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当你从竹简之中看出,那些狭长的竹简片,只是局域中的格式与规范,你对生命才有了一种新的体验。竹简弄成了中华文化的根本原则:尺牍。尺牍是文化,它是一种被规范了的文化,一切人的机智都绝不可能信马由缰。文化的根基与表现都必须限制在这尺牍之中,人的能力就有了局限,有了规范,从黄河边站立起的人类就一步步地被限制在规则之中。
司马迁很痛切地看到了这一点,他用人类至今为止最为清醒的目光审视着人类,也审视着自己。突然明白了,一切智谋、狡黠在历史长河面前都显得实在渺小,只能像泥沙一般涤荡而下,连一个污迹都留不住。后人还有谁在乎司马迁是不是给人阉割了,是不是一个不男不女的人?还有谁在乎刘屈氂是真中风,还是假中风呢?他不想交出《武帝本纪》,打算利用公孙弘给他的一个月时间,好好地看他笔下的人类历史是怎么接近尾声的。
刘彻和司马迁沿着湖边散步,他跟司马迁说历史,他的想法很独特,只问司马迁,你说舜一生中除了娥皇和女英,会不会有别的女人?要是你的心里只惦念着一个女人,那是真正的爱吗?女人爱你,是不是就只是对你好,一心挂牵你?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是男人喜欢女人,女人也喜欢男人吗?
司马迁跟在刘彻身后,跟不上刘彻的思维,不知道刘彻对于女人的体验。虽然他看见过刘彻和女人在一起,但他从未想过,面对着那么多的女人,刘彻会不会用心体会她们?
刘彻说,娥皇、女英那么伤心,泪水太咸了,流在竹节上,风吹不掉,雨打不退,那么多泪水把竹子都染成了斑斑点点。女人真能为男人流那么多泪吗?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
司马迁想说自己,说老妻编织的五彩丝绳。她把帛抽成丝,每一根丝都一样长短,用五彩的丝绳,每色二十根绞在一起,搓成一根。再用两根彩绳搓成五彩绳。老妻没讲这是为什么。司马迁懂得她的心意,一百根线,说的是一百个顺利,一百个顺心。两根五彩线,说的是老妻与他同在。自从老妻死后,司马迁就一直没用这五彩线。公孙弘用第一根五彩丝线来重新编他的《五帝本纪》,这是老妻的心愿,这只能由他自己做,但绝不能由公孙弘来做。
一天夜里他爬起身来,又重新去编《五帝本纪》。他用一根五彩丝线编织着,说,我就用它做《太史公记》的第一篇文字。好像是老妻正亲手编织着《太史公记》。司马迁手很慢,几千年的历史与对老妻的回顾,织成了一册册回肠荡气的故事,编成了如山般的一堆竹简。他夜里睡梦乍醒,突然伸手去摸竹简,寻找竹简。竹简还在,他就长嘘了一口气,睡梦中《太史公记》给别人抄了,给人烧了。好像是李斯,好像是赵高,正在帮秦始皇烧自己的《太史公记》。也好像是刘屈氂,还有田蚡、张汤、公孙弘,他们一起烧《太史公记》。他哭了,呃呃地哭醒了,浑身大汗,发觉他又做了一个噩梦。
刘彻说,你觉得,我这么来看刘陵,是不是很蠢?她是我的妹妹,我不该这么惦记她,是不是?
司马迁说,传说古时的人从黄河边站起来,都是黄河生的,黄河的泥土、水草,就生成了人类。有的说,男人是泥土做的,女人是水草做的,泥土和水草就不大一样。其实泥土离不开水草,它靠水草才能湿润,才能有活力。水草也离不开泥土,泥土才能使它们茂盛、健壮。皇上,我说这话,你明白吗?
刘彻说,我懂,我懂。走,去看刘陵。
水榭里可以眺望湖岸,每一面水榭离湖岸都差不多远,看上去水榭与岸边的宫殿就天各一方,遥不可及。
刘彻说,我来看你,我来看你。刘陵笑了,你来做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杀了我,你心里就舒服了。刘彻不想说这个,说,我想来看你,看你弹琴,跳舞。
刘陵扑哧一笑,真是胡说,我怎么能为你弹琴、跳舞?和我一起跳舞的田蚡已经死了,你愿意看我跳舞吗,跳那个“骂日”?刘陵轻盈地弄了一个舞姿,对着刘彻骂:你为什么不死?我要和你一起死!你为什么不死?我要和你一起死!
她凑上来,搂住刘彻的脖子,往他的脖颈吹气,问,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刘彻说,我要听你弹琴。
刘陵说,我不会给你弹琴的,你只是一个胆小鬼。
刘彻说,好,我来给你弹琴。刘彻急忙坐下,要遮掩一下心境。他有些动情,想用琴声来调整自己。他坐下来,舒展自己的手指,说,弹什么呢?好久都没弹了,我就弹一首民歌吧。
说着他就弹起那一首:
男人去得太远了,
远得没有个日期。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鸡进了窝,
日头下山了,
牛羊走下山坡,
……
刘彻唱得很凄凉。
刘陵突然伸出手去,摁住了琴,大声说:这个你不能唱,是田蚡唱的,是田蚡的,你不能唱。
刘彻有点儿生气,这是田蚡唱的,我就不能唱了?但看看刘陵,他笑了一笑,说,好啊,那就唱点别的。
他又唱了一首:
你回来了,
我扑向你。
头发向后飞,
笔直如箭。
你回来了,
我扑向你。
衣带向后飞,
笔直如箭。
……
刘陵泪水都涌出来了,她摁住琴,说,这也是田蚡唱的,这也是田蚡唱的,是我唱给田蚡的,你不能唱。
手无力地松开了,一切都成为田蚡的,还有什么是刘彻的?在刘陵的生活中,心目中,难道只有田蚡吗?刘彻说,我来看你,想了好久,我想让你进宫去,住在一个好宫殿里,我常来跟你说话,看看你。
刘陵笑了,你怎么来呢?坐羊车吗?听说你坐羊车,到哪个宫殿里,就能跟哪个妃子过夜了。你说,那些女人是不是盼望着自己的床上能爬上一只羊?你说,那些女人看着羊车,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一头猪?你说,她们会不会当自己住的那小屋子就是一个污秽的羊圈?摸着自己的头发,会不会觉得那就是羊毛?她们要是趴下,能不能像羊一样咩咩地叫?
刘彻的心一阵阵痛,这是个与他智慧匹敌的女人,一个聪颖的女人。假如与他在一起,就有足够的智慧让他感受女人,感受女人的爱、女人的恨、女人的憎恶与女人的促狭。
刘彻想跟刘陵好好地讲讲自己,讲讲大汉朝,讲讲刘家人的故事,可刘陵不愿听,不想跟他交流。司马迁说得好,男人是泥土,女人是水草,一旦没了泥土,水草便没有着落,没了向风中摇曳的姿势,没了傲视天地的生命,还能剩下什么呢?刘彻想对刘陵说,要是能跟你活在一起就好了,同呼吸,共命运,面对着大汉的烦难,一同品味苦涩、酸辛。但他说不出,只能再说一遍,你进宫里来住吧?这话有点儿像哀求,求刘陵进宫住,求她跟自己在一起。那烧残了的黄金屋檐是残梦,残梦会不会易主,再做下去呢?
刘陵过来,搂住刘彻的脖子,悄声说,我是一个精灵,一个精灵女人,你得不到。得到我的男人,要又痴,又傻,又疯,又狂,你能吗?
刘彻有一点异样,当女人引导一个男人时,男人的感觉就不同了。那是一种痴迷,一种游移,一种快慰,不用羊车来牵引,用女人的手女人的心导引着他,男人就跟着女人,做他心中不想做的一切。这些不是自己的意愿,只是一种跟随。刘彻从来没做过跟随之人,跟随变成了一种快乐。他有点儿明白了,自己一心想做神仙,原来是想跟随别人,跟在神仙的身后,不再做大汉的皇帝了,只是一个跟着别人走的无足轻重的人。他愿意跟着刘陵走,刘陵有足够的智慧,扯着他的手走,难道刘陵不愿意吗?他还是有一点担忧,刘陵是一个任性的女人,他也是一个任性的男人,他们能一起走路吗?
刘陵起舞,长袖飘浮着。女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曼妙、精灵,无法窥透这精灵从哪里来,来自刘陵的歌舞,来自刘陵那高傲的神态,还是来自刘陵对大汉王室不屑一顾的弃绝?他见过许多女人歌舞,没有一个人像刘陵这样,把歌与舞都融入生命之中,充满了恨与爱。刘彻很现实,再劝刘陵,你进宫吧,水榭里很冷,天凉了,你会生病。
刘陵笑一笑,说,我愿意生病。
刘彻不得不走了,他跟刘陵说不到一起去。他离开水榭时,要招呼湖边那条船过来,那船是每日来给刘陵送食物用的。坐在船上,刘彻的身体正对着水榭,船就愈来愈远地离开了水榭。刘彻的眼光直望着水榭,把自己的一部分心丢在水榭那里了。
刘彻问过公孙弘,说刘屈氂病得很重,便带着吴福、司马迁去看。
司马迁心中一直以为刘彻是恨刘屈氂的,是刘屈氂发兵去征讨太子,杀了太子,后来又吊死了卫子夫。他曾经看见刘彻伏在桌案上,呃呃地干哭着,却没有泪,原来是在梦中。刘彻告诉他,梦中见了卫青,两个人一起哭。司马迁觉得刘彻梦见卫青,是得抱头痛哭,面对卫青,他会说真话,告诉卫青自己不想保住卫子夫,也没想保住太子,辜负了卫青临死前的嘱托。这会儿去看刘屈氂,刘彻心里怎么想啊?
刘屈氂躺在床榻上,中风后的他有一半身子不能动。
刘彻摸着刘屈氂的身体,说,真的不能动了,真不行了?说得很悲凉。
刘屈氂说,还劳皇上来看,算什么呢?
刘彻说,你是老臣了,从我小时,你就站在殿上,一步一步慢慢地离我站得最近了,这会儿你不在我身边,我还有点心里没底。
刘屈氂笑着说,皇上心里有底,皇上心里想的,手里做的,哪一件都做得好,没有刘屈氂,有公孙弘也就够了。刘屈氂哭着说,我站在朝上一辈子,还真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会儿想想,一辈子没做上一件好事,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太子给害了,把皇后也给害了。说着就老泪纵横。
司马迁不喜欢刘屈氂,心里也仇恨他,可这会儿见了也觉得心酸。刘屈氂老了,眼看也要死了,他这样子让谁能再忍心责备他呢?
刘彻说,人这一辈子做一件事就够了,有时候你还觉得做得不够,其实好多人都是一辈子做一件事,到死也不知道这件事做得对不对。
司马迁忽地一下头就轰轰响,刘彻这句话更像是说他。历代史官都写皇上,写皇上的得失,说是写得失,常常很少写“得”,大多是写“失”。文人也就有了一个毛病,笔下的文字时常是责备别人的,判定别人的,很少在文字中生出一种宽恕。宽谅别人,体会别人,有体谅一切人的大悲悯,这是文学的精神,也是文学的精髓。司马迁忽地想了许多,觉得他该修改自己的一些文字,他该不偏不倚,该更公正些,有想同刘彻好好聊一聊的冲动。
刘屈氂说,皇上,让我告老吧?我家里有一些田地,靠着一条小河,河边有一座桥,桥边有一个亭,亭上写着三个字,叫“丞相亭”。凡是过桥的人,大多会在亭里歇一歇,你要是老人,就可以来亭子里坐坐,有栏边扶手的座位是最好的,谁最老谁就坐在那里。你不必是个官,也不必有钱,只要你是一个老人就行了。皇上呀,我现在就想去那里坐坐。
刘彻直眨巴眼,但没流泪,他说,好啊,你去吧,你去坐坐。回去画一张画,把丞相亭画上,把桥画上,把江水画上,派人送来给我。刘屈氂笑了,说,好啊。
刘彻和司马迁回宫,刘彻垂着头,把头埋在双臂中,头随着车一颠一颠直抖。司马迁想说,皇上可以把头放在我的肩上,突地一下又生了许多念头,皇上不愿意怎么办?自己身上那股怪味会熏坏皇上的,自己是这样的,干吗还要奉承皇上呢?司马迁不是吴福,不是一条侍候皇上的狗,干吗要低三下四呢?
司马迁说,也许我要修改一下《太史公记》,有很多篇章是不是写得不够好?
刘彻没说话。
司马迁觉得刘彻似乎应该说话,他有许多话可说。单是一篇《平准书》,刘彻的身边就备有三卷,书房里有一卷,卧榻旁有一卷,吴福说在皇上洗浴的巨泉旁也有一卷。对《平准书》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当司马迁和刘彻进宫里,他想要走开,刘彻说,我有话跟你说。就叫吴福去准备酒,他要跟司马迁长谈。刘彻问他,为什么又要修改《太史公记》,你想改什么?司马迁说,觉得有许多地方很偏激。
刘彻站起来,大笑:偏激,你也知道偏激了?
司马迁以为刘彻会斥责他,吼喊他,怒骂他。
可刘彻没这样做,只是站在他面前,说,你想得对,可你不能再动手,《太史公记》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怎么不明白,世人最喜欢的就是偏激。文人还有什么特长吗?固执,偏激,自以为是,指的不就是你司马迁吗?你可以破口大骂,说大汉会衰亡,可你要是做皇上,只会比我更差,绝不会比我强。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凭什么指责我?但想一想,看一看,看看那些自古以来的帝王,也就明白了,他们哪一个不是可怜虫,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费力不讨好?做一件好事没人记得,只要做错一件小事,就会给人家世世代代指责、辱骂?像秦始皇,人们有什么资格指责他“焚书坑儒”?怎么没有人说他统一了天下,再没有人为那些小国而征战了,人们也不再流离失所,路上也没那么多的死人了?就只记住他烧了书,怎么不记他农工医药这些书一本也不烧?你是史官,写得偏颇一点,是为什么?是为了显示你正直、公正,可你从未想到你的正直、公正根本就不正直,不公正。我喜欢看你的《平准书》,为什么喜欢?是因为你说了大汉的毛病,也写了“兴利之事”,你说一句话是公正的,“兴利之臣自此始也”。你说了十三项兴利措施,就是募田南夷入粟,募民入奴及羊,造皮币、白金三品,卖武功爵,盐铁官营,算缗,入谷补官,铸赤侧钱、输铜,杨可告缗,株送徒入财补官,出牝马,立平准均输法,入粟补官赎罪。你也知道,我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事,是有用的。你可能写高祖无赖,觉得这会儿有点良心不安,想说两句好话,其实用不着。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写什么就写,你能把大汉王朝给写没了吗?你能把我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君王吗?
司马迁没料到刘彻会这么说,刘彻会要他固执一些,偏激一些,也许这就是赏识。文人对“赏识”这两个字,是最敏感的,也只有文人才拿这两个字为重,把赏识等同来看。有的时候“赏”,有的时候“识”,奇怪的文人风范就跟任何其他人不一样,把“识”也当作了奖励,当成了金钱或是珠宝玉器。有时这个“识”比“赏”还有用,文人会因为这个“识”而感激涕零,甘愿一死,或是降低人格愿做仆从。面对着“赏”,文人就不那么自如了,有点儿局促不安,有点儿假撇清高,觉得别人不那么看重自己,这种文人心态是中国独特的文化品性。司马迁这会儿就进一步知道了,刘彻是很赏识自己的,也明白了刘彻为什么会几次放过自己。
司马迁驾车回茂陵,他最近不愿意回家了。茂陵没有了郭解,也没有了朱乙,酒馆里的闲谈再也没有血脉贲张,而是懒洋洋的,像吃饱了的猫说鱼。家中也没了热气,只有一个老仆,女儿一家都走了。老仆做的饭很难吃,一切食物在老仆手中却变老了,吃起来如同嚼土。他驾着车进了家门,觉得有点异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怎么有点欢快?厨房里热气蒸腾,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是谁来了?他进了屋,看到了女儿。女儿穿了一身新衣,站在面前冲他笑。司马迁觉得女儿很美,心一下子暖起来。
女儿说,你回来了?
他突然想上去抱抱女儿,但又没那么做,他从来不跟女儿那么亲近,司马氏的男人总是有些威严的,不会那么轻易地放纵自己的情感。他说,我闻到香味了,可以好好地大吃一顿了。
女儿笑一笑,说,我给你做了许多好吃的。
两个人坐在桌案旁,女儿笑,喝不喝酒?
司马迁笑,为什么不喝?
女儿斟酒,一觥两觥三觥下肚,女儿脸上浮现红晕,司马迁就想起了女儿的委屈。女儿回家来对他哭,杨敞为人没有他的文才那么好,他见人总是点头哈腰笑,有那么多可笑的吗?他说话总是那么慢,深思熟虑地一字一句地左顾右盼地说,他不像个男人。司马迁拍拍她的头,别以为谁都会跟司马家一样,人和人不同。你自己就像个男人,嫁个男人小心点儿,软弱点儿,也没什么。
女儿想告诉司马迁,那个夜半去刘屈氂家出卖司马迁的人,是自己的女婿,但说不出来。
父女两人就笑,就喝酒,就吃菜,动作有些夸张,举止很是匆忙,一切都为了掩饰,掩饰他们的窘迫与慌乱。女儿要掩饰的是亲人的背叛,司马迁要掩饰的是大祸将至,只有二十几天了,要是他不自己把《武帝本纪》呈上去,公孙弘也会呈上的。
女儿说,天也凉了,你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好,就别太熬夜了。在皇上那儿你没办法,回家来就多歇歇。司马迁答应着。女儿又说,你已经写完了《太史公记》,就别写了。看过了《太史公记》,还有别的书可看吗?他还是点头,父女两人觉得时间太慢了,话也说不透。
人生如果都是顺境,是不是人的生命就进行得太快,一生飞逝而过呢?人生多些逆境,生命就真变得艰难,变得漫长了?
女儿说,你要有准备,每天都可能会出事儿。
司马迁说,你们走得远一点,皇上要杀我,别牵扯到杨家。
女儿说,我回来了,就是要跟你在一起,我让杨敞给我写了一个休书。
司马迁愣住了,写什么休书,他为什么休你?
女儿笑,你也不是不知道,司马氏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比一个傲,我看不上他,跟他总吵。这会儿他又什么都怕,就写一纸休书好了,从此他走他的路,我过我的日子。
司马迁站起来,不行,我去找他,他凭什么休了你?
女儿流泪了,扯住他,说,不是他休了我,是我离开了他。
司马迁不明白,看着女儿,等女儿解释。
女儿说,他做了一件事儿,对不住司马氏一家。
司马迁说,不管他做什么,他也对得住你。
女儿说,他夜半拿着《武帝本纪》,去敲刘屈氂家的门,把《武帝本纪》给了刘屈氂。
司马迁愣了一愣,就笑了,这有什么?你嫁杨家,杨敞想都没想就娶了你,知道我这辈子要写一部《太史公记》,当初还不把他吓死?除了朱家、郭解,还有谁敢娶你?
女儿流泪,还是笑,你真笨,司马氏家的女儿没人娶?你不是说笑?你要再生一个女儿,我带她到长安大街上,喊一声,这是司马迁的女儿,想娶他的人是不是挤都挤不透?
司马迁苦笑了一下,他生不出女儿了。他想对女儿说,长安城外不远有一个韩城,韩城外有一个村子,那个村子这会儿有名了,叫续村。什么叫“续”?就是接下来的意思,有人接下了司马氏一家的血脉。但他忍住了没说,他不想告诉女儿,就像他不想告诉老妻一样,知道这件事儿的可能只剩下皇上和吴福了。司马迁突生奇想,他能跟皇上和吴福一起死掉,那就好了,续村就会成为一个秘密。司马迁这时特别想念那三个女人,觉得那三个女人是最好的女人,忠诚,坚忍,能苦守一个秘密,孕育着、抚养着他的后代,只接受他的骨血,却不要求养育,这是女人中的翘楚,是他一生的挂牵。
司马迁笑了,说女儿,你呀,有司马氏家的心事,你跟杨敞争吵,是不是想让他不受株连?你想救下恽儿、忠儿?
女儿哭了,抓住他的手说,我是不是没出息,不像司马家的人?
司马迁抚摸着她的头,那动作像是女人,说,不是。生女如你,顶我司马氏一个儿子。
女儿哭着说,我要是一个男孩儿就好了,我就会多生几个孩子,要司马氏有许多后代。
司马迁想对她说,鲤鱼跳上龙门时,也是舍去了许多生命,才使一些幼鱼获得了新生。人类种族的繁衍也该择优而生,生一个儿子像女儿这般倔强、高傲,就足够了。要是没有这骨格,生多少又有什么用呢?
女儿说,杨敞会回长安,他会违心去做一些事儿。要去告司马迁,可能去告公孙弘,也可能去告刘屈氂,反正为了保住杨家,他一定得这么做。
司马迁说,好啊。
眼前的女儿变得陌生了,变得漂亮了。女儿的长相跟刘陵好像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大一样,不像刘陵那样傲岸,那样目中无人。女儿是细心的,体贴的,又很坚定。司马迁在这一天里,两次体会到女人极有智慧,十分聪明。
女儿说,不管是人家不要我了,还是我不要人家了,我只能跟着你了,你要被处死,我也去死。
司马迁说,喝酒,喝酒。司马氏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真是大造化,天神也会嫉妒的。
杨敞回京了,他家里出了新鲜事儿,朝官们大都知道了,杨敞把司马迁的女儿给休了,这种事儿还是在本朝和前朝才有的。从前男人不要女人了,不要也不行,女人是你的女人,送回娘家去,也没用。前朝晁错制定一条法令,可以休妻,但须得女人犯了大过失才行。杨敞休妻,休的又是当朝最有权的中书令大人司马迁的女儿,这可就惹得长安城里传言极多。
杨敞去找刘屈氂,相府里的人说,丞相告老了,不再理朝事儿了。杨敞说,怎么会呢?杨敞担心,不知道那一本《武帝本纪》给送到了哪里,要是刘屈氂把它带走了,那就好了。想想也不稳妥,刘屈氂要是不承认有这本《武帝本纪》,那不是害了杨家?想来想去杨敞决定去见公孙弘。
杨敞在公孙弘府前更是大费周折,门子是一个年轻人,凡要见公孙弘的,都得站他台阶下自报家门,说你是什么官,干什么的,想见丞相做什么?有时他就开始训人,责备朝官像责备他孙子似的,虽然他这一辈子也不一定有孙子。他说,你乱拜什么,不知道丞相身体不好吗?日理万机,你懂不懂?刘丞相病了,告老了,是累坏的,你知不知道?现在大汉朝的大事全着落在丞相身上,容易吗?像你这种小事儿,不要找丞相。杨敞先送上了钱,门子就斥责他,别拿这种坏毛病,来坏我家丞相的名声。我家丞相是读书人,是大儒,你懂不懂?丞相不贪钱,你要坏丞相的名声吗?杨敞说,这是给你的,不是送丞相的,一点小钱儿,是小意思。门子说,小意思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干什么,直说。杨敞就说,有人要造反,是大事,不管丞相多忙,造反也是火烧房子的大事,就请你报告丞相吧?
杨敞终于见到了公孙弘。杨敞说话很委婉,说,我岳父写完了《太史公记》,最后一篇就是《武帝本纪》,丞相见过《武帝本纪》吗?
公孙弘说,我没有看过。
杨敞觉得自己太卑鄙了,但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只能说到底了:在家我抄了一本,拿来给丞相看,司马迁大逆不道,胆敢这么诬蔑皇上,罪无可赦。
公孙弘就把竹简展开,看了一遍,他说,不错,是《武帝本纪》。你告诉我这个,想要做什么呢?
杨敞说,告他,告他诬罔之罪,上一次他为李陵说话,皇上就给了他腐刑,这一次他仇恨皇上,该杀了他。
公孙弘说得很慢,依你看,皇上看了《武帝本纪》,会怎么处置他呢?
杨敞说,杀他,灭他……一家。
公孙弘笑,不会吧?皇上要是一生气,会灭九族的。
杨敞说,是啊,是啊。不过我家跟他家没什么干系了,我把他女儿休了。
公孙弘笑了,你休了他女儿,你有没有儿子?
杨敞像给人掐住了脖子,只能说,有两个。
公孙弘说,可惜呀,可惜,你能活下去,你的两个儿子只能一死了。
杨敞要哭了,嗫嚅着说,他……他俩又不姓司马?
公孙弘说,我要是你呢,真还不如你,我找不到什么法子。休妻这法儿有点笨,只能保住你自己。你还想告司马迁吗?还想弄死他吗?
杨敞哭,不是我想弄死他,是他害死我啦,害死我杨家一家人,我干吗非死不可,我又没写《太史公记》?我又没犯诬罔之罪?我跟他死,不是太冤枉了吗?丞相,你就指一个法子,救救我吧。
公孙弘笑一笑,说,你不该娶他家的女儿,你娶他女儿的时候,是不是很得意?杨敞说不出话来。
公孙弘说,给你看一件东西,他从桌案下拿出一卷竹简来。杨敞就又心跳了。
公孙弘说,认得吧,这是你交给刘丞相的?那回比这次还急,夜半三更就去敲人家的家门,非要告司马迁。已经害死他两次了,你就不后悔?
杨敞流泪说,后悔。
公孙弘又问,后悔你还告?
杨敞说,害怕。
公孙弘叹气,拍拍杨敞的肩,轻声说,我也害怕,你猜我怕什么?我怕你,我怕你哪一天会告我,你连司马迁都告,告我就更容易了。
杨敞抱着头,说,不会呀,不会,我就是不想死。我胆小,不想害别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