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几个方士很忙,为刘彻配制长生不老仙药。一个方士叫做游水发根,他告诉刘彻,巫神能够治病,刘彻就让他把巫神请来,请到宫中。
游水发根很有本事,宫殿内无人,偏能听见许多神仙走来走去,能听见神仙谈笑,可就是看不见人。
刘彻急坏了,看不见人,怎么跟他们恳求长生不老仙药?
游水发根说,皇上不能着急,这种事儿急不得,要靠缘分。刘彻大怒,什么急不得?你不急我急,弄不成神仙,我就斩了你!游水发根就在帷帐外跟神仙对话,神仙要刘彻别急,说他有仙缘,早晚会成仙。刘彻就请求神仙现身出来,见上一面,神仙不愿意,刘彻就始终见不到神仙。吴福对司马迁悄声说,司马大人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司马迁点头。
吴福笑说,这是东方朔大人告诉我的,他还弄了一回,说有人会用肚子说话,叫做腹语。
司马迁说,有一个词叫做“腹诽”,现在的人都把这意思说成是心里头猜忌别人,实际不是。古人都会这个法子,一旦要说人的坏话,不好意思直说,就用这种腹语说话。
刘彻要方士们一定炼出长生不老药,栾大就带领方士们日夜炼制。刘彻问司马迁,你写好了《武帝本纪》没有?他有点儿不耐烦了。
司马迁说,正在写。
刘彻说,好啊,写出来给我看,我想看看你把我写成什么样子?
司马迁不敢说,他想说你是个什么样子,就会写成什么样子,但他没敢说。
张骞死了,勿思带着那个长寿侯来求见刘彻。
刘彻让勿思来见,勿思带着孩子,一身素孝,她没哭,一滴泪水都没有。她对刘彻说,张骞死了,他对不起皇上,他的儿子能替皇上做事儿了,我要他什么都别学张骞,只学他忠于皇上。
勿思穿着粗麻孝衣,竟有一种出奇的凄伤美。刘彻想要跟她说几句话,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女人吗?或许她还会就皇宫里的事儿,对刘彻说点儿什么,他有一种冲动,要与勿思好好地说一说。但他忍受住了,他能做一个大汉的好皇帝,也能够做好一个人。依照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克制自己的兽欲。有时他觉得,他应该无所不能,有时又觉得很多条律限制了他,让他什么也做不了。成了神仙就好了,神仙就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不生不死。他还有一点儿在乎,在乎司马迁。他怎么写自己呢?没想到司马迁肯答应他,能让他见到《武帝本纪》。这么轻松就答应了他,这让他有点儿意外。他忍不住问司马迁,你要写刘陵吗?
司马迁说,我不写刘陵。
他再问,你要写勿思吗?
司马迁回答,我不写勿思。
刘彻点头,不写刘陵,不写勿思,这让他若有所失,又觉得有点儿轻松。他说,好。不写这两个女人,就少写了他的欲望,他有点儿赞同,又有点失望。他心里很矛盾,既愿意司马迁把他写成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又想让司马迁把他写成一个有真情实感的人。史书记述的帝王,总是这样,有雄才大略便无真情实感,有真情实感就没有雄才大略,雄才大略是说一个好皇帝,真情实感就描述了一个人的荒淫。
刘彻说,你把我写出来,给我看,我要看。我活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事儿,你把我写成什么模样?
公孙弘觉得自己太不舒服了,为什么刘屈氂事事都要过问?连自己给刘弗陵讲什么,他都想知道,那还不如让他来教刘弗陵好了。
刘屈氂跟公孙弘讲了半天,讲他当初是如何教太子的。
公孙弘不以为然,还说你教太子的事儿,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把太子教成了一个笨蛋,一个蠢货,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可说的?
刘屈氂看着公孙弘,公孙弘很谦恭,只要刘屈氂说一句话,他就说“是”。刘屈氂心里可不相信,他讲完了,突然问一句,你觉得我做太子的师傅,是不是合适?
公孙弘觉得很为难,想了想说,不合适。丞相管理国家大事十分合适,教太子就不合适。
刘屈氂说,是啊,是啊,我教太子不合适,不如你合适。
公孙弘很忙碌,许多学《公羊春秋》的人拜他为师,时常到他府中,很恭敬,很谦虚地向他求教。这些人品行端正,不图为官,只想着如何做学问。公孙弘就一心想提拔他们,朝中渐渐多了些学者,都是像公孙弘一样喜欢读《公羊春秋》的人。
公孙弘想,刘屈氂的人占据了很多高官,他要慢慢把这些人弄掉。刘屈氂老了,不能直接去搞掉刘屈氂,刘屈氂的根子还很深,一旦有机会,他就搞垮刘屈氂。他想可不可以利用司马迁呢?他摸不清刘彻对司马迁是什么态度,如果刘彻喜欢司马迁写的《武帝本纪》,他就有话说了,他一定要先读一下《武帝本纪》。
司马迁这些日子正在写《武帝本纪》,写《武帝本纪》很痛快,他不知不觉地就进入写皇上如何信任方士,如何巡幸、封禅,写那些刘彻被方士们欺骗的故事。他觉得很解恨,人们会看到一个不同寻常的汉武帝,看到一个自大狂妄,又一心梦想成仙的汉武帝。他写得很流畅,很快乐,他写汉武帝用大兵征战匈奴,这是“多事”。对外频繁战争,弄得劳民伤财。对内大兴土木,挥霍无度。财政无法支持,就一心找钱,像桑弘羊这样的大臣就得到重用,像张汤这样的酷吏就有事儿干了。
司马迁写得非常痛快,他能看到大汉从今天开始就会渐渐地走向衰亡。他写得激愤,竟然没有发现公孙弘已经进来了。
公孙弘坐在他身后,看他写的《武帝本纪》,看得出神,等司马迁发现了他,公孙弘已经差不多看完了。公孙弘神色不安,搓着手说,子长,不能这么写,不能这么写,你改一改,改一改好不好?有许多事儿,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就写活了,写史也要有方法呀。你写皇上喜欢神仙,是因为他太劳累了,想不这么累;你写皇上大兴土木,是因为各国来朝,大汉要树泱泱大国的形象;你写征战匈奴,是大汉从此成为强国;你写皇上用桑弘羊、张汤,使天下少了许多奸狡之徒,这么一写,不就行了?
司马迁看着公孙弘,学《公羊春秋》的人怎么是一个软骨头,他很失望,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写?
公孙弘说得很快,也很有道理:文字是干什么用的?是侍候帝王的。古人说仓颉造字时,鬼神皆哭。问鬼神哭什么?鬼神说,人会写字了,从此就不服鬼神管了。可又有谁明白,你写的字不服鬼神管了,可还有人间帝王管你。史官是干什么的?是奴才,奴才能随便写主子吗?你随便写皇上,想不想要你的《太史公记》了?你把高祖写成了无赖,又把武帝写成了傻瓜,皇上一定会杀了你。
司马迁有文人的脾气,总是心存侥幸,不舍得自己的文字,文字就是骨气。只要祸事没来,想着盼着或许祸事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一旦大祸来临,又总是犹豫徘徊,远没有武人那样宁死不屈。司马迁横下一条心,说,我不改。不就是死吗?他心里隐约感到,从父亲在洛阳病重那时起,他跟刘彻都一样在等待着这一篇《武帝本纪》。他等来了一场场祸事,刘彻等来了日渐衰老。司马迁早就死过几回了,刘彻不让他死,把他从死亡中拉回来,就为了看这一篇《武帝本纪》。好啊,就给他看吧!
公孙弘有点儿着急,把武帝写得这么不堪,这本书就难印出来了。他原来想过,亲自去校订《太史公记》,他的名字就会和司马迁排在一起,也会传诵万代。可这一下子完了,一篇《武帝本纪》就是一把杀人刀,既杀了司马迁,也杀了他,杀没了他的盼头。公孙弘很生气,说:你写了一生,再加上你的父亲,你的祖先,多少年的心血,都因你这一篇文章给葬送了,不觉得可惜吗?
司马迁早就深思熟虑,他说:后人看《太史公记》,先看这篇《武帝本纪》。我要是只会讨好,《太史公记》又有什么用呢?
公孙弘说,我这么劝你,你也不听,你把这一篇交上去,有一个刘屈氂推波助澜,皇上一定会杀了你全家的。
这天夜里,司马迁叫女儿、杨恽、朱乙进自己屋内。司马迁桌上放着三卷竹简,这是他亲手抄好的《武帝本纪》。他用老妻编织的五彩丝绳,把竹简重新编了一下,竹简紧凑,结实,翻卷自如。他说,我写完了,最想听听是你们的。司马迁头一次念自己的《太史公记》,而且是念整整一篇,三个人听着,听得血脉贲张。
朱乙流泪了,说,好,好文章。
女儿说,有这一篇文字,我司马氏就有了千古贤名。
杨恽说,外公,给我一本,我去收藏起来。
不想对他们讲,但必须讲。司马迁说,《武帝本纪》一出来,我就只能一死了。我这一辈子,早就该死,可这回会连累你们,我要你们都离开我,马上离开长安吧,找个地方避祸。他又对朱乙说,朱乙,我还求你一件事。
朱乙流泪,他这会儿觉得,司马迁就是韩信,就是朱家,就是郭解,他不畏生死,不畏强暴,皇帝就是割去了他的卵蛋,又有什么了不起?朱乙跪下,哭着说,主人,给我一卷《武帝本纪》,我走,我死了也会保住它,主人不必求我。
司马迁很悲壮,他说,我不是求你这个,我只求你一件事儿,你弄那个玉石小瓶给我。这回两个小孔里都装上毒药,别给我弄麻药了,就是一死又算什么呢?你带着《武帝本纪》走吧。
朱乙走了,司马迁对女儿和杨恽说,他们可能会和自己一样,为《太史公记》这本书送了性命。
女儿笑了笑,没说话,她虽是嫁给了杨敞,但还是非常骄傲,骨子里有司马氏的狂傲。
杨恽说,只要他杀不了我,我就要把外公的《太史公记》印出来。几十年后杨恽成为一个衰弱的老人,当他抱着印出的《太史公记》时,竟然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司马迁要他们走。女儿说要陪着他。司马迁说,不必了,有这些竹简就足够了。
女儿回到了家,对杨敞说要离开长安。杨敞不愿意,在长安过得好好的,干吗要离开呢?杨忠也不愿意。杨敞说,把那篇《武帝本纪》拿来给我看看。杨恽说,还没写完呢。杨敞冷笑,别跟我说假话,我一看你俩要走,就知道《武帝本纪》写完了,拿来我看。女儿对杨恽摇头。
杨敞急了,你爹写一部书,弄得我们几乎家破人亡,还想干什么?总不能皇上砍去了我脑袋,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吧?拿来我看。杨恽只好把这本《武帝本纪》给了他。杨敞看了一遍,手都吓哆嗦了,他对司马迁的女儿说,你爹疯了,你爹是个疯子,他以为他是谁,他想干什么?大汉天下是他自己家的?皇上是他亲儿子?他敢这么写,真是疯了!
杨恽想要回《武帝本纪》,杨敞笑,温言款语,你让我再看看,我想过了,你外公在皇上身边站着,站了这么久,也许他是对的,他猜中了皇上的心思,皇上不会把他怎么样,我是有点多余吧。我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这天晚上,等司马迁女儿、杨恽、杨忠都睡着了,杨敞就冲出来,驾上车去找刘屈氂。
在相府外,杨敞很费了一番周折。
门房骂他是疯子,夜半敢敲相府的大门。杨敞央求他,说“蛊人之祸”你知道吧?“太子之乱”知道吧?“淮南王造反”知道吧?还有更厉害的事儿,你要不去喊醒丞相,出了大事,你想不想让丞相活活打死?
门房就连连点头。杨敞说,你去喊丞相可能会挨骂,可过后丞相不会怪你。你要不去,我明天就说是你误了大事儿,丞相会不会把你活活打死?说着这话,杨敞还送给门房一些钱,门房就乐了,替他去通报。杨敞说,你就说司马大人女婿杨敞求见,有重要事儿要禀报丞相。
刘屈氂只能起来,来听杨敞说什么。
杨敞很有把握,他要向刘屈氂禀报,要告发司马迁。他对自己说,这没什么,没什么,不就是为了救杨家人吗?司马迁写《太史公记》跟我们有什么干系?杨家是名门,不能跟着司马迁一起死。
刘屈氂问,你夜半三更的找我,说什么呢?
杨敞说,《武帝本纪》写出来了。
刘屈氂很生气,写出来就写出来了,干我什么事儿?
杨敞说,真的写出来了,看《武帝本纪》就知道,司马迁真是有胆子,他竟敢那么写皇上,他要不要命了?他是大逆不道啊!
刘屈氂说,拿来我看。
刘屈氂看竹简,杨敞只是静静等着,刘屈氂没有表情,只是看。他心想,皇上等了许久,要看这个,司马迁写完了,皇上看了,会怎么样?一定要杀了司马迁,把他全家下狱!杨敞来意,他也就明白了。他笑一笑,问:你可是司马迁的女婿啊,你这么做,不是把你的岳父给出卖了?杨敞说,他出卖了我们!写史就写史,可他是怎么写的?皇上有他写的那么差吗?他是诬蔑皇上!皇上看了这个,要诛灭九族的,我们杨家还有什么希望?他不想着我,我干吗要想着他?
刘屈氂说,你要怎么做?敢去皇宫告司马迁吗?
杨敞说,我不敢告,我只求丞相,救我一家,要是真出事儿了,别拿我杨家下狱,是我首告司马迁的,好不好?
刘屈氂说,好啊,好啊,我就把这个交与皇上,看皇上怎么发落吧?
杨恽问父亲,我的那篇《武帝本纪》哪去了?
杨敞说,我没拿你的《武帝本纪》。
杨恽大惊,你把我的文章拿到哪里去了?说着就有了哭声。
杨敞说,跟你说实话,我把它拿给丞相了。
杨恽流泪,你出卖人,出卖外公,出卖我!
司马迁女儿出来了,说:我知道你会这么做。她扯住大哭不止的杨恽,要杨恽别哭了。把杨恽扯到屋里劝他,告诉他,你听我说,《武帝本纪》没了,就没了,别说出去。杨恽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司马迁女儿说,司马氏一家为了写史,可以粉身碎骨,可杨家不能。你父亲性格懦弱,你就别逼他了。杨恽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做。司马迁女儿说,我们走吧,离开长安。
她收拾衣服,杨敞进来了,看他们收拾,问:你们要到哪儿去?我可不想离开长安。司马迁女儿说,父亲会死的,司马氏家人都会一死。你背叛我父亲,是想保住你杨家人,我也不想说什么,只是觉得你有些可怜。
杨敞不再争辩了,跟着家人上了车,离开长安。
刘屈氂拿着司马迁的《武帝本纪》,准备呈给刘彻看。但要进宫时,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把他拿给公孙弘看,看公孙弘怎么说?
公孙弘慢慢地看,问:丞相想怎么办?公孙弘凝视着司马迁妻子编织的五彩丝线,心中有点儿遗憾。刘屈氂把《武帝本纪》一递上去,司马迁必然获罪。
刘屈氂沉吟好久,没有说话。夜里,当杨敞离开丞相府时,刘屈氂看着《武帝本纪》,久久不能入睡,觉得人心险恶,实在是太险恶了。杨敞能亲手把《武帝本纪》送来,就是想置司马迁于死地。只要把《武帝本纪》递上去,司马迁就只能一死。刘屈氂犹豫了。好几次他都想治死司马迁,但这一次他不想那么做。想起了许多天前,在朝上见到刘弗陵,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叫刘弗陵太子。刘弗陵凶狠地瞅了他一眼,拂袖而去。刘屈氂当时就在那里呆站了半晌,心里很不舒服,也有点不知所措。刘弗陵恨他,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太子为什么恨他呢?要是没有刘屈氂,刘弗陵还做不上太子,但因为有了刘屈氂,做上了太子的刘弗陵反而仇恨他。他就想到了公孙弘,如果刘弗陵问公孙弘,杀害太子戾和皇后的人是谁?公孙弘会怎么说呢?刘屈氂不寒而栗。
他曾经听张汤说过田蚡的故事。张汤告诉他田蚡自尽时,先把他府内池塘里的鱼都捞出来,用鱼竿贯串起来,在池塘排成一圈,连一条小鱼也不放过。刘屈氂那时不以为然,觉得田蚡专横跋扈,死也不肯放过这些鱼,这有点儿可笑,人死万事皆休,还跟这些鱼过不去做什么?可这会儿刘屈氂觉得,死去的是太子戾,而刘弗陵可能是又一个太子戾。
御史大夫来找刘屈氂,曾对他说过一件事儿。公孙弘儿子过生日,许多官员都去祝贺,御史大夫没去。公孙弘在宴席上说,百官中没来的人有谁?列了四个人,这四个人就有司马迁、御史大夫、还有刘屈氂。公孙弘说,丞相德高望重,劳动不得丞相来想下属的事儿。司马大人身担要职,离不得皇上身边。这御史大夫嘛……公孙弘就笑了笑。御史大夫说,丞相,看来我只好去给他送钱了。御史大夫欲言又止,他是去送过钱,公孙弘问御史大夫,丞相的身体怎么样了,年纪大了,就该吃些容易消化的东西,那样才能长寿。刘屈氂把《武帝本纪》交给了公孙弘,他决定要公孙弘去办这件事。
几天后,刘屈氂问公孙弘,那篇《武帝本纪》怎么样?公孙弘说,我正在看。刘屈氂笑了笑,没出声。这天晚上,刘屈氂就去公孙弘家里,公孙弘家里有客,有十几个二千石的官员,坐在那里与公孙弘商议大事。刘屈氂说,人都在呀?就坐下了。这些人一个个脸色不大自在。刘屈氂记性好,别人对他的好处不大记得,一点儿仇怨、一点儿不和都能记在心里,人心就不安。
等只剩下公孙弘与刘屈氂时,刘屈氂说:我来看你,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公孙弘以为他还是要说司马迁的事儿,就说:我看了《武帝本纪》,可惜呀,司马大人是个人才,怎么能让他出事儿呢?
刘屈氂说,有几件事儿想跟你说。第一件事是,有几次要把司马迁下狱,要杀了他,但最后也没杀成。田蚡死了,可司马迁写书的竹简还是田蚡送的,你说田蚡为什么要送他竹简呢?公孙弘说,请丞相教我。刘屈氂说,田蚡不想司马迁死。公孙弘问,丞相把《武帝本纪》给我,要是我也不想司马迁死,怎么办?刘屈氂长嘘了一口气,那就让他活着。
公孙弘又问,要是丞相想要司马迁死呢?
刘屈氂笑了,丞相老了,不想要谁死了。我这一辈子只做了一件坏事儿,就是害死了太子,害死了皇后,天天做梦都梦见他们。我也不知道是皇上想要太子死,还是我想要太子死?我想,我就赌一回吧,就算是皇上心里想的,要太子和皇后一死。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儿做得对不对。太子戾不适合做皇上,这谁都知道,可怎么处置太子,谁都不知道。张汤敢杀窦婴,真是有胆识。可刘屈氂害死太子、皇后,是有胆识呢,还是有大罪,谁知道?
公孙弘心一抖,从来没想到刘屈氂能这么想。太子一死,皇后也死了,皇上没怪罪刘屈氂,就算这件大事儿做对了。他曾经想参刘屈氂,议他不能教好太子,但觉得时机没到,就没动手。
刘屈氂告诉公孙弘,他老了,这会儿也想明白了,早晚会有人奏他一本,那时候奏他的,就该是御史大夫和公孙弘了。
公孙弘急忙说,不会,不会。
刘屈氂说,皇上要想这样,你会做的。为了皇上,为了太子,你会做的。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老了,不想做什么事儿了。一个人一辈子做不了多少大事儿,一辈子只做一件就够了。我做了一件大事,太子被我害死了,皇后也被我害死了,我该走了,不行了。
第二天上朝,朝臣们眼看着刘屈氂吃力地走上宫殿前长阶,身子像要被风刮倒一样,缓慢地倒下,滚下长阶。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官员急忙扶住了他。刘彻喊宫中郎中来为他诊治,刘屈氂痉挛着,说不出话来,他中风了。
刘彻派司马迁和公孙弘一起去看刘屈氂。
刘屈氂躺在床榻上,双眼望天,不看来人。司马迁说,皇上让你节劳养病,不必上朝,好好将息。
公孙弘凑上去,他很谦恭,对着有病的刘屈氂说起了一些事务。有几个省发了水灾,有人提出御史大夫总是结党营私,还有人说茂陵人桀骜不驯。公孙弘有点小心,婆婆妈妈的,一件事一件事地讲,有些事很琐碎,有些事又很重要。
司马迁想,公孙弘这么做就有点儿过分了,刘屈氂病了,病得很厉害,根本无法处理这些事务,干吗要拿这些琐事来烦难中风的刘屈氂呢?
公孙弘说,丞相,我知道你身体不好,但是我处理不了这些事儿,还是请丞相一件一件地指示,丞相觉得可行,就点头,不可行的摇头,好不好?
公孙弘像一个忙碌的仆从,一句句问,一件件记。当他问完了,就把刘屈氂累得满头是汗,也足足过去两个多时辰了。公孙弘说,丞相,你不在时,大事我们做不了,要是皇上决定怎么做,我们就听命。做不了的,就只能等你病好再做了,不然我就每隔两日,来向丞相请示。
司马迁与公孙弘两个人坐在马车上,回皇宫向刘彻复命,公孙弘偎在车上昏昏欲睡。司马迁以为他睡着了,就想命车夫慢一点儿驾车,不料已然昏睡的公孙弘说了一句很清醒的话:快点回宫,皇上等着复命呢。
司马迁问公孙弘,这么总请示刘屈氂,是不是太麻烦?
公孙弘笑笑,说,不麻烦。丞相还在,凡事就得请他决定。
司马迁说,丞相病了,你得决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公孙弘笑一笑,我不知道什么事儿该做,什么事儿不该做。你说这件事儿该怎么办?
公孙弘拿出一卷竹简来,把它交给司马迁。
司马迁头轰地大了,这不是他交给杨恽的那卷《武帝本纪》吗,怎么会落到公孙弘的手里?在他心底里,最后这一卷《武帝本纪》,只应有三本,一本在朱乙手里,一本在杨恽手里,一本在自己手里。虽说他给了公孙弘《太史公记》所有篇什,但还是不想把《武帝本纪》交给公孙弘。他想在交给皇上的那一天,再给公孙弘一份,到那时就是被处死,他也不在乎了。杨恽和朱乙的《武帝本纪》是不一样的,五彩丝线的编法是那种一步一回头的扣儿,这样的书简很容易翻,但卷起来显得大些。当时想,杨恽年纪小,多看一看这篇文章吧。
司马迁真想知道,究竟是谁把这《武帝本纪》给了公孙弘?
公孙弘说,是杨敞,他给了丞相,丞相交给我,要我处置。
再无话说。要处置就处置吧!司马迁已经写完《武帝本纪》,文人的狂傲就又回来了,司马迁的身体没有男人的冲动,他每做一件事,都必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本来他想对公孙弘说,把《武帝本纪》给我,我拿给皇上看。他就想看看皇上看了《武帝本纪》之后,会怎么样?这是他跟刘彻两个人之间的事儿。《武帝本纪》不是他写的吗,不是看得最熟,甚至能背诵下来吗?他怎么又有了陌生感,想不起来他都写了些什么呢?他马上就想到了,公孙弘会和刘屈氂联手,两个人一出手就会把他弄死。他就是又一个窦婴,又一个任安,又一个灌夫。
公孙弘说,司马大人,你说怎么办?
司马迁说得很淡,你是太尉,又是丞相,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公孙弘笑了一笑,说,丞相病了,我抄了一份你的《武帝本纪》留下了,还是你决定怎么办好。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后我再来办这件事儿。
一个月?脑子里一跳,生命的终点就在眼前了,他只能活一个月了?司马迁接过竹简,心沉甸甸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