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30章


渡了淮河,孙武惊讶地发现,夹岸的开阔地,淮南的山野,一直到大别山,竟然还是八年前的老样子。极目望去,一片荒芜!这昔日的战场,这徒卒用血灌溉过、用戈耕过的土地,在这夏天的午后,看不见人影,到处是榛莽,榛莽,榛莽。偶尔是一棵生得怪模怪样的老树,还有一棵,还是老树,怪模怪样。他路过在扫荡般的战争中被烧掠过的小村,看见那无人重整的残垣断壁,都埋没在深深的蒿草之中。

村里的井,水里是厚厚的绿苔,聚集着孑孓和蚊蝇。桔槔绝望地扬着臂,吊着一段井绳。有一个尚还保存完好的烟囱,孤单而茫然地叹着冷气。谁知道这片土地上,这个小村庄,多少人死于兵燹?多少人背井离乡逃亡在外?只知这里成了“死村”。

是不是活着的人不敢回到这儿来,是不是阴沉的夜里,这儿会听见鬼哭?战争淋下的血迹,被雨水稀释,润到土里了,白骨也隐没在蒿草里了,专食腐尸的秃鹫,还是想寻到什么,张开双翅低低地盘旋着。

难道你的身上还是沾有腐尸的臭味和血腥气么?

鹫落在烟囱上了,头来回转动,恶狠狠的眼睛四外寻觅。

孙武与秃鹫对视了一会儿。

秃鹫飞走了。

寂静。

这种没有生气的寂静,让人心里没着没落的,让人怀疑自身的存在。

孙武赶紧离开。

这是孙武的第三次出游了。

吴王阖闾尽管觉得孙武的话不入耳,最后还是采纳了他的国策,再加上伍子胥的力谏,吴国八年没有发动战争,赢得了八载的和平。和平的岁月,大王阖闾终日忙于大享其乐,很少向孙武问策。孙武除了著述和整理、修定他的八十二篇兵法,绘制战争图轴,便离开姑苏,只带仆人田狄,遍访天下古战场。这一次,重蹈当年作战的柏举,看此地时过境迁,苍凉依旧,想想自己到吴国来时,青春年少,二十余岁,如今已经是不惑之年,是中年了,不免感慨万千。

一路上,孙武很少开口说话。

田狄也默默地跟着。

孙武是一身蓝粗布的衣裳,一把油纸伞,一路的粗茶淡饭。

忽一日,夕阳将沉的时候,来到了长江边上。

恍惚看见那泛着白沫的江涛之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儿浮沉,忽上,忽下。

怎么?是勇士要离么?

当年他推荐的要离浪迹在庆忌的行伍中,这矮小的侏儒,听命于他,竟然在战船之上,拼命跃起,以戈穿透了庆忌的胸背。之后,要离却不逃命,向江中走来。

他,孙武,正在对岸活祭要离。

他听见要离在喊:“孙先生是活祭要离吗?”

“孙先生是早知道结果的呀……”

“孙先生,这都是你叫我做的呀……”

就是这儿了,庆忌在这儿葬命于青铜之戈,要离在这儿沉没。

现在,澎湃的江涛声中,他好像又听到了那凄凄惨惨的悲鸣。

“田狄,可是有人在喊叫?”

“没有,没有啊,将军,是江水的声音,江水呜呜咽咽的,像哭。”

是的,像哭。

“田狄,你看见那江上漂的是什么?”

“怕是一段木头罢。”

“噢。”

“是木头。从上游漂来的。”

是的,不是要离,当然不是。当然是木头。

可是他打了个冷战,也许是江风袭袖,有几许凉意?

“将军,”

“我对你说什么来着?”

“啊,先生。叫将军叫顺了,还真不好改口。先生,走吧。”

他一回身,又站住了。

芦花!

芦花依旧,芦花依旧!纷纷披披的芦苇,如千万支乱纵的铜戈相搏。而那芦花,层层叠叠的,在夕阳的照耀下,像一群染着血的白鹤。他呆呆地看着,心头升腾起一种悲壮的情绪,悲壮之中,又有一些悲哀。

悲哀是因为要离么?。

“先生,天晚了。”

“……”

“先生真是要看遍天下战地么?离开姑苏日子不少了,夫人和少夫人会惦记的。

是不是……”

“走吧,不要嗦。”

田狄只好跟着孙武漫游,向东,又向西。

姑苏,越来越远了。

走了多少路,田狄也说不清楚。

一日,孙武二人投宿黄河壶口附近一小小的馆驿。

孙武一进馆驿的门,主人便上下打量着他们,听孙武说了一句:“请备几样小菜下饭,收拾一干净去处安顿我们主仆两个。”主人便喜形于色,问:“敢问先生可是姓孙?”

孙武诧异,道:“你从何得知?”

“这么说,是孙先生了?”

孙武:“敝姓陈。”

田狄说:“我家先生姓陈,不姓孙。你搞错了。”

主人:“姓陈也罢,姓孙也好。酒菜已准备好,房间也已准备停当,小人在此恭迎先生多时了,请吧。”说毕,躬身作一长揖,便忙不迭地跑到后堂,将早就准备好的菜端将上来,瓜菇菜豆之外,还有黄河鲤鱼。也有酒,陶罐蜡封,罐上刻工刻了三个字“姑苏红”。

孙武看见“姑苏红”三个字,笑了,笑没了眼睛。

主人:“先生,还中意罢?”

孙武:“且请悬壶人前来陪我饮酒。”

主人:“悬壶?什么悬壶?”

田狄:“我家先生是说,把你馆驿中的江湖郎中唤来吃酒。”

馆驿主人“啊”了一声,目瞪口呆。

孙武还在笑,喊了一声:“颉乙,还不出来吃酒,还等什么?”

一声呼唤,那张生得奇奇怪怪的脸,从后堂闪了出来,正是颉乙!

“颉乙在此恭候孙将军!”

孙武哈哈大笑,随即便开了酒罐的蜡封,姑苏红的醇香,立即在小小馆驿里铺展。孙武眯眼作出陶醉状,斟了两盏酒,道:“好你个颉乙,总是如此这般的神出鬼没!你从何得知孙武到此小小的馆驿来投宿?莫非又是神算?”

颉乙道:“不不,这次不是神算,不是。颉乙在山中采药,偶见将军飘然而过,便尾随在后,要在此馆驿给将军一个惊喜。”

孙武:“那么,馆驿主人怎地会认出我来呢?”

“将军,身后有眼!”

“你颉乙便是他身后之眼?”

“颉乙嘱咐这馆驿主人,但见一身材奇伟,听得口中是齐国口音,便是孙武孙将军了,我这里是眼耳并用。可是将军一下子便吼出我的名字,未知是否在戎马倥偬之余,又通了卜筮之数?”

孙武说:“你是眼耳并用,孙武乃是眼耳口鼻五官,上下同欲。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孙武眼见这馆驿之院落,有黄芪,当归,鼻子便闻到了你颉乙的味道;耳听得馆驿主人听到‘郎中’二字便惊叹了一声,便知你颉乙又在弄些神秘;再见这‘姑苏红’,不是至友,谁人知道孙武偏爱?你我在郢都相见之时,每餐必有此君。还有,我口中直呼你颉乙之名,实在是一诈啊!”

颉乙:“哈哈,孙子兵法曰,兵以诈立!来来,难得他乡相见,今宵一醉方休!”

两人说说笑笑,把姑苏红全部吸干,孙武摇摇陶罐不响,才遗憾地作罢。

颉乙:“孙将军,你道是颉乙只是来此请你吃酒么?”

“该不是劝我‘当归’吧?”

“不是。颉乙得知,明日傍晚,将有当今世上两位奇人相逢,将军不可错过了机会。”

“奇人?比你颉乙还要奇吗?”

“颉乙在这二位奇人面前,哪敢言一个奇字?他们二位,高山仰止,颉乙不过是一粒尘埃;他们是海上鲲鹏,颉乙不过车辙中之一小鱼耳。”

孙武:“哦?到底是谁?”

“老子,还有孔子。”

孙武:“啊!”

颉乙:“老子,孔子,再加上你孙子,三‘子’之会,岂非天下一大幸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有老子,孙子,孔子,才有礼乐,有兵经,有大道,颉乙成全这一件大事,实在是三生有幸。”

孙武:“田狄,告诉馆驿主人,我要沐浴更衣。”

次日傍晚,夕阳化在霞云之中,满天如熔了金,亮得闪眼。黄河挟带着泥沙,自天而落。浑黄的激流砰溅,像花儿顷刻间开了又谢,表现着瞬间的生死和辉煌。

而黄褐色的山岩却是严峻地,严肃地,永恒地注视着黄河之水奔腾,抛举和跌落。

孙武与颉乙在一巨大的石板上坐着,以五子棋为戏。

孙武望了望移动的日影道:“颉乙先生,你赚我在此已有两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儿?”

颉乙:“稍安勿躁。”

孙武把手中石子投入奔腾的壶口瀑布,连一个声响也无。

孙武呆呆地望着瀑布,若有所思。

颉乙到高处,引颈而望,忽然喊了一声:“来了!”

孙武放眼望去。

但见,一东一西,一位驾车而来,一位骑牛而行,两位老者,行至一个三岔路口,驾车的下了车,骑牛的下了牛,坐在三岔路口。黄河瀑布的声音,如雷霆疾走,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颉乙:“孙将军,待我前去通报一声。”

孙武:“不必了。”

说着,孙武便向那三岔路口走去。

瀑布声渐渐抛在了身后,琴声升起来了。孙武看见,弹琴的老者大约是孔夫子,身边侍着的不知是哪位弟子。那老者生得精瘦,花白头发,天灵盖处发已脱个干净,看得见光光的头顶,四周是“丘陵”起伏,中央却是低谷。眼睛眯着,肃穆沉静。

嘴唇包不住上牙齿。坐得很直。手指在七弦之上疾徐有致地弹奏。不远的地方,又有一老者坐着,想这位便是老聃,说不清这老者年高几何,只见老者满脸皱褶,稀落的白发,很长的白胡须。他的样子好像是在睡觉,面容安详,无悲无喜,两手放在腿上面,右手在下,左手在上,两手的大指互相抵着。老子身后不远处,是一个小童,在看着老牛吃草。

颉乙欲上前通报,孙武示意不必惊动弹琴的和听琴的。

孙武坐下了。

老子,孔子,孙子,各在一条路口。

老聃的童仆走过来,悄声问颉乙:“尔等何许人也?”

颉乙:“在下乃扁鹊先生的弟子。”

童仆:“算你们赶巧了,才有这等幸运。看见了吗?一个是老子,一个是孔子。

孔夫子今日‘陈’,明日‘蔡’的,走遍天下,踪迹不定;大师老子,隐居在太华山雁落峰的,他和夫子有此一缘,才得一会。哎,你家先生尊姓大名?”

颉乙:“说出来恐怕吓你一跳,你先站稳了,知道《孙子兵法》么?”

童仆一惊:“啊!孙武?”

颉乙笑了。

这一刹那,老子的眼睛倏然张开,一亮,看了看孙武。

三个人,孔子,老子,孙子,在三条路交叉的路口,坐着,品味着琴声。

晚雾在他们身前身后浮走,升腾。

孔子的琴声住了。

老子:“夫子,您的琴声里好像有远大之志。”

孔子:“这首曲子是乐师师襄传授给我的。我每回弹奏这首乐曲,都想象着作曲者的样子。他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目光明亮而深邃,除了统治四方诸侯的周文王,俗人是制不出这样的乐曲的。”

老子:“便是《文王操》了。”

孔子:“是呵。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我以这首曲子做媒介,是想请教您周礼的学问的。”

老子:“你所说的礼,倡导它的人和骨头都腐朽了,唯独他的言论还在呢。君子时运到了,就驾车去作官;生不逢时,就如蓬草一样随风飘零。我听说,善于经商的反而隐藏起货物,品德高尚的君子却谦虚得像愚钝的人。抛弃骄气和过分的欲望,抛弃做作的神态和过大的志向,抛弃这些无益于夫子的东西,一切顺乎自然。

我能告诉夫子的,就是这些。”

孔子:“鸟,我知道它能飞;鱼呢,我知道它能游;林中的野兽,我知道它能跑。会跑的可以张开网罗捕获它,会游的可以抛出钓钩去钓上它,会飞的可以张弓搭箭去射中它,只有龙,我不知道该对它如何是好,龙是驾驭风云属于天空的。老子或许是可以称作龙的吧?”

老子:“我藏匿在深山,隐居在岩洞,不求闻达,见周朝已经衰微,这就要到远方去了,夫子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孙子一直在静静地听着。

听说老子要走,孙子忙向孔子和老子施了礼,道:“吴人孙武今日有幸见到二位尊敬的长者,请两位长者就教孙武关于兵法的学问。”

老子:“你就是善于韬略的孙将军啊,可是,道既然不同,是无法说到一起的,我实在不知道能对你说什么。夫子精通六艺,你还是问他吧。”

孙武说:“请问夫子,吴国和越国作战,得到一节骨头,足足有一辆车长,这是什么骨头呢?”

孔子:“大禹召集群神到会稽山,防风氏却迟到了,大禹盛怒,就把防风氏杀死,陈尸示众。他的骨头足有一车长。我知道孙将军大约是舜的后代,先祖乃是齐桓公时的公子陈宪,后来赐姓田的吧?如果没有说错的话,齐国声名赫赫的司马禳苴将军是你的叔父。司马禳苴集结三军,齐王宠臣庄贾迟到,被司马禳苴将军腰斩了,我想,这便是继承和仿效了大禹的作法。”

孙武肃然起敬:“夫子真是无所不知。”

孔子:“不要这样说。我一向有四条禁律律己:‘不揣测,不武断,不固执,不自以为是。’我的确是不懂排兵布阵的,而且,我很少谈到‘利’,谈到‘利益’的时候,也要和仁德联系起来,不像你一样言必称兵家之利,讲用兵之诡诈,对于诡诈之道,我是不敢恭维的。”

孙武知道两位圣贤不愿谈兵,可他不想失掉这样一个切磋的好机会。便笑了笑,道:“孙武孤陋寡闻,可是在见到二位长者之前,便已经仰慕二位的学问。我知道孔子提倡周礼,倡导仁义,我也知道老子崇尚清静,主张无为而治,二位的主张似乎与孙子兵法水火不容,其实不然。”

老子说:“将军这里说到水火了,知道世上有水火,刚柔,阴阳,上下,天地,还要知道在有天地之前,就有一种东西无声,无形,独立存在而永远不变的,循环往复而永不休止。我实在不懂得这种东西叫什么,勉强把它叫做‘道’吧。道大,天大,地大,人大,宇宙间这四样大的东西,人是其中之一。人呢,要遵循地的法则,地要遵循天的法则,天遵循道的法则,道遵循自己生成的样子。将军,我所说的这些,恐也于你无益,我还是趁这夕阳将尽的时候,赶路吧。”

童仆牵了牛,走过来。

孙武向老子作了一个揖道:“先生,请小坐片刻。孙武实在是从您的学问中,取得了不少的东西,用于兵法韬略的。”

老子:“说与我听。”

孙武:“您主张善于当统帅的,不逞勇武;善于作战的将军不发怒火;善于克敌制胜的人,不待交战。”

老子:“是的。”

孙武说:“孙武之理想的用兵境界,乃是‘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破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说到底,便是不用兵车,而全胜敌人之兵。孙武难道不是对先生的学问有所借鉴么?”

老子:“唔,有些意思了。”

“先生您还说‘灾祸没有比轻敌更大的’,您说‘驻扎军队的地方,长满荆棘;战争之后,一定是大凶的灾年’。”

老子惊讶地说:“唔,没想到将军熟知《道德经》,将军无书不读么?”

孙武:“先生和孙武,都是遵循天地自然法则的啊!孙武从来都是告诫君王慎战的,战争乃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事。”

老子:“我们可以谈下去了。可是孙将军你是主张全争于天下的,我则主张不争,这是根本不一样的。”

“是呵,不同的地方,就让它不同,相似之处互为鉴借,老子之所以为老子,孙子之所以为孙子。”

孔子说:“我知道将军之所以为将军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可以和你切磋什么?”

孙武:“夫子您编撰的《易传》,我粗略地读了,比方说其《易·同人》九三,说‘军队要隐蔽在草莽之中,抢先占领有利的制高点,让敌人元气大损,三年无法恢复’,这不正是谈兵么?可惜,戎马倥偬,孙武对《易》不甚了了,今日正好请教于二位长者……”

童仆又牵牛走近,对老子道:“先生,天色将晚,我们该上路了。”

颉乙拦住童仆:“努,你没见三位大师谈兴正酣么?”

老子对童仆挥了一下手,道:“将军博采百家而成一家之言,而又如此谦谦,真是大成若缺,大盈若盅,大直若诎,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倘若将军再能懂得并且做到清静无为,真可为天下之首了。”

孙武:“恕我直言,清静无为与孙武无缘。”

……

太阳隐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无边无垠的旷野上,这三条路交叉交汇的地方,一片霜华。

瀑布,还在奔腾,落天直奔东海。

孔子,老子,孙子,还在侃侃而谈。

正当孙武遍访天下战场,拜会哲人名士的时候,吴国国内突然调集兵马,大王阖闾欲亲自率领太子夫差和王儿终累讨伐越王勾践。

这时候,终累在大病期间已经失掉了太子的位置,夫差立为太子了。也许是命该如此,终累被废掉之后,心上就不那样日夜郁闷沉重了,心病去了,人就转危还阳了。

这时候,越国君王允常病死,越国举国在举行国丧,越太子勾践即位。勾践这年,才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

楚昭王当年被吴军逼迫逃亡时是十七岁,现在,越王勾践比那时的楚昭王大不了多少,何况又是全国服丧,按照礼制,国家有丧别国是不兴兵讨伐的,刚刚即位的勾践丝毫没有准备。

这时候,不仅将军孙武不在朝中,伍子胥也不在姑苏。伍子胥出将入相,战事一毕,便为吴国的兴盛,辛劳奔走,正在监督修建连接淮水与长江的天下第一运河胥河,并且疏浚皖南的宣水、歙水,使其与太湖连通,三个月,没回姑苏,没进家门。

大王阖闾的决心是不可改变的。

他并不因为孙武与伍子胥不在近前遗憾,也不因为这两员战将不能一同征伐有丝毫的犹疑,相反,他倒是因此暗暗自喜。无论孙武,无论伍子胥,自伐楚凯旋之后,一论及出征伐越,就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对,总是干预。现在,耳不听为静,可以免却那些麻烦了。他周围的朝臣,文武双全的伯,华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太子夫差早巳急得不耐烦,要一逞智勇,建立伟勋;就是被废黜的太子终累,如今也渴求一战,舒展舒展拘谨的筋骨,证实自己是个血性男儿。孙武不是说过“上下同欲者胜,’吗?这会儿,除了孙武和伍子胥——没有他们的罗唣,上下一样的心思,上下一个声音,不战更待何时?

他实在拿这孙武没有办法,他不能不留住孙武,以备急用,可是又因为孙武常拗着他宣教什么“不战”“慎战”,心里着实窝火。他不能不重视孙武和伍子胥富民强兵的国策,可是又因为完成霸业迢迢无期心急如焚。转眼已经是八年过去了,八年的莺飞草长,八年的花谢花飞,他自然极尽声色犬马之乐,兴建豪华的“华池”

和“长乐”之宫,在城内城外,到处建起离宫贮藏绝色的美人,建造冰室贮藏佳肴珍馐。秋天和冬天,他在城内取乐享受;春天和夏天,他在城外射猎,在太湖泛舟。

不这样,又如何显示他大国诸侯的气派和气象?这一点,不管孙武他们怎样进谏,怎样回忆那“食无二味,居不重席”的艰苦创业时期,他都不听的。你们还要寡人如何?他愤愤地想,难道寡人刺王僚,战柏举,破郢都,杀夫概,为的就是苦不堪言地腐朽在姑苏城中么?他也曾想过,如何让孙武能分享一份奢华,让孙武感恩戴德,早日辅佐他征伐越国,之后再北进中原,称霸天下。为此,大王阖闾确是用了一番心思。

一日,阖闾早早地召孙武进宫,并且早早地在宫中等着。孙武立即应召而来,见了礼,问道:“大王今日召我,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阖闾说:“寡人好久没与爱卿叙谈了,寡人今日要问对于将军。”孙武听了,心里很是喜悦,便道:“大王,这正是孙武所企望的呀,大王有何疑惑,尽可以对我说,愿为大王分忧。”

阖闾笑眯眯地说:“不忙,请先随寡人走走,再论国是,也不为迟。”说着,便命人备了车马,阖闾拉着孙武的手,共乘一辆马车,做出些亲密无间的样子来。早餐早已命人备好,在鳝山,美味佳肴,山珍海奇,侍者鱼贯送来。阖闾见孙武只拣了几样儿素食,便关切地说道:“爱卿原来喜欢食素,待寡人命庖厨做一席素宴如何?”

孙武赶紧摆手:“不必,不必了。谢谢大王恩宠,孙武早餐习惯了稀饭小菜,一改旧制,胃肠就要闹不和了,正如孙武习惯了大王戒奢求俭,如今大王一改风习……”

阖闾知道他“又来了”,便打断他的话:“如此说来,就算了。”遂命孙武跟他离了鳝山,去游姑苏台,观赏烟波浩渺的太湖,又到鸥陂去玩了一阵骑射,随从人等浩浩荡荡,带剑的侍卫,送珍馐果品的庖厨,捧笙箫琴瑟的乐工,还有成群打伙的美人儿,簇拥着,围拢着,欢呼着,表演着。孙武偶尔插上几句话,也都被阖闾的闲话打断,或被乐工的音声淹没。中午食在一座离宫,侍从便从离宫冰室中取出珍奇,从离宫帐后唤出一队明眸皓齿;晚宴又在太湖之上的一座画舫里,画舫也有冰室,自然不缺少江河湖海的鲜虾鲜蟹鲜鱼,乃至燕窝,鱼翅,还有美女。酒是特制的陈酿“姑苏红”,入口绵软,喷口醇香,只闻酒气,便让人朦胧若仙,不知身在天上人间。阖闾一再劝孙武饮酒。孙武呷了两口,道:“大王早晨召我来,整整一日,孙武还没有明白,大王到底有何事疑虑?”阖闾哈哈大笑,“爱卿,无事就不能陪寡人游乐么?”孙武说:“我从来清心寡欲。”阖闾:“是不是要修炼哪?”

孙武:“不是,大王,只恐怕过于奢华……”又来了!阖闾不耐烦地想着,立即打住孙武的话头:“寡人只有一件事,请你为我谋划——寡人想在越国国都会稽也可如此享乐,怎样才办得到呢?”孙武说:“大王莫非是要用兵么?”阖闾:“不用兵,将军那《孙子兵法》只好束之高阁,有何用处?”孙武:“《孙子兵法》亦可用于大王治国。”阖闾:“你还没回答寡人的问题。”孙武起立,说:“大王,臣下自己也说絮烦了,大战之后,吴国要休养元气。用兵征伐,是关系国家存亡的大事。臣下知道大王对越国君王早有仇恨和愤怒,可是这也不可轻易用兵。否则,不要说越国哀兵死战,结果难料,只怕吴国载此画舫之水,也会翻覆画舫的啊……”

“好了好了,寡人知道了,”阖闾也站了起来,老大不高兴,“寡人累了,改日再听将军理论。来呀,送孙将军下船。”阖闾不再理会孙武,拍了两下手,乐工美人立即来到了跟前,歌舞声色,充斥了画舫。另有侍从引来一条小船,送孙武离了画舫,登上小舟。小舟之上,早已按大王阖闾吩咐,也备有珍馐醇酒,也有两个美人侍候。阖闾到底不相信会有人过得了红粉佳人布下的关卡,不相信那孙武真会坐怀不乱,不相信会有软化不了的心肠。于是,那两位受命于大王的宫中美人一见孙武上了船,立即过来搀扶,用一阵香风包围了孙武。孙武一愣,喝道:“闪开!尔等是何许人也?纠缠什么?”两个宫女吓了一跳:“大王命小女子服侍将军的呀!”

“将军你吓坏了小女子了!”孙武连道:“不必了,不必了。”但见小舟并不是摇向岸边,却向江心摇去,又道:“为何不靠岸?怎地向湖心划去,这是做什么?”

艄公说:“将军息怒,大王命我等今夜一定要侍候将军尽兴,否则便要重重地责罚,小人实在不敢违拗。”说话间,两位宫女又过来执酒相劝,孙武呵呵冷笑:“你们两个小女子,不必再为本将军费心了,相安无事,便是我尽了兴。”两名宫女哪里肯“渎职”?凑过来,温声软语,一味地劝孙武吃酒。在跳跃着的烛光里,宫女的粉颈伸过来了,红唇逼近了,玉臂不住地在孙武眼前来来回回地晃。有一个宫女丰满的身体竟然来挤靠,胸前老大的两块肉,在他的身上揉搓,那诱惑咄咄逼人。

孙武的身上出了汗。

面对两个受命于君王的弱女子,他怒不得,恼不得,打不得,杀不得,心里十分烦躁。

“去吧你们!你们道本将军是哪一个?”说着,他苦笑起来,“我便是姑苏台上连杀大王两个妃子的杀人魔王啊!”

宫女这回的的确确是吓呆了。

他还是苦笑;

笑着,又兀自摇了摇头。

“我无意伤害你们。且让我自己饮酒好了,你们可以自便。”

他不再理会两位宫女。

自酌自饮。

时而停下来,茫然地望着船舱的外面。

可以感觉到湖上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湖上一片昏。唯一可见的,是大王阖闾的王船,灯烛醒目如星,渐渐流弋向岸边,是去靠岸了。

可他乘的小船却奉大王之命,不停地摇着。

摇到哪儿去?这又是干什么?他吃不消也不喜欢接受这番恩宠的。

船桨有节奏地拍打着湖水。

哗哗。哗哗。

他开始大口地吃酒。

他忽然想把自己灌醉,希望自己吃个烂醉如泥,然后,倒头便睡到月落日出。

渐渐地,那姑苏红果然泛上了劲儿,渐渐地他真就觉得两眼朦胧了,觉得船摇得越来越厉害了,好像要摇到天上去。

忽然听见有人喊:“将军。”

他睁开朦胧的醉眼,这人他认得,是漪罗!

他不明白漪罗怎么会到船上来,此时此刻,他也不可能弄明白漪罗是怎么来的,怎么去的,他真是有些醉了。

漪罗见孙武到晚不归,便寻踪而来,在靠岸的王船哪儿打听到了孙武在湖上“泛舟”,便和家仆田狄一起,撑了一叶小舟,在太湖上寻找了好一阵,才追上了孙武的船。田狄用钩钩住了那船,两船并在一处,漪罗不由分说,就跳上了船。

漪罗也不明白,大王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管大王要做什么,漪罗只是惦记孙武,生怕他有什么不测。姑苏台上孙武险些被腰斩的风波虽然过去很久了,漪罗头上的伤虽然已经好了,可是她仍旧心有余悸。

不由得两位宫女拦阻,漪罗把孙武搀到自己的小船上。

孙武心里让酒闹的,两脚不那么听使唤,笑道:“唔,我……这两腿如何轻飘飘……飘飘地,哈哈……”

漪罗微嗔地说:“将军今夜又收了两个美妾,如何能不轻飘飘的?”

这话酸溜溜的。

孙武醉归醉,心里却是很明白的。

“倘若……本,本将军收……收了两个美妾,漪,漪罗你……将如何?”

“漪罗便跳到湖里去!”漪罗笑笑说。

“使不得!夜,夜里……湖水凉。”

说着,漪罗在自己船上把孙武安顿躺下,又叹了口气,解下罗裙给孙武盖在身上。

孙武打起了酒呼噜。

田狄奋臂使篙,船行如箭。

船篙撑开湖上夜幕,天说亮就亮了。宽阔的太湖湖面上,这只归舟折腾半夜,孙武的酒半醒半不醒的,而且酒后有些头痛。

船靠了码头,孙武在漪罗和家仆搀扶下,弃船上岸。大王阖闾已经“恭迎”在岸。

孙武:“臣下谢谢大王赐酒。”

阖闾:“谢什么?寡人缺少的是爱卿这样的将军,不缺少美酒佳肴。将军如若还不尽兴,寡人再陪你豪饮一番如何?”

“尽兴了,尽兴了。”

“果然尽兴了么?”

“大王您看,”孙武佯做晕眩状,说话也噜噜地含混起来,“臣下已经醉得天眩地转,舌根发硬,不认得南北了啊!”

阖闾笑道:“唔,看孙将军醉成如此模样,昨晚你与寡人谈到的不可‘用兵’之事,想必全是醉话?”

孙武忙正色道:“不不,大王,孙武论及国策,从无醉话!”

阖闾看看孙武,再看看漪罗,“哼”了一声:“将军,切不可泡在温柔乡里,让温香软玉酥了骨头,不思征战,不思进取啊!”

孙武:“臣下不敢。”

阖闾边说,边回头就走,起驾回宫。

……

大王阖闾知道孙武是不会轻易同意用兵远征的。

等?等到什么时候?

他对着铜镜,看着自己脸上爬着的皱纹,鬓边弥漫的白发,不免感叹,人生苦短,岁月不饶人,他已经整整六十岁了!他还能再等十年八年么?不,他的头全等白了,他剩下的时日不多了。

而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想他无论如何不可错过,越王允常死掉了,勾践刚刚即位,忙于国丧,朝中的事定然还理不出头绪。他想他此刻兴兵,突然袭击,大兵压境,肯定是势如破竹,这回出兵攻越,自然应当比破楚轻松得多。他踌躇满志,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那掩杀越军、活捉勾践的胜利情景了。是呵,破楚之后,他,吴王阖闾,已经堪与强盛的齐国,晋国争雄,无论秦国,晋国,楚国,齐国大国君王,还是小国君侯,提起他和他的吴国,都称之为野蜂毒蝎,莫不惴惴不安。他的吴国,在战后八年,在伍子胥,孙武,伯,华登的经营之下,府库算得上充实,兵力算得上强壮,此时不战,苍天还会给他机会么?

战,自然是选择陆师作战;两军相搏的第一个回合;自然是在吴越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