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一行,辞了彭城,踟躇北行。灰濛濛的天空飘落下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冷风卷着雪花,灌进脖子里,冷冰冰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北国大地,阡陌小路更加泥泞难行。但是,这支百余人的队伍情绪饱满,说笑不断,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使他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疲劳。
刘秀一言不发,走在最前面。他的目光远眺着白雪皑皑的大地,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小路两旁出现了村庄,出现了被积雪压榻的房屋,一根根椽檩柱子,稀稀落落歪斜的在雪地上。刘秀的目光突然盯住倒塌的屋舍,一动不动,连坐骑止住脚步也没发觉。紧随在后的护军朱祐笑问题:“明公,在想夫人么?”刘秀醒悟过来,沉声道:“男儿大丈夫,岂能如此儿女情长。我是在想,房舍由椽檩柱子支撑而成。朝吏驾驭郡县,需要各级官吏治理,就像房舍需要椽檩柱子一样。椽檩柱子必须坚固适用,房舍才不会倒塌。官吏就是朝廷的椽檩柱子。没有一批善于治理乱世的官吏,新兴的政权就会像房舍一样倒塌。我们经略河北,既要审理冤狱,广布惠泽,更要考察官吏的政绩。”
朱祐深受感动,道:“明公苦心孤诣,何愁河北不平,大业不成。”
寂静的旷野,邓禹马不停蹄,向东奔驰。人和马已经一天没有歇息,寒风裹着雪粒迎面扑来,刀割一样地痛。他却顾不得这些,只想早一天与刘秀相见。
终于到了彭城,邓禹来不及歇息,忙着打听刘秀的驻地。彭城百姓向他讲起大司马断理狱案的经过,却惋惜地道:“大司马在彭城只呆了两天,就奔涿郡去了。”
邓禹谢过众百姓,随便在街头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就重新上马,向涿郡赶去。彭城往北,尽是阡陌小路,覆盖一层冰雪,奇滑无比,马匹踟蹰难行。邓禹赶到天晚,再也看不清脚下的路,只得在路边村舍借宿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起身赶路,终于踏上通往涿郡的大道。
官道岔路口,邓禹跳下马,向过路的客商打听路径。客商客气地道:“涿郡就在前边,不过二十里地就到了。”
“客官从涿郡来,可曾听说大司马刘秀的消息?”
客商钦敬地道:“相公要寻大司马么?真是不巧,大司马在涿郡明断冤狱,考察官吏,昨天午后才离开涿郡,向邺城方向去了。相公不必再去涿郡,从此向北直接去邺城,一定可以追上大司马。”
“多谢客官指引!”邓禹轻轻叹息一声,只好上马,继续向北追去。
客商所言不虚,大司马刘秀一行已经到了邺城。入夜,劳碌一天的部属都已沉沉睡去。大司马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光。刘秀毫无倦意,眼前摆着一张地图和一份文卷。他在思考着下一步的徇行计划。不知何时,灯光暗淡下来,刘秀才发现灯油干了。便向门外喊道:“斯干,加点灯油!”
“哎,”刘斯干睡眼惺忪地走进来,给灯加了油。说道:“主子爷,您该歇息了,这样没日没夜地熬着,身子撑不起啊!”
刘秀笑道:“我身体强壮着呢。再说,初来河北,千头万绪的事情多着呢,不贪黑干些,行吗!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唉!”刘斯干叹息一声,点点头,打着哈欠出去了。可是没多大会儿,又回来了,对刘秀道:“主子,有人求见。这么晚,见还是不见?”
刘秀一怔,抬头道:“深夜来见,必有要事,快请进来。”
刘斯干出去,领着一个年轻相公进来,年轻人看着刘秀,笑而不语。“仲华(邓禹字仲华),是你!”刘秀惊喜地叫道。慌忙起身离座,抱拳施礼。
“刘兄,小弟有礼了!”邓禹抱腕还礼。刘秀慌忙吩咐刘斯干献茶,让座。拉着邓禹的手道:“仲华不留在长安做学问,深夜来河北做什么?”
邓禹笑道:“做学问哪里有荣华富贵。听说刘兄执节河北,专主一方。邓禹千里追踪,想讨个官做。”
刘秀笑道:“以仲华之才,何愁没有官做。要出入仕途,早该名列更始帝朝,何苦千里追来河北!”
“知我,刘兄也!”邓禹哈哈大笑,“明公非久受制于人,施恩泽于天下,必成大业。邓禹不才,愿为明公效力,得青史垂名,今生足矣。”
“知我者,仲华也!”刘秀拊掌大笑,面对意气相投的同窗,完全敞开了心扉。他滔滔不绝,谈自己像尺蠖一样在更始朝里委屈求全;谈自己出巡河北,抚慰郡的做法和打算。
邓禹倾听着,更增添了对刘秀的钦敬之情,慨叹道:“更始帝虽立,但天下豪强割据,各霸一方的局面仍然没有改变。更始帝对内乱政,诛杀功臣;对外排斥,打击赤眉军,目光短浅,生活堕落,不思进取,必不能复兴汉室。明公执节河北,断理狱讼。考察吏治。所到之处吏民归服,法纪肃然。汉室复兴的希望在河北闪现出亮点。”
刘秀点点头,谦恭而诚恳地道:“仲华博学多闻,通古知今,可有良言教我?”
邓禹没有推辞,进言道:“现今王莽虽灭,天下未靖,崤山之东便不安宁,赤眉、铜马的部众,人数众多,到处作乱,三辅假号称帝的,排起了长队。更始帝对他们既不能讨伐,又不能发号施令以控制整个局面。部下的将领,心里全放在争权夺利上。目光短浅,只顾眼前享乐,没有深谋远虑和尊主安民的打算,总有一天要分崩离析,自取灭亡。明公虽然执节河北,专主一方,终属受制于人,不能独树一帜。自古以来,帝王的崛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明公的功绩恩德,天下皆知。为今之计,何不笼络英雄,收服人心,复立高祖帝业,拯救万民于乱世。就凭明公的才智胆识,只要去努力,一定可以平定天下。”
邓禹一番话,说出了深藏在刘秀内心深处从不轻易示人的东西。刘秀兴奋不已,连连称善。
刘秀得邓禹,犹如刘备得遇孔明,两人抵足而谈,彻夜不眠。鼙鼓响起,天已大亮,邺城的守军出操了。刘秀、邓禹一夜没睡,依然精神饱满。两人步出房门,正遇起床练武的部属。刘秀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名满天下的长安学士邓禹,与我游学长安,交契甚厚。不畏风雪,千里追我至此。你们就称他邓将军,以后有事,可与邓将军商议。”
部属们都惊讶大司马所言,因为邓禹不过是一个年轻文人,何以称将军?内心多不服,但慑于刘秀的威严,只得抱拳施礼,齐声道:“见过邓将军!”
邓禹谦恭还礼道:“同为明公效力,大家就是一家人,何必多礼。”
早餐用罢,部属整理马匹,行李,准备动身,离开邺城。刘秀向邓禹道:“仲华,我们下一站该去何处?”
邓禹道:“明公不是安排好行程了吗,就按既定行程,去下曲阳。”
刘秀点点头。大司马的队伍告别邺城吏民,踏上通往下曲阳的官道。下曲阳是新朝和成郡府所在地。王莽分汉朝巨鹿为和成郡,以邳彤为和成卒正,掌管地方事务。卒正是新朝官名,就是汉朝的太守。刘秀与邓禹并马而行,边赶路边说话,朱祐、杜茂、马成等百余骑尾随在后。一路上,行人很多,人们看见大司马的队伍,都投来钦敬的目光,老远就为大司马让道。
赶到下曲阳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城门口冷冷清清,行人稀少。几个守门的兵卒抱着刀矛,无精打采地来回走动,就等着关城门了。刘秀、邓禹到了城门口,才有一个卒长迎上前,打量着这支小小队伍,施礼回道:“请问,你们是洛阳大司马刘秀的部属吗?”
邓禹一指刘秀道:“这位就是大司马,奉汉帝令出巡河北。今日徇行到下曲阳,你们大人何在?”
卒长慌忙跪拜,道:“果然是大司马驾到。我们卒正大人公务正忙,不能亲自迎接大司马车驾,特命小人在此恭候。大司马请随小人去府衙歇息。”
刘秀点点头,正要跟卒长进城。护军朱祐突然叫道:“明公且慢!”
刘秀不解地,问道:“朱护军有何事?”
朱祐把刘秀、邓禹叫到一边,低声道:“明公万不可贸然进城。邳彤沿用新朝官名,分明没有归降汉室之意。他不亲自来迎接明公,分明没把大司马放眼里。如果邳彤有叵测之心,设下埋伏,我们百余人如何抵御?”
刘秀笑道:“想不到朱护军竟有细心之处。不过,依我看,邳彤何必如此用心良苦。”
邓禹也笑道:“朱护军多虑了。邳彤虽然是新朝吏士,但素有贤名,官声很好,不是居心叵测的恶吏。”
朱祐见邓禹不帮自己说话,不满地说道:“如有不测,邓将军能保护明公的安全吗?还不是靠我们这些人保护明公。”言下之意是说邓禹不会武功,枉称将军。
刘秀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顿时斥道:“朱护军,不得对邓将军无礼!”
邓禹不恼不怒,看着朱祐笑道:“邓某就与护军打个赌,如果邳彤在城内设伏,图谋明公,邓某从此退回长安,永不出仕。”
朱祐不甘示弱,道:“如果邳彤正如将军所言,朱某从此对将军心服口服。”
朱祐身后的中坚将军杜茂瞪着邓禹道:“邓禹,你可不能拿明公的性命打赌。如有不测,杜某可不能放过你。”
刘秀笑道:“我不怕,下曲阳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
众人拥着刘秀,跟着卒长刚进城,身后的城门“吱呀呀!”就关上了。
朱祐狐疑地道:“他们为什么关城门?”
邓禹笑道:“朱护军,天过酉时,哪座城池还不该关城门!”
大家这才发觉天已经黑了下来。两旁的店铺也亮起了灯光,照亮了宽阔的街道。天气虽冷,街上的行人却不少。大多是来来往往的客商。看来,下曲阳是个商业繁荣的城池。
走了半天,才到府衙。府衙并不大,房屋破旧,里面只有几个差役小吏,来来往往地忙活着。如果不是卒长带路,刘秀等人就是来到门口,也不会知道这里就是和成郡府衙。
进了府衙大院,有一名佐史带着几个差役慌忙上前,把刘秀、邓禹迎入客厅,又忙着吩咐人准备酒宴,安排大司马部属歇息。忙活半天,佐史才回到客厅,带着歉意,施礼道:“对不起,这几天府衙人手太紧,招待不周,万望大司马海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