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车马被阻在罗浮山口,八面威风的吴王阖闾,也只好步行向孙武的田舍走来。王子嫔妃和随从们在窄窄的田埂上排成一字长蛇,慢吞吞蠕动。
这使阖闾愈发觉得上当受骗,心中不快,脸拉得老长,阴沉得似乎要淌水。
伍子胥心里有些紧张。
偏偏那孙武虽然到了家,虽然可以遥遥地望见吴王人众迤逦而来,却不肯屈尊出门接驾。一直等到阖闾走过栀子林,穿过菜园,接近竹篱了,一直等到宫廷侍从一声接一声地传递“大王驾到”,孙武才开了门,前来迎接。伍子胥看见孙武又是一脸不卑不亢的平和,心里就愈发地打鼓,生怕大王阖闾怪罪孙武不恭,一切心机就全白费了。
孙武屈膝跪下,右手贴着地,左手按在右手上,稽首而拜:“臣孙武觐见大王。”
阖闾的脚步停也没停,眼珠也没向孙武转一下,淡淡地说句“起来吧”,径直走进田舍。
伍子胥的心一紧。
孙武向王子、王妃拱手作揖,以示尊敬。
夫差走过的时候,把脸拧到了一边。
伍子胥忙上前扯扯孙武衣袖附耳道:“长卿,大王今日情绪不佳,千万小心侍候了。都准备好了么?有什么新鲜的野味,快些献上来。”
孙武说:“伍大夫放心。”
田舍里,大王阖闾和王子王妃,坐在粗硬的单层竹席上。屋子洁净也还是洁净的,可是墙角竟然放着竹箕,还有开沟做垅用的锸和竹笠蓑衣,此刻,这些器物和坐着的王公贵族显得是那么不协调,是那么格格不入。伍子胥暗暗地直叫“奈何”,孙武呵孙武,难道你只想弄些不同凡响,全没有想到王者之尊严和尊贵么?难道你不明白今日的觐见关系到你孙武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么?难道你孙武就不知道伍子胥为了举荐你,把你看作旷世奇才的良苦用心么?
阖闾面南而坐。
孙武老远地席地坐在对面。
因为并不融洽,所以颇有点儿对峙之势。
帛女来了,对大王阖闾行再拜之礼。再拜稽首,礼节是很周到的,可是所奉献给大王的,竟然是些莲子、黄瓜、鲜笋和西瓜而已。
这个帛女,又是那张不上笑容的木脸!
帛女说:“帛女叩见大王。田家贫贱,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食品奉献给大王,只有时令鲜菜瓜果,请大王和王妃、王子品尝。”
孙武立即插话道:“臣久闻海内盛传大王雄心奋发,起居饮食不思奢华,力求节俭,今日得以叩见大王,才亲眼所见。大王穿着粗布衣裳,亲临臣这简陋的农舍,品尝农家粗淡的菜蔬,当今世界是没有第二个可以相比的。大王不求一时之奢服华筵,志在明日会盟诸侯之伟业,这实在是参天大树繁茂之根由,万仞高山伟岸之基奠。天下人谁能不心服口服?”
一席话说得阖闾脸上云开雾散:“唔,孙先生说得不错!”
夫差道:“父王,节俭当是节俭,可也不必食无肉。来人,把今日射猎的野味拿去烤了。”
侍者应声而去。
显然,夫差对孙武的怠慢心怀不满。
大王阖闾反而不在意:
“孙先生,寡人听说你和伍大夫相知很融洽的,伍大夫十分推崇你孙先生。”
这话什么意思?
又是在含沙射影地警告伍子胥不可结党营私么?
伍子胥忙说:“长卿先生确确实实是——”
“听孙先生说话!”阖闾制止。
孙武平和而从容:“臣听世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糟了,孙武绕到圈套里了,伍子胥先自涨红了脸。
孙武又道:“又闻,蛟龙的归处是海,白鹤的故里是云。孙武不才,和伍子胥大夫、伯大夫一齐聚集在您的周围,乃是因为您胸襟若海,志气如云。”
阖闾颔首。他原本也没准备深究孙武和伍子胥的关系,只是不失时机地敲打敲打而已。
伍子胥见孙武机智,言语之间大王面色好转,心里松下一口气,便忙着“点题”:“大王亲自驾临田家,专程看望孙先生,可与周文王渭水之上寻见吕尚相比拟。”
孙武说:“大王,罗浮山景致果然是不错吧?”
这一番君臣对话,简直就是斗法!可是孙武前面虽然言辞机智,很令大王听着顺耳,到了这儿,却把伍子胥的话头岔开,似乎是不认可大王是专程来访的,不承此情。
野味烤得了,送了上来。
大嚼。
大王嘴角流香。
伍子胥还是惦着赶紧展示孙武的才能,便举酒道:“大王,请进一些水酒,这是那位勇士要离酿造的。”
“要离?”
“是孙先生推荐的勇士要离,大王。”
“哈哈,”阖闾喝了一口酒,品咂一番;“不错。很是醇厚。这要离如果留下造酒,也许更算得人尽其用。”
孙武飞快地看了大王一眼。
伍子胥整个儿给憋了回去。
或许,不是孙武举荐了那个侏儒要离,阖闾早就召孙武觐见了。正是一个要离,使得阖闾也轻看和轻慢了孙武。
王子夫差嚼着野味,几块鹿肉落肚,浑身燥热难当。再加上手中那青铜造的高体细腰翻口之觚,一觚盛酒三升,他一连吸干了三觚,鹿肉闹在下,水酒闹在上,十六岁的王子不由脸红耳热,浑身上下好像有万千蚂蚁乱爬,坐也坐不稳了,不由地拿眼睛去睃他父王的宠物眉妃。眉妃示意周围,又看看孙武,暗示夫差,当心露了马脚。夫差一身的牛劲无处可泄,便起身道:
“父王,如此喝些闷酒,一点意思也没有。待儿臣为父王舞一番剑器助兴。”
没等阖闾一个好字儿出口,夫差已经抽出了青铜之剑。宝剑出匣,哗然如蛟龙出水。少年夫差年轻气盛,骨骼宽大而灵活,加上鹿肉和美酒壮了阳气,出手便连抛几个美妙诡奇的弧线,晃花了人眼。夫差今日舞剑分外卖力,一是有至尊至上的父王观赏来日建功立业的后人手段;二是让他至痴至迷的眉妃瞧瞧他男儿的力的舞蹈;三呢,亦是顺便舞给那个不合时宜的孙武点儿颜色看看。孙武碰巧耳闻目睹了他和眉妃的幽会,在他心里结了一个疙瘩,刀光剑影警告孙武不可多嘴,必须小心些。那柄青铜之剑,在夫差手中有了灵性,十分地蛮野,时而如雷电发着震怒,疾走于浓云之上;时而如狂飚暴雨施着淫威,呼啸在阡陌之间;时而如毒蛇吐信子一般,咄咄逼人;时而又如潮水撞击在山崖之上,砰然间溅起九道白波,令人觉得杀气腾腾,不寒而栗。渐渐地,几乎不见了舞剑的人,只见剑器的寒光翻飞缭绕,缭绕着,却是越来越逼近了孙武。
伍子胥不知夫差是何用意,陡然间大惊,站了起来,抵挡不测。
孙武按住了伍子胥的手,神态平和。
夫差突然收了剑。
立在孙武面前。
众人一片喝彩之声。
阖闾兴高采烈,连叫:“王儿好剑法!”
眉妃满脸桃花,像吃醉了酒,更像是她自己刚刚舞了一番剑器。
夫差愈发得意了,对孙武拱一拱手,道:“夫差胡乱舞了一回,还请孙先生多多指教。”
孙武:“王子剑术超群,勇武非常。”
夫差说:“早闻伍大夫推举孙先生擅长武经兵器,今日又欣逢大王高兴,夫差一人舞剑很难提起兴致,请孙先生来一同对舞如何?”
眉妃先脱口而出:“妙极了!”
阖闾微笑,以示鼓励。
伍子胥忙拦阻:“不可,不可。”
孙武不露声色:“孙武斗胆,怎敢和王子对舞?”
伍子胥几乎被夫差的这一动作惊呆了:孙武假如不答应与夫差对舞兵器,恐怕会落得个胆小如鼠的坏名声,很难再谈上大王重用;倘若贸然与夫差对舞,伤了王子夫差,那就是冒犯了天颜,顷刻间大祸临头,反过来说,如果孙武被夫差伤了,背上耻辱,也就再也别提什么举荐了,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孙武的心里也明白,夫差在他刚刚出山就给他撂了一道难题,对于夫差的“邀请”,他答应了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胜了不是,败了也不是。这黄毛未褪,乳臭未干的孺子是如此骄横,分明是给他一个下马威,要在他的心上试剑。这一刹那,他处在两难的地位,忽然间把眼光扯远了,看到了宫闱深似海,深不可测,仕途是十分地艰难。他的兵法十三篇已经写毕,仅仅阐释了治国治军之策,可是如若他日在大王左右,这生存之策,还需要一番好功夫。
夫差越见孙武推辞,越要把孙武挤到墙角:“孙先生看不起我王子夫差?”
“孙武不敢。”
夫差:“那么,就是孙先生要扫父王的兴致?”
“王子何出此言?”
“噢,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便是孙先生胆怯了!”
噗哧,二妃笑了。
孙武本来就白的脸,变得青白,他几乎被激怒了,可是压抑着,声调依旧平缓:
“孙武与王子素昧平生,仅仅在此田舍之下才得以一睹王子英姿,十分地佩服。”
这话是暗示夫差,他孙武绝不会乱讲那些乱伦之事的。
夫差:“请先生说下去。”
孙武:“王子可曾听说过这样一句俗话:士可杀,不可辱?”
“嗯,怎么样?”
阖闾说:“算了算了。”
伍子胥说:“孙先生,王子和你开个玩笑,不必当真。”
孙武激动得站了起来,谁也拦不住的。他说:“大王,承蒙王子盛情邀我试剑。可是,孙武今日初次拜谒大王,如若与王子对舞,剑器无珠,伤了孙武,伤一菜农而已;伤了王子,孙武吃罪不起。如若大王一定要观我的剑术,孙武不惧献丑,当然可以为大王单独舞一番剑器。我想,大王而今恐怕不愁得一擅舞剑器的匹夫吧?”
夫差听这话,眼睛全立了起来。
气氛紧张。
孙武冷笑:“一勇之匹夫,吴国可有万人,专诸是也,要离是也,逃亡楚地的庆忌亦是也。一言之激,拔剑杀之,视头颅如陶簋,视生命如白马,视死如归,此匹夫之勇也。重武少文,勇武而且懂得执行将军的谋略,吴国可有百人,两军阵前,一呼百诺,百夫之长是也,他们率众厮杀,懂得遵命设伏,进攻,奔袭,撤退,稍知一二,已比匹夫之勇强一百倍;文韬武略,文可服众,武能威敌,出而为将,入而为相者,吴国不过十人,凤毛麟角啊!伍大夫,伯大夫是也。如此文武之才,十万匹夫亦不可换其一人。不知孙武之言,是否有理?”
阖闾称“善”。
夫差也听得消了怒气。
伍子胥说:“大王所求的正是大智大慧之勇,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孙先生,快把你的治国治军的韬略说与大王!”
眉妃蹙着美丽的眉宇说:“大王,臣妾的头疼得很呐。”
阖闾安抚:“爱妃稍安,且请听孙先生说话。”
孙武看了一眼夫差,变得和悦些:“大王,臣以为,为王而有勇,一国之幸;为将之有谋,一军之幸。孙武若只擅长剑术,不过敌得一人,孙武著述之兵法,万夫莫敌。大王贤德贤明,孙武愿将《孙子兵法》十三篇献给大王。”
阖闾:“拿来我看。”
帛女早捧着十三篇兵法,那一卷卷沉甸甸的竹简侍于门外,孙武接了,双手捧献给吴王。
吴王接了过来,尚未展开,眉妃说:“大王,孙先生不与王子比剑了么?”
皿妃也十分聪慧,她一是早对夫差与眉妃的事心存芥蒂,一是觉得孙武之言浩浩荡荡,震撼心扉,便主动为孙武解围:
“大王要是有兴致,臣妾可以吹箫供大王下酒。”
阖闾把手放在竹简之上,说:“好好,就请爱妃一个吹箫,一个弹琴,琴箫问答。”
眉妃:“大王,臣妾今日实在是头疼得支持不住了。”
阖闾展开了竹简。
夫差叫了一声“父王”,示意眉妃说:“既然……别耽误了,天色已晚,父王还是回宫吧。”
阖闾:“也罢。孙先生,寡人带回去秉烛拜读。”
说着,大王已立起身来。
“大王启驾回宫”的喊声从屋里传到屋外,盘旋在迷迷苍苍的暮霭之中。
孙武眼看着大王和王妃们、随从们,从来时的田埂上又排成了一列。
孙武呆呆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