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七章


刘彻心中愤懑,昨夜去皇后卫子夫宫中,她规劝刘彻说:司马迁是一个史官,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怎么把他关了那么长时日,还要治大罪?刘彻听她说话,心中不悦,一个女人插嘴大汉国事,她懂什么?蓦地想起她原来只是一个家奴,就冷笑问:谁告诉你的?是太子吧?听他说话口气不对,卫子夫急忙掩饰,说:不是太子,是听说的。刘彻说得冷冰冰:你还不如说是太子,要说是太子做的,至少我不会杀了他。要是宫人?你给我指出来,我马上就处死她。

卫子夫看着他,有些不解,这不再是那个恩爱有加的刘彻了,或许是因她年老色衰,就恩断爱弛了,她不敢再说。

这时有边报来说,匈奴训练骑兵的人不是李陵,是李绪。

刘彻愣了愣,错了,李绪不是李陵。是他做错了?他问吴福:李陵一家被处死了没有?吴福说:昨天夜里就都给处死了。

卫子夫不敢看他,刘彻生气了,眼珠子红了,可没人敢说皇帝做错了。卫子夫想说,她把这天下看成是刘彻的,也看成是太子戾的。但她不敢出声,刘彻正在火头上,谁敢出声?她是平阳公主的歌舞伎,能做皇后极是意外。儿子能立为天子,子以母贵,更是天大的荣宠。卫子夫温柔、贤惠、善良,就是没有皇后的高贵与倨傲。而在整个大汉王朝,自从没有了王太后,能规劝、说服刘彻就只有她皇后一人了。很可惜的是,卫子夫绝对做不到。刘彻不愿意承认错误,每逢做错一件事,他就自己宽慰自己:车行路上,难免有落辙之处,这不算什么。

刘彻喜欢听李夫人说话,李夫人对他说,他做得对,抵抗外侮,才是最重要的国事。李陵投敌就是没气节,做臣子的可以没钱,可以没能力,但决不能没气节,一没气节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悄声说:你杀了李陵一家,是对的。谁背叛大汉,谁就一定要死。再说你是男人,男人从来不会做错什么事。刘彻的心情好些了,决定处理李陵叛事,他讥笑自己,还派公孙敖去边境接李陵,这种事可不是一个大汉天子该做的。突然想到了司马迁,那个因为李陵而落入监狱的太史令,他就轻轻地嘘了一口气说:杀了他。

李夫人根本就不知道刘彻想杀谁,听了这句话就应声附和,说:你想杀谁就杀谁,大汉天下是你的。

汉武帝刘彻身边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是一个闲人,叫东方朔,这人做官做不明白,每逢决断大事,丢三落四,又行为不甚检点,御史大夫曾一日上三折,参他为官失仪,行为失律,处事失礼,量刑失据。

刘彻就召他进宫来,大怒,把竹简丢下,要他去看。刘彻喊: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该处你个什么罪?

东方朔捡起来竹简,看了好半天,说:皇上,这很好办呢,这应罢官,然后处刑。

刘彻一愣,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问:你说,该处你个什么刑?

东方朔脸上微露笑意,说:圣上,我看该处极刑。

刘彻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就问:怎么处极刑?

东方朔沉吟了一下,说:这人给大汉丢脸,应该砍头,奏折上说他犯有四条罪,那就砍他四回。

这时刘彻也知他是说笑了。心中好笑,就问:你一个矮胖子,只生一颗脑袋,怎么能砍四回头?

东方朔说:一旦上了刑场,就列数四条罪状。为官失仪,砍头;行为失律,再砍一回;处事失礼,再砍头;量刑失据,又砍。只不过陛下得安排一个好一点儿的行刑人,这人最好是太尉田蚡,只要在微臣的脖子上套上几条漂亮的西域金丝带,田蚡就会砍了,他舍得砍微臣的脖子,可不舍得砍坏那金丝带,准保能罪分四等,砍我四回。

刘彻大笑,要东方朔把手中的竹简递上来,说:好啊,这一次就饶过你吧。

东方朔不递竹简,反把竹简打开,摆在地上看。看他低头撅腚的样子,十分滑稽,刘彻就笑起来。东方朔忙碌着什么,用手指蘸唾液,擦竹简。

刘彻十分好奇,说:干什么呢?拿来,拿来。

竹简被恭恭敬敬地递上来,刘彻一看,不禁失声大笑。东方朔把这十六个字给改了,每四个字中改掉末一个字,变成了为官失“丶”,行为失“彳”,处事失“礻”,量刑失“扌”。

刘彻低声问:你戏耍我?怎么敢改奏折上的字?

东方朔不慌不忙说:不是,微臣改它是有原因的。陛下看哪,这‘为官失仪’嘛,我只是失了一点儿,就少了一个点儿。‘行为失律’嘛,可是很严重,失去了条条儿,我只剩下人。‘处事失礼’呢,我着衣都不像是大汉官员了。还有‘量刑失据’,我看我是没官架子,心灵手不灵,有心无手啊。

刘彻问东方朔:你怎么不好好做官?

东方朔说:不愿意做官。问他愿意做什么,说,什么都不愿意做。刘彻乐了,禁不住发笑。怎么遇上这么一个货?

从此刘彻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东方朔带着。一次,与东方朔一路走一路说,刘彻坐在车上,东方朔在车下,人比车轮还矮,车轮滚人也滚,两条腿就像车轮毂中的辐条,挪动得飞快。再过一会儿,一回头,东方朔没了,细瞅瞅,人挂在车板边。刘彻微笑:这可是大汉天子的车,不是你坐的。

东方朔笑答:车是大汉天子坐的,后板边蜷着一个东方朔,也不为过。

刘彻笑笑,不再说话了。从此东方朔在长安宫里也可以搭着刘彻的车驾,挂在车厢旁四处逛。朝臣都知道皇上宠爱东方朔。

刘彻下令要杀司马迁,东方朔很正色地说:好啊,好啊,最好圣上传令,把司马迁写过的那些文章都收集起来,全都烧了,就像秦始皇焚书坑儒,天下的人就都知道皇上不喜欢文人啦。

刘彻变了脸色,说:你拿我跟秦始皇比?

东方朔说:对呀。秦始皇有几大功绩,他统一了文字,统一了度量衡,天下车同轨,学同文,他做下的大功绩,有一些皇上您这一辈子也做不到。可秦始皇有一点比不上您,秦始皇跟匈奴开战,可没您这么气派,动不动就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军队开上去,一打好几年。他也没您这么大的功德,一心要把匈奴打跑,打得匈奴单于找都找不着。秦始皇这一生做得最差的一件事,就是焚书坑儒。皇上要是真杀了司马迁,再搜遍天下,烧了他所有的文章,你可就比得上秦始皇了。东方朔边说边笑,还翘首顾盼。

东方朔是嘲讽他,说他容不得文人。刘彻心想,我杀了他不难,只是给东方朔这种诙谐小人留下口实,给天下庶民讥讽,嘲笑,说我残暴,不能容人,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就放过司马迁。刘彻下令:处司马迁腐刑,他要心有不甘,当即处死。

任安来到司马迁家里,告诉司马迁妻子,皇上下令处司马迁腐刑。他踱来踱去,说:怎么办,这该怎么办才好?司马迁妻子流泪,失神地念叨着:晚了,晚了,要是送进狱里的那几个女孩子不被发现就好了,能与她们交媾就好了,给司马氏留下一个后代就好了,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

任安说:我去求刘屈氂。

丞相刘屈氂命管家出来待客。任安说:事儿很急,请求面见丞相。管家说:丞相不舒服。丞相传令,北军使者乃是朝廷重要臣子,掌管北军,不得与朝臣私相交纳,丞相请北军使者自重。

任安央求说:请禀报丞相,求丞相为太史令大人说话,免受腐刑。管家说:大汉刑律,无法更改,皇上说话,丞相怎么敢不听?

任安怏怏而退,他不甘心,又去田蚡府上求见。

田蚡请他进院后回廊,田蚡宽衣肥袖,正坐在那里垂钓。

田蚡目光只凝视着水面,盯着鱼漂儿,一动不动。

任安说:求太尉大人说说话,救救司马迁。田蚡不语。任安说,这是生死关头,太尉大人出手救了他,他一定会感恩戴德。田蚡还是不说话。

任安说:太史令只能用笔写史,决不会妨碍太尉行事,他只是一个记史的文人;太尉救了他,天下人都会知道,太尉是做了一件好事。田蚡还是不说话。

任安心里有火,但表面上很谦恭,对着田蚡施礼。他正要再说,田蚡举起手指来,嘘了一声,暗示他噤声。田蚡挑杆扯线,就拽上一条鱼来。鱼很肥大,在回廊的石板上蹦跳。田蚡扯着线,鱼在手下甩尾,挣扎。田蚡得意地笑:跳吧,跳啊?怎么跳你也死定了。

任安看着那条鱼,心里蓦地醒悟:鱼身上脱落了很多鳞片,鱼嘴处被扯裂开了,看来是不止一次地被钓上来。线扯得长久,鱼无力挣扎,就只剩下张嘴长喘的劲儿。田蚡说:人呢,不能像鱼,没记性,记吃不记打,记吃不记死。你看这条鱼,我可是钓上来好几次。钓上来再丢下去,只要你想钓,就能钓上来,它准得一死。

田蚡斜觑任安,问:你会钓鱼吗?

任安摇头,完全明白田蚡跟他摆什么阵,只是他不能说,不愿说出来。田蚡看着任安,说:北军使者有什么事儿,肯对我说?讲啊。任安说,生死关头,太尉不救他,谁还出手救他呢?田蚡说,司马大人是正人君子,不救正人君子,天理难容。只是我无法说话,真可惜啊。我无法为他说话。为什么呢?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卑鄙小人,一个龌龊卑污的小人。一个小人,怎么能对皇上讲君子的是非呢?不行啊,不行。任安说,司马迁得罪了太尉,请太尉念在他是个血性之人的分儿上……田蚡苦笑:血性?自从我做了皇上的舅舅,我就不懂得什么叫血性了。你有血性,好啊,你血性旺了,谁买你的账,当你是谁?你是个男人?世上的男人早就死光了,活着的只有假男人。皇上要我去处死李陵家人,我不忍心,不愿做那种丧良心的事儿,皇上有命,我不能眼看着李家人死在我眼前,我受不了。我要狱官自行其是,他杀了李家人,我不杀人,我是田蚡,田蚡做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任安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也是文人,文人的脑子怪异,总是在脑子里想着哪一个人,来比较眼前的田蚡。田蚡说,你是司马迁的至交,你尽力了,可惜你无力回天,你就让他死,或者是受腐刑吧?

朱乙又成了司马迁的牢友,他笑嘻嘻地说:你完蛋了,他们想要杀你,就是不死,你也得变成一个阉玩意儿。

朱乙褪下裤子,用手理弄着他的阳物,咧开嘴对司马迁笑,说得淫秽:这玩意是啥?这就是男人,是男人的精气神儿,没了这个,你还活啥?头也耷拉了,人也女声女气。咱是男人,不给他这机会,他要弄死人,咱就死,死有什么了不起?

司马迁最讨厌有人在耳边聒噪,恨不得掐死这个矮子朱乙。一旦面临生死抉择,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一死终了此生,有什么可怕的?

朱乙坐在他对面说:你要自杀,我帮你。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玉石来,对司马迁说:你看这块玉,有两个小眼儿,一边是毒药鹤顶红,只要你舔一舔,立即就死;一边是麻醉药,这可是扁鹊弄出的麻沸散,你要不想死,就吃这个。你记着,别弄错了。

司马迁惊诧地看着朱乙,不明白朱乙怎么会随身携带着这两种药。

朱乙喟叹:干我这个的,有时候就到了节骨眼儿,那真就是生不如死。喝下鹤顶红,一了百了。有时受了重伤,就用得上麻沸散。

朱乙把玉石放在司马迁手里:拿着吧!你是个好人。

人的生命总有紧要关头。面临着生死抉择,文人的心是丰富的,因而也比别人脆弱些。悲痛来自内心,但头脑总是跟不上内心,时时与内心背道而驰。内心熬煎着,痛苦着,可头脑里闪过的,却是从古至今的许多人物,这些人翩翩而至,纷至沓来。先是黧黑脸膛的禹,大脚板,赤脚跣足,匆匆行走着,江河在他身后变成了一条条柔顺的带子,飘浮缠绕,是禹治水疏通了河流,人们才能高歌吟唱,大江东流去,百川归海。禹治水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的妻子涂山氏站在门外望归,痛苦地吟唱着:咿呀,我盼望着我的那个人呀。这大概是自古以来最早的能够流传下来的情歌,简单而深情。他又看见了孔子,一个手扶车轼皱眉凝望,行走在旷野上的人,疾风劲雨打弯了孔子的脊梁,吹白了孔子的鬓发,他的额头和长吻仍是向前努突着,拼命地面向前方。他能看见孔子的弟子颜回,颜回用铁条烧烙着竹简上的字,烟刺激着他的双眼,泪眼模糊,颜回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体会着孔子的文字。司马迁的心隐隐作痛,头脑超越他的躯体,飞翔至亘古,头脑不愿与心灵一同承载痛苦,只愿理性地追随先贤哲人,没等身体宣告痛苦的到来,头脑就已背叛心灵,独自翩然而去。中国文人也就从司马迁起,头脑的思考变得超然、清醒、独立,而身体却一直污浊、丑陋、卑微,身体的屈服与思想的孤傲形成极强烈的反差,头脑越聪敏,行为就越卑微,贫贱。当文人的思与行强烈对立时,行就存在,思就缥缈;当行与思渐趋一致时,人就变得媚俗,低能。而为了掩饰人格的分裂,时常用思来作为虚饰,炫耀,表白,用以掩饰行为的卑鄙,污浊,下贱,说得越是冠冕堂皇,做得越是一塌糊涂。文人也从不愿内省,一旦内省,就是要把疮疤揭给人看,丑陋毕现,就没了华饰,美好荡然无存,丑陋就支撑不了生存。

张汤在牢里摆上了酒,对司马迁说:我敬重你,你是一个真正的文人,任安也好文,可他的文是表面的,骨子里透出谄媚之气。你这个人骨头硬,是个真文人,圣上下了旨意,要处你腐刑,你要稍有不愿,就处死你。随我来的都是廷尉府的官员,他们站在牢门边,听我的吩咐,我请他们来,是要他们看你这个文人是真无怨无悔接受腐刑的。

司马迁瞪着眼,把酒杯砸向张汤。

张汤踱了过去,司马迁又怒骂他,刚要吼喊,忽地心头一凉,就喉咙喑哑,失声了。司马迁从小就这样,梦里无数回见自己向三皇五帝向大千世界诉说,语言像流水淙淙潺潺,忽地中断,失去了源流。他焦急,渴望侃侃而谈,可就是吐不出声来。他手里紧握着朱乙送他的那块玉石,他有自己的抉择,选择死或是选择一生在痛苦中煎熬。

张汤说:你是司马氏,司马家只有你一个男人了,你要不写,《太史公记》就不能成书,你就成了司马家的逆子,来人!

司马迁被人拖着拽着,来到了“蚕室”。

狱里的人时常笑闹说,送你去蚕室,应者回答说:那还不如杀了我。

蚕室是一间单独的房子,房里密不透风,有三重门,却没有窗。门关紧之后,又在蚕室里升起炉火,蚕室里的温度就越来越高,人就流汗。蚕室里的行刑人是两个光着身子的老头,一个尖着脑壳,身子越往下越胖,像冬瓜,只是他那冬瓜籽很结实,如蚕若豆,看来是空有籽而难于结实;另一个老头一脸巴苦相,满脸皱纹,肋骨一根根凸现,可他却有着硕大的男根。两个老头过来脱下了司马迁的长衣,把他扶上蚕床。司马迁蜷伏在床上,一条腿被蚕床下的绳索捆住,另一条被提拎起来向上吊,头和手臂都被用吊环扯出的绳索牵着,斜躺的姿势正好露出司马迁的男根。

瘦老头笑:怎么越看似正直的人,那玩意儿就越小?胖老头吼一声,声音洪亮:再胡扯,就把你也骟了!瘦老头怕他,再不敢出声。

张汤额头冒汗,鼻尖沁汗,眼泪汪汪地说:司马大人,真苦了你了。在这蚕室里,张汤连衣领都板板的,绝不嫌热,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司马迁旁边,看他受刑。

司马迁心里凄苦,眼下有三个人与他同处蚕室,但只他一个人熬苦,旁人与痛苦无干。

张汤说:我听人说,很不好受,像一下子就扯去了心弦子,从尻骨一直窜到脊梁,再熬上脑皮、指尖、脚趾,忍受不住,你得有点准备。

司马迁早就把那一块玉握在了左手,信念中只有这一块玉,想着一孔里是毒药,一孔里是麻沸散,他会受不住的。只要把自己的舌尖舔在那孔上,薄薄的帛封就会化掉,毒药一下子就毒死了自己。心这么想,宁死不屈,可头脑却全凝思在玉石的另一孔上,可以用麻沸散麻醉自己,一旦疼痛过后,他一定要写《太史公记》,把汉武帝的愚蠢、残酷记录下来,给后人看。写尽朝廷里的贪官污吏,写下监牢之内的魑魅魍魉,他一定要熬得住。躺在蚕床上,能清楚地看见两个老人的阳物,热使瘦老人的种子袋长长地松垂着,像悬着的小倭瓜;而胖老人却始终是籽实饱满。司马迁觉得有一点茫然,干吗要那么在意这东西?

张汤像亲人,俯身在他耳边,很关切:别紧张,我有时候就紧张,一紧张就出汗,那样更受罪。

司马迁想吼喊他住嘴。

张汤说:听说人没了那玩意儿,就不大像男人了,从高祖传下来的刑罚,顶属这个不好,我每回干,都心里难受。

司马迁觉得悬吊着的腿有点麻木,这才明白,人为什么喜欢折腾,只为了变易方位,改变姿势,就值得忙碌。

张汤说:你要是疼痛,就骂人,可你不能骂皇上,不能骂大汉,也不能骂别人,想骂,你就骂张汤吧。他很体恤司马迁,愿意帮司马迁熬过这一关,他说:要是再痛,就当我是你的亲人,握紧我的手。

司马迁蓦地明白了,当人类能够直立行走时,就不再把生殖器官放在身体最后,而把它放在眼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生殖的进行、交媾是用眼睛注视着的,心相偎,身紧贴,生殖、交合更为郑重。野兽的交媾是在身体后进行的,身心不及,目力不逮,便也没有慈心。可这会儿,当司马迁的两条腿被固定在蚕床上和悬吊在空中时,生殖器官就像一条狗似的被置放在身后,他就变成了野兽。

司马迁猜测,一定是瘦老头执刀阉割,就注目着瘦老头。他想错了,瘦老头伸出手来,扯拽着他的男根。司马迁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瘦老头的指骨很结实,握得很有力,也许他的手中涂有药物,努力用手刺激他男人的欲望,司马迁男人的勃激竟不合时宜地上来了。

他只看见胖老头的一双手,那是一双雪白的、肥胖的、柔软的手,这手只在他的下体上轻轻一划……

抽搐,像被从身体内扯出了筋,像所有的筋都被剔掉,痛像流水直冲脑际、心窝,又回转过来,一波三折,越来越强。司马迁大叫一声,头脑很清楚地记着,左手里握着一块玉,只要拇指一翻就可以把它送到舌尖,完成了这一下,生命就会完结;或是用食指一转,他就会被麻醉,无痛无苦地熬过这一关,但他眼睁睁地看着左手,左手僵硬,打不开手指,他什么都做不了。

胖老头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有点恶心,念叨着说,我是百无一失,怎么碰上这么个鸟人?!瘦老头说:吹吧你,总说你不沾鲜血,吹牛!

张汤低下头,与司马迁对望着,看见了司马迁眼里的死光,这一瞬间司马迁成为死人。

恍惚间司马迁又回到了韩城西南十八里外的高门村,他从高门村诞生,蹒蹒跚跚从村子里走出来,眺望黄河,能看到禹开凿的龙门,岩石壁立,陡如刀削。据说这里就是禹锁蛟龙之处。司马迁看到了自己的坟墓,那是他的归宿。他的坟上有人刻写着“汉太史公司马墓”。冢上生有一棵五枝参天的古柏,树身扭曲旋绕,逆时针而升,回旋拗生,直刺云天。晴空万里,这一抹翠色就在山峦中飘动;阴云密布,这一抹翠色就像精灵般在云间跳跃,起风时就涤涛摇荡,波逐一波;大雨倾盆,这一抹绿就云蒸霞蔚,透丝丝晶莹;大雪漫地,就如碧玉透着玲珑翠色。司马迁的身体被熬煎着,脸上却露出笑容,心中浮起一个荒唐的念头,他已经化成一条白白胖胖的蚕,在蚕床上吞噬着绿叶,养育着苍白,身体缩成蚕,有着一波一波的弯曲,柔软无骨,萎化没了痛苦。他从心底号啕,但脸上却很平静。

张汤的担忧是错的,司马迁没谩骂,他没有骂汉武帝,也没有骂哪一个当朝大臣,更没有吼叫,他的嘴角流出了鲜血。

勿思膝跪在床榻上,她扶起张骞,直直地凝视,这目光如万缕情思,缠着、绕着张骞。她说:你怎么了,你不是男人吗?我听说匈奴人很粗野,男人女人在野外苟合,你怎么不行呢?

张骞看着她,不回答。第一次在一起,他很冲动,两个人热烈长吻后,他就扑倒了勿思。他的心胀满了欲望。皇帝的女人非比寻常,皇帝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送给他,那更是极大殊荣。皇帝是天下最刚健的男人,他征服了勿思,如今张骞也要征服勿思。当他伏身在勿思身上时,突然流泻了,因为勿思说了一句话:你要像皇上一样,做个勇猛的男人。你做勇猛的男人,就要让你的女人感到很舒适,吃得很饱。

张骞一下子没了男人的雄风。

不是张骞没男人的雄风,是他无法放松,无法在勿思的身上逞雄。他不是汉武帝,不可能征服勿思这样喋喋不休的女人。无论她如何渴求,无论她多焦急,都不能得到张骞的抚慰。

张骞怎么了?他娶那两个匈奴女人,不是让她们为他生了子女吗?难道他真的就不能与勿思交欢吗?怕什么呢?

汉武帝把他自己的女人送过谁呢?在张骞的心里,嘀咕许久,没有。没有一个人得到皇上这眷顾,没有哪一个臣子得到皇上这关爱。张骞也不能够。但皇上就把自己的妃子给了他,他怎么办呢?勿思说,皇上是一个男人,很刚强,他虽然年纪大了点儿,但还是很有本事,能让女人快乐。张骞听着这话,像是听惊雷,勿思与皇上近在咫尺,他怎么敢与她交欢?

张骞抚摸着勿思,安慰她,这姿势无意中极像是刘彻抚摸他的汗血宝马。贰师将军李广利从大宛回来,带回用十万兵马逼迫大宛献出的三十匹好马,千匹劣马。皇上视若宝物,静夜里睡不着,就去马厩巡视,看那些马,对那些马说话。他说,你们是我的宝贝,用十万大兵抢来的,谁也不能背叛我!不听我的,只有一死!汗血宝马听不懂他的话,但明白他的爱惜,就有一匹马扬声长嘶。他大喜,叫道:来人,它听懂了我的话,封它做将军,封它做将军!

刘彻还命司马迁写下百字图来,要他在一幅长帛上写上百字,都是马的别称,骐骥骢骏……写得他心血沸腾,认定他有了天下最好的良驹。

刘彻认为,天下最美的不是女人,而是马匹。他看马匹,能看得出奇骏来,能从骨突从骨骼从身架上看出一匹良骥的优美来。用良骏驾车疾驰,车划过黄土路,迅疾无声,像是一只鹰划过夜空,像是一片云飘过心头。他就胀满了心血,欲望无穷。他渴望能得到一辆腾云驾雾的云车,朝发东海暮宿苍梧,成为天地的主宰,脱离这个尘世。

刘彻还是乘坐着羊车去妃子宫中,他不喜欢羊车,不喜欢的东西仍然可用,这在他很是稀罕。羊车向深宫走去,羊舔着土地,想从路上寻觅盐粒,但除李夫人外,没人再有那种心思,不会玩弄这巧计。汉宫有上千女人从楼阁上,从树罅中,从回廊里投射来目光,只注目他这一个男人。她们只能这样盼望着,这宫中只有他这一个男人。

刘彻心情很好,问东方朔:你看长安宫,是不是很辉煌,很壮丽,天下还有比这更富丽堂皇的地方吗?

东方朔是宠臣,也是倡优,说话便谐趣曼妙,匪夷所思,他说: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皇上,这长安宫很平常啊。

刘彻很惊讶:噢,这么大口气,你说说,有谁的宫室比我的长安宫更宏伟?

东方朔就笑:我说了,皇上肯定生气。昨天进宫前,我经过树下,看见一个蜂窝,那可比皇上的长安宫好看多了,每只蜂子都有一个房间,所有的蜜蜂都忙碌着。蜂王在中间,它能生出许多蜜蜂,这个帝国很大,宫殿很结实,不管风雨雷电都摧不垮。人家蜂王可了不起,足比那些蜜蜂大几倍,皇上你虽然英明神武,可你怎么也不能长得比东方朔大几倍。这么看,皇上你还不如那蜂王。

东方朔说话挤眉弄眼,比比划划,说得好笑,说得诙谐,周围的宦竖们都跟着吴福傻笑。刘彻心里咯噔一下,老大不舒服,陡然生恨,东方朔这个臭矮子,竟敢拿他说笑,他就不怕死吗?刘彻冷冷地说:我就是蜂王,你却不是雄蜂。东方朔慌忙跪倒说:哪能呢,皇上是雄蜂也是蜂王。我跟吴福他们一样,只不过是个忙忙碌碌的蜜蜂而已。刘彻脸色好看一些了,说:你不必去忙碌,你在我的耳边嗡嗡地叫几声就够了。

刘彻很坦然,把东方朔带到宫内,让他在内宫饱览春色。内宫的女人一个个乌云委髢,酥胸微凸,春色无边。刘彻在宫中真就蜂採蝶浪。东方朔把他当成了什么?他不以为东方朔是人,只当他是自己宠爱的獒犬或是驯养的鸟雀。刘彻伸出手去触摸女人,体味女人。皮肤会呼吸,眼睛会说话,腰肢会述情,脚步能写意。刘彻惬意极了,舒服极了,世间万物皆为刍狗,只我刘彻一人高高在上,君临天下。

东方朔暗自念叨:太多了,太多了,罪过呀,罪过。

刘彻问:你瞎念叨什么?

东方朔说:女人太多,你忙不过来,我替你着急。

刘彻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我又不用你帮忙。

东方朔说:你用我,我也帮不上,我没你那本事。只是你总让人家女人呆呆地瞅你,盼你,你又顾不上,这有点不大好,有违天和。

刘彻扑哧一笑:你怎么管到我的头上来了?

东方朔说:说古人的事呢,就听说过有三皇五帝,说有个禹他有个妻子叫涂山氏,没听说还有别的女人。舜有两个妻子,叫娥皇女瑛,舜死在外,两人赶去哭天抹泪的,好不悲伤,足见两个女人都爱舜。你有这么多女人,她们可不会都爱你。

刘彻大笑,爱?爱是什么?我没听说过,你们爱我吗?女人都啄米似的点头。东方朔乐了:说假话。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就讲舜死了之后娥皇女瑛去奔丧的故事,两个人赶到湘水边,哭啊,泪水流在竹子边,把竹子都哭成了泪竹,从此那竹子就叫斑竹了。你们能哭得出来吗?女人们晱晱眼睛,没泪。

刘彻有一个癖好,他喜欢让吴福率领他的阉竖们伺候在一边,看着他与女人纵欲,这时他就很兴奋很快乐。

阉竖们不是男人,但也是人,也曾经是男人,那目光就迷离就彷徨,就凄迷。刘彻的粗犷唤醒了他们心底的本性,但本性不再,就只剩下了回顾,回顾与眼前的现实重叠,更增加了凄伤。他们的身体无性,心底有性。刘彻的雄风唤起了回顾,回顾无比残酷。刘彻根本无视于他们的存在,有的宦竖被眼前男人的犀利所震撼,嘴张大,眼瞪圆,呼气重浊。吴福就狠狠地瞪那个人,用手狠狠地向下压,一压一压的,胖手很轻柔。

刘彻问东方朔:你读过书,最好的书是什么?说来我听听。

东方朔毫不犹豫:《太史公记》。

刘彻生气了:你怎么不说屈原的《离骚》,贾谊的《过秦论》?司马迁就写了那么几篇狗屁文字,还想把天下大事分成五种体例书写,他能写完这部《太史公记》吗?

东方朔笑嘻嘻地说:有人问我,你在皇上面前像什么?插科打诨,嬉笑奉迎,真是个小丑,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你就不能做一个忠良耿直的正臣吗?我告诉他,欣逢盛世,忠良正臣多了,再说皇上这么聪明,臣子想奸佞横行,也做不到。皇上太聪明了,他不需要聪明睿智、干练的大臣,只需要一个说说笑话,让他活得快乐的小人,这个人舍我其谁?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是大汉盛世,就应该有满朝忠臣,也缺不了那么三五个败类。皇上这一辈子做了许多大事,总得有人把它写下来,能写好这个的,只有司马迁了。

刘彻不以为然:文人有的是,只要下诏,准有能人能做。东方朔笑着说:我看了司马迁写的《项羽本纪》,一篇文字回肠荡气,,单是写高祖与项羽那几个小故事就让人心悦诚服,有这般生花妙笔,皇上不想让后世人知道你的好故事吗?

司马迁呆在蚕室里,这是一间笼子,不透风的笼子。每隔一会儿就见门上的那根竹筒咝咝作响,那根竹筒很高,在手够不到的地方。司马迁后来才弄明白,每隔一炷香工夫,那瘦老头或是胖老头就会用匈奴人吹火的皮筒子向蚕室内吹气,这是怕把他憋死了。

司马迁爬起来,冲过去,抚摸着墙壁,捶打墙壁,疯了似的叫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人应声,巨大的坟墓一般的蚕室内只回响着他自己的呼喊。

司马迁跪在地上哭泣,男人给阉割了,这是人生最大的屈辱,他不能再活下去了,从有虞时代起始的史官司马氏,到了他这一代就彻底湮灭,无声无息了,再也没有了一个男人,家族传承的延续到他这儿戛然而止。就像一条河,河水越来越细,流到他这里突然中断,没了,漏水入沙,无影无踪。他跪向司马氏的祖先,念叨着:列祖列宗,列祖列宗啊!

传说之中的远祖是黄帝,然后再是昌意,又生颛顼,有子为称,再生卷章,生子重黎,这一系下来就是司马氏,他是黄帝的子孙呢。如今他要自缢,向祖宗告罪吧。他跪着,缓缓地张开左手,把朱乙送的那块玉放到舌边,舌尖凑过去,轻轻地抵在薄帛上,吸下了鹤顶红……

醒来时,司马迁不知他身在何处,他躺在一张床上,床榻很破旧,上面铺着草,眼前闪着巴苦相的和笑嘻嘻的两张脸孔。两个老头说:醒了,醒了。瘦老头的巴苦脸上绽开了笑容,他说:太史令大人,我把你的毒给换了,你就死不了。写过项羽,写过刘邦,写过陈涉的人不能死,也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