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忙笑道:“说起我们家老爷,刘公子今儿个还见过呢。就是陪侍在太师身边的宗卿师李守李大人。我们老爷跟刘公子是同乡人,所以让小人过来请公子去叙叙旧。”
刘秀一听李守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明白了。早就听舅父樊宏说过,宛城有个叫李守的人,善长谶讳之术,入长安做了安汉公王莽的宗卿师,不想会在今天相遇而不相识。当年大哥刘縯为了给父亲治病,一怒之下杀了他的襟亲申徒臣,他的儿子李通、李轶还去刘府寻过仇。后来在舅父樊宏的全力周旋下,才不了了之,李守今天突然盛请究竟是何用意。刘秀实在琢磨不出,便婉言推辞道。
“李大人盛情,在下心领就是。只是在下与李大人素昧平生,实在不好意思打扰。”
张千一听,急道:“刘公子,那哪成?老爷吩咐过小人,无论如何,一定把您请去。您不去,老爷一动怒小人吃罪不起,请公子体谅小人的难处,随小人走一趟吧!”
刘秀一听,更是忐忑不安。但是人家一片盛情,冠冕堂皇,自己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是龙潭还是虎穴,自己只有闯一闯了。想到此只得一咬牙道:
“好吧!在下随你一道去就是。”
张千一听,他终于答应了,高兴得一蹦老高施礼道:“多谢刘公子!”
邓禹、强华都为刘秀感觉高兴。只有细心的严光看出刘秀迟疑之间,好像有什么顾虑,见刘秀举步要走,忙拦住低声道:“刘兄,这位李大人是怎样的人,是否愚兄陪你一起去?”
刘秀真是感动不已,内心真希望严光陪他一起去但转念一想,万一那李守不怀好意,施展什么奸计,岂不是连他也一起完了。因此故作轻松一笑道:“严兄放心,小弟与邑人叙叙旧而已,不劳严兄作陪,再说,人家只请小弟去,严兄一起去,也有失礼仪。”
严光没办法,只好眼看他上了绿呢小轿。张千前面引路,四名轿夫抬着,忽闪忽闪地往大门外走去。邓禹、强华拍手笑道:“刘兄乘轿子了,日后必能封侯拜相。”
刘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轿,平日骑马颠簸惯了,坐上轿子,反而不舒服。当然,最主要还在于他对那个李守心存芥蒂,防范的弦绷得紧紧的。透过轿帘,他仔细地打量着走过的路,默默记在心里,猜测着该到什么地方了。
走了大半天,才来到一处小巧的宅院前,但轿子并没有停下,而是直接进了大门,到了院内才落轿,张千慌忙上前撩起轿帘,躬身道:“刘公子,请下轿吧!老爷正等着您呢!”
刘秀弯腰走出,一抬头就看见正厅台阶前站着一个身穿便服的人,正是王舜身边的新朝官员,他就是李守无疑了。忙趋步上前,欲行跪拜之礼。李守却疾步迎上前来,双手扶住道:“刘公子,此乃下官私宅,不必行此大礼。”
刘秀只得深施一礼道:“大人如此礼遇,刘秀白衣,如何担待得起。”
李守显得很随意,笑道:“公子是南阳舂陵汉室后裔,下官是宛城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下官诚心相邀,只为叙叙同邑之情,何必要讲卑尊之分?”
刘秀却在心里冷笑道:礼出常理,必有所谋。你不明说,我偏要说明,看你如何反应。便道:“李大人,当年贱兄怒杀申徒臣,伤了大人襟亲,刘某甚觉不安。今日先替贱兄给大人陪罪了。”说完,又要跪拜施礼。却又被李守拦住哈哈一笑道:“事过境迁,刘公子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请!”
刘秀心中稍安,跟着李守走进客厅。里面已预备一桌丰盛的酒席。旁边除了两个侍仆之外,再无别的客人。
两人落座,李守含笑道:“刘公子,今日就你我两人,尽可叙叙咱们南阳轶闻趣事,风土人情。”
刘秀绷紧的神经开始放松,拱手道:“南阳之地,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刘某生于此地,颇为荣幸。”
“说得好。下官也有同感。刘公子,来,为咱们都是南阳人干一杯。”
说起南阳,两人自然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于是轶闻掌故,山水民风,无所不谈,没多大动夫,一坛酒已喝去大半。这时,李守突然叹息一声道:“江山虽美,可天下不安。南阳恐怕也难逃刀兵之灾。刘公子雄才大略,难道没有什么打算吗?”
刘秀酒喝得不少,但是头脑清醒着呢,一听李守突然说出这种话,马上警觉起来。老小子,想在这儿绕住刘某,休想!便故意眯着眼睛,装着半醉的样子,道:“当然有打算。此次来长安,入太学,就是想入仕朝廷,将来也可博个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刘公子真这么想?”李守似乎很失望,提高了声音道:“公子是刘汉宗室子弟,宗庙被毁,难道不感到难过?”
“难过?”刘秀突然仰天笑道,“天下姓刘又怎样?我刘家也不过是一个卑微的皇室子弟,荣华富贵与我家无缘。如今是姓王的天下,我刘家还是一切照旧,有什么难过的呢?”
“公子岂可胸无大志,宗庙被毁,天下罹难,公子应该有复兴汉室之心,安抚天下之志。”
刘秀醉眯双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酒杯一举,结结巴巴地道:“大……人,你不是邀我来吃酒叙叙情的吗,别老提那些烦人的事好不好。来,喝酒。”
李守只得也举起酒杯,道:“对,对,喝酒!”
刘秀一饮而尽,却把酒樽往桌上一顿,摇晃着离开桌子,拱手道:“大……人,这酒也喝了,话……也叙了,刘某……该告辞了。”
李守真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德性,却还要假意挽留:“刘公子,何必走得这么急呢,下官还有好多话要说。”
“谢……谢大人美意,还……还是改日再聊吧!”刘秀含混不清地说着话,一步三摇晃地往门外走去。
李守不再客气,任他出门而去。刘秀刚刚离开,隔壁房里走出李守的心腹侍从,同邑人黄显。埋怨道:“老爷,那小子有什么非凡之处,还用得着您屈尊降贵礼遇他?”
李守把玩着酒樽,皱眉道:“奇怪,时下谶语道,‘刘秀发兵逮不道,四七之际火为生。’可是据老夫观其言,察其行,这个刘秀不像是胸怀大志之人。其兄刘縯少年豪杰,颇有名望,莫非谶语所指不是刘秀,而是刘縯?”黄显听明白了,老爷是有意试探刘秀,可是那小子浑浑噩噩的样子,是个成大事的材料么?
昏昏沉沉的大街上,刘秀完全没有了醉意,步履稳健地行走着,内心却在嘲笑着李守的伎俩。老小子不过是王莽的走狗,居然也侈谈复兴汉室,安抚天下,这不是明摆着想抓自己一个叛逆新朝的罪名么,幸亏自己早点离开是非之地。
春寒料峭,冷风袭来,他的酒意完全消融了。李守的话却也在他心里引起震动。是的,宗庙被毁,江山移姓,此刻这种痛苦尤为深切。新野卖谷,太学受辱,都是因为宗室衰败王莽篡汉而起,他能不痛恨王莽,痛恨新朝么?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一心想入仕为宦。是为了光耀门楣?还是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实力?“不!”
刘秀断然否定,他的心里最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对阴丽华最深情的爱。
三月三,是新野一年一度的上巳节,上巳节原本是古时祭祀水神的遗俗,演变到后来,便成了每逢春季举行的盛大集会。男女老幼,人山人海地涌到水边游玩。热闹之处,自然是生意人赚钱的最佳去处。耍猴的、唱曲的、杂耍的、卖香纸点心的、捏泥人的,更增添了节日的热闹气氛。
今年的上巳节正赶上个晴好的日子,风和日丽,景色旖旎。衣着簇新的俊男靓女们,置身于欢乐的人群,沐浴着明媚的春光,越发显得超群脱俗,雍容风雅。笑意写在每个人的脸上,欢声笑语荡漾在青草绿水之间。
河边草地上,正值妙龄的少女阴丽华手拿团扇,正与一个垂髫丫头捕捉着飞舞的彩蝶。她轻绕盈转,举步如弱柳扶风,引得游玩的男子不停地止步观看。的确,渐渐长大的阴丽华更美了,美得令人无可挑剔。难怪不论她走到哪里,周围都会投来仰慕的目光。那只彩蝶似乎也被阴丽华的美丽吸引住了,任凭两名女子全力追捕,它总是在阴丽华的身边盘旋翻飞,迟迟不肯离去。阴丽华追了半天也没有捕捉到,突然把团扇一扔,快步走到水边,呆呆地凝视着碧绿的河水。清亮的河水里倒映出一个美丽的倩影。小丫头慌忙走到身边,不解地问道:“小姐,怎么了,生气啦?”
阴丽华没好气地道:“这只蝴蝶好讨厌,人家越想抓住它,它就越跑得欢。”说着,一双美目之中竟滴出两滴清泪。
小丫头看得清楚,很是奇怪,忽然心里一动,笑嘻嘻地道:“小姐哪里是生那只蝴蝶的气,分明是怨恨刘三公子么?”
阴丽华被说中心事,顿时身热心跳,转身啐道:“死丫头,竟敢取笑本小姐,看我怎么惩治你。”说着,伸手就去抓那丫头。小丫头非常机灵,吓得转身就往小树林里逃。阴丽华在后面紧追。主仆两个银铃般的笑声在小树林中回荡。
小丫头终于被追上了,阴丽华得意地在她肢腋间乱挠一通,痒得小丫头大笑不止,眼泪都流出来,只好连连求饶道:“好小姐,婢子下次再也不敢了!”
阴丽华这才放过她,俯身掸掸裙衫上的尘灰,在一块干净的石凳上坐下。
小丫头讨好地走到背后,轻轻地为她揉着肩,故作正经地问道:“我的小姐,你不会真是为了那只彩蝶生气吧?还哭了呢!”
阴丽华笑容顿逝,面带愁容道:“玄儿,你我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我的心事,你总该知道的。”
玄儿被她的话感动了,同情地道:“小姐的心事奴婢自然知道。那些求聘的人天天挤破了咱家的大门,真是让人心烦。小姐也该早选佳婿方能断了那些人的非份之想。”
阴丽华脸上一红,道:“我还不想这么早就嫁人呢!”
“可是那些求聘者天天挤破门,谁受得起这样的折腾。小姐只有早定了亲事,方可断去那些人的非份之想。”
“我当然明白这个理儿,可是那帮人全是些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怎可托付终身?”
玄儿突然媚眼儿一笑道:“小姐,那个刘三公子怎么样?奴婢听你提起过。”
阴丽华这时竟全无女儿忸怩之态,非常郑重地道:“刘三公子读书识礼,温文尔雅,算得上好男儿。可是本小姐总觉得他刚强不如其兄刘縯,也许,本小姐还不了解他。他只能算本小姐的入闱之选。”
玄儿双手揉搓了一会儿,发觉小姐呆坐着似乎在想什么。便故意用拳头一捶她香肩,笑道:“小姐,一说起刘三公子,您总是一副痴情的模样哟!”
阴丽华惊醒过来,小嘴儿一撇,得意地道:“不是本小姐对他痴情,是他对本小姐痴情一片。这是邓大嫂,不,是他的二姐亲口对本小姐说的。”
玄儿却用小指刮着鼻子笑道:“小姐好没羞,居然在这儿说这种没羞没臊的话,不怕被人家听到。”
阴丽华突然意识到这儿不是自己的闺房,而是人山人海的上巳节上。顿时惶然四顾,当她的目光扫到小树林边的时候,忽然看见低矮茂密的枝叶间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