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9月3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10周年前夕,因庐山上书获罪被撤销了国防部长职务的共和国元帅彭德怀,举家从中南海永福堂迁出。新的去处是北京西郊颐和园附近的挂甲屯吴家花园。
从葱笼四百旋的庐山回到气象庄严的北京,开了一个月的中共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全军高级干部1000余人对彭德怀的批判刚结束,彭德怀就让妻子浦安修去找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提出他搬出中南海的要求。他对妻子说:“我没有工作了,中南海也没有活动的地方,再住会玷污党中央的声誉。你说我请求找一个能劳动的地方住,实现我对毛主席的保证:‘劳动生产,自食其力’。”
中南海这个明清两代王朝的帝王之居,从1949年以来,就是中国共产党和新生的人民共和国核心领导人物的住地,是博动着党和国家的心脏的地方。彭德怀在这里己经住了7年多。从11岁离家给富农刘十六家放牛以来,他的一生是在谋生的奔波与战争的驰骋中度过的。中南海,这是他少小离家以来住留最久的地方。彭德怀埋头大步,跨出永福堂,径直上了那部黑色吉姆轿车。中南海碧波依旧。汽车驶出西门,彭德怀没有回头瞥她一眼。其实,7年来他就没有给过她多少青睐。尽管他晚饭后也时常在湖边散步,满脑子装的总是工作中的各种问题,很少有闲心去品味她的旖旎风光。甚至感到住在这宫墙之内,有违他的意愿,曾想搬出中南海另觅住处。他却不曾想到今天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这个地方。
几天前,他把崭新的蔚蓝色元帅服、狐皮军大衣、几件军装、几枚勋章、一幅辛亥革命元老廖仲凯夫人何香凝绘赠的猛虎图,上交给了党中央。留下书籍、必要的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还有几件具有特殊纪念意义的东西:一支左轮手枪、一枚红星勋章、一包历史资料、八块从红军时代保存下来的分伙食尾子所得的银元。他将要开始一种从来没有体受过的生活——离群索居、闭门思“过”。
195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盛大的阅兵式和群众游行,欢庆共和国成立十周年。游行队伍五彩缤纷,欢声如雷。城楼上,以毛泽东为中心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微笑着,频频向从东向西涌流的人群挥手致意。
天安门前的检阅指挥车上,肃立着向受检部队举手还礼的新任国防部长——另一位元帅林彪。人们很少注意到今天少了一个彭德怀。即便注意到的人,对于在当时群星灿烂的政治舞台上陨落了一个彭德怀,也并不感到对国家民族的前途会有什么重大影响。而导致彭德怀“陨落”的庐山风云,却悄然掀起了在中国共产党内开展惨烈“阶级斗争”历史帷幕的一角。
离开中南海前,彭德怀接到了“十一”登天安门城楼的通知,他还保留着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他向秘书摆摆手,表示他不准备去。在这个情况下,他和许多人怎么见面呢?
10月1日,彭德怀一整天都在整理安顿他的书籍、文件。晚上,他漫步到吴家花园南门外,站在一张木椅上,向东南方向眺。天际闪耀出一朵朵礼花,那是天安门的焰火,彭德怀不时指点着。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很平静,尽管大跃进造成巨大的损失,但十年的成就是伟大的,足以骄人的。他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衷心为建国十周年高兴。
国庆节刚过,彭德怀就在吴家花园内翻土、挖塘、平沟。吴家花园据传是吴三桂修建的一处园林。吴三桂原是明末的辽东总兵,后降清。沧桑300年,这座园林究竟几经易手,已不可考。解放后,做了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的专家招待所,这“吴家”二字,却始终冠于该园的称呼上。
吴家花园的中心是一座京式四合院。回廊四合,南北东西14间屋子,自成园中之院。正室门外廊柱上悬着一副木刻楹联:“云山绘合天然画,月下闲观物外春”。门上匾额题为“怀馨堂”。院外园内有小桥流水、假山亭阁和一些副宅,占地约5亩,绕以乱石镶砌的围墙,是一个既不华丽也不寒陋,颇为幽雅的去处。在杨尚昆把彭德怀关于搬出中南海的要求报告给毛泽东后,毛泽东马上同意,指示杨尚昆给找一处好一点的房子。经杨尚昆亲自安排,找到了它。
吴家花园所在的挂甲屯,座落在颐和园东约二里的地方,周围是一个大村落。这个村落很奇特,分为东南西北四块,各有一个名称,西北角为虎城,西南角叫挂甲屯,东北角叫北门楼,东南角叫教养局。这些威武森严的名字,把这个村落的历史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村人传说宋朝杨家将中的六郎曾在这里晾晒恺甲,因而得名。但宋代,燕云十六州先后属辽、金、元,杨六郎何能来此晒甲?倒是元、明、清三代,西郊为京裴卫戍之所,将军挂甲总是不乏其事的。
彭德怀元帅今天来这里挂甲。挂甲屯这个名字,与其说它是一段历史的陈迹,毋宁说它是一个历史的预示。
彭德怀初进吴家花园,对着大门的牌号仔细看了一眼,上面标着“教养局”几个小字。这二个字是沿用了民国初年曾在此地设置的戒烟酒教养总局的名称。这个门牌号对彭德怀此时的心情与处境来说,未免难堪。他对左邻右舍说:我不是到这里受教养的,我这里不叫教养局,叫挂甲屯。为避免这种不愉快的联想,住进吴家花园的人就用了彭德怀的说法。这便是现今说彭德怀在庐山会议罢官后住京郊挂甲屯,而不说教养局的由来。
彭德怀住进了“怀馨堂”,他的心情和那副“云山绘合”“月下闲观”的楹联毫不沾边。他站在那里看了一遍,淡然一笑,就再没去注意它。然后,开始了读书兼务农的生活。
这个农民的儿子,在园内转了一圈,就用眼计量出院墙内空地约有1亩,污水塘约3分;院墙外还有属吴家花园所有的荒滩地两亩余。虽然秋意已浓,他自己年过60,也已进入人生之秋,他仍然卷起裤腿,赤着脚跳下浸凉的水塘。他用手抓起一把黑色的淤泥,放在鼻于前深深一嗅,连声称赞:“好泥,好泥!”仿佛嗅到了少年时在洞庭湖西林围筑堤时的泥土气息。他把警卫排的战士调动起来,和他一起用柳条筐把挖出的黑泥抬到地里去,不减当年横刀立马的气概。
彭德怀在吴家花园生活的第13天,10月13日的清晨,毛泽东打来电话,约他去中南海一晤。两个月前,在庐山的政治局常委会上,毛泽东一面说彭德怀和他历来是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为此,彭德怀和他争得面红耳赤;一面,毛泽东又问彭德怀:“三十年,难道就这样分手了吗?”彭德怀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要和毛泽东分手。“大哥——先生——领袖”,这是在1944年延安整风中,他总结的自己看待毛泽东的著名“三部曲”,是发自内心的。但他对毛泽东也并非没有意见:“99.9%的正确,难道就没有0.1%的错误吗!”他一直坚持着他那种与对毛泽东的神化越来越不合调的看法。他对毛泽东太熟悉,他又太倔强、太求真,他始终拒绝把毛泽东的意见当成需要绝对服从的旨谕。在战争年代,毛泽东也不只一次根据他的意见修改了自己的指示。毛泽东在他的心目中是伟大的、英明的,但仍然是人,不是神。
在庐山上,他从毛泽东的话中痛心地发现,毛泽东竟然想到要和他分手的问题,他倔强地回答:“分手不分手那是你的问题。”毛泽东的电话打到吴家花园,使彭德怀重新燃起希望:还能和毛泽东心平气和地谈谈,是毛泽东并不想和他分手啊!他马上命车出发,连早饭也顾不得吃。
汽车直驶入中南海颐年堂毛泽东住地。彭德怀快步进入室内,发现除毛泽东外,还有刘少奇、朱德、邓小平、陈毅、彭真、李富春、谭震林等在座,原来是以中央的名义找彭德怀谈话。
彭德怀向在座的人一一注目致意,然后在侧面的一张沙发上默默落座。
毛泽东态度从容地对彭德怀说:“我们一起来商量一下你今后一段时间的工作、学习问题。中央同意你9月9日的来信,读几年书极好。每年有一段时间到工厂和农村去参观和调查研究也是很好的。你年纪大了,就不要去人民公社劳动了。”
彭德怀仔细听着,答:“同意主席的话。”
毛泽东问:“准备怎么学习?”
彭德怀答:“学习哲学、政治经济学。吴家花园离党校近,希望在党校参加学习,准备学四年。”
毛泽东表示同意,让彭真、杨尚昆两人负责安排。又说:“不要学那么长时间,两年就够了。”彭德怀答:“同意。”毛泽东没有说下去,注视着彭德怀,似在等待什么。从庐山会议以来,批彭这根弦绷得够紧了,在座的人看出来,毛泽东是在等待彭德怀认错,以便有所表示。
彭德怀默不作声。他也感觉到,他此时“认错”就能打开僵局,他的处境会好得多,但他决心不再作违心的检讨。庐山上的违心检讨是为了顾全大局,已使他痛苦到“万箭穿心”。现在,他还为什么呢?他认为,错在毛泽东,而不在自己。
空气凝固起来。片晌,彭德怀起身告辞,感谢毛泽东和中央的关心。
两个历史巨人谅解的机会在彼此的倔强和沉默中丧失。
几天后,彭真和杨尚昆来到吴家花园,具体安排彭德怀学习的事。彭真不无遗憾地和彭德怀谈起庐山会议,说:“庐山会议对你斗争过分了一些。”
这是庐山会议后彭德怀第一次听到党中央有人这样对他说。
彭德怀心如浪击,默然不语。
彭真向随后来到的高级党校校长杨献珍、副校长艾思奇、范若愚当面作了交代。自此,彭德怀成为党校的学员。
彭德怀是高级党校的一名特殊学员。从建国以来,政治局委员到这里学习,彭德怀还是第一名。
他仍住吴家花园,不和一般学员在一起。党校为他特别编了一个组,由党校党委成员等参加,还指定了两名教员为他担任个别辅导。教员的任务,除为彭德怀辅导学习外,还要把彭德怀的学习和思想状况向上报告。此事由杨献珍负责安排。杨献珍本来对大跃进中的错误做法就颇有意见,对彭德怀抱同情。嘱咐两个教员:对彭德怀的谈话听听就行了,不要记,回来和我说说便可。
不多日子,杨献珍在接踵而来的“反右倾”运动中,也被戴上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被撤掉了党校领导的职务。当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彭德怀才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他已从数十年为之奋斗的事业中被放逐出来,等待他的是看不到尽头的、与他整个战斗生涯格格不入的谪隐生活。
他生就的不屈从于命运,也从未在生活中嵌进过“闲逸”二字。他绝不能就此优游岁月。党校每周集体学习两次,他准时到达,不管一些人对他另眼看待,敬而远之。他自学时认真读书、作笔记;讨论时认真准备、积极发言,成为一个十分勤勉、遵守纪律的学员。
他把自己的生活日程排得很满,很早就起身,打拳、到园子里干活;早饭后整个上午专心读书、写笔记;下午除每周两次去党校学习,就看文件、报纸、杂志;4点左右出门走走,略事休息;晚上依然是看书、写笔记,只偶尔看看电视。
8月1日在庐山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毛泽东讲了很多哲学、世界观、方法论问题,批评彭德怀是“经验主义”, “不是马列主义”。毛泽东对彭德怀说:“你这个同志事务繁琐,事务太多,读书少”, “对马列主义基础的许多学说,……你根本不大懂。”
庐山会议上的这种批评,深深触动了彭德怀。理论修养是他的“短腿”当时,他痛心地承认,在几十年的战争中,他认真研读过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还是毛泽东在苏区时代赠送给他的列宁的两本书:《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和《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现在他决心要弥补他自幼就丧失的机会——读书。
在高级党校的教员和他商量学习计划的时候,彭德怀想到毛泽东在8月1日的谈话,决定先从哲学开始。自1959年12月中旬到1960年2月末,他一气读了杨献珍的《什么是唯物主义》、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纲要》、苏联科学院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写了大量的摘记和学习心得。这些有珍贵历史价值的心得笔记和大量带有眉批的书籍在1975年10月被“彭德怀专案组”以防止扩散为由销毁了,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损失。从今天还留存的一篇哲学笔记看,他对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评价很高。他曾指着书架上的《毛泽东选集》对奉派来辅导他的党校教员说:主席对马克思主义确实有很大贡献。
彭德怀仔细学习了列宁的重要哲学著作《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在书页上写下了许多批语。这本书现在作为彭德怀的珍贵遗物,陈列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
彭德怀的妻子浦安修在北京师范大学任党委副书记。吴家花园离北师大较远,她只能平时住学校,星期六回家。周末常来吴家花园的,还有彭德怀的侄女彭梅魁和几个已牺牲的老战友的家属。尽管他们的到来使院子里有了生气,但大家的心情沉重,很少有欢愉的气氛。而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园内便显得分外冷清。彭德怀上午学哲学,下午看报纸文件。报纸上的虚夸宣传和书中的哲学原理直接冲突,几乎天天登有醒目标题:“形势无限好,高潮日日高”, “实现全面大跃进”, “大办工业”, “大办钢铁”, “大办粮食”, “大办食堂”, “大搞副业”“大搞深翻”, “大办文教卫生”, “高速度万岁”……接近年末,则是丰收喜讯纷呈:《奇迹!奇迹!》彭德怀在庐山意见书中发出的警号:“国民经济比例失调”、“打消耗仗,全面紧张”等等,一一被报纸文章驳斥。与报纸上继续鼓动“大跃进”的同时,从中央到省、市、地、县,一直到人民公社、生产队,卷起了一场自上而下的“反右倾机会主义”斗争。首当其冲的是各级党员干部中那些敢于直言大跃进、人民公社之失的人。他们被称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小彭德怀”,受到大会小会斗争。在农村,一批生产队长、农民党员,因反对高指标和高征购,也受到了批判。
吴家花园内的冷清与园外的“热浪”形成鲜明对比,搅得彭德怀心神不宁。在连续多日对《人民日报》上的虚夸报道和言论无法忍耐之后,一天,他在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分析唯心主义的段落旁,写下了几句感想:“人们如果把认识加以片面夸大,认为只要主观意识就可以创造出奇迹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就不能不在具体事物中滑进唯心主义泥坑里。”
1960年4月6日下午,彭德怀在怀馨堂书房内,习惯地从一摞报纸中首先打开《人民日报》。
第八版几个大字跃入眼帘:《食堂之乐乐无穷》。这是中共湖南省平江县写的一篇通讯,描绘了平江一个大队食堂的情形。他仔细读下去:“春风徐徐,送来了阵阵歌声,阳春三月唱食堂,唱得心里乐洋洋,食堂之红赛杜鹃,我们住在天堂中……”他继续往下读去:“食堂门前,社员用雄健的笔姿写着这样一幅对联:‘食堂巧煮千家饭,公社温暖万人心’。”这是以后贴遍全国的一幅名对。
彭德怀把报纸一推,狠狠吐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想象得出被砸了自家锅灶的农民,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毛泽东的哲学——实事求是给了他勇气,使他用更坚定的目光去冷静地审视毛泽东今日的政治经济学。经过半年的学习与反省,他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的是大反“右倾”使本来已经存在的“左倾”错误更加严重。他满腔愤懑,违心检讨、委曲求全,并没有给党和人民带来好处。他放下哲学,又埋头读了一个月的政治经济学,然后重读《中共中央第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彭德怀反党集团的决议》。
看过一遍又一遍,彭德怀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那封信,怎么会使得毛泽东这般震怒呢?眼前没有人可以倾吐心曲,向来不在妻子面前谈及中央成员间事情的彭德怀,瞪着眼睛问她的妻子:“你说说,我和毛主席也是老战友了,从井冈山以来同生共死三十多年,这次无非是提了些意见,为什么这样算帐,这样斗争?”浦安修只有用眼泪来回答。
“你说,为什么写了一封信就是反党、反毛主席,我想不通!”从庐山风云突变之后,浦安修就陷入悲伤与惶恐之中。从大学时代参加党以来,她勤奋地为党工作。她并不因为是彭德怀的妻子而稍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她生活极其俭朴,和彭德怀堪称志同道合。她善良忠诚,对党、对毛泽东和中央各个领导人抱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彭德怀不和她谈自己的工作情况,她也从不过问。即使1945年彭德怀在华北座谈会上受到不公正批判,她也不甚清楚其内容。对于庐山会议,她看到的也就是中共中央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彭德怀反党集团”的那份决议。为什么彭德怀的一封信会造成一场在她看来是天翻地覆的斗争,没有人给她做解释;而所有她能问及的人,都要她和彭德怀划清思想界线。她确实看不出、也确不曾看到彭德怀反党反毛泽东,她答复不了彭德怀的问题,甚至害怕他提出的问题。她只有不住地埋怨彭德怀:“你是管军事的,为什么要去管经济上的事情呢?”
彭德怀有时默默地、有时又不耐烦地听着她的抽泣与埋怨。其实,他十分不安。他很感谢妻子,和他一起在华北敌后度过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和危险的岁月。1942年5月八路军总部遭日寇合围,浦安修在山上露宿了3夜才找到总部。深夜,彭德怀见到疲惫己极的妻子,嘘了一口气说:“我以为你活不成了呢,彭德怀的老婆,不能叫敌人抓住活的呵!”解放战争中,她在野战司令部工作,随军转移,又备历艰险。以后每当回忆到这些往事,彭德怀常对妻子说:“安修,你跟我吃了这么多苦,从来没有埋怨我半句,我应该感谢你!”浦安修不在意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埋怨你呢?那是怪敌人。”彭德怀笑起来,他的妻子是这样的单纯、忠贞。
但现在,她不断地埋怨他,使他的心情更加烦躁。有时大声说,我是共产党员,为什么看到党受损失不应当说话?!有时又把庐山会议算他老帐的那些问题,向妻子来说明原委。
浦安修又陷入了一种新的矛盾和恐惧之中。毛主席说彭德怀和他只有三分合作,在绝对敬爱的领袖和一贯信赖的丈夫之间,她应当相信谁呢?回到吴家花园,彭德怀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向她解释;来到学校,党委开会又要她汇报思想,揭发彭德怀的言行,她一贯遵循“无事不可对党言”,但彭德怀所谈与毛主席之间的历史关系,一旦由她的口说出,其后果会怎样?她不寒而栗,精神极度紧张。“千万不能谈出去!”“千万不能谈出去!”她拼命地稳定和叮嘱自己。
她唯恐“彻底交代,放下包袱”的攻势冲破她那脆弱的防线,决心在家少问少听。彭德怀的谈话她不再深究,只劝他认错,责备他骄傲:“难道那么多领导同志都错了,就你对了吗?”“你懂得什么?就知道怕事!”彭德怀也生气了。
20年相敬相爱的夫妻出现了争吵。盼了一周的相聚却又常常不欢而别。她希望彭德怀通过学习反省作检讨;彭德怀却越学习越坚持自己的看法,对报纸的鼓吹忧心不己。
因为回家,浦安修就有交代不清的“彭德怀的反党言行”,划不清的和“右倾反党集团”的界线。向哪里去求救呢?人们都躲着她,她成了“不祥”的人。她悲苦地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现实的祥林嫂。
其实,彭德怀也很体谅她的处境,他并没有把自己思考的许多问题告诉她,以免给她造成很大的思想负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又深信在他心中搏动的是亿万普通人的呼声。从童年时代就孕育起来的那股不屈于命运、不屈于压力、执著追求真理的劲在他的血管中涌动,他一连几天坐在书桌旁读那份《中国共产党八届八中全会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他清楚这份决议的份量,那是以具有崇高威望的中国共产党中央的名义,在毛泽东主席的主持下作出的,是要传之千古的。但他越读越觉得它的错误严重,他决不屈从于这样一个谬误的决议。
从1960年4月到5月近两个月的时间,他总是伏案写着。
就在这一段时间,彭德怀写下了一本长达5万字的笔记,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地谈出自己《对八届八中全会决议的看法》。这个看法是人们迄今为止看到的、对那个已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决议的第一个直接的批判,也是高级党校这个特殊学员的一篇特殊学习心得。
在中国大地的另一个角落,在庐山会议上被罢官、时任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特约研究员的张闻天,这个具有学者气质、同样是不屈从的人,在1961年中,用知识分子的思辩,继续从理论上批判以“三面红旗”为表现形式的“左”的错误,写下了直到他身后的第9个年头——1985 年才全部公之于世的3篇文章:《关于按劳分配的提纲》、《社会主义经济若干理论问题》、《关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要点》。
果然是一文一武。彭德怀的《 对八届八中全会决议的看法》 (以下简称《 看法》 )完全是军人气质的。也许因为它太尖锐、太直率,这份笔记从彭德怀在成都永兴巷7号的住宅中被搜出以后,在“文革”中一直秘存于彭德怀专案组档案中,没有“扩散”。彭德怀在《看法》 的开始就提出“《决议》究竟是什么?”的问题,然后,对《决议》作了如下总评:
“这个决议是脱离当时国内实际情况的,它违背了我党一贯坚持的实事求是的精神,避开实际情况,采用算旧帐,进行人身攻击的办法,在政治上、思想上提高到离开现实的高度原则,加以推测而得出来的。”
《看法》忧虑:“会后又在全国普遍开展反右倾运动,这就使得在当时本来己经存在着的‘左’的东西更加严重,给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带来更大的损失。”
“从1958年8月北戴河会议在经济建设上提出许多无根据的计划,就造成了严重损失。庐山会议没有重视这个问题,因而1959年农业减产已成定局。1960年这种形势仍将继续。”
“庐山会议既不正视这一严重事实,又不悬崖勒马进行调整。反而想从反右倾机会主义打开一条出路,结果事与愿违,愈陷愈深。人民将付出很大代价才能改正这个错误。”
《看法》联系实际,作了理论分析:“从1959 年下半年起,我国生产关系的变革远远地走在了生产力发展的前面,这是错误的。”
《看法》批评当时盛行的许多口号和做法,如:“三年苦战改变落后面貌”;“左比右好,左是方法问题,右是立场问题”;“矫枉必须过正”;各种“大办”“大搞”……《看法》认为:“这些全民大办并不是人民群众多数自觉的,而是严重的强迫命令、脱离群众的现象”, “这不是群众运动,而是运动群众”。对此,他认为“已经发展到了不可容忍的程度”。
彭德怀认为出现在报道中的工人劳动不计报酬,取消计时计件工资、商店无人售货、农村继续推行公共食堂、把富队与穷队拉平等等作法都是“左的蛮干”,是“党的各级机关的有些领导同志一意孤行、脱离群众……企图跳进共产主义的问题”。在《看法》中,彭德怀列举了一些他认为不能容忍的现象。如:“在‘苦战三年、幸福万年’的号召下,不分昼夜寒暑,甚至在严寒季节命令社员脱掉衣服劳动,以至吊打、系绑等”。“因粮食不足……人们体质减弱,疾病丛生,积劳成疾,不少因而残废”, “死亡者有之”。对于彭德怀这些痛心疾首的忧国忧民之言,“文革”中的专案人员在旁边批了八个字:“造谣特等,极其恶毒!' ' 一埋头写了近半个月,思绪伴随着北京春季的狂风激荡,彭德怀终于搁笔,他的确需要休息一下了。
过了“五一”,他又拿起毛泽东的《矛盾论》和《实践论》。他已经读过几遍了,这次重读,仍然引起他很大的兴趣,在笔记中写道,因为读这两本书,“把八届八中全会决议对我的指责几乎完全遗忘了”。
几天后,彭德怀在高级党校参加政治经济学的学习和讨论,这又触动了他对庐山会议的回忆,思想回到国内的经济问题上来。只要一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他的思想便不能平静。
彭德怀想起去年9月3日到11日新华社《内部参考》 接连登载的三篇文章:《驳国民经济比例失调的谬论》、《驳全民炼钢铁人民公社化造成市场紧张的谬论》、《关于<驳国民经济比例失调的谬论>一文的讨论》,三篇文章异口同声否定国民经济比例失调,认为有也是个别的。其中第一篇是出自国家统计局之手,该文引用浮夸的数字,断言:“在1958年生产大跃进的基础上,国民收入,人民生活,积累均有很大的提高。”“特别是广大农民的生活水平提高得最快。”彭德怀曾在这篇文章上批道:“这篇文章除了蒙蔽真相,造成假象,继续扩大‘左倾’错误外,几乎没有其他参考价值。”彭德怀列举他亲自调查的结果,说明从1958年秋后农民生活逐步下降的情况。1960年1月,以产京西稻著名的挂甲屯,因为缺粮,居民把吴家花园墙外的榆树叶打去充饥了。这个景象使得彭德怀整日愁眉不展。
由于想起上述三篇文章的种种乐观估计,彭德怀继续在《看法》中写道:“好得很,我衷心祝愿如此”, “但事实恐怕不能如我所祝愿”, “而是工农业产量下降,可能出现一个大马鞍形,全面下降”。他们“骗了自己,也骗了中央领导同志”。他认为,因主张解散农村公共食堂而被撤职处分的安徽省委书记张恺帆和因给毛泽东写信反映问题而被批判的东北协作区办公室干部李云仲的意见,都是值得考虑的。他问道:“随便把这些提意见的同志,加以各种莫须有的、极严重的政治罪名,这样做对党、对人民事业究竟有什么好处?”
彭德怀对庐山会议及其后在北京召开的军委扩大会议采用的一套斗争方法极为反感,曾在自己的笔记中多处提及,如:“断章取义”、“极端加以夸大”、“人身攻击”、“发生争论离开问题去推测其他”、“突然袭击”、“打闷棍”、“罗织罪名”、“莫须有”、“算老帐”、“只许检讨,不许还手”等等。在重读《八届八中全会决议》之后,他不再“耐怨”,针对《决议》中的一些无端指责,他列举事实,在《看法》中一一驳斥。
《决议》指责彭德怀:“把一些暂时的、局部的、早己克服或者正在克服中的缺点收集起来并加以极端夸大,把我国目前形势描写成为一团漆黑”。
针对这一指责,彭德怀在《看法》中写下了《究竟谁在加以极端夸大》一节;
庐山会议指责他在党内“拉拉扯扯,封官许愿”。他写下了《真的有封官许愿、拉拉扯扯吗》一节;《决议》指责他“只顾个人小局,不顾党的大局”,他写下了《只顾小局不顾大局吗》一节;在庐山,林彪给彭德怀送上了几顶帽子:“野心家伙“阴谋家”、“伪君子”。于是小会、大会上,便出现了所谓彭德怀“伪装直爽、伪装朴素”的种种发言,而且写入了中共八届八中全会的决议之中。
《决议》写道:“也由于他(彭德怀)的一套伪装爽直、伪装朴素的手法,他的活动是能够迷惑一些人,并且已经迷惑了一些人,对党和人民解放军的前途是具有很大危险性”。对此,彭德怀在《看法》中愤然写道:“真的是伪装爽直、伪装朴素吗?”他就此回答说:“我认真回忆了自从加入共产党几十年以来的历史进程,对党和对同志是坚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是根据自己对客观事物的认识而言论和行动,就根本没有什么‘伪装直爽’。在任何场所说话,从来也不看别人脸色,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对于“伪装朴素”这一极不公正的指责,彭德怀在《看法》中写道:“本来不值一提,但《决议》中既已作为问题指出来,也就不能不解释一下。……其实我也同其他同志一样生活,也没有什么特别朴素。但在中国革命长期斗争中,我也没有故意浪费一文钱,这也是事实。”
对于自己在长期战争中以非凡的精神艰苦自持,表率全军,彭德怀只用这样淡淡数语来表达。哪一个经过战争年代的老将军、老战士,读后能不为之动情呢?
彭德怀特别提到他“即使在旧式军队中生活十二年也是如此”。从任连长起至举行平江暴动,近8年的时间,他把积存起的7万块银洋(其中他个人的薪饷6000银洋)全部作了暴动的费用和红五军的军费。而对他的家庭,彭德怀在《看法》中说:“每年平均寄回家用不到200元,始终维持下中农生活。从平江起义到解放战争结束,我全家十余口人,流浪乞讨,全无任何顾及,四十余年如一日,这也不是什么伪装得了的。能不能举出任何事实一面铺张浪费,另一面又伪装朴素……”尽管这些难于忍受的“恶名”折磨着他,彭德怀最忧虑的仍然是大局。他在《看法》中写道:“八届八中全会应当实事求是,总结经验,而实际却不这样做” ,“把人们引到避开现实去算旧帐,这样做的结果,是不利于党和人民事业的。”反右的结果“势必出现一个少慢差费的大马鞍形,真使人痛心!”
他提笔在《决议》文件上写下一个批语:“宁‘左’勿右,再来一个宁‘左’勿右,将要出现一个十分严重的局面!”然而,没有谁能听到这充满焦灼的呼声。
“你是管军事的,为什么要去管经济的事呢?”浦安修这样埋怨他。
如果不去谈经济问题,不就不会被打成“反党集团”了吗?这是亲人无可奈何、追悔莫及的怨叹。但是他打了一辈子仗,舍死忘生,为的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使中国人民以至全人类获得政治上和经济上的解放么?1953年他从朝鲜回国,毛泽东要他担任国防部长,他诚心诚意地推辞,希望仍去西北搞建设。毛泽东没有同意。1959年4月,彭德怀再次向毛泽东表示他希望卸去军职去搞建设,毛泽东有些误解,不悦地说:“给你个副总理兼国防部长还不够吗?”他不好多说,接受了毛泽东的任命。
彭德怀是农民的儿子——他始终记住这一点。在1957年7月22日平江起义29周年举行的红三军团历史座谈会上,他曾说:“对于我,写上这样几句就行了:‘他是一个勇敢的农民的儿子,时代和生活把他推上了职业革命家的生涯,他常说自己要做人民的答帚——人民需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他内心深处对土地的眷恋,却不时隐隐地浮上来,和妻子闲谈中常常半开玩笑地说要“解甲归田’”。1956年,以曾开垦南泥湾闻名的王震将军被调往农垦部当部长。彭德怀笑着对王震说:“我则开三亩之荒,于愿足矣!王胡子,你的雄心比我大。”现在,他确实解甲了,何时归田呢?他己经提出了这个要求,毛泽东没有应允他,于是,学习反省之余,他就在吴家花园的小片土地上耕耘起来。
随彭德怀住进吴家花园的,有跟随他多年的警卫参谋景希珍、秘书景魁英、司机赵凤池、锅炉工张来礼。这些人被告知仍留在彭德怀身边工作,但要“划清思想界线”。园内还住有一个警卫排,其任务是保卫加看守。
彭德怀似应在吴家花园闭门思过,因为他每迈出挂甲屯20号那个大门,警卫排就要向中南海作报告。从入城以来,领导人和住宅四周的群众保持密切联系的环境不存在了,领导人之间的交往也少了,彭德怀总感到不自在。但现在,他走出吴家花园大门,发现自己又能回到群众中去,特别是他熟悉的农民中间去。他在挂甲屯到处走,和村里人亲切地打招呼,谁要带着好奇的眼光望着他,他就自我介绍:“我叫彭德怀,犯了错误。”开始,左邻右舍还把他当大干部、大首长,彭德怀进屋上炕,聊得很随便。后来,孩子上前叫彭爷爷,大人就叫他老彭,和他无话不谈。一天,彭德怀来到社员季秀兰家,季指着门前的一片地说,这是生产队1958年的试验田,把好好的十几亩稻子弄在一起,上面放了鸡蛋也掉不下去,冒充亩产万斤。彭德怀气得直摇头:“净胡闹!”
彭德怀在园内开荒种地,原为了自食其力,减轻人民负担。季秀兰的话使他想起也要种一块试验田。他收集报纸上介绍的增产措施;在园内小河边开出一块地,保证浇灌;封了自己有抽水设备的厕所积攒粪尿;土地深翻,施足底肥;又找来良种密播,精心管理。麦子抽穗之后,他清早起身就去赶麻雀,还扎了两个草人竖在地中心。麦子熟了,他到村里邀来一位老农,老农十分惊讶地说:“老彭,你当元帅,还种得这样好的麦子哟!我们庄稼人也比不上呢。”彭德怀请老农估产,老农搓了根麦穗在掌心一数:“嘿!你这一分地能打90斤。”
麦子黄了,彭德怀和工作人员一起,精收细打,一分地,正好90斤麦。彭德怀并不为他的丰收庆贺,他紧整一双浓眉计算,集体大面积种植要达到他这一分试验田的标准必定很少,即使如此,一亩也不过打900斤,一亩地按两季收成,充其量不过2000斤。
对于那些高产的“神话”,现在他更有理由不相信了。
1960年,由于人祸加天灾,全国工农业生产陷入严重困境。粮棉油大减产,原材料缺乏,许多建设项目被迫下马,农村发生大面积饥荒。安徽、河南、甘肃等省发生了饿死人的惨剧。“大跃进”和“反右倾”的灾难后果,终于使毛泽东改变方针和态度。1960年11月,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人民公社当前政策的紧急指示信(简称《十二条》)。《十二条》的主要精神是纠正“左”的错误,强调人民公社当前应以“三级(公社、大队、生产队)所有,队(生产队)为基础”为根本制度,坚决制止“一平二调”(指实行贫富队拉平分配和无偿调用生产队的财产)的共产风。1961年1月,中共中央举行八届九中全会,正式批准了周恩来、李富春提出的对1961年国民经济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彭德怀从挂甲屯社员口中听到了《十二条》的精神,和身边工作人员谈起来十分兴奋。但不知什么缘故,他没有收到这个文件。一天,他发现挂甲屯的墙报上贴出了《十二条》全文,就站在那里一字一字地抄下来,仔细研究之后,写了一篇《读中共中央紧急指示信的笔记》。笔记写道:
“读了这个紧急指示后,感到基本上是好的,特别是重申纠正‘一平二调,共产风,退还农民自留地和房屋。这些具体措施,对于团结农民厂恢复生产,巩固集体所有制,都会起到一定的作用,使我内心感到高兴。”
但是,彭德怀还有不满意之处,写道:“紧急指示中,还没有提出停办公共食堂,而且还在强调公共食堂。因此,这个错误还不能得到纠正。”
他认为:“现在的公共食堂制,是在所谓‘吃饭不要钱’的幻想上产生的,是潜存着共产主义庸俗化的观点,是超脱现阶段生产力的分配形式。”“如不立即停办……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是调动不起来的,并将继续遭到一些不必要的破坏。”
他认为:对1958年以来由于急躁冒进所造成的国民经济比例失调,浮夸风气,强迫命令,严重脱离群众等错误局面,“紧急指示只是认识和纠正错误的开始”。
强烈的责任感使彭德怀想把这些意见向中央和毛泽东提出,帮助中央进一步纠正错误,减少损失。但他十分清楚,没有可能,他只能写下自己的这种苦闷心情: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我来说,应该把上述看法,诚恳地向党中央提出,不应该隐瞒自己的观点。但是鉴于庐山会议、八届八中全会对我作出完全离开实际情况的决议,事实上,不仅已经革除继续工作,而且正在进行从历史上消灭我这个人的形象。如果现在提出自己的看法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对实际工作是会毫无益处的。”
不久以后,1961年3月,中央制定了《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简称《农业六十条》),进一步纠正了一些过左的政策;5月份,又对条例进行了修改,停办了公共食堂。形势一步步好转,彭德怀的心情也随之好转。但吴家花园的围墙使他难以忍受。党校教员来询问他的学习情况,他伸着脖子,大声说:“我现在一点用处没有了!我现在成了造粪机,我不能老呆着!我还得工作!我不能脱离实际只读书本!”声音充满了压抑和痛苦。
“八字方针”和《农业六十条》的制订使彭德怀认为,他和毛泽东之间的分歧,已因实践而得到解决。1961年9月19日,他提笔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要求到农村做调查研究,请求中央允许他“先去湖南故乡搞三个月,了解农村情况;冬天,回北京住一段时间;明年春天再去太行一带。”他眷注着故土,要亲眼看看家乡群众的生活情况;他想念太行山,那里有和八路军一起度过敌后抗战岁月的老乡亲。
毛泽东会给他什么样的答复呢?半个月过去了,彭德怀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10月5日,杨尚昆从电话中传来毛泽东的指示:“彭德怀到哪里去都可以,半年也行。”
彭德怀喜出望外。当天晚饭后,即驱车到中南海万字廊杨尚昆家中,送去一份调查提纲,并请杨给他派一个秘书帮助整理材料。彭德怀在给毛泽东的信中曾要求,如允许他外出调查,行前希望能见见毛泽东的面。这时,彭德怀再问杨尚昆:“我走前能见见主席吗?”杨答:“毛主席让我转告你,回来再谈。”中央办公厅秘书金石被派随彭德怀去湖南。金石很紧张,有些不想干。杨尚昆对金石说,彭德怀还是政治局委员,你还是要尊重他,不要紧张。
1961年10月30日,彭德怀和临时秘书金石、警卫参谋景希珍、司机赵凤池、卫生员吕少俊一行5人从北京出发去长沙。11月1日,湖南省委书记出面接待并向彭德怀报告工作——自然是有分寸的。
11月2日,彭德怀抵湘潭,地委书记华国锋看望了彭德怀。11月3日上午,彭德怀乘车直驶乌石大队为民生产队彭家围子。
这座白灰土墙,青瓦屋顶,有8间住屋,1间堂屋,厨房、天井、牛栏、猪圈俱全的庄稼宅院,是1928 年盖成的。彭德怀真正的故居,是几间破旧的茅屋,已经拆掉,新房就盖在旧房址上。经历了34年的风雨,彭德怀这是第二次在这里住宿。第一次是在1958年12月,他第一次还乡调查之时。
尽管保密,乌石的群众早就在盼望着彭德怀了。有的猜,这次他怕是下放回家生产了;有的又传说,是到湖南来当省长;有的说,彭德怀己复职了。众说纷纭。
11月3日近午时分,彭德怀车到彭家围子,消息不胫而走。一会儿,堂屋里、地坪上就站满了人,男女老幼,叫彭元帅的、叫彭部长的、叫伯伯的、叫舅舅的、叫阿公的。彭德怀满面笑容和大家一一打招呼,从中午到傍晚就来了100多人。
此后,彭家围子每天从一清早就有人来访,直到晚上。先是近处的、本公社的,然后附近公社的也来了;紧接着,方圆百里内、邻近各县的人络绎前来,远到长沙也有人闻讯而至。离彭家围子20多里地的石潭镇上住满了人。
从11月3日下午至15日,彭德怀除在大队内活动两天外,其余时间都只能留在家中接待来访的群众。据金石当时的统计,来访者累计约2000人次。
许多人长途跋涉,饿着肚子;有的人久坐交谈,舍不得走;有的人冒雨而来,脚下泥泞,身上透湿。地方上没有料到罢了官的彭德怀具有这样大的吸引力,连忙派人四出劝阻,让还在途中的来访者回去。
近2000人次的来访,除亲戚、故旧、邻里、本社社员、基层干部,还有县区的干部、工人、学生、教师。有的人见面问:“你老人家平反了么?”“你回来住好久呵?”“你还走不走呀?”人们都知道彭德怀1958年12月回家过后,为老百姓说了话,所以“犯了错误”,对他表示真诚的感谢和同情。
最动情的,是1958年曾经无所顾忌地向他反映了大跃进中许多问题的那些儿时伙伴。胡四老馆走到里屋,眼泪汪汪,拽着彭德怀的青布棉袄说:“都怪我们前年不该和你说那些话,把你给连累了,对不住你咯!”彭德怀安慰这位当年最要好的伙伴胡月恒说:“你们讲真话冒(没)得错!只要群众生活好,我犯错误不要紧。”彭家围子堂屋里天天坐满了人,彭德怀一张口说话,大家就静静地、聚精会神地听。有时,彭德怀打趣地说:“我是个犯错误的人,你们不怕我放毒吗?”憨厚的人们报以信任的笑声。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有反映减产的,有反映“五风”问题的。彭德怀说:“是呵,那时‘五风,刮得太大,谁能顶得住呢?”
这次彭德怀还乡,跟随他的秘书金石向中央报告说,他的言行是很谨慎的,态度也很谦虚。可彭大将军面对着这样的故乡人民,仍然憋不住要讲讲心里话,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想出来顶一下,都冒顶住哩!”
有些干部因顶“五风”挨了斗;有的社员在刮五风时又挨了某些干部的打骂;有些社员被拆了房,砸了锅,至今无房安身,无锅煮饭,都来彭家围子诉说。从1958年到1960年各生产队粮食产量、口粮分配的实情,也都一五一十地给彭德怀说了。你言我语,倾心交谈,累得彭德怀嘴唇干裂,声音嘶哑。遇上生活特别困难的,他忍不住还从自己口袋里掏出5元、10元或20元、30元,塞在对方手里。
10月8日,碧泉公社新开大队红星生产队4个妇女来见彭德怀,说她们生产队原定基本口粮是300斤,现因减产只给148斤,从8月10日至今已吃去75斤,下余要到明年2月份才发给。4个女人愁苦着脸问:“彭元帅,你看看么,这会饿死人去!”彭德怀让金石马上去查访,那里确有10—20%的人家已经接不上顿了。
夜深,来人散尽,屋里只剩下彭德怀和几个工作人员。彭德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几天来,他一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现在终于忍耐不住了,咆哮起来:
“北京净听这样好,那样好,有人就是当官做老爷,不下来听听!”“现在有人吃不上饭啦!我们对得住群众吗?”“有人还是报喜不报忧,我回去要报告中央,我不怕!”
20年后,金石回忆起这个乌石之夜说,这是他随彭德怀回乡调查中,“唯一一次看到彭老总大发脾气。”“一次好大的火哟!”几天后,彭德怀自己到乌石公社黄卜大队访问,走到一个姓贺的社员家,锅里煮的是糠糊糊。贺的堂客(妻子)请彭德怀尝,彭德怀让同去的景希珍也尝一口。景希珍回去后叹气说:“那东西真吃不下去。”彭德怀见了黄卜大队的干部很不高兴,问大队干部:“你们能睡得着吗?我是三晚冒睡得着觉。”
到彭家围子来访的人,所提问的事情中,涉及两个尖锐问题:一是老农来访大都要问彭德怀:“眼下困难时刻,能不能实行分田到户或包产到户?”“搞几年富裕了再合拢也行么!”这个由大跃进、公社化破坏而在农民心里重新升起的以家庭为生产单位的要求,在18年后的1978年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以家庭联产承包的形式得到满足,从而释放了数亿农民的生产潜力,出现了80年代中国粮食、棉花、油料和其他农副产品创纪录的丰收。而在1961年,即使像彭德怀这样和农民的心十分贴近、对农村的考察十分深入的共产党人,也视之为倒退,万万不可的。但彭德怀没有批判任何提出这样要求的人,只是再三再四对来访的农村干部、社员解释,说:“分田要不得”,“单干坚决不能搞的”。甚至在一次大队干部会上说:“我这已经是第四次表态了。”另一个问题是一部分党员和教师提出来的。
一天,龙口公社石坝小学校长王孝让带了10来个教师和学生来访:“彭元帅,我们想有个问题请示。”
“有什么提出来共同商量吧!”
“五风是如何造成的?上面有什么责任?过去搞一个运动中央有为首的。如1927年反陈独秀;1935年反博古;这次反五风,是不是也有呢?”
“五风是上面有责任,下面也有责任。上面是官僚主义,下面是强迫命令。这是层层有责任的,至于谁个来负责任,那个就不好说了。”
“这几年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完全自然灾害造成的呢?”(当时曾把问题归咎于三年自然灾害)
“不仅是自然灾害问题,当然这是原因之一。但由于上面官僚主义,没有深入调查研究——战线拉得很长,国民经济没有按比例发展……”
一天,旗头大队一个老倌子来问彭德怀:“五风中我的屋也拆了,办公共食堂饿得要死,我多久就要找你老人家,我就要问一下,中央的政策农村里搞得咯家伙,到底是中央要咯这样做的,还是脚下搞的咯家伙?”彭德怀说:“是走了些弯路呵,现在颁布了《六十条》,就按《六十条》办了。”
接连十几天,彭德怀的心思,都放在来访者提出的各种问题和反映的许多情况上。这天清早,一个凫鸭子老倌的来访却拨动了他的另一根心弦。老倌子走后,他回望乌石峰凋零的树木和孤耸的易华祠。从立志学易华打富济贫的童年梦开始,他找到了共产主义的理想;从崇敬易华的保境安民开始,他成了新中国的保卫者——国防部长。现在他犯了错误,他犯了什么错误呢?他自嘲“放毒”,他究竟放过什么毒呢?凫鸭老倌辛苦又自在的生活忽然吸引了他,他也想回乡来“养凫鸭子生蛋”。他在参加乌石大队干部会时,果真把这个计划来和乌石大队支部书记颜瑞林商量,要请大队帮工盖儿间屋。他其实是壮心未已:“给我个大队或者生产队,三年保证搞好,我可以立军令状。”
他回望乌石峰上小小的易参政祠,这时,石祠只剩下一个空壳,里面的易华塑像早已拆毁了。那个童年的打富济贫梦怎能和今天的革命事业相比?他遗憾的是,两年来“左”的错误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在参加乌石公社的干部会时,他批评乌石大队的支部书记,说:“1958年我给大队写了三封信,提了三条意见,一不要拆房,二不要砍树,三不要打人,你们听不进去。回来一看,把山里砍得光光的,房子拆了很多,干部作风很不好……这些话,以后都被列入他的“反党言论”之中,这是一个真诚的共产党人的胸怀,是一个“勇敢的农民的儿子”的心声。11月15日,彭德怀开始在乌石公社的9个大队进行调查。他坚持出访不坐车。他那数十年行军作战练就的如飞健步,成了随行人员、当地干部和平民百姓的话题:“彭元帅64岁了,还走得咯快!”有时一天走30多里,还要做调查访问。
12月中旬,因来访人多,影响调查,彭德怀准备搬往湘潭县委招待所。县里的干部闻讯,都等着去看彭德怀。于是,彭德怀被安排到县郊的锰矿招待所。
一个多月,彭德怀踏遍了故乡的山山水水,给群众留下许多令他们永生不忘的会见;他还用自己的笔,记下一串串查访到的、核实可信的数字,写了5个调查报告。
在《湘潭县乌石公社金星大队今年全面增产》报告中说:这个大队今年由于认真贯彻了党中央在农村的“十二条”和“六十条”,经济不仅很快得到恢复,而且获得空前大丰收。由于有95%以上的社员比去年增加了收入,社员的情绪很高,参加集体生产很积极。目前冬季生产搞得很热闹,犁田、种麦、打幽等都已完成了任务,社员们有信心争取明年的更大丰收。彭德怀总结了该大队1961年获得全面增产的经验,是有以党支部为核心的坚强领导;保证了三结合政策的兑现;认真实行了按劳分配;开展了生产队之间的评比竞赛;用公私并举的办法大力养猪。
在关于彭家围子所在的乌石大队的调查报告中,反映了这个大队1958年以来修筑水利的成绩,同时举出该大队在刮“五风”中房屋被拆、粮食减产、生猪下降、群众疾病增加的严重状况。调查报告反映贯彻《十二条》之后,各方面情况有了好转,但还存在很多问题:许多社员由于对集体生产丧失信心要求单干;忽视副业生产,社员经济收入不高;粮食扣留过多、干部补贴过高、管理费用过大;三包产量多变,社员分配中仍存在平均主义等等。在彭德怀调查的减产大队陈蒲大队,彭德怀在走家串户中,又亲见社员吃糠糊糊。到12月19日,全大队有64户断顿。估计到春节前将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来年二月(农历)将有70%的人口断粮。群众生产情绪低落。对于这样的缺粮队,调查报告说,除组织社员生产自救外,应返回一部分征购粮。否则,将会发生人口外流、非正常死亡等严重后果。
调查报告说,这样的大队在乌石公社中还属中等水平。据县委材料,全县834个大队,口粮在240斤(毛粮)以下者有289个,占34.6%。口粮最低的大队,每人只得毛粮110斤。可见农村的形势还是十分严峻的。
在《关于湘潭金星、新坪、乌石三个大队的手艺工人情况》调查报告中,彭德怀分析了农业生产与农民生活不可缺少的农村手工业没落和后继无人的现象。认为要农村工匠交钱记工,与农民混合核算、统一分配的办法,不利于农村手工业的发展,主张允许手工业工人自负盈亏、独立核算、由大队提取公积金的办法。还提出应鼓励手工业工人带徒传艺,提倡尊师爱徒。
在《湘潭县花石区黄荆坪集市贸易情况》中反映:1960年12月恢复集市贸易后,确实起到了活跃农村经济、支援农业生产、增加国家收入、便利群众生活的良好作用。同时提出,应加强市场管理,防止物价无止境的上涨。
12月17日,彭德怀在湘潭作调查时,从地委书记华国锋的谈话中,得知中央即将于1月10日召开全国县委书记以上数千人的大会——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后简称七千人大会),总结1958年大跃进以来的经验教训,彭德怀心中一动。华国锋走后,他沉思半晌,对随行人员说:“中央这个会很重要,回去吧。”从1959年10月的军委扩大会议以后,他没有去参加过中央的会议。现在,他认为他和毛泽东之间的分歧已经不存在,误会一定能够消除,他为党能够进一步纠正错误而庆幸,他对这次会议满怀信心和希望。他和工作人员紧张地整理材料,写完调查报告,于12月26日赶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