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传》05-09节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

荀子的车马停在了县衙门前。

县丞满脸堆笑上前迎接:“荀老夫子,我们在此专候你已有两天了,一路辛苦呀!”

县丞亲热又尊敬地双手搀扶荀子下了车,径往县衙里走。荀子回头向李斯和陈嚣吩咐:“用车把那位老妪和她的孙女送回家去。”

县丞讨好地叫荀子莫要管那些事了,把荀子搀进县衙客厅歇息。

衙役们帮助卸下车上和马背上的行装,书简。衙役们发现,这位新任县令的行装不多,书简倒是装载成车。

荀夫人和幽兰下了车,向老妪和灵儿亲切地嘱咐,让她把车上吃的东西和几件衣服全拿上,以后有什么难处,就来县衙里找我们。

老妪和灵儿此时才知道他们遇到的是县令老爷,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道谢。

荀夫人和幽兰与灵儿祖孙二人挥手告别,目送驭手驾车远去。

当日,县丞让衙役们为荀子安置了住处,荀子的官邸就在县衙的后院。李斯、陈嚣等弟子也住在距荀子不远的小院里。

傍晚,县丞为荀子准备了丰盛的接风酒席。县丞站在席前向荀子夸耀说:“荀老夫子,为了欢迎你的大驾光临,我让人弄来了东海的乌龟,太行的熊掌,江南的鼋鼍、金橘、柚子。这一坛是兰陵美酒,老夫子,你没有喝过吧。兰陵美酒是用黑黍子和郁金香草酿成,古时商周天子拿它来赏赐属臣,兰陵人用它来祭祀神灵,迎接贵客,味道好极啦!今日荀老夫子驾临兰陵,本县丞也拿它来为你接风。”

荀子有分寸地说:“谢谢县丞的盛情。”

县丞手执箸子向荀子、荀夫人、幽兰和李斯、陈嚣说:“请吃,吃!”

荀子并不动手,荀夫人、李斯等人见荀子不动手,也都不动手。

县丞看看荀子的脸色,不知荀子为何不动手:“怎么?荀老夫子,这些菜肴全不对你老的口味吗?那好,你老说,你想吃什么,我让人马上去做。”

荀子说:“不是的,县丞,这些菜肴样样都好,都很贵重呀!”

县丞高兴了:“啊,既然老夫子说好,那就快吃。大家都吃!”

县丞将箸子插在席中间的乌龟上,看荀子仍不动手,把手又缩了回来,不知所措地说:“荀老夫子,下官我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就请指教。”

荀子摇摇头:“不,你想得很周到。吃的、住的都安置得很好!你是个很会办事儿的人。”

县丞受宠若惊:“谢谢荀老夫子夸奖。”

荀子沉重地说:“不过,有件事总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

“荀老夫子,你如今是兰陵县令,一县之长。兰陵县数百里辖区内的万千百姓,都听你的。我这个县丞也是专听你的号令,帮你办事的,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立刻照办不误。”县丞讲得甚为真诚。

荀子意味深长地说:“这么说,你我一个县令,一个县丞,已经是二人一心了?”

县丞应和道:“对!荀老夫子,你心里想的,就是我心里想的;我手上干的,就是你要我做的。”

“那好,我如今就要你做一件事!”荀子伸出一个食指。

“你说吧,我立即就办!”县丞立即站起身。

“你把粮库打开,向百姓们开仓放粮!”

“什么?”

“开仓放粮!”

“荀老夫子,你可带有大王陛下的旨意?”

“无有。”

“可带来了令尹的手谕?”

“无有。”

县丞为难了:“一无大王旨意,二无令尹手谕,打开粮库向百姓放粮,我的老夫子,荀县令,这可有杀头之罪呀!”

荀子有些激动:“县丞,荀况此次赴任兰陵途中,看到兰陵境内大旱三年,田地荒芜,百姓骨瘦如柴,尸横遍野,作为一县之长,我怎能不痛心?我怎能吃得下这山珍海味?又怎能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呢?”

县丞无话可答:“……”

荀子质问县丞:“我问你,兰陵大旱之灾情,你作为县丞,是否向大王和令尹作过禀报?”

县丞自知有愧,紧张得有些口吃:“没……没有。”

荀子追问:“为何不报?”

县丞寻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大王和令尹以丰歉考察官员政绩,假如我以实相报,就要丢官……”

荀子更为气愤:“啊,原来是这样。有道是治国之本不在术,而在道呀!君王虽然制定了管理臣下的详细法术,然而,礼义不行,道德不正,皆为之自欺欺人也!”

荀子望着丞,县丞不敢正视荀子,他低头皱眉,想着对付荀子的办法。

荀子望望李斯、陈嚣、幽兰,他们都用期待的目光等待着荀子的决断。

荀子早已拿定了主意,他转向县丞,说:“县丞,有灾不报,乃为失职,当以法论罪。你若知罪,荀况我可以既往不咎。”

县丞慌忙伏地叩头:“谢荀老夫子,县令大人!”

荀子严正地说:“只是有一件,务须知错必改,我要观其后效。”

县丞再次叩头,说:“下官有隐灾不报之罪,以后知过必改,知过必改。”

荀子再次问他:“开仓放粮之事如何?”

县丞心中想好了对策,忙答道:“县令大人,开仓放粮之事,我立即派衙役骑上快马,带上你向大王和令尹呈报的公文,奔往都城,只要大王和令尹的批文一到,咱们马上就开仓放粮!”

荀子坚定地说:“不!来不及了。晚一天放粮就不知有多少百姓丧生。去郢陈都城一来一往最快之马也要十天,该又有多少百姓丧生啊!县丞,你这丰盛的宴席,到此为止了。我要你连夜组织衙内人等,李斯、陈嚣、还有幽兰,你们都一同随县丞去给我开仓放粮!”

县丞看老夫子这样坚决,阻他不住,可又不敢应允。这样的大事,不禀报大王和令尹怎么了得?隐灾不报固然有失职之罪,可私自开仓放粮,也有杀头之罪呀!县丞思前想后,两相为难,所以迟迟不敢开口。

荀子看透了县丞的心思,他为县丞解脱,说:“县丞,你不要为难,若是大王和令尹怪罪下来,由我承担!”

由你承担,又能怎样?你有杀头之罪,我不一样有杀头之罪吗?县丞近乎乞求地向荀子说:“荀老夫子,你初到兰陵,如此做事,要惹下塌天之祸的呀!”

“唷!”看是难以说服县丞了,荀子坚定地从席间站起,义正辞严地说:“民以食为天,我以民为天!县丞,荀况我就不恭了!”

当晚,在兰陵县城中四处响起了皮鼓声和呐喊声:“县令开仓放粮了!县令开仓放粮了!”

黑夜里,一张张饥饿的笑脸,一个个骨瘦如柴的男女,背着箩筐,拿着口袋,奔向县衙。

荀子去往兰陵之后,春申君对兰陵的事甚为关注。他很想知道荀子到兰陵做了些什么,实行了什么新政。他信赖荀子,相信他有广博的学识。只是,楚国非同于齐国,兰陵属鲁地,也非为江淮之境。荀子又是初任县令,县丞是否与他相互携手?荀子能否顺利施政?他很想早一些知道荀子的消息,但因路途遥远,书信往来要费许多时日,春申君也只好耐心盼等。

这一日,早晨收到了荀子的来信,看了以后令他吃了一惊,兰陵大旱三年,我怎么一字不知?兰陵县丞隐灾不报失职,我身为令尹不也有失职之罪吗?他反复观看着荀子书简中的言语,仔细品味着言语中的含意。

此时,屈润大夫来了,施礼之后,他呈上一封兰陵县丞的密报,请春申过目。

春申君接过来问:“这上面写的什么?”

屈润说:“县丞禀报,荀老夫子初到兰陵,不经大王和令尹应允,就擅自开仓放粮……”

春申君放下接过的密报不看,拿起自己刚才看的书简,打断屈润的话说:“屈润大夫,方才我收到荀老夫子派人送来一封呈文,他在书简中说,兰陵大旱三年,饿殍遍野,如此严重之灾情,大王与令尹竟然在郢陈都城闻所未闻,可见楚国朝廷之弊端。县丞虽有隐灾不报之罪,实则乃受朝廷好大喜功之情势所逼,是大王与令尹不喜报忧,偏爱闻喜,以禀报政绩论功过、定升迁。是大王与令尹轻礼义,失道德,以致酿成大患。”

这荀老夫子好厉害呀!他不只把呈文先一步送到了县丞密报的前面,且在呈文中把大王与令尹也责难了。先声夺人,先发制人,违背了做臣子的礼义,超越了大王和令尹的职权,还让你们无话可说。屈润想试探一下春申君的口气:“令尹,荀老夫子之言妥当吗?”

春申君心情沉重地说:“老夫子之言,发人深省呀!令郡县之长岁岁禀报政绩,本是我向大王进言,以鉴别下属的优劣。谁知竟酿成了只报功,不报过,只报喜,不报忧的恶劣之风。兰陵已大旱三年,饿殍遍野,我身为一国令尹,竟然一无所知,不能不引咎自责呀!”

屈润问:“难道以后对郡县之长岁终禀报政绩的制度,就从此中止了吗?”

春申君摇头道:“不不不!还是荀老夫子讲的对,政绩不可不考,礼义道德更不可失。”

屈润认为,作为一个下属臣子,超越王权,无论如何,罪不可恕。他认真地向春申君谏言:“令尹,以卑职看来,荀老夫子身为县令,无有大王与令尹旨意,擅自开仓放粮,此事欠妥呀!”

春申君反为荀子开脱:“面对灾情,时不可待,作为一县之长,权宜处之,大王陛下不会见怪。”

屈润依然认为,荀子的越权行为是大逆不道的,不可原谅的。倘若朝中百官都仿效兰陵,还要大王做什么,楚国还不四分五裂吗?他甚至于怀疑荀子是否自恃博学,瞧大王和令尹不起。

春申君不这样想,他告诉屈润,民为本,食为天,他即日就要进宫把兰陵的灾情禀报于大王知道,假如大王怪罪,他要首先领罪。

荀子在县衙内的官邸还算宽敞,只是因长期无人居住有些荒凉。这本是为前任县令修的,他住了三年就离任走了。县丞另有宅院,所以,这座官邸就一直空着。荀子来了以后,李斯、陈嚣等弟子,与衙役们一同打扫房屋,铲除杂草,把个庭院四处都整修得干干净净,幽兰又搬了盆兰花,放在了庭院的廊下,花儿洁白,叶儿肥厚茁壮,更增添了几分生气。

李斯闻到了兰花的馨香,过来问幽兰:“何时买来一盆兰花?”

幽兰说:“这是灵儿送我的。”

原来,灵儿与奶奶回家之后,念念不忘荀县令的恩德,几次到县衙登门道谢。荀子向幽兰母女说,我家今日为官,昨日也是一民,有来无往非礼也,要让幽兰母女到灵儿家去回拜。幽兰在灵儿家院中,看见长了许多的兰花。灵儿看幽兰甚是喜爱,就选了几株正开着花的,移栽在盆中,让幽兰带了回来。

幽兰问李斯:“你看这盆兰花好吗?”

李斯称赞说:“好,你为什么如此喜欢兰花?”

幽兰说:“你看这兰花,青翠碧绿,从叶丛中生出花茎,开出洁白淡雅的花来,散发出清新的幽香。尤其让人称道的是兰花不媚时俗,不与群芳争宠,身居荒山幽谷,贫贱不移,堪称是花中的真君子。”

李斯夸奖道:“啊!你的学问还真不小呀,不愧是荀老师的好女儿!”

幽兰取笑说:“嗯,我哪能比得了你这位荀老师的高徒呀!”

二人同时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

荀子最为关心的是兰陵的旱情。按照历法,大旱不过夏至。如今夏至已过,天仍不下雨。夏季绝收,秋季的黍、稷再种不下,兰陵百姓的日子就更没有法子过了。

荀子把县丞找来,与他商量解救旱情的办法。县丞取出了一张兰陵地形图,向荀子介绍兰陵的地形。

县丞手指地图说:“兰陵,城枕陵前,泇水绕其东,西有温岭,北有文峰山,南部是平原。兰陵土质肥沃,地势平坦,农夫喜种谷子高粱稷子,尤其是兰陵美酒,远近驰名,家家都会酿造。”

荀子问:“县丞,这东边的泇水不可用来灌田么?”

县丞摇摇头:“大旱三年,泇水也岌岌可危,即使水多,由低处向高处引水,谈何容易。”

荀子从几案前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古有大禹治水,今有西门豹治邺,为何我等就不能治好兰陵?”县丞心中好笑,这荀县令真是一位书生。大禹治水,你是大禹吗?西门豹治邺,我们这里也不是邺地。天不下雨,谁有什么办法?你荀况学问再大,又有什么办法?

正在二人话不投机之时,忽听外面高声呼喊:“大王诏书到!”

荀子和县丞快步迎出门去。只见王宫中专程传旨的宫人,双手捧着诏旨大步走进衙来,目不斜视,走入庭堂。荀子和县丞让过宫人,又紧跟上去随宫人进了庭堂。只听宫人高声道:“兰陵县令荀况听旨:朕闻兰陵县令荀况禀报,兰陵大旱三载,饿殍遍野,朕心中甚为不安。兰陵县开仓放粮,虽未禀报朕知,姑念救民紧迫,不予追究。今特诏谕兰陵县令,立即设坛,代朕祭天求雨,以解万民之忧!”

听了楚王的诏书荀子心中不快。让荀况代王祭天求雨,祭了天就能求得雨吗?

县丞见荀子跪在地上听宫人读过诏书,久未应声,轻声提醒道:“荀县令,接诏书呀!”

荀子无奈,满心不悦地起身上前将诏书接了过来。

县丞着人将宫人请到客厅待茶。寒暄几句之后,宫人问荀子:“荀县令,何时设坛祭天求雨呀?我回至都城也好回禀大王陛下。”

荀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县丞接过话来:“请回禀大王陛下,我们立即设坛。”

送走宫人回了都城,荀子整日闷闷不乐。他反复思虑,楚王能够对他未曾禀奏就开仓放粮一事,不予怪罪,这是楚王的圣明;然楚王传旨要设坛祭天,又是他的胡涂。春申君在大王身边,定知此事,这也是春申君的胡涂。

他着人把李斯找来。李斯来了:“老师,唤我有事?”

荀子指着几案上的诏书说:“楚王来了诏书,让我代他祭天求雨。荒唐,荒唐!这天上的雨是求得来的吗?兰陵已大旱三年,今日是五月初五,还未曾下雨,百姓人心惶惶,设下祭坛求雨,大王陛下在宫中就可以心安了吗?”

李斯很少见老师发怒,今日为楚王诏书生气,又大可不必。他劝解荀子说:“老师,弟子认为,既是大王陛下有诏,作为县令,就应当按诏书行事。老师不是常说正名份吗?老师如今的名份是县令,应尊崇君王,听从君王之命。”

荀子说:“是的,我如今是楚国的县令,是楚王的臣子。然而,为臣者,遵从有利于君王之命,谓之顺君;遵从不利于君王之命,谓之献媚。不遵从君王之命而有利于君王者,谓之忠臣;不遵从君王之命,而不利于君王者,谓之暴臣。不体恤君王的荣辱,不顾及国家的得失,偷和苟容以保持自身的禄位,拉拢私党,谓之国贼。一个真正忠心于国的臣子,应该从道不从君,不盲目迎合君王之命,而违背君王的根本。”

荀子一番话,讲得李斯心服口服,无话可说。老师不愧是大儒呀!遇事想得很深,这是自己远远不及的。面对楚王的诏书,李斯又替老师为难。他问道:“老师,这诏书怎么办呢?”

荀子拿定了主意:“不去管它。找水,到山中去,去为百姓找水!”

李斯更为难了:“老师,找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找到了,远水也不解近渴呀?”

荀子坚定地说:“那也比做祭天求雨的蠢事好!”

县丞来了,他也在担心设坛祭天的事。他看出来了,荀子对大王的诏书态度冷淡,深怕荀子不遵王命,自己将来也受连累。荀况你倚仗在列国的名望,可以随意开仓放粮,可以不尊重大王的诏书,我一个无名小卒,吃罪不起。所以,他一进门就问:“荀县令,何时设坛呀?”

荀子像不知所云的反问:“设什么坛?”

县丞大声强调说:“代大王陛下祭天求雨呀!”

荀子半晌未语,拿起诏书,看了看说:“如若求雨不来,怎么办?”

县丞不以为然:“那我们也是照大王陛下的诏书办了。”

荀子直接了当地说:“我不愿做这种愚弄百姓,劳民伤财之事。”

县丞知道荀子会这样说的,他最怕的也正是这句话。这不是对大王的大不敬吗?他近乎乞求地说道:“荀县令,倘若不按照大王诏书行事,大王怪罪下来,吃罪不起呀!”

荀子想了想,将诏书拿起来给县丞:“这诏书你拿去。”

县丞万万没有想到荀子会这么做,他吃惊得不知所措。然而灵机一动,忽地想到,这不是一次机遇么?倘若真的让我来代替大王祭天,倘若祭天下了雨,倘若大王陛下知道是我代王祭天下了雨……,他想入非非,好像白日做了一个美梦。他要再证实一下荀子刚才说过的话,因之又问道:“荀县令,这诏书是给你的呀,我怎能代大王陛下祭天求雨呢?”

荀子的脸上毫无表情:“你若是不乐意,就不要管它。”

县丞心中窃喜:“荀县令,你真的不愿意代大王祭天求雨?”

荀子望了县丞一眼,未予回答。

县丞真是求之不得,用双手接过了那神圣的诏书:“那好,我,我就冒昧代替你了!”

荀子更正县丞的话:“不是代替我,是代替大王。”

“对,是代替大王!”县丞将诏书捧过头顶,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荣耀。

清晨,太阳未曾升起,荀子就穿上麻布短褐,备足干粮和水,带领李斯、陈嚣和几个衙役乘坐马车上路了。荀夫人和幽兰把他们送至县衙门前,荀夫人嘱咐:“找不到水源就早日回来!”

幽兰又特地向李斯和陈嚣嘱托:“斯哥,陈哥,一路照料好我爹!”

李斯和陈嚣一同答应了,荀子挥手让驭手上路。

县丞在家中也在整衣打扮,穿上最好的官服,戴上新缝制的官帽,他今日要代替大王祭天求雨了!他几次三番地询问巫师,衣服该穿什么,步子该如何走,在祭坛上要设什么祭品,他又该如何代大王行祭天大礼。县丞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盛事。这件盛事,可谓之利国利民利已利其后代子孙。可不是么?要楚国,最有资格祭天的只有大王一人,他如今代大王祭天了,不只为自己带来荣耀,也将荫及后代子孙。

屈润的二公子屈光,由县丞为他出资派车,任他在兰陵四处游玩。兰陵没有都城繁华,但在都城远没有在兰陵玩得舒心。都城中像他这样的贵族公子多得很,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司空见惯,有人甚至对他瞧不起。在兰陵则处处敬他如贵宾。兰陵的山川美景多得很,他不爱看,专爱进酒肆,逛小店去勾引女人。屈光人长得不算很漂亮,像他父屈润一样长着一双小眼睛,乌亮乌亮。他有钱币,有郢爰(金币),在兰陵大旱三年,物贱米贵,愿为金钱卖身者并不难寻。日子一久,屈光玩得没有兴味了,他想回都城去。而听县丞说楚王来了诏书,要祭天求雨,县设祭天台,乡设祭天台,家家户都设祭天台。每天昼夜十二个时辰不停,直到天帝开恩,降下雨来为止。屈光又不走了。这么大的举动,赶上了,能不看个热闹吗?

求雨的队伍出动了。风、云、雷、雨四座高大的塑像行在队伍的最前面。每座塑像由四个赤膊的汉子抬着,而后是披发跣足的巫师们,手舞足蹈。一队男女身穿彩衣,头戴怪兽和鬼魅面具,歌着舞着。五色的旗帜因没有风吹,显得无精打采。隆隆的鼓声像沉雷,用力吹奏的笙竽似呼唤。虔诚的百姓们在烈日的照射之下,热汗淋沥,随着这求雨的队伍缓缓行进,而且越来越多。由县衙走向闹市,由闹市走出城门,走向效外。

在县城的东南角搭起了一座高高的祭坛。求雨的队伍把风、云、雷、雨四座塑像一字排开,放置在祭坛中央。塑像前面摆放着猪、牛、羊头等祭品。

铜鼎内烈焰熊熊,香烟氤氲。

祭坛下,黑压压跪满了男女老少虔诚的求雨人。一个个干瘦如柴,眼中闪着饥饿的光。他们如今已无有任何生的希望,只把自己的生命求之于大王。大王是天帝的儿子,希望大王能为百姓从天帝那里求些雨水来。

午时到了,巫师手举祭旗,挥动三下,站在祭台一角的雅乐奏起。鼓声震天,钟声和鸣,磬如水流,竽、笙、箫、筦、龠一齐吹动。犹如飘飘浮云。戴假面具的男女,列队绕祭坛踏着乐曲舞动身驱,挥着长袖,流着汗水。

祭坛对面,立着一坐刀山,雪亮的铁刀横绑在刀山架上,在阳光的照耀下,一把把闪着雪亮的光。

四名女巫手捧酒爵,走到四个神像前,跪下。

县丞双手捧着诏书,送给巫师。巫师双手接过后,县丞望诏书跪下,三叩首,巫师将诏书插在县丞的帽子后面。

县丞头顶诏书,俨然就是楚王了,行走起来都变了样子。

巫师高声呼唤:“敬酒!”

县丞行至风神前,接过跪着的女巫手中的酒,双手举过头顶。

巫师高声念道:“有酒一樽,祭于风神。风为雨兆,尊神驾临!”

县丞双手虔诚地将酒洒在铺了白茅的地面上,跪地郑重三拜。

此时,荀子带领李斯、陈嚣和几名衙役,行到泇水,将车停下,荀子走下车来,踏着岸上的细沙走到河边。

宽宽的河道,唯中间有一股涓涓细流,时断时续,水少得可怜。

荀子弯腰抓起一把河沙,用手扬开,再往下挖,全是干沙,不见一点潮湿。他摇摇头,指示众人上车,沿河道继续向前艰难而行。

在祭坛上,巫师第二次高呼:“有酒二樽,祭于云神,布云兴雨,万民欢欣!”

屈光骑马走来了。他翻身下马,将马交给随行的佣人,自己挤到人群中观看。只见县丞头顶诏书走到云神面前,恭敬地敬酒,扭捏作态的样子甚是可笑。

巫师高呼:“有酒三樽,祭于雷神,霹雳三声,旱魔逃遁。”县丞向雷神敬酒。

坛下鼓声突然加重,节奏快,且声急促,求雨的人群中发出愤怒的吼声:“驱赶旱魔,驱赶旱魔!……”

灵儿和奶奶也在人群中愤怒地高喊:“驱赶旱魔,驱赶旱魔!”

装扮旱魔的四个汉子,赤身露体,腰间仅系了一条遮羞布。在“驱赶旱魔”的呼声中四处躲葳,最后逃至刀山下面。四面的呼声更高,四个旱魔恐慌地向刀山上爬,脚踩利刃,一步一滴血。

人们涌到刀山下,呼声形成节奏,催逼着四个旱魔不顾脚上手上的疼痛,一步紧一步地向上爬。

屈光望着爬向刀山巅的四个旱魔,怪声叫道:“好!再往上爬,再往上爬!”

四个旱魔已是疼痛难忍,精疲力尽。有一个支持不住了,突然滚下了刀山。

人群中发出惊恐的叫声:“啊──”

泇水河边。

荀子一行,踏着河岸继续行走,烈日炎炎,又饥又累。荀子摆手让众人停下来歇息,然后独自一人察看附近地势。

几个衙役累得一屁股歪倒在地上。一个衙役嘴里嘟囔道:“身为县令不在县衙大堂坐着,踏着沙子找水,真是少有呀!”

陈嚣走到荀子身边,递上水壶。荀子喝了一口,走过去递给坐在身边的一个衙役,抱歉地说:“让诸位跟着我受苦了!”

那衙役忙说:“县令不怕受苦,我们没说的!”

县令偌大年纪,又这样亲近和蔼,衙役们不再暗中叨念怨言,一心跟着荀子继续找水。

太阳向西偏斜了。祭坛上巫师再次高喊着:“有酒四樽,祭于雨神。甘霖普降,滋润黎民!”

县丞走到雨神面前,接过女巫手中的酒,恭敬地洒下,跪地三拜。

此时,祭坛上的旗帜突然飘动。

祭坛下,跪着求雨的老妪和灵儿感到一阵凉意。老妪惊喜地说:“起风啦!”

西北方果然起了乌云。灵儿手指着,又惊喜又高兴地说:“奶奶,来雨啦!”

屈光突然发现了灵儿,痴痴地望着,慢慢地向灵儿身边靠拢,似望天又望人,说道:“好美呀!好美呀!”

祭坛下的人们个个惊喜跳跃,欢呼:“雨来啦!雨来啦!”

屈光偷偷地去抓灵儿的手,灵儿急忙躲开。

县丞在祭坛上望着飘来的乌云,激动落泪:“苍天有灵!苍天有灵呀!”

雨下起来了,先是零星几点,以后雨声哗哗,越下越大,电闪雷鸣,铺天盖地。

祭坛下的人群一动不动,仰天望着大雨,泪流满面,他们任凭这难见的雨,这神圣的雨,这救命的雨,冲着,淋着,这是天帝的恩赐,这是大王给百姓的福气。县丞与巫师在祭坛上一齐跪下,仰望天空,连连叩头:“感谢天帝,感谢天帝!”

大雨把荀子一行淋在泇水边。陈嚣为荀子举着伞遮雨,荀子却站在伞外,任大雨浇淋。他兴奋又激动:“喜雨!喜雨呀!此雨救了兰陵百姓!”

李斯关心地劝荀子站在伞下:“老师,当心被雨淋病了!”

“不妨,不妨!这雨下得太好了。”荀子带领他找水的一行人,冒雨返回,一个一个都成了落汤鸡。

到晚上,灵儿和奶奶才回到家,天依然下着雨。父母和哥嫂都饿死了,家中仅剩下了祖孙二人,院中两座茅屋全空着,灵儿与奶奶一同住在北屋里。院子没有院墙和街门,只有一圈用竹子编成的篱笆,篱笆上有一个栅栏门。奶奶回到家中,吃了几口荀县令开仓放粮时领到的粟米煮的稀菜粥,又拉着灵儿赶忙跪在地上,望空叩拜:“苍天有灵,下了雨,百姓有了活路了!”

灵儿突然听见敲门声,说:“奶奶,有人敲门。”

老妪不相信:“这么晚了谁还来呀?”

又是一阵敲门声。

老妪站起来说:“我去看看。”

老妪用麻布遮住雨,来到栅门前,看见雨中有个人影,问:谁呀?”

雨中的人乞求说:“老奶奶,让我避避雨好吗?”

老妪开了栅门,那人一步跨进去,跑向屋内,老妪关上栅门,向屋里走,推屋门,却推不开。只听见屋里面灵儿在喊叫:“不,不!你出去,你出去!”

老妪在门外着急了,喊:“开门,开门!你干什么,干什么?”

这乞求避雨的人是屈光。他在祭坛下看中了灵儿,待祭坛下的人们散去,灵儿和奶奶回家,他尾随着跟了来。寻了一个小店,随便吃了些什么,冒着雨很顺利地来到了灵儿家里。他的欲火就要得到满足了,欣喜若狂,淫笑着逼向灵儿:“小美人儿,少爷我一眼就看上你了!”

灵儿害怕向后退着:“你走开,你走开!”

屈光不容分说,上前抱住灵儿。灵儿哭喊着:“奶奶,奶奶!”

奶奶在门外焦急地双拳砸着门板:“开门,你个强盗,快开门!”

屈光撕开了灵儿的衣服,将灵儿按倒在地,二人在地上翻滚。屈光恶狠狠地骂着:“让老子治服的多了,不信今日就治不服你!”

老妪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喊叫:“强盗,不许你欺侮我的孙女儿!”

荀子一行人沐着大雨,踏着泥泞,从泇水回来,路经灵儿家门前,听见老妪的叫喊,惊觉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吩咐停车,到院里去看看。

荀子等人进入院内,看见老妪问:“什么事?”

老妪一见荀子,跪地哭诉道:“强盗,强盗在糟踏我的宝贝孙女呀!”

荀子向身后的衙役命令:“将门砸开!”

衙役上前,一脚踹开了屋门。

荀子走进屋去,迎面看见屈光,质问:“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屈光想要逃走,被衙役抓住。

荀子命令道:“将他绑回县衙!”

老妪进屋哭泣着寻找:“我的孙女儿呢?我的灵儿呢?”

李斯点燃起一支火把,照亮了屋子,只见灵儿赤条条地躺在地上,已经死去。

老妪悲痛欲绝,扑到灵儿身上:“啊!我的灵儿,我的灵儿!”一声未了,倒在灵儿身旁,气绝而死。

荀子将屈光五花大绑带回县衙,不顾一路辛苦,威严地坐堂理案。这件事使他十分气愤,光天化日之下,强奸民女,且害死两条人命,这种强人不服法,百姓能安宁吗?这是他到兰陵之后遇到的第一桩命案,又是他亲眼所见,他要在兰陵实行大治,定然要依法严惩。

县衙大堂布置森严,衙役手持刀剑皮鞭侍立于两旁。荀子拍案道:“带凶犯!”

屈光被衙役推上堂来。

荀子厉声问道:“大胆罪犯,奸污女民,逼死人命,你可知罪?”

屈光并不服罪,不可一世地跨前一步,说:“哼!你敢将我如何?我爹是楚国的上大夫屈润!”

荀子吃了一惊,啊?!听说兰陵来了个屈润的二公子,就是这个孽障?

屈光昂头,不屑地说:“不是我爹,你还来不到楚国呢!”

“哼!奸人不除,百姓不安。你强奸民女,逼死两条人命,虽大臣亲属弟子也不可宽容。”荀子义正辞严地说,“来人!”

衙役齐应:“在!”

荀子手指堂下的屈光:“将他重打八十皮鞭,打入死囚牢!”

早有人将屈光被荀县令抓到大堂的消息禀报与县丞。此时县丞正在与他心爱的美妾吃酒,得意极了。他代替大王祭天,天帝开恩,果真下了雨,日后禀与大王,定然会官运亨通,将爵位升上一升。原本屈润大夫推荐他就地升任县令,荀老夫子来了,不能再做兰陵县令了,屈润大夫定会禀奏大王,再给他谋上一个更好的位置。他知道,屈姓在楚国是三大贵族之一,大王和令尹对屈大夫是十分信赖的。在这棵大树下,定有他的好果子吃。而那个荀老夫子,自以为是,连大王陛下的诏书都不放在眼里,莫看他今日神气,日后还不定是吉是凶呢。

一听到荀子把屈光抓到了大堂,把个县丞吓了一跳。从醉梦中惊醒,急问:“为,为的什么?”

衙役回禀说:“听说是屈二少爷强奸民女,还逼死两条人命。”

这可把个县丞难住了,屈光你犯了别的什么罪都好说,只一条强奸民女也好开脱,有了这两条人命,可叫我怎么为你说话呢?且遇上的是荀况这个连大王和令尹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不通人情事理。难了,太难了。

县丞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鬼主意。他找来一个心腹,密告他速骑快马,昼夜兼程,直奔郢陈都城去,请屈润大夫速速赶赴兰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