起同样是在骊山和阿房宫服役的劳改犯,生活和待遇都有天壤之别。至少他们可以吃得饱,监工也不许随便打人。
他们怕新派来的护军一改作风,而王离将军又是个只知道服从上级,没有什么担当的人。
蒙恬每逢听这类报告,都会摇头微笑,看看颜取和王离,他们两人都羞惭得面红耳赤。
九原郡守使者报告——
在河水沿岸新设的几十个县城传出这个消息后,再加上匈奴收复阴山的战报,实边移民纷纷向后撤离,这些人大都是单身,一逃就没有了踪影,而拖家带眷的,全都涌入九原,如今前线还没有作战,难民就壅塞了附近几个县城和九原市区。
另据执法系统报告——
结伙抢劫杀人案件近日大幅度增加,显而易见都是这些逃兵和脱逃的劳改犯所干下的罪行。
颜取每次听完这些报告,都会惶恐地问蒙恬说:
“蒙将军,这该怎么办?”
蒙恬都会微笑回答说:
“我如今乃待死囚犯,还得看护军怎么办!”
最后,颜取等待的派往始皇处的使者——他一直坚信始皇未死,否则他也早就逃亡了——终于回来了。
使者带回始皇"亲笔"用有密玺的诏书,严词指责扶苏和蒙恬抗命,并重申立即自裁,否则灭族!
蒙恬跪接了诏书后,态度从容地对颜取说:
“我现在虽然已是阶下囚,但我仍然有能力反叛,效法前赵国李牧故事,御史大人相信吗?”
“相信,当然相信!"颜取急忙答应。
“要谈到灭族,御史大人得相信,蒙恬已无族可灭!”
“蒙家乃是个大家族。"颜取语带威胁地说。
“家族虽大,但人丁单薄,而且早料到有这一步,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找看,灭族也只能灭一些与蒙家毫不相干的人。"蒙恬脸带讥刺笑容。
“将军真有抗命之心?"颜取惶恐地问。
“扶苏公子已死,我也不会独活,"蒙恬凄然地笑着说:
“再说,蒙家三代受主上之恩,怎么会有抗命的行动?”
“将军明智。"颜取现出宽慰笑容。
“不过……”
“将军,君子一言,骑马难追!"颜取又神情紧张。
“御史请宽心,蒙恬平生尚没有说过会反悔的话!不过……”
“不过什么,将军?”
“你没有看见眼前情势一片混乱,我这随便一死,你接得下这个烂摊子吗?”
颜取心头一震,对蒙恬光明磊落和负责的性格打从心底佩服。他情不自禁地避席顿首,连拜了三拜:
“将军为国的赤忱忠心,颜某既感激又崇敬!”
蒙恬连忙起身,亲手扶其他来,口中连说:
“这是武将报国的本份。”
蒙恬回到室内换上统帅服,全副黑色甲胄,头戴雉尾头盔,铠甲外面套一件锦绣红色虎头战袍。
蒙恬就在白虎堂扶苏棺木旁边升帐议事,王离和颜取分坐两侧。
他首先发出令符,命中军传各部都尉到白虎堂。
不到一个时辰工夫,各部领军都尉和本部重要幕僚全都到齐。
蒙恬首先介绍颜取给各将领认识,然后沉痛地宣布:
“扶苏公子已奉主上诏命自裁身亡,本帅也为待罪之身,将追随扶苏公子于地下,如今召集各位来,乃是要尽为将的最后责任。”
接着他痛责各将领不负责任,任由军心涣散,他沉重地说:
“假若一、两个人的死,就能影响到整个军心,这支部队称不上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节制之师!”
等他训话完毕,众将皆感动得伏地流泪。
蒙恬跟着调兵遣将,对所有发生的问题都作了妥善处理——
一、派出军队立即收复阴山以南地区及前哨阵地。
二、九原郡守立即疏导难民回乡。
三、由民间组成警戒线,以军队支援,河上边城许进不许出,抗命者立即处决。
四、向军中宣布,扶苏已死,统帅一职由裨将王离接替,主上并派颜取为护军,今后全军交由王离统率。
五、全军及辖区居民为扶苏公子服丧一月。
六、追查传言来源,发现造谣生事查有实证者,斩。
蒙恬调派完毕,又率诸将在扶苏灵前祭拜上香,诸将无不痛哭流涕。
王离这时说:
“将军请上坐,受诸将一拜!”
他的话带有活祭的意味,诸将听了更加伤感。
蒙恬微笑着并不推辞,就坐席前。王离真的命侍从点燃香烛,带领诸将叩拜。
很多将领一拜倒地上就放声大哭,再也不肯起来,一时哭声震动整个白虎堂。
“多谢各位,蒙恬生受了!"蒙恬起身将诸将一一亲手扶起。
有些人哭着紧抱住他不放。
颜取在一旁看了,不仅流泪,而且内心有股逼人太甚的罪恶感,连他也起怀疑,难道传言是真,始皇真的已死,他来送诏书赐死扶苏和蒙恬,岂不是为虎作伥?
再看蒙恬军上下友爱团结,却视他有如眼中钉,而他自己虽然读过不少兵书,但没有一点实战经验,所懂得的军事,不仅是一点皮毛,而且根本是纸上谈兵,受到这些身经百战的将领排斥,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决定乘覆命之便,要求胡亥另外派人。
等到诸将全都奉命离去,这时蒙恬才对王离说:
“府外群众的情况怎样?”
“十几天来,群众犹在外不散,声言见不到扶苏公子绝不走。"王离回答。
“唉,"蒙恬长长叹了口气说:“也真亏了他们对扶苏公子的厚爱,天譬如此炎热,大太阳底下,他们也真受得了!现在让他们派代表进来见见扶苏公子。”
群众派了二十多名代表进来,全都是德高望重的地方父老。
他们见到扶苏的棺椁和灵堂,开始时震惊,神定以后,纷纷上香祭拜,放声痛哭。
祭拜完以后,蒙恬照样为他们介绍了颜取,并拿来诏书给他们看。看到父老们群情激愤的样子,颜取面有愧疚,蒙恬则不能不加以解释。他说:
“各位父老千万不能听信谣言,扶苏公子和主上亲为父子,而且多年来时有书信往来,他不会不认识父皇的笔迹,更不会笨到为一封假诏书而自裁。”
“但传言如今已传遍天下,不会全是空穴来风,"一位鬓发皆白的父老说:“而且老朽小犬日前由井陉回来,正好碰着皇帝的车队经过,据他说,夹道欢迎的民众和他,都闻到了始皇輼輬车中传出的恶臭!”
“那是鲍鱼味。"颜取插口说。
“这不是笑话吗?堂堂天子的车驾中放什么鲍鱼?"另一位门牙脱落,牙齿不关风的父老愤愤地说:“就是皇帝喜爱吃鲍鱼,也不会放在自己的车中,难道他爱鲍鱼爱到这种程度,岂不是变成了逐臭之夫了!”
颜取很不高兴这位父老这样奚落始皇,但又找不出理由驳斥,当然在这种情形下,更不敢像平日那样发作,责以批迄今上的罪。再说,听了这些话,他心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
此时,这些父老纷纷出声,一致附和:
“不错,不错!”
“素闻始皇帝有洁癖,连对宫女每月不洁的味道都甚敏感,因此不准逢到月事的宫人近身服侍,他怎么会受得了鲍鱼味?"另一位父老摇头晃脑地推敲。
二十多个老人分成几组,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颜取听听都是一些始皇嗜好,宫中秘闻,很多都是他闻所未闻的。真是谣传没有翅膀,飞得却比捷燕还快,尤其是北边偏僻,天高皇帝远,扶苏治理仁厚,黔首没有秦国本部及其他各地的压制言论压力,有关始皇的传言更是百无禁忌。
不过由于始皇经营北边有功,再说他宠爱的幼公主也是北边人,所以这里的人对他有一份难言的感情,有时候谈起他来,只称"嬴亲家"或"那个咸阳的亲家"。
当然有关始皇的传说,绝大多数都是关怀性的和亲切性的,却也少不了笑谑。
父老们一喝茶聊天,似乎忘了他们来的主要目的,原来哀伤的气氛也逐渐变了质。
然而,他们闲聊所达成的一个共同结论是:——始皇帝已死的传说可能是真的!
蒙恬最后不得不制止他们闲谈争论,而将谈话拉回本题来。他大声宣布说:
“蒙恬请各位来的主要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要各位亲眼看到扶苏公子,并代为安抚民众的疑惧;第二个,乃是要各位父老当场见证蒙恬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一直拖延不肯死,乃是怕诏书有误,如今再接诏书,验明无误,也该是蒙恬追随扶苏公子于地下的时候了!”
他的话像大拍了一下惊堂木,堂内的空气顿时凝住,由闲聊传奇的活泼愉快,一转为哀伤沉重。
“怎么?说了这老半天,你还没打消死的念头?"那位牙齿不关风的父老以他特殊风格,含糊不清的语调,表示反对。
“对啊!对啊!年纪轻轻,帮国家也做了不少事,怎么说死就要死!"旁边几位父老齐声帮腔。
“不能死!不能!"刚才坚持他儿子闻到始皇尸臭的父老说:“我们明明都知道始皇已死的传闻是真,那诏书就是假的,为什么将军还要执迷不悟?”
“是啊!是啊!这样太不值得了!"所有父老一致赞同。
坐在旁边的颜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生闷气,这些乡巴佬一点也没将他这个御史大人放在眼里,胆敢信口雌黄诅咒主上已死,当着他这个信使的面,说诏书是假的。
但形势比人强,他本想叱喝,在咸阳说这种话乃是灭门之罪,但想到府外聚集的几万民众,他泄了气。
一直含笑不语的蒙恬此时说:
“各位父老再要阻止我,就是陷蒙恬于不义了!”
蒙恬起身跪倒在扶苏灵前,脱下头盔,将发髻打散覆在脸上,他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拜了三拜后,喃喃祝祷说:
“扶苏公子英灵不远,蒙恬追随公子来了。虽然传闻甚多,诏书真假仍有疑问,但蒙恬此时不死,即是不忠不义,亦将使公子蒙上不智之名!”
祭祷完毕,蒙恬向南又拜了三拜,以谢始皇对蒙家三代之恩。
最后他交代王离说:
“尽快安定士平民心,我死后不必归葬咸阳。”
正说话间,只见门卫来报:
“不好了,故骑兵都尉蒙升所属骑兵已攻破府门,冲杀进来!”
这时候蒙恬也顾不得自杀了,披头散发来到中门。
王离和颜取紧跟身后,只见众多骑卒带头冲锋,民众像潮水似的跟着涌进来。守卫门卒一来是抵挡不住,二来是有意放水,毫不抵抗,一哄而散,连门都不关。
蒙恬带着侍从,当着庭院中门而立,众多骑卒纷纷下马跪伏在地,后面跟来的民众也全俯伏,口中大声喊着:
“扶苏公子已上当而死,蒙将军不能再上当,始皇帝明明已死,诏书乃李斯等人所伪造,将军千万不能上当!”
众口一声,有如雷鸣。
有些兵卒和民众还指着躲在蒙恬身后的颜取骂:
“什么御史,分明是假的!”
“不错,不错,诏书是假的,当然送诏书的使者也肯定是假的。"拥挤在颜取身后的众父老,反而和前面的群众一唱一和,真使颜取哭笑不得。
蒙恬仰天长叹一声,向兵卒和民众说:
“各位同胞兄弟以及乡亲父老兄弟姊妹,你们真的要陷蒙恬于不义吗?”
“看样子,我们总算是赶早了一步,把将军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一名跪伏在地上的中年人说。
“是啊,是啊,你还没看到将军从容就义的样子,真的使人感动!"蒙恬身后的一位父老说。
“对啊,对啊,可以为你们这些年轻人当典范!"众多老人齐声附和。
“都是这个狗御史逼死了扶苏公子,现在又来逼蒙将军,兄弟们干掉他!"有兵卒在人群中喊叫。
“不错,干掉他!"诸多兵卒和民众高声呐喊相和。
“干掉他,这个狗信使!"又是一阵吆喝,后面拥挤进来的人不知怎么回事,盲目地跟着喊。
蒙恬大喝一声,全场才静了下来。
他一手执剑,厉声地喊道:
“蒙恬一日不死,就要维持军纪,民众可留下,我军士卒立刻退出,违令者斩!”
他又回头呼唤:
“王将军!”
“末将在!"王离肃立听命。
“校刀手何在?"蒙恬大声问:“军正听令!”
“末将在!"头带奇兽獬冠、象征执法公正的军正,躬身答应。
“速带两百名校刀手,遇着在场士卒,驱逐出场,违抗者立斩!"蒙恬虽然是散发覆面,待死之身,但发号施令仍然有一股大将的威凛。
在人群中的骑卒,此时连马都不要了,纷纷挤出人群,府外兵卒听到蒙恬下了这道严格命令,全都跨上马,一溜烟地跑了。
军正带着百校刀手巡视各处,回报兵卒都已离开全场。蒙恬凄然一笑地说:
“蒙恬本想奉诏自裁于扶苏公子灵前,让各位父老代表见证蒙恬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将军要是算贪生怕死,那我们都算是苟且偷生了!"人群中有人大喊:“将军不能死!”
众人相和,声震府内外。
“那就让各位为蒙恬作见证吧!"蒙恬回手即要自刎。
这次反而是颜取双手拉住阻止,一面示意要王离夺下蒙恬的宝剑。
“御史大人,你这又是做什么?"蒙恬问。
颜取两眼含泪地说:
“黔首爱戴将军之情令在下感动,再说,将军应顾全大局,将军一死,北边情势危矣!”
“那御史准备如何处置犯官?"蒙恬微笑着问。
“暂且易地安置,在下这次回咸阳覆命,一定会代将军向主上说情,而且请求另行派人监军。”
蒙恬垂头叹气不再言语。
民众全都向颜取叩头致谢。
过了数日,颜取将蒙恬移至阳周囚禁,他自己急忙回咸阳等候始皇回驾。
但等到胡亥回到咸阳,他接到的消息却是始皇驾崩,明令发丧,胡亥太子立为二世皇帝。
他到此才完全明白,传言果然非空穴来风。
同时,囚禁在阳周的蒙恬,除了也听到这个消息外,还得知蒙毅在祭祷山川回程途中,在代州遭到逮捕。
他知道蒙家这下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