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一见是有钱的人家,客气多了,围着牛车看了一圈,确系卖谷,便放行了。
牛车进城。宛城是南阳郡治所,在当时是除了长安、洛阳之外,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刘秀来过不少次,领略过这座城池的繁华盛景。可是,如今天下兵荒马乱,这里也萧条冷落多了。街上除了成群结队的乞丐,便是腹中无食的饥民。
刘秀、刘稷再也无心观赏街景,赶着牛车直接奔粮市。粮市也是冷冷清清,只有几家卖谷子的。周围倒是围着几十个衣衫破旧的人,可是卖主囤货居奇,谷子贵得惊人,穷苦人家谁买得起?刘稷找了处干净的地方,把牛车停下,两人跳下来,拆开盖着谷子的布,开始卖谷。那些等待买谷子的人一见又来新卖主,轰地一声全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央求道:“谷子多少钱一斛?”“行行好,便宜点吧!”
“……”
刘秀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挤在人群中,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心念一动,忙走过去,拨开人群,把小姑娘领到自己跟前,亲切地问道:“小妹妹,你也是买谷子的?
小姑娘点点头,双目无神地道:“我奶奶,我爹都饿死了。我娘和小弟三天没吃东西,也快要饿死了。”
“你呢?”
“我也两天没吃东西。好心的公子,您能卖谷子给我吗?我有钱。”小姑娘说着,举起小手,松开手掌,三枚被汗水浸湿的五铢钱显现在刘秀眼前。
又是五铢钱。刘秀知道五铢钱被王莽几次改币后,也贬得一文一不值了。自己在长安游学时就深受其苦。可是,面对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他能说这钱一文不值吗?稍作沉思,他似乎有了主意。便接过那三枚五铢钱,对小姑娘说道:“小妹妹,你有钱,当然可以买到谷子。”说完,便命刘稷取过十斛谷子,倒进小姑娘破旧的布袋里。
小姑娘买到谷子,高兴极了,忙给刘秀跪下,磕了个头,道:“多谢公子,请问公子叫什么名字,我娘说过,恩人的名字要记在心里,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人家。”
刘秀非常感动,本不想说出自己的姓名,可是,出于自己的目的,还是大声说了出来。
“我们是舂陵刘氏,刘縯刘伯升府上的。”
买谷的人们一见遇着行善的人家,忽拉一声全跪倒在地,齐声求道:“刘公子是大善人,救救我们穷苦人吧!”
刘秀面对众人,和善地道:“诸位不要着急。我刘氏以天下苍生为念乐善好施,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有人饿死而不管。一个个来,人人有份。”说完,便命刘稷卖谷子。
刘稷不解,边量谷子便嘟囊道:“我说文叔,你哪儿是卖谷子,简直是赈济灾民么!”
“不错,我就是赈济灾民。天下纷乱,民不聊生,方显我刘氏好生之德。”刘秀大声答道。
买谷的饥民刚走,又一群人闻讯赶来。刘秀满满一车谷子,不消半个时辰,“卖”得精光。望着空空如也的牛车,刘稷心疼地道:“文叔,这可是你辛苦一年的收成,就这么白白丢给人家,多可惜。”
刘秀低声道:“稷兄有所不知,我刘氏欲复汉室帝业,必取得人心,这一车谷子作用大了,不消一日,我舂陵刘氏的名声就会传遍宛城。何况,咱们卖掉谷子,也可去做要做的事。”
刘稷一听,直敲自己的脑壳,到底是有学识的人,做事就是不一般,自己怎么想不到呢。
两人收拾好东西,正要离开,忽听身后有人问道:“请问两位是舂陵刘氏何人?”
刘秀转身一看,却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手摇折扇,姿态雍雅地站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笑殷殷地望着他们。
刘稷顿生戒备之心,漠然问道:“阁下何人?有何贵干?”
华贵公子对他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并不在意,依旧笑呵呵地说道:“两位还没回答我的话呢。回答之后,我自会回答你们的问题。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刘秀不愿失礼于人,便答道:“在下是舂陵刘秀,刘文叔,这位是族兄刘稷。”
华贵公子一听,顿时喜形于色,忙收起纸扇,上前深施一礼,谦恭地道:
“果然是故人刘文叔到了。李某有礼了。”两人茫然不解。刘秀忙客气地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华贵公子抬起头,笑道:
“刘兄贵人多忘事,在下就是李轶。我兄长李通的名头,刘兄听说过吧!”
刘秀霍然醒悟,十多年前,李通、李轶弟兄曾去自己府上为被刘縯怒杀的姨丈申徒臣寻仇。可那时他们还是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可能认出来。倒是李通不仕新朝,行侠仗义,在南阳颇有些威名。刘秀忙一展笑容,还礼道:“想不到会遇着李公子,在下失敬了。”
“不客气,”李轶神采飞扬,真像是遇着故人似的,拉着刘秀的手道,“我兄长正要去舂陵拜会你们弟兄,有要事相商。不想在此遇着了。两位刘兄,快随小弟去见我兄长。”
刘秀没想到初次见面的李轶竟邀请他们,忙推辞道:“李公子不必客气,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了。”
李轶急了,道:“刘兄,小弟不是客气,实在是我弟兄有要事跟刘兄计议。烦请刘兄走一遭。”
刘秀迟疑难决,心存疑忌。当年大哥一怒之下,杀了申徒臣。虽说十多年过去,可是李氏兄弟会不会还怀恨在心。初次相见,就盛情相邀,会不会是圈套。
李轶见刘秀低头不语,忍不住怒火,讥笑道:“想不到舂陵刘氏如此胆小怕事,难道我李府是人间地狱么?”
刘秀岂肯让人小瞧,断然道:“李公子不必动怒,在下随你前去就是。”
刘稷忙道:“文叔,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了!”刘秀笑道,“人家府上又不是人间地狱,小弟不用你保驾。”
李轶却道:“刘稷兄不是外人,也一同去吧!”
刘秀点点头。于是刘稷驾车,刘秀、李轶上车,按照李轶的指点,牛车驶上大街。
李府并不远,牛车虽慢,也只没多会儿,一转弯就是。李氏做大生意起家,是宛城著姓,宅院自然富丽堂皇。刘秀、李轶下了马车,登上门前石阶,守门的家人慌忙躬身施礼,李轶命人一边通报家兄李通,一边好生招待刘稷,自己则带着刘秀穿过庭院,直奔客厅。
刘秀刚走过花坛,就看见正厅门口走出一个衣冠整齐、风度雍雅的男子,那男子看见两人走来,慌忙疾步迎上前来,朝着刘秀躬身下拜。
“刘汉宗室驾到,李通有礼了。”
刘秀吃了一惊,王莽篡汉,再没有人把刘汉宗室当回事,没想到在李府,自己竟受到这么高的礼遇,他慌忙伸出双手,屈身去扶李通。不料,袖中突然弹出一物,当啷落地,李通、李轶看时,却是一柄利刃。李通大惑不解,问刘秀道:“文叔,这是为何?”
刘秀顿觉窘迫,但事已至此,遮掩推辞反为不美。于是坦然答道:“刘兄仓促而来,袖藏利刃,以备不测。”
李通问的直白,刘秀答得坦然,双方会心地一笑,李通坦诚地道:“申徒臣医德卑劣,罪恶昭彰,令兄怒杀他,自在情理之中,十多年前,我弟兄二人不明大义,登门寻衅,多有得罪。李通在此赔罪了。”说完,又是伏身一拜,李轶也随着兄长一道赔礼。
刘秀感动不已,疑忌顿逝,慌忙扶起二人,坦诚地道:“两位性情中人,所为也在情理之中,何罪之有?倒是我刘氏该向你们赔罪才是。”
李通见他举止文雅,言辞谦恭,十分欢喜,便不再客气,一挥手道:“文叔,请客厅一叙。”
三人进了客厅,仆佣献上茗茶。李通率先开口道:“舂陵刘氏杀游徼,败韩虎,威名传遍南阳。我弟兄早有仰慕之心,今日总算得缘相见。”
刘秀戒备之心虽无,但宗室起兵反莽之谋却不可轻易告人,便淡然一笑道:“宗族所为,时势所迫而已。我刘氏积弱多年,实在不值得英雄仰慕。”
李轶性情急躁,耐不住刘秀的沉稳性格,忍不住站起来直通通地说道:“你们是高祖子孙,王莽篡汉,夺了你们的天下,难道你们就甘心受辱,没有反莽复汉之意?”
刘秀暗吃一惊,因不明其意,表面上依旧沉着如故,沉默不语。李通双手抱拳,坦言道:“实不相瞒,我李氏早有反莽复汉之志,奈何师出无名,才隐而不发,家父李守,专研谶讳之术,做了王莽的宗卿师。数月前,我弟兄二人做生意去长安。家父私语道,‘刘氏复兴李氏为辅’。我们从长安回来,便图谋起事。南阳刘氏宗室,只有舂陵刘縯弟兄素有威名,可成大事。因而才相邀文叔入府,相商大计。”
刘秀闻言大喜,终于放下心来。坦然笑道:“令尊大人李宗卿师,在下长安求学时也曾晤面。可惜,当时在下对令尊疑忌甚深,不得畅言叙谈。如今想起来才明白,令尊是有意试探在下。”
“家父也提起过此事。”李通接过刘秀的话,“令兄刘縯慷慨有大节,很受家父尊崇。曾言复兴汉室者,非令兄莫属。但不知你们有何打算?”
刘秀面对真君子,不再掩饰,坦然相告,道:“我宗室不堪忍受新朝官吏欺凌,早有反莽之心。家兄刘縯以匡复汉室为平生之志,正在图谋起事。在下此次来宛城,就是察探城中虚实,探明官兵布置,为起兵攻宛做准备。”
李轶一听,笑道:“刘兄何必费尽心机,你需要的东西都在我弟兄掌握之中,尽管拿去好了。”
李通也点头称是。
刘秀欣喜不已,忙揖手道:
“在下正求之不得,请李贤弟不吝赐教。”
李轶道:“舂陵刘氏杀游徼,败韩虎,叛逆之心昭然若揭,南阳官府不是不清楚,没有派兵镇服的真正原因是南阳局势动荡,官府无力应付。东方赤眉军攻城掠地,势如破竹。王莽派太师王舜,更始将军廉丹统兵十多万,东向进攻赤眉军。可是新军未逢赤眉,沿途掠劫,百姓恨之入骨,传言‘宁逢赤眉,莫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杀我。’不得人心的新朝军队怎么能打胜仗?结果,赤眉军在成昌以逸待劳,大败新军,樊崇斩更始将军廉丹首级,东方尽归赤眉军所有。”
“打得好!”刘秀情不自禁击掌赞叹。成昌之战,新军惨败,他也听路人说过,可是都不如李轶说得详细、具体。
李通见他高兴,欣然道:“文叔,南方绿林还有捷报传来,更令人惊喜。”
刘秀动容。“愿闻其详!”
“王莽派兵东击赤眉的同时,诏令荆州牧调拨十万军队进击绿林山。绿林山英雄王匡,率义军战荆州兵于云杜,大败莽军,杀敌五万多人,尽获辎重粮草。荆州牧如丧家之犬,拼命逃奔,又遭绿林军马武截击,亲兵卫队也被杀得一个不剩。荆州牧还算聪明,换上妇人衣饰,挑小路逃跑,总算捡回一条性命。”
李通刚说完,刘秀和李轶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对于刘秀来说,从父亲过世到长安游学归来,多次受到新朝的欺凌、折辱,今闻新朝军狼狈败北,当然笑得开心、畅快。正笑得痛快,忽听李通说道:“本来东赤眉、南绿林,王莽必无回天之力。可惜恰在此时关东发生灾蝗,疾疫流行,绿林山也难逃噩运,义军将士染疾而死者过万。王莽趁机遣心腹之将纳言将军严尤、宗秩将军陈茂南击绿林军。绿林军一方面为躲避瘟疫,一方面为保存实力,被迫下山,分兵两路向外发展。由王常、成丹、张印统领的一支为南路,西入南郡号‘下江兵’。由王匡、王凤、马武、朱鲔统领的一支为北路,北入南阳,号‘新市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