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三十三章


刘屈氂去狱中看任安。

任安双目炯炯,像一头暴躁的野兽在监栏内来回走。他对刘屈氂诉苦,为什么要拿下我全家,我犯了什么罪?太子给我节杖,我能不受吗?长安城暴乱,我能不管吗?太子在长安宫生乱,我能走进皇宫吗?我接了太子权杖,可不能听他的命令,皇上命令北军只听命皇上,不听别人的。我只能不听太子的命令,太子有罪,我没罪。为什么把我下狱?

刘屈氂好脾气地说,你该明白,这件事儿说不清,得有人替你说话。我替你说了话,但皇上不信,有一个人说话,皇上肯定会信的。

任安说,你说的是谁?

刘屈氂说,司马迁。他虽然只是一个中书令,但比我们都得宠,皇上最喜欢他,每天跟他在一起,要是他肯替你说话,皇上就能放过你。只是……

任安明白刘屈氂有些话不便说,司马迁虽然能说上话,但他未必肯替任安说话。一次“李陵之祸”就足以使他成为惊弓之鸟,何况这次是“蛊人之祸”和“太子之乱”两大事件缠在一起,事后皇上没处罚文武百官,只拿他这个北军使者开刀,他真是冤屈。

刘屈氂可看得清清楚楚,任安是一匹死马,跟任安牵连上,就无法可救。刘屈氂告诉任安,司马迁能救他,就是想让司马迁再来趟一次浑水。他说,司马大人未必会帮你,他如今是皇上最喜欢的人,最亲近的人,怎么能在乎你呢?

任安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被关在监牢内,我到处求人救他。他欠我的情,他该救我,他该救我。

刘屈氂很同情任安,他说,让你的亲友去求他吧,你的案子至今还就只关起了家人,没株连九族。不求司马大人,你的族人不免一死。只是司马大人会不会帮你,我就不知道了。

任安说,他会帮我的,会的。我救过他,他也会救我。

东方朔要走了,临走之前最重要的是与刘弗陵告别。当东方朔来到宫中见刘弗陵时,他真是没什么话说。

刘弗陵说,师傅要走了,舍不得你。说着就落泪了。

东方朔说,我只是教给你玩呀,给你听故事,从来没真正教你如何做太子,我不是你的好老师。

刘弗陵说,师傅教我的都是最重要的。师傅教我斗蟋蟀,就把宫廷里的争斗讲得明明白白。师傅教我玩,就把跟匈奴的战争讲得清清楚楚。师傅,你是我的好老师。

李夫人出来了,对东方朔说,我要感谢你,能不能请你单独一宴?

东方朔笑一笑,还真就答应了。

暖阁里只有东方朔与李夫人。李夫人说,东方师傅,我要为弗陵拜你一拜。说着就流下泪来。东方朔饮酒,喝得微醉。李夫人说起李广利就流泪,是哥哥李广利告诉她,东方朔是弗陵最好的老师。她听信了,果然是这样。哥哥告诉我,他走以后,不会回来了,不是死就是流落在匈奴,哥哥说我对他怎么样,就对你怎么样。我要跟你亲近些,你怕不怕?东方朔摇头,他不怕。李夫人脱下东方朔的鞋子,解下他的长袜,两个人坐在席上,双脚相抵,两手扯着。李夫人眼中噙泪说,我跟哥哥就是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她又抱住东方朔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说,你就像李广利,是我的哥哥。

东方朔还从没被女人这么抱过,何况是一个绝色美人?又何况是皇上的女人?!他就眯起眼睛。他是男人,就也动心,伸出手去,抚摸着李夫人的面颊。李夫人比他年轻,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要走呢?你要不走,就可以做太子的师傅。皇上喜欢你,太子信任你,你不走,就会做当朝丞相。我想一直照顾你,拿你当我的亲哥哥,那样好不好?

东方朔笑一笑,说,弗陵做了太子,皇上就不必用我了,会请公孙弘教他,这样不是更好吗?他没说明,刘彻是想用公孙弘来与刘屈氂相峙,那样刘屈氂就不能独断国事。

李夫人柔柔地说,你不必走,到蓬莱去,能看到什么?找不到神仙,你就只能做一个孤单的老头子了,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你是弗陵的师傅,又是我的哥哥,你能放心地走吗?我哥哥走时告诉我,要我听你的,你走那么远,我怎么听你的?看也看不到你,怎么听呢?李夫人伸出手,抚摸着东方朔的脸。这是一张能够做出各种表情的脸,这张脸很真实地被感动着。

东方朔说,你可能不明白,你能听我的,我就为你最后出一个主意吧。只是你先出去,给我一张帛,给我一些我要的东西。

李夫人出去了,站在长廊里,问自己是不是疯了,要是东方朔真的留下来,自己能跟他亲近吗?人人看不起他,他只是一个皇上身边说说笑笑的小丑,自己真能委身与他吗?看来是太想李广利了。小时候伏在李广利的背上,两只小脚给用绳索系着,李广利背着她走进长安。到了晚上,她喊腿疼,李广利就用一双手抚摸她的腿,她睡着了,一醒来李广利还在抚摸她的腿。她问,你为什么不睡?李广利说,得把你的骨头扯直了,不然长大成了罗圈腿,难看。她的腿很直,每晚入睡,她就并紧两腿,伸出手去,向前伸着,好像又与李广利脚对脚,手拉手坐着,然后她就用两只手去抚摸自己的双腿,轻轻地叫几声,哥哥,哥哥,然后再叫李广利,李广利,她就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李广利走时说,你就拿东方朔当是我,她有点儿明白了,想到刘弗陵做太子,一定得有一个师傅,有一个一心为他筹划的人,这个人当然最好是东方朔。李夫人站在这里,只想着一件事,要留下东方朔,别的什么都不想。怎么能留下东方朔呢?她有什么最好的东西可以留住东方朔呢?想了许久,决定把自己送给东方朔。她不在乎刘彻,她给刘彻弄了一辆羊车,让刘彻乘羊车巡幸。她心里想的是,你这头猪,坐羊车去找女人吧,不用来找我。她要和东方朔淫乱,一想到刘彻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一阵激动,一阵轻松。她回到屋里,东方朔已经做完了一个玩具,用帛纱做成了一只鸽子,鸽子眼是红宝石,这鸽子栩栩如生。东方朔说,送给你。

李夫人心里一阵热,东方朔是个好男人,他能给别人消愁解闷,自己必定情感丰富。李夫人笑,依偎在东方朔的身上,轻声说,你别走了,你能进宫,常来看我,好不好?

东方朔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说,你可能吃一些苦,你也会很寂寞,以前那些都不值什么,以后就不一样了。你儿子会做大汉天子,要不了多久,你只能为了儿子,甘受寂寞。东方朔的眼里也有火,他与李夫人站在一起,两人个头儿差不多,李夫人显得更娇小玲珑。

李夫人想与东方朔说说心里话,尽量说得温柔些,亲切些,说起李广利小时候背着她上长安,说她自己悲苦,问东方朔:你不能背着我,走一段路吗?

东方朔说,你说错了,不是我背着你走,而是刘弗陵背着你。

李夫人笑一笑,你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李夫人就走过去,双手搂住东方朔的脖颈,说,你就背着我走一圈,让我快活快活。

东方朔就背着李夫人。

李夫人抚摸东方朔,说,你像我哥哥。

东方朔不语。

李夫人把头贴在他的肩上,说,你是我哥哥。

东方朔还是不说话。

李夫人伸手掐他一下,说,你做不做我的哥哥?

东方朔笑了,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只乌龟,它想把自己的儿女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然后再好好地养大,就跟所有的乌龟一样,来到沙滩上产卵。产卵之后,所有的乌龟把卵埋好,回到大海里去。它不放心,总回来看,一看吓坏了,可了不得,那么多的长嘴鸟在那儿啄蛋吃。它就跑过去把自己的儿女挖出来,放在龟壳上,驮着走。它说:我要保住你们,要保住你们。龟壳上只能放一个蛋,还放不稳,它就想了一个法子,把自己的龟壳上弄满了沙子,然后放上四个蛋。把这些孩子带到大海里去,一边走一边说,我要保住你们,我要保住你们。沙子流淌下去,卵就掉下来,它再往背上放,就敲破了。它哭了,更疯狂地回来搬运龟卵,直到把所有的龟卵全部弄碎了,它还是念叨着,我要保住你们,我要保住你们。

东方朔把李夫人放在了一边。

李夫人问,为什么讲这个故事?

东方朔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说,别做那只乌龟,不然只能粉身碎骨。

李夫人很扫兴,想与东方朔亲热,给她带来冒险的快活,她心跳加快,热血涌流。女人做事只要横下心思,就一门心思一往无前地去做,不像男人那样徘徊四顾。东方朔这么理性,真让人憎恨。

东方朔把那只绢帛做成的鸽子放在她怀里,说,你叫我一声哥哥,我送你一只鸽子,皇上真要不行了那天,你早早把这鸽子拆开了看。东方朔告诉她,这鸽子要拆开,就要先拿下鸽子眼里的红宝石,然后再撕碎,不然只要一动,鸽子就会自行烧毁。

东方朔走了,给李夫人留下惆怅,懊悔。李夫人每次想到他心里都痛。东方朔不是李广利,不像李广利那么宠着她,爱她。一个男人要真是太聪明了,也许就不懂得什么是爱了,也不会怜惜你。像东方朔这种人,把自己的精力全都用在讲故事上了,难道她像那只愚蠢的海龟,把所有的孩子都放在背上,直到全都弄死了为止吗?

快要写完《太史公记》了,这些天司马迁很不安,把妻子编织的那些五色彩绳放在枕头边,不断地抚摸着它。夜里他时常睡不着觉,就起来抚摸竹简,竹简堆得像山一样高。大部分竹简都是田蚡送的。他有点儿奇怪,田蚡既然那么恨他,为什么送给他这么多精美的竹简?难道田蚡也对他写《太史公记》很是赞许?他抚摸着竹简,像抚摸着自己的儿女。心中想着那几个孩子,那是他的儿子,是司马氏的后代,他不能去看自己的儿子,甚至不能对人说自己还有儿子。眼下这些竹简是他的心血,有的竹简上还有老妻亲手编织的绳索。他抚摸着竹简,把席子扯到竹简堆旁,闻着竹篾的清香和墨的臭味,香甜地睡着了。

任安的亲属三十多人从长安出发赶向茂陵,一路上呼喊着,请求中书令司马大人救任安,所有的人都站在司马迁家门外吼着,叫着,请司马大人出来说话。

司马迁没法儿去上朝了。

朱乙问,要不要请人来帮忙,把他们赶走?司马迁摇头。女儿问,要不要出去见他们?

司马迁还摇头。

朱乙说,我去跟他们说,叫他们散开。

司马迁说,你不能去,就坐在这里好了。

围观的茂陵人越来越多,他们对司马迁有好感,司马大人能写出《淮阴侯列传》,能写出《郭解列传》,一定是个豪爽之人,怎么能把朋友扔在监牢之中,眼看着他受族灭之罪呢?他一定会像郭解,为了朋友,宁可粉身碎骨。茂陵人都来看,他们渴望看到一个仗义执言的、嫉恶如仇的司马迁。

可司马迁迟迟不站出来,他难道不明白任安的冤枉吗?他就不能替任安说一句公道话吗?他虽然不是重臣,但站在皇上身边,他就是宠臣,能随时跟皇上说话。替任安说几句话,就这么难吗?

任安的家人流泪了,哭泣着诉说当年司马迁下狱时,任安是怎么去求刘屈氂、求田蚡的。他们只有十万钱,全都拿出来去救司马迁,为了救他,任安亲自去求情。可现在看看司马迁这人,他还是个人吗?他心太硬了。

人们砸着大门,呼吼声响在家人心底。杨敞说,这样不行,不如就去请北军,把他们赶散吧?

司马迁不愿意,他对不起任安家人,怎么能再去喊来北军驱散他们呢?他不想把事情闹大,皇上知道任安家人来闹,一定对任安不利。他也不能走出去,他不会像田蚡、刘屈氂那样做事,无法把话说得婉转。他对不住任安,只能对不住任安。

朱乙说,大人就出去,告诉他们,任安只能一死,家人也可能受到株连,让他们死了心吧?

司马迁绝不愿这样做,他不能去说,死也不愿去说。救不了任安,也绝不做助纣为虐的恶人。

茂陵人愤怒了,砸碎了院门,扑进院内,扔石头把司马迁的马给砸死了。两匹马哀叫着,马头流血,无数块石头砸在马头上,砸死了马。茂陵人把他的车也给拆了,两只车轮挂在墙上,表示这里要么是一个修车的铺子,要么是一个败坏人伦的坏蛋。车轴给劈了,车厢给扣在大门上。

人们过来砸门,女儿急了,说:我去。她就站在众人面前。

茂陵人不着急,等着看她怎么说。

女儿说,任安叔是我父亲的好友,也是生死之交。

众人笑话她,生死之交就这个样啊?

女儿说,任安叔入了狱,是陷入“蛊人之祸”和“太子兵乱”两个大案中的,我父亲帮不上忙。

茂陵人就乐,你父亲是个啥?没卵子的玩意儿,怎么肯帮任家?你说他给人家割了卵子,还兴冲冲地做官,哪能帮别人呀?能帮他自己就不错了。人们嘲笑司马迁,连个男人都不是的家伙,怎么能做出仗义执言的事儿?他是一个败类,可惜了,写出那么好的文章,做人差得要命。

女儿觉得她无法面对这些人,人们愤怒了,向她抛石块。朱乙扑出来,大喊,不能伤着她。

杨恽很生气,外公不是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吗?为什么不站出去,告诉这些人,他要为任安说话。他为什么不站出去?他怕死吗?杨恽就悄声问司马迁:你怕死吗?

司马迁笑了一笑,我不怕死,写完了《太史公记》,我一定会死。

杨恽说,那你就不写完,总也不写《武帝本纪》,不就行了?

司马迁说,我想好了,一定在皇上死前,让他看到《武帝本纪》。这个想法是刚冒出来的,也许是他心里早就有的,他是那么在意刘彻,就想让刘彻看一看他写出的《武帝本纪》,让他明白司马迁不怕他,不怕死,敢直言。

杨恽又问,外公,你怕门外那些人吗?

司马迁说,怕,我跟他们说不清。司马迁心有忧虑,他怕刘屈氂和公孙弘会趁机陷害他。刘屈氂一直在设法陷害他,这次会不会趁任安之事让他再入囹圄呢?他不敢出声,不敢站出去。他说,我怕,跟那些人说不清楚,我要死了,你就记住,你可以什么都不怕,只有一怕,就是怕《太史公记》印不出来。

朱乙想要对这些人说话,他觉得自己还是能说明白的。他要用感情来感动大家,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司马迁写一部《太史公记》,是彪炳千秋的大业。他说:你们听着,没有谁比司马大人更正直了,你们也知道司马大人写下的文章,那些文章会比我们活得更长久,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个吗?司马大人的文章比他的生命都重要,我们就别烦他了。

有人笑,听说过有舍了生命也要仗义执言的人,就像郭解那样刚烈的男人,谁会像他司马迁这样,做一个缩头乌龟,不敢做任何事儿?所有的人都大吼:司马迁写别人行,他自己做事就像一条狗。让他出来说一说,他能不能对得起任安?

朱乙大吼: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司马大人这一生做事儿,最是光明磊落,你们怎么能这么诬蔑司马大人?

有人上来扯朱乙,打他,骂他:以为你天天说郭解,肯定也是个男人,谁知道只是一个混蛋,打他!

司马迁走出来了,众人都看他,他们要找的就是司马迁,不是别人。司马迁说: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他突然很冲动,想对众人说田蚡的故事,说窦婴的故事,说东方朔的故事。他很悲哀,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一个人、一件事,知道得越详尽就越无法下笔,无法把那个人写得明白。他对自己提出了疑问,能写得出《武帝本纪》吗?能写得好《武帝本纪》吗?他也明白了,有许多事儿不能写,不能写刘彻修下了这一条通往茂陵的笔直大道,也不能写刘彻总是站在宫墙边眺望看不清的茂陵。有许多事儿不能写,剩下的也就没什么能写的了。

任安家人问:司马大人,请问你是不是我家大人最好的朋友?

司马迁说:是。

众人一阵乱喊。任安家人又问:你入狱时,我家大人是不是送了你十万钱,还去找刘屈氂、田蚡,一心救你?

司马迁说:是。

任安家人更生气了,说:我家大人入了狱,请问司马大人,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去找过刘屈氂、公孙弘,救我家大人了吗?

司马迁说:没有。

众人怒骂。任安家人又问:司马大人天天跟皇上在一起,大人向皇上求过情吗?甘愿一死也要救我家大人了吗?

司马迁不语,他看着那个问话人,那个人的样子不大像朱乙,脸相奸猾,不是一个好家人。能对他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不能说。能对他说皇上怎么说吗?也不能说。能对他讲明白,为了韩城边那小村的几个孩子,他不能再说什么了吗?能告诉他们皇上要他闭嘴,任安必死无疑吗?司马迁什么都不能说,他决心忍受痛苦。

人们见他不说话,更是气愤,有人高呼:他只是皇上的狗,一条没卵子的狗!问他做什么?打他!

污物、石头打在司马迁脸上,他躲避不及。女儿大叫:爹爹,躲开!忽地外孙杨恽大叫,冲出来:你们自称是茂陵人,自称正义,就这么欺负我外公吗?他可是一个老人,他是一个病人哪!他扑在司马迁身上,大叫:打人啦,打人啦!

司马迁觉得伤心,要一个孩子护他,真是可怜,他不敢再动,叫喊着,扯开他,扯开他!女儿像是疯了一样扯开外孙,也扯着父亲不放手,她大呼:有本事去找刘屈氂,找公孙弘,找张汤,找我父亲做什么,他也不是廷尉?!

朱乙大呼:害人啦,你们这么做,就是害了司马大人,你们是作恶!没人肯听他的,人狂怒地扑向司马迁,恨不能生生吞噬他。

司马迁觉得可怕,他瞪圆了眼,只瞅着人。人浪卷着他,卷着朱乙,卷着女儿,卷着杨恽。司马迁这会儿觉得他正在通往茂陵的那条大道上,不是在大道的正中,而是沉入了谷底,再也浮不上来了。身体被挤压着,身上是杨恽,他把杨恽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幸亏他仍是那个侧卧的女人姿势。女儿扑在他和杨恽的身上,最上边是朱乙,朱乙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这三个人。司马迁这会儿就感觉到,人是很悲哀的,当身体被挤压,没了直立的机会,就无法向别人证明自己是人。也许,他会和几个亲人一起活活地被愤怒的人们踩死,挤死。在昏迷前,他听到了一句叫喊:官员来了,北军来了!

他苏醒了,感觉到身边有人,是女婿杨敞在叫:父亲,父亲,丞相来了,来看你了。他就看到了刘屈氂,看到了公孙弘,两个人坐在床榻前,很关切地看着他。刘屈氂说,还好,你醒了,不该住在茂陵的,这地方民风凶悍,人都粗野,住这儿很危险呀。我听人说,是任安家人来找你毛病,要害死你,是吗?

司马迁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不是。

刘屈氂很惊讶,不是这还会是什么人啊?司马迁说,有些人觉得我写的《列传》中,写他们写得不对,就找人来,想要害我。

刘屈氂点点头,说,那一定是你得罪了人,得罪谁了呢?你写《酷吏列传》,得罪了张汤吗?

司马迁说,我还没写完《酷吏列传》。

刘屈氂说,你想护着任安?好啊。只不过他可不像你这么想,你好好想想吧。皇上听说茂陵出乱子了,又派了五千北军兵士来茂陵,你要能说出是谁想要害你,就让北军去拿他问罪。

司马迁笑了笑,说,没人想害我。

刘屈氂安慰他,你不说我也明白,你是不想说。刘屈氂对公孙弘说,你就在这儿照顾他,等明天带他一起上朝去吧?

公孙弘答应了。公孙弘一直没说话,只是很恭敬地听着刘屈氂跟司马迁说话。等到刘屈氂走了,他就站在司马迁的床榻前来回踱步,突然凑过来,拿过司马迁床边那一捆捆的五彩线绳,扯一扯,挣一挣,说:这绳很结实啊!能不能送给我,我要给小孙子放风筝。

司马迁随口说,不行。

公孙弘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行?

司马迁不想说明。公孙弘笑一笑,说,都在一个朝堂上混饭吃,你这样可有点儿不妙,是不是?司马迁心灰意冷,不想逢迎公孙弘。公孙弘坐在床榻边,说,皇上让我来探你的病,我给你带来了良药,你愿不愿意用?司马迁不知道他说的良药是什么,但他摇摇头,这一顿殴打,打没了他的心气,打没了他的骨气,打没了他的信心,但没怎么打伤他的身体。公孙弘就坐在床边,掏出他的“良药”来,一件件儿放下。有一把小刀,一块封蜡板,一小盒炭汁,一把镶着金把手的锥子。公孙弘放下这些东西,司马迁有点儿不明白了,这算什么良药?公孙弘说,这里没有别人,我要是你,就告诉公孙弘,你走吧,我只要做一件事儿,身上就不疼了,心也不难受了,我要用老妻为我编的五色绳,把要全部写完的《太史公记》重新编一遍。

司马迁惊讶地看着,看着公孙弘做。公孙弘说,一定要先编《本纪》。《本纪》呢?当然第一篇要先编《五帝本纪》,然后就是《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对不对?公孙弘一边说,一边拿下《五帝本纪》,工工整整放在桌案上,问司马迁:你要是不起来,这用老妻亲手编织的线重新编好《太史公记》的第一篇,可只能让公孙弘给干了。

司马迁很激动,公孙弘什么都知道,公孙弘跟在刘屈氂身后,他可不像刘屈氂。司马迁颤抖着身子,下了床榻,坐在公孙弘对面,嘴里念叨着:你说,我图什么呢?我图个什么呢?就流泪了,泪如雨下。

公孙弘说,你就图这个,一部《太史公记》,后代人全能记住你,天下从此就有了是非,有了善恶,你不就图这个吗?写完了《太史公记》,你死了,活了,都没什么重要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抄了几份《太史公记》?

司马迁说:三份。刚要说明这三份都是谁抄的,公孙弘打断了他:别告诉我。再抄一份给我,要是有人能印出来,就罢了。没人印出来,我的孙子会印。

司马迁泪眼模糊。公孙弘跟他一样,是跟着董仲舒学今文《公羊春秋》的,他也是一个大儒,得公孙弘这么推重,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公孙弘对他行礼,说,编一套《太史公记》给我,然后你就不怕死了。谁杀了你,那算什么?

司马迁与公孙弘这一晚上彻夜没睡,两个人说着《太史公记》,谈着当朝的这些权臣,说着东方朔、李广、李陵,心很贴近。公孙弘告诉他,大汉的兴旺日子过去了,慢慢会衰落下去。刘屈氂心术不正,他之所以愿意出来,就是要太子刘弗陵不再跟着刘屈氂走。司马迁突然觉得,人生或许还有些希望,东方朔走了,还有公孙弘。他想了好半天,才问一句,我不明白,你这么清醒,皇后为什么会死?

公孙弘说,我当时劝过她,她自己不必死,可她说卫青死了,太子也死了,她活下去没有什么意思了。我没有强劝她,因为她死在“太子之乱”中,比后来死在冷宫里更悲壮。

司马迁明白了,公孙弘又是一个东方朔,他也许不是东方朔,是窦婴,是灌夫,是田蚡,是司马迁。他很高兴,刘屈氂独断专行的日子不会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