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十六章


恍惚又回到了八年前。

仍是在朝堂上,仍是群臣毕集,殿上仍是鸦雀无声,连喘息声都听不到,朝堂没什么改变,皇上也仍坐在榻上。司马迁又在经受一场生死熬煎。

略有一点不同的是,这一次司马迁站在了刘彻身边,离皇上很近,能看得清刘彻的表情。可惜这一回要置他于死地的不是皇上,而是太尉田蚡。田蚡不像个老人,走起路来很有劲,地阶被踏得咚咚响,看他和他身后的一群朝臣就知道,他已经把司马迁看成是穿在鱼竿上的一条死鱼了。

司马迁心里打鼓,每临大事有静气,说的不是他,而是像李广这样泰山崩于面前绝不变色的大将。司马迁对自己说,东方朔说得有理,你只要讲明道理,他们就会服了你,就无话可说。但他心里没底,田蚡写奏折时满腔怒火,一心要整死他,既是要整他,就绝不会轻易罢手。这会儿朝堂上没了东方朔,司马迁很紧张。

御史大夫说:司马迁身为中书令,是皇上身边的要员,熟知皇宫内的宫闱秘事,从没听说过太史令可以深入内宫,之所以不要太史令熟知皇上的生活起居,就是要他专心写史,不记皇上大大小小、婆婆妈妈的琐事,这些有吴福去管就够了。如今太史令做了中书令,他就不可能再去书写大汉的历史了。御史大夫回头叫出了太史令壶遂说:请问司马迁大人,大汉朝有没有太史令?

司马迁说:有。

御史大夫问:请问司马大人,是壶遂大人是太史令,还是司马大人是太史令呢?

司马迁说:当然是壶遂大人,我从前是太史令。

御史大夫又问了一句:司马大人,你今天还是太史令吗?

司马迁说:不是,不是了。

御史大夫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司马大人,你是不是越俎代庖了呢?

司马迁觉得好像有一条绳正套在他脖子上,田蚡正狞笑着扯紧了这条绳,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刘彻脸一沉:你能不能直说?

御史大夫本来逼得得意,问得侃快,被皇上一句话打断了兴头,只能说,是。司马迁身为中书令不能写史,他如今到处张扬讲他的《太史公记》,就是要乱大汉法纪,自作主张。他这么做既无法使太史令壶遂做事,又给皇上添了麻烦,应该责令他交出所写的《太史公记》篇什,不许他再写下去。

司马迁做好了准备,准备对皇上讲他的写法是如何正确,他没有罪,没料到御史大夫发难,不说他写得好不好,对不对,只说他没资格写,这真是釜底抽薪,想一下子弄没了他写《太史公记》的资格。

殿上沉寂,只能听皇上怎么说了。他想,也许写下《太史公记》,完成司马氏一代代人的心愿,在他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儿。

刘彻问壶遂:太史令,你说司马迁是不是干了你的活儿?

壶遂是个小官儿,为人谨慎,不想得罪田蚡,也不想趁机落井下石,参奏司马迁,就满脸是汗,说不出话来。

田蚡就笑:你看,你看,逼得老好人都说不出话了,人家对你的所作所为,真是无话可说了。

司马迁想说,写《太史公记》是司马氏一代代人的心愿,怎么能不让他写呢?何况那一篇篇用血呕出来的文章,哪一篇不是经典?但他能对田蚡说明白吗?田蚡会信他吗?田蚡只想置他于死地,根本就不想听他的辩解。司马迁一夜未睡,辗转不眠,想过那么多精彩的话语,那么感人的深情,那么精辟的劝说都告无用,田蚡根本就不想听他说什么。

田蚡笑着对刘彻说:皇上,是不是给一个说法?这史是由中书令写还是由太史令写?据说中书令要写的这本书叫《太史公记》。为什么不叫《中书令记》?中书令可以记皇上的起居,你就写皇上早晨如何早起批阅奏章,为国事操心;你就写皇上如何晚睡,为我们这些臣子操劳,不就行了嘛!你那支笔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司马迁想着好多话语,每一句都好像很有道理,每一句又好似不那么贴切,不那么有力,他明知道这件事的起因,是他把参奏田蚡的那份奏折再三地摆放在皇帝的案上,劝谏皇帝处置田蚡,他也明知道田蚡在宫中有内线,有人给田蚡传话,田蚡才对他恨之入骨。这些都是原因,可无法说在明处。田蚡咬他,咬得入骨三分,绝不松口,只说他不是太史令,写史就不是他的事儿。

司马迁还是头一次感到正义噤声、奸邪横行的滋味。你满腔正义,满口道理,可就是说不出,没人让你说,问的不是你想说的。他绝不放过你,也是因为你不肯放过他。司马迁心中陡然升起了懊悔,这是为什么?连腐刑这种比死还大的灾难都承受过来了,为什么要管田蚡的事呢?他应该专心写大汉朝的历史,田蚡算什么?只用几百字、一千字,就足以写尽他的丑态,为什么被他撵得无路可逃呢?真是愚蠢,真是迂腐!

刘彻不出声,看看田蚡,再看看司马迁,心想司马迁这回算完了,被田蚡逼得无路可逃了。再看田蚡,正一脸得意。田蚡抓住了司马迁的弱处,抓住了大汉刑律这关键。刘彻突然想,田蚡每天忙着买地、夺田、抢人家的美女、收人家的贿赂,怎么会有时间去想怎么置窦婴和司马迁这些人于死地?他用什么时间想这些事儿呢?想到小时候田蚡常来宫里,送他一些小玩意儿。一边说,太子小心点儿,宫里也许不都是好人。他就想不都是好人,还不可怕。后来他做了皇上,田蚡的话语就变了,对他说,皇上,小心点儿,宫里没几个好人。他真的就很小心了,也发现田蚡的话有几分道理,细想想每个人做事,都有他自己的主张。就是皇上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心里也自有主意。他就渐渐地看出,哪些人不是好人,渐渐地学会能一眼就看出谁不是好人,这些都是拜田蚡所赐啊。

可这会儿刘彻看田蚡,觉得他太得意了,有点得意忘形,就很反感。刘彻便问:刘屈氂,你怎么不说话?

刘屈氂不愿意说话,但愿皇上看不见他,每逢到这时,皇上肯定又要他说话。刘屈氂说:太尉说得有道理,可是……

连刘彻在内都在等着他这个“可是”,不巧刘屈氂咳嗽起来,不停地咳嗽。刘彻挥挥手,让吴福把自己的梨露送与他喝。

刘屈氂又跪叩谢恩,喝了。

刘彻又问张汤:你说,司马迁有罪吗?

张汤看着刘彻,头脑中闪过了许多念头,有些话是正的,有些话是反的,正说、反说,都可以说得激昂,说得很有道理。但张汤想了想,心一横,想说一番别人料不到的话语。

张汤在自己家的后花园里有一个小池塘,池塘里种了藕,养了鱼,张汤一年起一次藕,淘一次塘,把大鱼、小鱼全都弄出来,依次从小到大挨着吃。但张汤又很快地改变了主意,把小鱼养起来,喂些饭粒面渣,第二年再把小鱼放进塘中,秋天再收一季鱼和莲藕。他在池塘上盖了座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小亭子,说是亭子有点儿夸张,更像一把大的蓑棚伞。家人都不敢去那池塘中间,只有张汤敢去,他要踏着三根独木搭成的桥才能走到蓑棚伞那里。张汤经常走那独木桥,就悟出了一个道理,只要你看准了眼下,掉不下去,路还是有的。

张汤这一次就认定皇上不想治司马迁的罪,至少是不想治他大罪,可能是反感田蚡的嚣张,可能是喜欢司马迁的文章,也可能是想让朝臣们有个你争我夺的气氛,更可能的是刘彻自己的心中有一个好恶,反正是他不想把司马迁拿下治罪。张汤说:皇上,依我看司马大人写《太史公记》,没什么不好。

刘彻乐了:哦,你是不是弄错了,人要犯了罪,才能问到你,我还头一回听张汤说谁没罪,新鲜哪。

田蚡觉得他有错误了,如果他盯着司马迁的过失,只说他的大罪,司马迁就可能被下狱,那样就可以置他于死地了,但他太过急了些,惹得刘彻不高兴了,刘彻要不想让司马迁下狱,他就白费心机了,他急忙说:皇上,我还有话说。

刘彻说,太尉有话说,话怎么这么多?你说吧。

田蚡说:司马迁写史是犯了大罪的,孔夫子当年就把《春秋》给删改了,他用天子的道理来规定人的行为,这是大事。所以皇上就下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建立了自己的秩序,建立了人间的秩序。可司马迁凭什么写史,他把高祖皇帝写成了无赖,甚至还要和项羽一起吃自己的父亲?写高祖皇帝的丰功伟绩不是高祖皇帝创下的,而是张良得到了黄石公的三卷经书,才使大汉有了这千百年的基业。真是一派胡言。最不能让你容忍的是,他还鼓吹庶民造反,说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看看茂陵街上那些人,每个人的脑门上都写着一个“反”字。他们最喜欢的就是《陈涉世家》里这一句话,大汉天下能成他们的吗?司马迁吃着皇上的俸禄,却干着叛逆大汉的恶行,难道他没罪吗?

司马迁明白了,田蚡手段毒辣,先要把他治罪,再是要把他治死。他原先想好的那些激烈话语没了,心气也一泄而尽,似乎觉得跟田蚡跟那些逼他一死的众官员早就无话可说,他们一心要弄死他,他再怎么解释,也是无用。

刘彻看着司马迁,心里有一个欲望,期望在朝上多些争辩,一旦争辩起来,愿意让所有的朝臣都站出来说话,这时他就能看明白哪些人想什么,做什么。那些低下的头就抬起来了,那些屈服的脸就有了表情,有了渴望,这时他就能看清许多人的内心。最好是争来吵去,双方争得不分高下,争得难分难解,他就能很从容地想明白,究竟该怎么做。

司马迁这人明明一肚子道理,满肚子的学问,怎么说不过田蚡呢?给田蚡一逼一问,就败下阵来,你那个为李陵声辩的劲头哪里去了?刘彻就问:司马迁,说说吧?你是不是写《太史公记》别有用心,犯了大罪呢?

司马迁这会儿似乎不是自己了,他在说话,没有想象中那么理直气壮,没有不眠静夜里那么敏捷,那么痛快,他在为自己辩护,突然觉得皇上是特意给了他一个生机。如果他受腐刑那一次,皇上就这么问他,是不是就不会被下狱呢?感到人生有许多事是重复的,今天的场景好像是昨日的重现,好似旧梦重温。

司马迁说,历史不是史官写的,是人们做下的,不管是轰轰烈烈,还是卑鄙龌龊,都是人的行为。朝代兴衰,生死存亡,人的命运起伏跌宕,冥冥中自有天数。你要是行善,就可能福祉绵长,你要是作恶多端,就可能寿夭命促。史官没什么了不得,他只是拿着笔,静静地记下你的过去。不管是陈涉、吴广,还是高祖皇帝与项羽,都有王者之命。只不过,你那命运只是一闪,最终没有把握住。我写《太史公记》,是述而不作,把听下来的故事写下来,从不自作主张,我不明白太尉大人为什么责备我,也许太尉大人是有一怕吧?

田蚡问:我怕什么?

司马迁说:黄河之水淹了十二年,淹没了几省土地,可是太尉的地就在黄河岸边,每一回决堤都不从太尉的地边决口,我觉得奇怪,这是天意吗?是因为太尉体谅贫苦,救赈孤独,上天给太尉的垂顾吗?不是,我只想问太尉,为什么你那里就不决口呢?

田蚡大声说:我不知道。

司马迁说:我要写史,就不能这么写,我得写明白,太尉田蚡封地鄃,十二年不被黄河水淹,总得给它一句说明,或是太尉的堤防深厚,或是别处有人掘堤放水,或是上天有意眷顾太尉。写明白这一句就是写史人的罪过,那历代史官也都有罪了。

田蚡觉得愤恨,他恨刘彻,假如刘彻不给司马迁解释的机会,司马迁就无法说出这么多理由。司马迁是一个凶恶的人,刘彻就不能把他下狱,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吗?一个被阉了的宦竖就与一条没有生命的鱼一样,就是那穿在鱼竿上的鱼干,没有什么用处,只能警示,让其他的鱼看着,知道它们也有此命运,不然它还有什么用处?他恨司马迁,一定要司马迁一死。他说,皇上,要是司马迁可以随便写朝臣,随便写皇上,史官真就有那么大的权利吗?他写下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也算是无罪,那么像郭解这种人,就更没有罪了。他是喊出来了那话,郭解只是做了那么一点事儿,到底谁的罪过更大呢?

刘彻笑了,说,田蚡,你说得太多了,我说过,司马迁可以写史,你就不必太难为他了,他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司马迁这一瞬间很感动,文人的感动是必用血用生命为代价的,他们宁可在自己的一生中一次次地用心血用生命去付出,去报答主人、恩人,牢记着那一次恩赐,以不尽的热诚对待那恩赐。

其实他也明白,刘彻是看着他与田蚡的争执,认为争执不伤害大汉的利益,不伤害皇上的心情,才大度地放过这件事的。

张汤说,郭解又出来了,卫青一死,皇上大赦天下,郭解就在山西出现了。他在街上出现,且与许多人饮酒,一会儿来一个人,敬他酒,有无数人敬他,郭解就喝得大醉。山西那面的人问,要不要抓起他来?刘彻说,我天天惦念他,为什么不抓?

张汤说,皇上大赦天下,再抓他,有些不便。

刘彻说,没什么不便的,拿他下狱,把他弄到长安来。

郭解就到了长安,成了狱里的贵客。

张汤说郭解,你的侄儿杀了人,你有罪。

郭解笑:他杀了人,自有他顶罪;我有什么罪,你说说看?

张汤说不出来,他对郭解说,你招摇过关,成了皇上的心病。郭解笑说:他心里有病,自然就看我不顺眼。你要心里没病,怎么会看我不顺眼?他拿下我的侄儿,是因为我侄儿杀了人,可我没杀人。

张汤说,你管教不严,就治你这个罪。

郭解大笑:天下尽是贪官污吏,要治皇上的管教不严之罪吗?你敢问罪皇上吗?

张汤叹息,别拿皇上说事儿好不好?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拿你与皇上比,你与皇上是比不得的。你是一介平民,而皇上是天子,你明白什么叫天子,什么叫平民,才明白你的命有多贱了。

郭解说,我不明白,天子也是人,我也是人,人与人不是一样的吗?张汤说,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郭解在狱里呆着,比朱乙在狱里更热闹,每天有许多人去探狱,看郭解。有人在狱外大呼:郭大侠,我看见你了!你在狱里受没受苦?你要受苦,我就砸了监狱!郭解苦笑,他知道,人们又会陷他于麻烦之中了。但他喜欢,他愿意看到人们缕缕行行来看他,感受到人们对他炽热的爱戴。

有人拿来火把,一夜不寐,执火把在狱外苦等,陪他。雨浇湿了火把,却浇不熄心火,人们喊:轵县郭解!轵县郭解!张汤说,为什么不散了呢?在这里闹哄哄的,有什么好处?

张汤对郭解说,你听见了吗?这都是人,都是爱戴你的人,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人会把你送上一条死路?郭解说,知道。只要皇上不顾大汉刑律,就可以处死我,他早就想处死我了。

张汤说,你就不能找一处地方,好好歇息,悄没声儿地过你自己的日子?你就不能做一个平平常常的老百姓?

郭解说,我不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百姓吗?你叫我怎么更平常?

狱里的日子不平静了,许多人来请郭大侠饮酒,郭解这一回不再推辞,天天喝醉。他对狱官说,你听着,我不愿意再说什么生死,你叫他们拿酒来,我天天一醉,你不是更好吗?狱官苦着脸说,郭大侠,你老别叫我难受了,我天天得请你出去走一圈儿,你要不出去,他们会把我活活撕了!郭解说,好啊,我天一亮就出去,再回来时,你就给我酒喝。

郭解喝酒时大唱,唱的都是壮行歌,他唱着古老的《陟岵》,唱得如醉如痴,那歌词是他改过了的———

我爬上山坡,回头望,看见了我衰老的爹娘。
爹啊娘啊你看着我,我何时回家乡?
我爬上山坡,回头望,看见了妻子好心伤,
妻啊儿啊你看着我,我何时回家乡?

郭解唱得回肠九转,唱得如醉如痴,人们在狱外跟着唱,唱得热血沸腾,唱得天旋地转,唱得泪水直流,唱得一条直街上人不行,马不嘶,唱得行人低头泪垂。

司马迁听到了歌声,久久地品味着这歌声,从这热血沸腾的歌声里,找到了人的原始动力,看到了人从黄河边挺直身躯站直腰,傲岸的身体向着世界诉说,向着世界挑战,人就那么一次次地战胜了自己,战胜了自然。他看到了郭解男性的人格,他不屈服,不怕死。但刘彻能置他于死地吗?皇上的心是盼着他死的,他能不顾一切地杀死郭解吗?

刘彻问司马迁,郭解关在狱里了,他会老实吗?

司马迁说,如果是我,我会老实的。

刘彻笑笑,有一点儿鄙视司马迁,你算什么?拿什么与郭解相比?你一个阉割了的宦竖,跟郭解比什么呢?刘彻说,我有时想,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真男人。他敢挺直腰,在山西大摇大摆地走,不怕我,不怕大汉的兵骑,不怕大汉的刑律,不怕大汉的皇帝,他怎么这么傲?他凭什么这么傲?

司马迁说,他不怕死,他最不怕的就是一死。一死能换得皇上的暴戾,他死得也值了,他就是要让皇上愤怒,一怒之下宰了他,他就成了一个千古英雄了。

刘彻说,你在激我,当我是一个很容易激怒的人?我不会信你的,但我还是要杀郭解,杀得他心服口服。你信不信?

司马迁不想再说话,刘彻瞪圆了眼睛看他,等着他说。司马迁有些错觉,认为刘彻很想听自己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也许他想得对,但他很谨慎,经过两次教训,知道帝王是喜怒无常的。他不明白刘彻究竟想怎么做,也无法劝止刘彻。刘彻想对司马迁说说心里话,有时心里有许多话语无法向人倾吐,如果是宫中妃嫔间的琐事,最好是跟吴福说。要是与刘氏诸王之间的麻烦,就愿意对李夫人或是卫子夫说。要是朝廷中事,他就愿意对司马迁倾诉。最奇怪的是,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心里话对东方朔说,他从不对东方朔讲自己的心事。东方朔的嬉笑态度时常影响他的决定,有时事后回味起来不很舒服,但事情过去了,就有一种听从了东方朔劝告的感觉,觉得那个决定不是政由己出,而是由东方朔笑着、闹着、哄着、说着弄出来的。

刘彻说,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吗?就像你写《太史公记》,不是你写的,而是他们做的,做得出来,你才写得出来。做不出来,怎么写?像你写的韩信,就是一个奇人。你知道我最大的难处是什么?就是受委屈,我从小就受惯了委屈,别人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得听许多人的,听父皇的,听母后的,听窦婴的,甚至有时还得听田蚡的。连高祖皇帝定下的大汉刑律都能管住我,我说话还有什么用?就像你写字,你得听历史的,又得听皇上的,还得听田蚡的,更得听平民百姓的,怎么能写得顺心如意?

吴福又来了,悄然而至的吴福有一点儿惊慌。

刘彻说,有什么事儿?说吧。

吴福说,皇上,李广利的三万兵全军覆灭,李广利本人也降了匈奴。

刘彻站起来,很愤怒,司马迁能看到他咬牙。李广利怎么会降,他为什么要投降?三万兵马就没有一个人回来吗?

吴福说,三万人被困在沙漠,没有水喝,喝马尿,宰了马匹喝马血,最后是给匈奴一个个扯着拽出了沙漠。

刘彻说,李广利没死,他为什么不死?刘彻这会儿又想到了李陵,大汉出征匈奴,打得匈奴远远躲避,但大汉也折了几员猛将,李陵降了,李广利也降了,一个是他最亲信的将领,一个是他最喜欢的女人的哥哥。李广利怎么会降了呢?

司马迁发现皇上并不感到意外,三万兵马深入匈奴腹地,作战几个月,最后只能投降,这也是李陵的命运。司马迁觉得有许多话要说。

刘彻说,你跟我去,看李夫人。

李夫人哭泣,身子抽动,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骨轻的缘故,还是太多悲痛。她跪下说:我哥哥对不起大汉,我也对不起皇上。她令刘弗陵跪在一边,也哭。

刘彻就笑,说,这是李广利的事,跟你无关。

刘弗陵问,父皇,舅舅投降,是不是很不光彩?

刘彻说,是啊,只是他没法子了。

司马迁知道皇上不愿意发兵,没有持续跟进的援兵,没有粮草,李广利只能失败。这是意料中的事。

刘彻安慰了李夫人几句,说,今夜我就住你这里。

司马迁又不得不看他与女人的亲热,女人的头枕在刘彻的身前,嘤嘤泣泣地哭,哭已经没有了悲伤,只是坚持着一种态度,表明对男人的依赖与期求。

刘彻喃喃地说,别哭了,贰师将军也是很勇猛的,败了就败了,反正我也不想杀你家人的头,更不想伤害你跟弗陵,你放宽心些。

李夫人想着哥哥,李广利对于宫闱事的熟稔与他对李夫人的教诲,使得李夫人在宫中占据了不败之地,如今李广利不在了,她还能重邀旧宠吗?

刘彻说,好好照顾好弗陵,你让他去一趟淮南王刘安的府第,要刘安教教他。

李夫人喁喁耳语,皇上,我也老了,做不得你的宠爱了,你喜欢那些女孩,他们能对皇上好,皇上就快乐,就会过得有滋有味儿。一边说,一边流泪。

刘彻笑说,你会用盐,还会用羊车,你才有滋有味。一说起羊车的旧故事,两人有说有笑,也许有一天,宫内就再也没有羊车了,他们也不会再提羊车了,羊车就像一股轻尘一般烟消云散。岁月是一把刀,能割断云雾,割断生命,割断你的至爱,割得你很痛。

司马迁不喜欢看皇帝与女人亲近,刘彻也知道他不喜欢看,但又偏偏要坐在这里,让他看。刘彻对司马迁说,让你看看朕的美人,你就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做帝王了。刘彻要李夫人起身,只着蝉翼衫袖,曼曼而舞。刘彻把自己的两手放在桌案上,让李夫人来为中书令舞蹈。

刘彻命李夫人站立觯上,沿着觯沿而舞。舞者无心,悲哀而歌,听者有心,漫不在意。他不在意李夫人的悲痛,悲痛只是她自己的,舞与刘彻的心不相谐。为什么要看她的舞呢?这近乎于要看司马迁怎么承受那“蚕室”的苦刑,近乎要看李陵母亲如何吊上房梁,司马迁几乎不能喘息,看着李夫人,对她充满同情。

李夫人慢慢舞着,眼中有泪,李广利成为她心底里的影子,许多时日徘徊不去,她的心里、眼前都是哥哥的身影,久久挥之不去的身影。她苦吟,也舞蹈。她的心痛与刘彻无关,刘彻正满足着他自己的一个估计,他想到了,李广利大败,但他为什么不死呢?他与李陵一样,投了匈奴,他不死,这让刘彻很遗憾。

司马迁想告诉李夫人,舞蹈就不必了,你只要坐在那里,好好问一问皇上,问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派兵去接应李广利?为什么把好好的三万兵派去匈奴,为什么不在意他们全军覆灭?但他说不出,无法说出帝王的王道是如何奸狡、如何认真地摧毁一个人。

李夫人问,皇上,能不能不跳?

刘彻笑着说,跳吧,跳下去,你高兴起来,就会忘了你哥哥。李夫人说,我忘不掉。就流泪。刘彻说,我以前也忘不掉,一直记着我母后,我忘不了她,她死了,我一直以为她没死,夜里睡梦中总是想着她。后来忽然有一天,母后没了,再也不来了,夜里梦中醒时都再也记不起她来了,这可是真的忘了。你能忘了李广利,你得忘了他,我也得忘了他。

李夫人哽咽着说,是,我要忘了他,我一定要忘了他。

刘彻命令司马迁去向太子戾报告李广利全军覆灭的消息,并要他听听太子对这件事怎么说。司马迁走出来,正遇到东方朔,他说,皇上要我对太子说李广利降了匈奴,听太子怎么说。

东方朔说:很难,不管你怎么说,都说不明白。

司马迁问,我能不能帮太子?

东方朔说,你无能为力。

司马迁很少看见东方朔正经起来,东方朔一正经就意味着灾难要降临,意味着一件事非常棘手,一筹莫展。他看着东方朔,东方朔也看着他。历史与智慧给不了现实以任何帮助,两个人只能默然相对。

太子戾说,太可恨了,李广利竟然投降了匈奴,看来父皇说得对,当初父皇杀李陵全家,我就不愿意,还真是有人学他。

司马迁不语,太子的智慧真的太难与刘彻相比了。

太子戾又说,中书令大人,你看我要不要去见父皇,对他说一说,要他别怪罪李夫人,别责怪弗陵弟弟了?

司马迁心中叹息,太子老成,老成就是愚笨,直至这时他还看不到危机,以为李广利一降,刘弗陵会受责难,这想法真是愚蠢。但又旋即释然,就是他自己,要是没有东方朔点拨,他也看不透其中玄机,也弄不明白刘彻为什么要派三万兵深入匈奴腹地。他没法对太子说什么,就说,皇上这会儿正不舒服,太子还是不要去见了吧?要是太子想去,去见见李夫人和弗陵王子,那是最好。

司马迁回来了,刘彻问他,太子都说了什么?

司马迁说得详细,但面无表情。司马迁觉得自己近来也学会了奸猾,有时扪心自问,就检讨自己,是不是学坏了?其实也不是,世道是坏的,人心也就是坏的,他就不能不坏起来。

刘彻沉吟了许久,就问:司马迁,我派李广利率三万兵深入匈奴腹地,你怎么看?

司马迁假装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皇上,我要写史,就会指责你,说你这一次对匈奴用兵,是劳而无功,劳民伤财。

刘彻很满意这个回答,他说,好啊,你就这么写,我的心很宽阔,你写我的错失,这是事实,我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