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将军,朕要走了。朕同卫青再向你鞠三个躬。相信朕,终有一日,朕要马 踏匈奴,让匈奴人对我大汉俯首称臣,再不敢犯我国土。”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鞠躬。
一愿郎君千岁。
二鞠躬。
二愿妾身常健。
三鞠躬。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不明白,如此庄严肃穆的时刻,我脑子里想到的却是这首难登大雅的词曲。
寒风呼啸,飞雪连天,苍茫大地,素裹银妆。想必来年又是一个不平年吧。
他没再开口,安静地鞠着三个躬,似乎也在暗暗诉着一些心愿。
应该是吧,每个人都有所愿。
也不对,我似乎就没什么心愿。也许,我该寻个希望,不再如此挥霍时光、飘 游神智。
“走吧。”
“是。”
一个命令,一个答复。一个行动,一个追随。
两匹马,一前一后,在雪地里奔驰。
.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我似乎有些懂得了这两句话的滋味。
“卫青,喜欢朕给你选的这匹马吗?”
喜欢吗?
“陛下隆恩,卫青万死难报其一。”
“你啊,别和朕说那些虚词,直接告诉朕,你喜欢这匹马吗?”
喜欢吗?
“它很像小青。”
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
青骢马——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只可惜,我做不了苏小小,无意同人共吟这首《同心结》。
不过,难得他如此有心。应该是找寻了好久吧。
“是啊,朕找到它可是颇费了些周折。卫青,你喜欢它吗?”
喜欢吗?想来如此的追问之下,若是我给予否定,一定不是他希望得到的回复。
“喜欢。”
喜欢吗?它不是小青,不管有多像,它终究不是小青。
“那就好,朕没白费了这番功夫。”
他在笑,心情似乎很是愉悦。
周亚夫的墓在身后越来越远,此时回头再看,已是白雪茫茫,触目不见。而他 似乎也摆脱了那份神伤阴霾。
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所谓的一切,最终也不过是一时一感所发,成不了永恒也覆盖不了一世。
“卫青,你喜欢雪吗?”
很少与他并驾齐驱,如此一前一后走着,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礼仪。
难得,那个人会拉马回头,立在与我不远处,等着我的靠近。
雪。
喜欢雪吗?不喜欢。. 他也许不知道,有一个民族,没有巍峨宅府,没有暖窖 储物,没有华衣盛食,也没有雅兴去说什么“瑞雪兆丰年”。他们住着帐篷,以游 牧为业,以牧羊放马为生,一个冬天,一场大雪,就可能让他们失去牲畜数万,失 了吃食。
没想过吗?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匈奴人大部分的战争都发生在春天?
好一场瑞雪呵。
“卫青——!”
有人在唤,拉回了我的神思偏离。
“陛下。”
“你在想什么?”
“陛下,天色已经不早了,请陛下还是早些回宫吧。”
“卫青是在替朕担心吗?”
“陛下是万金之躯,若有什么差池,卫青担待不起。”
“朕知道,你是在说谎。如此急着回去,怕是好尽早交差,赶回你家去见卫君 孺吧。”
他说的真是没错。
明天,就是明天了,卫君孺的出嫁之日。现在回去,应该还可以好好地畅谈祝 福。
“朕倒是不怎么着急,朕可是难得在宫外欣赏这雪景之美,自然想好好地饱一 饱眼福。”
显然,他不只是说着好听,只为逗趣。他已经飞身下马,足踏于地。
“朕难得可以踩踏积雪,这走在雪上的感觉就是和平时走路不一样。每一步, 都可以留下朕的足印,像镌刻似的。卫青,你不下马吗?”
笑,应该堪比艳阳。可惜,现在阳光蒙暗,比不了他的灿烂。
十九岁,说到底还没有大到足够的城府内敛。他有着太多孩子气的一面。
“是。”
纵身下马,我无意陪着他疯癫。却只能跟随在他身后,看着他,一步一步惟恐 他越行越远。
“卫青,若是朕不让你亲自去送卫君孺,你要如何?”
骤然停住的脚步,距离不远的身躯,灼灼闪耀的双眸,似笑非笑的嘴角。
你是说的认真,还只是玩笑一句呢?
不知他是否当真,也不知我该怎么答复。我要如何?我能如何?我只能以沉默 应对静观其变而已。
“卫青,我和卫君孺在你心里孰轻孰重?”
距离没有拉远亦没有接近,我和他站定在各自停下的地方。不算遥远的距离, 看得清,他的神情很是认真。
他不知,飞雪无情,才没过多久,他的衣服上已蒙上素白一片。
不知道他打算这样静站着多久才肯走,也不知他希望从卫青口中听到又是什么。
刘彻,你和卫君孺,怎么比?
“陛下是明君圣主,微臣的大姐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陛下与她有着天壤之 别,无从比较。”
“天壤之别。你在敷衍朕是吗?你说不出口的是,在你心里卫君孺最重要是吧?”
“微臣不敢。”
“看到那山顶没有,如果我和卫君孺同时站在上面,都有掉落下来的可能,你 会先救谁?”
“陛下——!”
“你会先救朕是吗?你会让朕好好地活着是吗?然后你再跳下去陪着她是吗?”
是吗?也许吧。没发生的事情怎么肯定?
我在喊你,我想告诉你的不是我对你的答复。而是,我看到了山顶,也看到了 山腰。我看到一个人,黑衣黑马,手中持弓。
只有他一个人吗?这个人对自己倒是有十足的信心。
箭在弦上,他是要射谁?
我想我不需要思索,飞驰而来的箭矢很快解了我的疑惑。
“陛下,小心。”
不知道每个人下意识的反应是不是都会有所不同。我只知道,他很奇怪,不知 道躲,不知道挪动步伐,而是选择了回头去看。
我的手中没有弓没有弩,你走的太远,我们离马匹太远。
面对危险,我没有十足的自信将它解除,我只能拔剑飞奔,挡在你的面前,为 你抵挡箭矢。
“哐——!”
好大的声响,很大的力量,震的手臂都略显发麻,还好箭枝断成了两截,危险 暂时解除。
“陛下,请站在卫青身后,卫青掩护你后退。”
我一边说着,一边警惕着那人的下一步动作。不算近的距离,他居然还能将箭 射的如此精准,有那么大的力量,他不简单。
“哐——哐——!”
又是箭矢与剑身相撞发出的声响。且战且退,我承认我永远到达不了别人所谓 的勇往直前、誓死不退。
我还不想死,我还想留着命,经历这一生一世。
只是,积雪慢慢累积,什么时候竟也开始可以减缓起迈步的速度?
那个人他带了多少枝箭,我还可以抵挡多久?
“嗖——!”
终于,飞来的箭矢还是有那么一枝脱离了掌控,从我的身侧飞过。
刘彻,他现在在哪里?
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还好,身后的人一直是在离我不远的距离,那枝箭没射 到他,斜插于雪中。
这已是第九枝箭了,那个刺客他能带多少?若真的只是他一个人,也许没有那 么难应付,我们有机会可以逃。
“卫青——!”
明明上一刻我还在想,还很镇定,可以稳稳地站在雪地里。下一刻,随着刘彻 的一声喊、他的一只手臂伸来,我的身子被带动着有了个很大的趔趄,倒退了好几 步。
警惕感重新燃起,注意起我该注意的所在,我才发现一直箭就那么直直的插入 了脚边不远处。
我发了不该发的呆,我有了不该有的惊慌无错,我犯了不该犯的错。
我想改正的,可是脚步不够稳,拉住我的那个人他的力量足够大,而且这里是 山坡不是平地。所以很容易的趔趄导致了身体向后倒与那个人身体相撞后双双摔落 于地,所以还没来得及爬起,身体已经快速地滚动,就着山丘的坡度,狼狈向山脚 处滚去。
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天旋地转。
眼睛看不清,四周的景色晃动的太快,目光来不及捕捉;身体像车轮,没有障 碍物,所以一直在滚动着;脑子里还可以想,这第十一箭应该是躲过了。
虽然坡度不算小,但好在距离不算遥远。应该不需要多久,我们就可以回到那 两匹马跟前,有一个安全之所。
身体的转动停止了,却还是有那么一刻的不能适应。
“嗖——!”
我似乎听到了一道声响,却很是模糊不清。明明是趴在那人身上的,却随着那 个人大力的一个翻身,我被压在了他的身下。
一切终于静止了,睁开眼可以看到天,一片白茫茫的类似虚幻,终于看清了我 才发现原来是雪花依旧飘飘。
身上趴着的那个人,头埋在了我的耳侧脸贴着雪,一动不动着,他不冷吗?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 黄,其事则土。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汤曰:金气胜。 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 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秦相吕 不韦用五行运转向秦始皇陈述天下大变的规律,于是也便有了始皇帝的黑色冕服。
可惜了,刘邦这个流氓皇帝,不懂得什么五行相生相克之说,继续延续着秦朝 的黑色论,几朝皇帝下来,谁也没觉得以黑色为尊有什么不好,于是也便持续到了 现在。当然,这个姓刘名彻的雄才大略之主也曾想过建明堂、正服色的问题,只是 想做的事情太多太急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太皇太后,一纸令下浇灭了他的雄心壮志, 改革宣告结束。
这身黑色也就这么继续穿着了。
只是,在这一片纯白之中,他倒成了一个醒目的目标物。
“陛下——!”
轻推了他一下,希望他能明白此刻处境的危急,留出距离让我去拿弓拿箭。
“卫青——”
听到了他的回复,声音很轻,似乎压抑着什么,却没见他有任何的举动。
“陛下,请容微臣去取弓箭。”
我尽量说的有礼恭敬,声音平稳。
“好!”
他的声音很低,难得的低沉甚至带些嘶哑。他的动作太慢,悉悉嗦嗦竟是衣料 的磨蹭声,却没见两人的距离拉远多少。
不明白吗?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耽搁。
也算是无礼吧,将他的上身快速地扶起,不管他是想半跪还是想站起,我快速 地起身取了弓箭,“陛下请先藏好。”
离得距离不算近,相比那个刺客我又算是逆风,真的射箭相敌,我未必有利, 只能做做掩护,打打防御,让那位尊贵的皇帝陛下可以安全上马,安全飞奔。
只是为什么?半山腰的那个黑影没了踪迹?撤离了吗?动作如此之快,浪费了 十几枝羽箭他就这样放弃了吗?
“此地不宜久留,请陛下快快上马。”
怎么会?怎么可能?
若是暗杀,不该是至死方休、以命相博才是吗?
那个人射术绝对不比我差,怎么会就这样放弃了呢?
身后是一片长久的沉寂,听不到任何声响,他没上马吗?
回头,我看到了那个人的半跪依然,一身黑衣依旧耀眼,却映衬的脸色一片苍 白。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枝黑色的羽箭直直地插在了他背上。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会受伤?他怎么会就中了箭?
我该怎么办?
“卫青,你的脸色很苍白呵!放心吧,我还死不了,只是中了一箭而已。”
一字一句,他说的很是缓慢。我听得也是颇费力气。终于听完了他说的是什么, 我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安慰,似乎更明白了什么是诧异惊慌。
是啊,他还死不了。一个可以活到七十岁的人,一个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 帝,他怎么可能、怎么会那么轻易死去?
“陛下,卫青失职。”
弓箭已是无用,我颓然放下。膝盖直直落地,我向他跪地请罪。
“快起来吧,小心刺客。”
“刺客已经不见了。”
“那个刺客,好不负责。来杀朕也不等等看,看朕究竟死没死,就这样溜了… …咳咳……!”
那个人,上一刻还开着玩笑,能够好好地说着话,下一刻却伴着两声咳嗽唇角 渗出了鲜血。手捧着心口处,很痛吗?
曾经看过一本书,说是人的五脏其实都是在背处。那个刺客的射力很大,他背 部受伤一定伤得不清吧。
“陛下,卫青扶你上马,请陛下速速回宫疗伤。”
双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身子承担着他泰半的重量,很费力将他送上了马背。
“别太担心我,卫青,我不会有事,别一副看我快要驾崩的模样,快上马吧! 我没你想的没用。”
看你攥着马鞭,脸色煞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你真的可以自己骑匹马吗?
我不知道你箭伤有多重,我从来没有想学过医、以救人为乐。我最懂的还是怎 么折磨别人、怎么去伤害别人,专精了射术以后,我更懂得怎样可以快速地去杀死 一个人。
我真的,从来不懂得去救人。
我知道谁可以救你,我可以送你去能够救你的那个地方,可是,你自己能够安 稳地坐在马上,直到回到皇宫吗?
“咳——卫青,朕的茂陵才开始建没多久,若是这样死了,那些人能来得及吗 ……咳咳……!”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死,我知道你的茂陵是汉朝皇帝的陵墓里最大的一座。 我知道,我明明都知道。可是我受不了你每说一句话,口中就会有鲜红的血液流出。
踩鞍,上马。我与你共乘一马,我坐在你的前面。
“陛下,请搂住微臣。”
我说。抽出了他手中的马鞭。
感觉到了腰上有一双手臂横叠,背后有一具身体相贴。策马扬鞭,我能做到的, 只有用我最大的努力让马儿能够跑出最快的速度。
“卫青——”
风雪很大,冷的入骨。可是身后那人不大的声音,我还是听的清清楚楚。距离 太近,他的头枕在了我的肩上,话语很轻易地可以进入我耳。
“你在担心吗?”
担心什么?
“我若是这样死了,你会难过吗?”
“不会,陛下不会有事。”
他说着,我答着。回答的声音却需要很大才可以,他才能够听得见。
“卫青总是这样,我快要死了,听到的还是你这般的敷衍,我以为我们即使成 不了伯牙子期也算是至交好友了。我现在能给卫青的差不多都给了,卫青却从来不 肯走出自己划的圆向我靠近一步。”
“卫青愿意拿自己的命换陛下的平安。”这还不够吗?
“卫青呵……咳咳……!”
他似乎成了习惯,两声咳嗽之后,便是鲜血涌出。也许,再不需要多久,我的 这身青衣就可以染成一片鲜红了。
“陛下,请静一会心性,我们很快就能回宫。”
“卫青,朕不能这样回宫。”
为什么?
“若是朕这样背着一枝箭回去了,掀起的滔天大浪朕收拾不了。”
滔天大浪?是啊,我怎么能忘记了你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你少了一根毫发别人 都要用命相偿,何况你如今受的是如此重的伤?
出来是两个人的事,你和我。
你受了伤,我难逃责罚,也许连性命都要陪上。也许,不只有我,还有整个卫 家、包括卫子夫,也或许还会有什么别的人会因此受罚丢了性命。
“可是,陛下——!”
你的伤怎么办,流了那么多的血,要放任不管吗?
“去最近的一座城池吧,普通的箭伤,一般的大夫也能够看的了。朕包扎一下 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陛下——!”
“卫青说过愿意用自己的命换朕的平安,看来也不过说说好听而已。你现在是 不是连朕的命令都不想再听了。”
“微臣不敢,微臣遵旨。”
我领命就是了。
“咳咳……卫青,我不是想仗着身份压你,你也该清楚,我若是一直这样流血 不断,只怕回不到皇宫,我就归天了。”
是啊,我们与皇宫的距离还有足够的远,雪下的也足够大,我们没那么轻易能 够回到未央宫。
我只能期望,你所中的只是普通的箭伤,能够如你所愿,我们可以找到不错的 大夫。
“陛下,是卫青想的不够周全。卫青明白了。”
我怎么会忘记关于你的历史,关于你的一生,很是辉煌也很是漫长。如今什么 都还没做,你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事呢?
卫青呵卫青,忘记了吗?你不是那个别人所认定的卫青,不是吗?
不再犹豫,我驾驭着马儿换了个方向前行。我知道离这里不远有一座城,不大, 但是距离足够近,找到个能看箭伤的大夫应该不难。
“卫青,你冷吗?”
沉默了许久之后,身后的人再度开口,似乎在向我证明着他的清醒依旧。
“嗯,今天雪很大,我们又是迎着风骑马,当然会冷一些,请陛下忍耐一会。”
“卫青,天是不是快黑了?”
“没有,太阳还在,时辰还早。”
“可是,我怎么觉得天色昏暗,我有些看不清楚了。”
抬头,我再次看天,太阳还在,虽然被遮掩的没了锋芒、没了光辉万丈,也只 是稍稍偏西而已,还没到日落。
我知道你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的。有些东西,只是一时的错觉 而已。
“回陛下,是微臣看错了,确实是太阳要落山了。”
“卫青,你还记得那次昭阳殿的家宴吗?”
“微臣记得。”
“那次我让人唱的那首曲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
“卫青愿意唱给我听吗?”
“陛下——!”
还可以说那么多话,他真的受伤很重吗?
“我忘了,卫青不喜欢唱歌。我唱给你听好了: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 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 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卫青,我唱得如何,还能听吗?”
“陛下唱的很好。”
“卫青也许不记得了,但是我还记得,前年的三月三,我看到的那个一身白衣 的卫青与我记忆中的卫青很不一样,我真的很震惊。”
是吗?
白衣素服,更像是我对卫青将要有的命运转折的一种哀悼,你不会懂。
“陛下请看,前面就是城楼了。”
一句话而已,载着满满的惊喜。谁又知道,那只是一种不愿多谈的拒绝?
梁上燕,井中蛙。守株待兔,打草惊蛇。断猿号绝壑,归雁落平沙。檐前蛛网 开三面,户外蜂房列两衙。夹道古槐,乘放午阴遮客路;穿篱新笋,乱分春意撩人 家。
刘彻,你想说的,卫青不一定想听,你明白吗?
也许我不该看。
不是没见过血,也不是没受过伤。那个人流的血不见得有我曾经流过的多,他 所受的伤也不见得能够有多重。
受伤都会流血,流血后肤色都会苍白、神情都会憔悴,包括我,自然他也会是。
天子,所谓天子,也不过叫着好听、听起来有些气势而已。同样有着眼耳眉口 鼻,同样有着血肉之躯。
只是……
其实,哪里该想什么只是。
箭矢被取出,污血被清除,伤口被清洗包扎。
“公子不用担心,这位公子没什么大碍,伤口虽然深,但好在都没伤到要处。 敷了这些草药,老夫再开副方子,你取了药后熬给他服了,一天两次。注意让他好 好休养几日,别染上风寒,三日后再上我这里复诊……公子,我看你也脸色苍白一 身是血,是不是哪里受了伤?要不要老夫给你诊治?”
找到的这个人倒是很好的大夫,前来等着看诊的人就排了不少,更好的是懂得 人情道德薄如纸不做什么假清高,拿起了金锭,就开始了他勤勤恳恳、认认真真、 关怀备至的看诊过程。动作敏捷,手法娴熟,看得出腹中有些成竹。
“多谢大夫,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客套的说辞,其实我也会。
涕零的感激,其实我也懂。
只是,有什么必要呢? 无聊的提问,我要做什么回答?
扶着受伤的那人踏出了这个不大的诊所,当然,也会看到排队的那些人好奇打 量的目光。他的一身黑衣还好,血流太多也被黑色遮掩看不清楚。我的青色衣衫上 大片的血红很是耀眼,是该换上一件了,若是这样回了长安,只怕天牢里我就要暂 住一段时日了。
出了门才看到天色已是黄昏了,长安城,我们今天回的去吗?
“主子,”
“回长安吧,快马加鞭应该来得及。”
我不过才开口,他似乎就明白了我想说什么。
是啊,快马加鞭应该还来得及,只是天寒地冻、沿路颠簸,刚受过伤的身体怎 么能受的了?
“主子,天色不早了,还是在这里找处地方歇一晚再说吧。”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有此一说,定定地看了我一会,才开口。
“你的姐姐怎么办?雪路可不好走,明天再走,来得及吗? ”
拜良好的风俗礼仪所至,迎亲的人到明天晚上才会来,将他送入宫中再赶回家, 我应该还来得及见卫君孺一面。
“来得及。”
“启程吧,你们家明天可没那么清闲,这几天去送贺礼的人就不少,卫步广他 还远不能独挡一面,你就不担心卫长君一个人应付不了?”
是吗?为什么,明明深处皇宫的人,对一些淄博小事也如此清楚。
不知道吗?透露的太多,让人想要防备的也越多,隔阂、距离就是这样产生的。
“大哥他应付得来。”卫子夫现在可是威风八面的人物,没人敢得罪卫家,前 来的也大多是攀情结交的,卫长君他应该能应付的了。
“是吗?”
你是在向我提问吗?为何眼波流转间你的视线转移了方向,你的手臂也脱离了 我的扶持?
“走吧,我不想等出了事,让卫青在心里暗暗埋怨我。”
他似乎真的是准备上马了,都伤成了那样,他怎么还可以?
“主子——!”我上前着急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倒忘记了此举的大胆放肆,直 到看到了他的目光看向了我放在他手臂上的右手才知道要松开。“奴才放肆了。”
我慌忙放开了。本想下跪的,看了道路上不少的路人却只能作罢。
“记住了,你不是奴才,下次若再敢乱称自己是奴才,我就让你去做第二个春 陀。”
春陀吗?那个春公公。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应该算是很大的威胁吧。而且他说 的如此煞有介事,想来那种结果也不是什么好的事情才对。
我可以自称微臣吗?看看现在的情况似乎不行。真是的,自称奴才有什么不好? 属下吗?那他该算做什么身份呢?称自己“我”吗?那是一种我无法得到的特权, 也许是习惯了若是那样在你面前自称怎么都觉得有些奇怪。我该怎么称呼自己?
“卫青,你是在害怕吗?你现在的模样真是看不出一点英雄气概。当第二个春 陀有什么不好?可以整日陪着我,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你每天都可以跟着见上几个。 吃好的,住好的,我赏给他的东西也都是些难得一见的珍奇异宝,每天想着巴结他 的人可是不少,听说他的私藏虽然比不了王侯可也不遑让九卿了……”
他的话语很清晰,精神似乎也不错,看来受的伤是不怎么重。只是再这样说下 去,怕是落脚的地方到了天黑也找不到。
“主子,前面有家客栈,我们要去投宿吗?”
那家客栈离这间医馆的距离够近,若是真的有什么问题发生,找大夫也会快一 些。
他为什么还不动?沉默了那么久,久到我忍不住抬起头去看他。他的目光很是 璀璨呵,但为何会凭添了一丝凝重?
“卫青,卫君孺对你来说可以无关紧要吗?”
无关紧要吗?怎么会?
可是,你是皇帝我是奴臣不是吗?作为卫青总要表现一下他的忠君事主才是。
“主子的平安对卫青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弯腰,低头。我对自己笑着,露着只要我自己懂得的笑容。
懂了吗?卫青,你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奴臣。
“走吧,就算是天大的理由今夜我也要留在这了。卫青,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那个人说完了话反而牵着马率先迈起步来。
我牵着青骢马尾随着他。
他的步履平稳坚定,身子挺拔威武,怎么看都不像受伤严重的样子。也许,我 是真的要后悔了。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只是不知,我这兜兜转转念想翻转来去,带给卫青的究竟会是绝还是生?
疾如风、快如电,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这形容的也许便是所谓的“良驹”。
虽然比不了“惊帆”、“快航”,撵不上“乌骓”、“赤兔”。但是,我骑的 马也称得起“良驹”二字。
当然,贵为天子,他的乘骑更是绝非凡品。
所以有了很大的自信,即使周亚夫的墓离长安城并不近,即使来回一天时间有 些赶。但总相信,来得及赶得上与卫君孺的最后一别。
所以,也便有了“事与愿违”这一说辞。
很不容易呵,在这冰天雪地里骑马疾走。
很不容易呵,终于踏上了长安城的城门。
很不容易呵,没等到天黑,虽然已是哺时将近。
“陛下。”
整齐恭敬的唤声响起。在城门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群人排着整齐有序的队列跪 迎着。他们不冷吗,跪在雪上的感觉可不怎么好。
其实不需要努力搜寻,也会很容易看到,跪在队列最前的那个华服少年——韩 嫣。
难得,与他又遇上了。
“都起来吧。”
“谢陛下。”
一句话而已,一群人的起身,其中一个人迫不及待地走过来。
“陛下——!”
“谁让你们来的?”
听得清,他口中的责备。那个着急凑上来的人也听到了。脸色一暗,屈膝又跪, 却没忘了开口解释。
“陛下,您这次出行天气不好,您的身边又没什么人跟着,昨天又没能回来, 臣不放心。”
他的担心清楚地挂在脸上印在眼里。刘彻,一个对你如此关心如此在意的人你 又何必如此责备?
“陛下,韩大人他昨夜一宿未睡,今日天刚亮就在这里等着陛下回宫,到现在 还没喝一口水吃一口饭,请陛下明察韩大人对您的一片赤胆忠心。”
韩嫣的身后,有个人向前了一步,神色虽然恭敬,声音却是不显卑怯朗声说着。 那个人,我记得,虽然没见过几次,但他有个响亮的名字——张骞。
很适时的声音,很清楚的解说,当然更该感动的是韩嫣本身的做为,不是吗?
果然——“起来吧,韩嫣。朕好好的,哪里需要你担什么心?”
明明也是指责,却在换了个神情转了个语气后透着无尽的温和。
不明白,是人与人之间身份的不同,或者只是人与人之间脾性的不同。那个韩 嫣,上一刻还在屈膝默跪,这一刻却已经利落站起,昂首挺胸,直直与马上的天子 对视。他眸子里的坚定执著,怕是卫青一辈子也没可能拥有。
“陛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很紧张地提问着,脸上也瞬间布满了担忧惊慌之色,当然他还没忘了将声音 刻意压低,以免引起旁人揣测。
是啊,除了他,谁敢与天子直对,谁能看到天子的脸色正常与否。
“朕没什么,不要大惊小怪的。”
回复的声音同样很低,也许是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不需要他的刻意提高,或 者他也不放心,不像牵引出太大的波折引人关注。
其实,不管距离的远或近,声音的高与低,还是有人可以听得到。
我能听得到,我相信有些人也能听得到。
我所谓的武功又能比这些宫中的侍卫高出多少?他们的听力也不见得会比我差。 只是,他们更善于伪装不是吗?也不是,我看到有人稍稍抬头,又快速低下。
没看到公孙敖,想来是陪着他的兄长迎亲去了。不知卫青何时才能走?
“卫青,你去吧,去忙你的事,朕这里自有韩嫣。”
自有韩嫣——说的很好不是吗?
终于等到了你的这句放行,很不容易呵。
我是该离开了。
“微臣告退。”
刘彻,陪了你一天半,风雪跋涉。守了你一整夜,彻夜未眠。
卫青无愧于你。
“驾——!”
扬起长鞭,我终于可以肆意策马疾行了。
“陛下——!”
如果不认真听,其实我是听不到的,那身后乍然而起的众人的惊呼。
“陛下——!”
如果不回头看,其实我是看不到的,那个人跌落于马下的狼狈,唇角带血,神 色惨然。
可难得,我听到了,我勒住了马头,我回头去看。
“陛下——!”
我的惊呼,就这样下意识地喊出。
“韩嫣,保护好他,别让我失望。”——他似乎如是说。
我听不清楚,四周的人太多,声音太乱,阻挡了他声音的清晰传达。我只能依 靠他嘴唇张合的形状来推测他说出口的话。
保护好他——他,是谁?
没有多余的时间探究推算,下一刻,他已经不再说话闭起了眼睛。
昏迷了吗?应该是吧。
依稀看到,紧紧抱着他的韩嫣右手上沾染着鲜红的血。
“卫青,你——!”
这下好了,一群人的持剑相向。这算什么,群起而攻之吗?
刘彻,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吗?强忍着伤痛不说,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换来这 最后一刻的昏迷吗?
你染了风寒脸色鲜红如血,你如此狼狈;你伤口崩裂直至昏迷不醒,你何等隐 忍。只是,成全了你的伟大之后,你如何保护你要保护的人?将自己最重视的人托 付于别人,你就那么放心吗?
你不是背着一枝箭回来,可是你还是掀起了滔天大浪,这场风浪谁能帮你收拾 的了?
“快将陛下速送回宫。”
手忙脚乱惶恐至极的那个人终于不再只是抱着那已经深陷昏迷的身体做着无意 义的狂喊乱晃,他终于恢复了理智有了主张。
一个人的开口,一群人的忙碌,多像一出闹剧呵。
“韩大人,卫青怎么处置?”
有个人开口了,问的还真是及时呵。
处置,看来我已经被定罪了。
“带回宫,交由太皇太后发落。”
“是。”
太皇太后——这次,卫青也许可以成为一只待宰羔羊了。
要逃吗?
怎么逃?我还有卫家,卫君孺要迎接的原本是她以为一生都不会降临的幸福。 霍去病他还太小,他的灿烂辉煌还需要时间等待。
我该给他们机会。
还有,那个人,做了那么多,真的不求回报吗?
刘彻,也许,我可以相信你一次,相信你所做的选择。
韩嫣,卫青的命,我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