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骄子》第22章 白鹿币


卫子夫的钟粹宫,这些年来一直是孩子的乐园。卫长公主和比她小两岁的平原公主,原 住在卫子夫寝宫左侧的一个大房子内,而太子刘据则住在右边的一个小间,后来为了太子的 学习,武帝专在距离钟粹宫不远的地方,新建一个旭阳宫,希望太子能像初日东升的朝阳, 日渐长进;并命公孙贺为太子太傅,除教他读书外,还把练武也作为太子的一项要务。太子 原来住的地方归了平原公主,卫长公主一个人,便拥有了更大的生活空间。

这几天,武帝经常到钟粹宫来,不是为了更多地宠幸皇后,而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儿卫长 公主。在前几天那次乐府歌会上,武帝和皇后才第一次发现,他们的女儿爱上了表哥霍去病。 可她还是孩子,才刚满十五岁啊!但武帝与卫子夫在一起,细细想一下,女儿从小到现在, 所接触的男人里头,首先是自己的弟弟,然后就是父皇,卫青舅舅,再其次就是表哥霍去病 了。

再说那霍去病,虽然比自己的女儿大了整整十岁,可不论是人品,还是用兵勇武之才, 都是天下一流的人物,何况他立下“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之大志,至今一直未曾婚配。

武帝再一细想,发现霍去病其实早就暗恋着自己的女儿。两年前,武帝、卫青和霍去病 谈到给他娶媳妇的事情,那时霍去病已是二十三岁,刚封冠军侯。可霍去病脱口便说出“匈 奴未灭,无以家为”一句誓言。当时武帝还为他这种将国家要务置于首位,个人婚嫁放在脑 后的壮举激动不已,却未曾想到,自己十二、三岁的小女儿,早是霍去病心上的人儿。皇后 卫子夫心里更是明白,他们两个虽说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霍去病是看着小表妹长大 的,小的时候他就抱着她,而且一直抱到七八岁,直到有一天,皇后说她长大了,男孩子不 能随便抱。可那时霍去病已经十七八岁了,于是他便在心里埋下了“非表妹不娶”的种子。 而后多年,霍去病每次征战沙场回来,总要先看看小表妹,给她和她的弟弟妹妹带来战场上 得到的好东西。而小表妹也在终日盼他来看自己,尤其是战场上烽烟叠起之时,心神更是焦 躁不安。卫子夫想,不管怎样,也要等女儿十六岁时,再向皇上明说此事,没想到,辛延年 的一曲《羽林郎》,将霍去病与公主的事情向朝野公开了。

武帝对这桩亲事,从心眼里高兴。这是他与卫家的第三次联姻。想到自己和皇后两个互 相信任,皇后对自己又特别体谅,他的心里充满感激之情。再想到卫青和平阳公主互敬互爱 的情景,他不禁会心一笑。这两天,趁着劝说女儿的机会,他居然情意绵绵地和卫子夫重温 起旧梦。

然而,皇后好像没他那么乐观。卫子夫心里总是觉得,卫家出身贫贱,如今又是皇后, 又是大将军、大司马的,够风光无限的了。她总觉得自己这些福分都是意料之外的,冥冥之 中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不,有时是千万只眼睛在盯着自己,以至于到了晚上,她看 到天上的星星,心里都有些发怵。见到女儿死心塌地爱着霍去病,她的心里又多了些忧伤, 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萦绕。

当然,眼下让皇上和皇后最头疼的是那一首《羽林郎》,他们的女儿,误以为霍去病和 那个罗敷好上了,几天来,一直哭哭啼啼,不愿理睬霍去病。而霍去病也是心神不定,几次 进宫想探望卫长公主,都被她拒绝了!

这天午后,武帝又来到钟粹宫中,和皇后一起,看望女儿。都五、六天了,女儿还是满 面委屈的样子。武帝心里不仅心疼女儿,他还在心疼霍去病。这个小伙子,这几天还不知是 怎么度过的呢!

想到这儿,武帝就笑着对女儿说:“哎呀!辛延年那是编歌儿,那女子也是拿你表哥去 吓吓冯子都,去病他一点都没有要娶罗敷的意思!”

一听这话,卫长公主又流出了泪水:“不行!父皇,你要是让表哥娶了别人,女儿就不 活了。”

武帝禁不住笑了。“皇后,你也劝劝女儿嘛!”

卫子夫这几天看到女儿是如此痴情,不知怎的,她的心情特别忧伤。听了皇上这话,她 便上前轻轻在抱着女儿的肩,但没说话。

卫长公主扑到母亲怀里,边哭边说:“母后,表哥是我的,不能让他娶了别人!”

卫子夫忧郁地问:“儿啊,天下的男人多的是,为什么偏要缠住你表哥呢?”

卫长公主大为惊讶:“母后,这天下的好男人,除了父皇,就是舅舅,还有表哥。我要 是不嫁给表哥,还有什么意思呢?”

卫子夫说:“你表哥都二十五岁了,他比你大十岁啊!”

卫长公主却说:“大十岁怕什么?”

“你还小啊!”

卫长公主不干了:“小什么,父皇说,他十三岁时就娶媳妇了。”

武帝苦笑了一下:“父皇那也是无奈,不娶不行啊!父皇后来后悔着呢!”

卫长公主的小嘴翘得好高:“反正我不许你们让表哥娶别人,也不许表哥和别人好!”

武帝心想,我这个女儿,用情专一,像她母亲;可生性有些妒忌,倒有点像阿娇了!霍 去病要是将来想娶一两个偏室,或者在外有两个相好的,她会气死的。心虽这么想。可他嘴 里却说:“好啦,好啦,父皇答应你还不行?”

卫长公主还是不依:“光嘴答应不行!”

武帝惊奇了:“那你说,还要父皇做什么?把表哥绑在你身边?”

出乎武帝和卫子夫的意料,卫长公主提出了这么个要求:“父皇,女儿求你,把那罗敷 给嫁出去!”

卫子夫不高兴了:“女儿,你爱你表哥,与人家有什么关系?”

卫长公主撒起娇来:“就是不行嘛!表哥听到罗敷,就心神不定的;女儿听罗敷,就更 吃不下,睡不着!”

武帝自言自语:“看来,你这一点,不像你母亲,倒有点像阿……”

卫子夫急忙拦住:“皇上,你说什么啊!”

武帝知道失口,急忙改过来:“好啦,好啦,朕不说啦,朕答应你,把人家的女儿先嫁 出去,把好的女婿留给朕的女儿!”

卫长公主高兴地叫了声:“爹!”然后扑进他的怀里。

武帝高兴地直拍女儿那瘦削的肩膀:“哎──,这才对,不叫父皇,叫爹,朕才高兴哪!”

御花园内,霍去病终于和卫长公主见了面。别看不见面时,两个人一个哭。一个跳的, 到了一起,只要对视片刻,一切烟云片刻就被风儿吹散。

卫长公主背对着霍去病,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表哥,你生我的气吗?父皇说,我不让 别人跟你好,是妒忌。”

霍去病看着她那双充满乞求的眼睛,说道:“表妹,我这么一个大粗人,只知道打打杀 杀的,真怕对不起你。”

卫长公主眼睛动了一下:“怎么会呢?从小你就抱我,带我玩的啊!表哥,我要你答应 我,永远要和我在一起。”

霍去病点点头:“表哥答应你,等我把匈奴灭了,就回到长安,哪儿也不去,整天和你 在一起。”

卫长公主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她吃惊地问:“为什么非要把匈奴给 灭了呢?”

霍去病摇摇头,认真地说:“你不知道,那匈奴从有大汉那天起,就整天跟我们过不去。 不是表哥非要灭匈奴,皇上也是啊!”

“为什么不和他们和好,谁都不为难谁呢?”

霍去病一副没办法的样子:“咳!这事,给你们女人说不清楚。”

卫长公主却高兴地问:“什么?表哥,你说我是女人了么?”

霍去病定睛看了看她,然后点点头:“嗯。昨天你还是女孩,今天,好像你已经是女人 了。”

卫长公主激动地抱住他的脖子。“那,你就快点把我娶走,娶出这皇宫,到你的将军府, 像舅舅和姑姑那样……。”

霍去病点着她的额头:“傻瓜,那也要皇上恩准啊!”

卫长公主说:“父皇他会很快恩准的。哎,父皇昨天恩准了我的一件事。”

霍去病问:“什么事?“

卫长公主嗫嚅地:“说出来,你可不准生气。“

霍去病笑了:“不会。我生气干嘛?”

卫长公主笑着说:“我让父皇把那个罗敷嫁给别的人。”

霍去病一惊:“嫁给了谁?”

“只要不是你,嫁给谁都行!”

霍去病一点也不生气。他紧紧地抱着卫长公主,说:“表哥有了你,这辈子谁都不要。”

卫长公主瞪大了眼睛:“表哥,你说的是真心话?”

霍去病发誓道:“如不是真心,表哥就在战场上被……”

“不许你说!”卫长公主忙将他的嘴给堵住。

霍去病慢慢转开她的手,让自己的嘴亲吻着她的手背。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不过, 那罗敷,不能让皇上随便将她嫁给别人,最好嫁给另外一个人。”

卫长公主问:“谁?”

霍去病说:“一个姓辛的。”

“辛延年?那个唱歌的?”卫长公主对他记忆犹深。

“去,去!那个穷酸,八辈子也娶不到老婆。”霍去病笑道。

卫长公主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你是说,把她嫁给辛苦子!”

“对!辛苦子可喜欢罗敷啦!那天,他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头好看的长发,罗敷还真 的瞧了几眼呢!”

卫长公主高兴起来,拉着霍去病就走:“那好,我们这就去找父皇,让他做主,把罗敷 嫁给辛苦子!”

霍去病同样是兴高采烈:“走!”

建章宫中。武帝正与张汤在一起,议论钱币改革之事。

“皇上,我大汉开国之时,任由各国铸造钱币。高祖时流行榆荚钱,吕后时又铸三铢钱, 文帝时改铸四铢钱。文帝之朝,铸钱最乱,私人铸币,竟然成风。蜀郡的邓通,个人便可以 任意铸币,货币之害,起于此时啊!”张汤近来对汉代开国以来的币制,作了很深入的研究。

武帝插话说:“是不是那个曾给先皇吸去疮毒的邓通?”

张汤说:“是啊!所以他才能得到铸币权啊!”

武帝恨恨地说:“这种奸佞之贼,父皇杀他,是便宜了他!”

张汤跟着说:“要是现在,皇上您不剐了他,臣也要剐了他!”

武帝放下这个话题,又问:“接着说,这钱币怎么办?”

张汤说:“皇上,您刚临大位时,曾经将钱改制为三铢钱;建元五年,又改为半两钱。 两种钱都通行天下,盗铸的人,想铸啥就铸啥,天下的物价,也被不法之徒,搅得非常混乱。”

武帝说:“朕早就想将铸币权从郡国收回了!”

“对啊!皇上!不仅要独断造币权,还要把币制改一下,分为三种。”张汤马上献策。

武帝惊问:“分为三种?这么多?”

“皇上,自从去年钱粮吃紧以来,臣就奉圣意,琢磨钱币问题。臣想,如果天下的钱, 都在皇上手中握着,想用多少,就铸多少,那多好哇!”

这句话又说到了武帝的心上。然而他还是担心:“是啊!不过……钱太多了,物价就会 涨起来啊。”

张汤再激一句:“皇上,您铸得再多,也比天下郡国都来铸要少得多啊!”

武帝觉得他说的在理,但他心头最担心的盗铸钱币总是还没解决。“可是,如果只有朝 廷才能铸钱,而朕又铸不过来,天下的钱不够用的时候,钱更值钱了,就会有更多的人去铤 而走险,盗铸钱币吗?

张汤自有办法:“皇上,臣有一计,既能让天下钱币都出自京师,又能让它足够用的。”

武帝大喜。“噢?那你说。”

张汤拿出了他的计划。“皇上,臣已想好,应把钱币分为三种。老百姓用的,还是铜币, 还用皇上您一即位时做的三铢钱。这样节省铜的材料。”

武帝点点头:“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叫白金币,由银子加点锡来铸成,可分上中下三品;上品重八两,上面雕龙, 面值三千钱;中品重六两,上面雕天马,面值五百钱;下品重四两,上面雕个乌龟,面值三 百钱。这些钱只能由皇上在上林苑的铸币坊铸出。”

武帝高兴地说:“四两便抵三百个钱,六两的抵五百钱,八两的抵三千个铜币,好!好! 这样就简便多了!朕再赏赐匈奴降臣,一次给一个白金币就行了,再也不必用车拉喽!”

张汤见武帝高兴,就把第三种也说了出来:“皇上,这第三种更简便,一个就抵四十万!” 武帝大为惊奇:“四十万?什么币呀,要是被伪造了,那还得了?”

张汤笑了:“皇上,臣设计的这种币啊,谁也伪造不了,叫做白鹿币。”

“白鹿币?”

“对,皇上,是白鹿币。这白鹿,只有仙人才骑。白鹿的皮呢,只有仙人和皇上才有。”

武帝怀疑地问:“朕有白鹿吗?朕没有啊!”

张汤笑了,笑得很得意。“皇上,您还记得,四年前,臣在上林苑中发现的白麟吧?”

武帝:“知道啊?有此祥瑞,朕才改元的啊。”

“皇上,臣那时动了个脑筋,让卜式用那白麟和他的羊交配,皇上,您猜怎么着?”

武帝急问:“怎么样?”

“那羊,生出来的全是白鹿!”

武帝大喜:“全是白鹿?有多少?”

张汤说:“到现在,至少已有三百只!”

武帝惊喜地问:“啊?这些白鹿呢?别人知道吗?”

张汤得意地说:“皇上,自从卜式被您差到河南郡当郡守后,这些白鹿,臣就让廷尉府 派人专门饲养,任何外人不准接触,一个鹿种都不让漏出去。”

武帝高兴地走过去,拍了拍张汤的肩膀。“张爱卿,你真有办法!说说看,一张白鹿皮, 可造多少币?”

张汤说:“臣算过,一张白鹿皮,可割出二十块白鹿币。二十块,可就是八百万啊!”

武帝也跟着他算起来:“一只白鹿八百万,十个就是八千万,一百只八万万。”

“皇上,三百只白鹿,可就能造出三个八万万啊。皇上,您再打匈奴,万一钱不够了, 多杀几头白鹿,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武帝高兴异常:“好!张爱卿,就这么办!不过,也不能乱杀。以后没有朕的恩准,谁 也不许动上林苑的白鹿。”

“臣谨遵旨。”

“朕正准备再次起兵,把匈奴斩草除根!先杀上一百只白鹿,有八万万,可能就够了!”

张汤应声而答:“臣遵旨。”

这时霍去病和卫长公主,结伴走了进来

武帝对张汤挥挥手:“张爱卿,你去办吧!”

张汤非常知趣,连忙退下。

武帝和张汤一起,解决了久困于怀的钱币问题,心情特别高兴。见女儿和霍去病和好了, 心情更是愉快。问:“你们两个,找朕何事啊?”

霍去病说:“陛下!臣和公主想请陛下……”

“慢。去病哪,你们两个,今天该齐声叫朕一声爹,再和朕说话。”

霍去病看了看长公主:“这……。”

卫长公主心想,皇上这不是恩准了我们的婚事吗?她高兴得很,连忙催促霍去病:“快 叫啊!”

霍去病走到卫长公主一起,站齐了,同时叫一声:“爹!”

武帝高兴地大声答应:“哎──!哈哈哈哈。去病,说罢!”

霍去病说:“陛下,臣与公主商量,想请陛下将那罗敷……。”

“噢?你们要朕将那罗敷怎么样?”

“陛下,臣和公主想求您,以一道圣谕,叫辛苦子去迎娶罗敷姑娘。”

武帝大笑:“原来是这样!这样,我女儿就放心喽?”

卫长公主难为情地说:“爹……!”

武帝见她那个样子,心里更乐。“好!好!朕这就下旨!辛苦子呢?辛苦子?”他大叫 了起来。

辛苦子从远远的殿外跑进来:“皇上,臣辛苦子听令!”

武帝说:“辛苦子,你小子好福气啊!公主和霍去病替你请求,让朕下旨,要你去迎娶 罗敷!”

辛苦子听了此话,嘴大大地咧开,高兴地躺到了地上。

武帝大笑:“哈哈哈哈!朕还没见过人可以高兴成这样的!”

辛苦子爬起来,边跪边谢:“臣辛苦子,谢谢陛下,谢谢公主,谢谢大司马!”

武帝又说:“回去告诉你爹,说朕把天下最美的女子嫁给了你,别看只让他上朝时执戟, 朕的心里,总在想着他!”

辛苦子说:“是!臣辛苦子,一定转达陛下的圣意。”

武帝把目光转向霍去病和公主。“去病,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想完婚啊?”

卫长公主没想到父皇比她还急,便叫道:“爹……!”

霍去病却还坚持他的理念:“皇上!臣以为,臣的天职,首先是陛下的天下大统之伟业。 匈奴还在,陛下不安,臣更不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武帝感慨地说道:“去病,你真是太理解朕的心思啦!”

霍去病说:“陛下!臣想请兵将匈奴彻底荡平,然后再与公主,永结百年之好,生死不 离!”

武帝走过来,将霍去病的头抱在胸前。“好哇!去病,你真是朕的千里马,朕的儿!朕 已经为你准备了足够的钱粮,这次朕要卫青大将军和你一同出兵,把匈奴彻底荡平!朕在长 安给你准备好婚嫁盛宴,和公主一起迎接你的归来!”

霍去病挣脱武帝的怀抱,跪在地上,抱着武帝的双脚:“臣谢陛下!”

卫长公主看着他们两个,眼中流出了泪水。

东方朔刚刚从朝中回来,汲黯便前来拜访。

两位老朋友,两心相通,所以走动得也就不多,平时让孩子或者家人捎个信来,互报平 安就足够了。他们自己认为,君子之交淡如水,心里有对方就是最好的朋友了。当然,东方 朔的路子比汲黯要多一些,只要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可用的玩意儿,常常给汲黯送上一点儿。 而汲黯则坦然受之,从来不露一个谢字。

今天汲黯登门,显然是要谢东方朔不谋求自己官复原职,而让老朋友重新回朝这件事了。 见到汲黯,东方朔便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一想到汲黯来谢自己,又觉得很不舒服。“汲大 人,你从来不谢别人,连卫青当了大将军,你不仅不致贺,还会给他点颜色看看,今天何必 来谢我这个执戟郎呢。”

汲黯乐了。“东方朔啊东方朔,你要还是在二品官上,解救汲黯,汲黯决不会前来致谢。 可你自己沦为个执戟郎,还要想法让我先官复原职,老夫不谢,心中不忍啊。”

东方朔可不这么认为:“咳!汲大人,只要能在皇上身边有机会匡正他的行为,给你个 执戟郎,你也干啊!”

汲黯点头称是:“这话倒不假。你以为老夫今天登门拜访,除了致谢,没有他事?”

东方朔想了想,说:“犬子近日蒙皇上赐婚,要迎娶采桑女罗敷,大人莫非先来致贺?”

汲黯不和他罗嗦:“好一个东方朔,你还蒙在鼓里!”

东方朔惊奇了:“大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汲黯一语点破来由:“哎呀!最近,张汤主持制造新币,一个白金币就是三千,一块白 鹿皮,价值四十万!满街飞的都是钱,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啊!”

东方朔心想,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不就是改革币制嘛!“汲大人,你以为币制改了不好? 可我倒是觉得过去的币制太乱了,这改一改,说不定有些好处。”

这回是汲黯惊讶了。“好处?八成你的两车书中,也说了改币的好处了吧!你到大街上, 去看一看吧,旧币没有废除,新币满处都是。过去私铸钱的,要炼铜烧火,还很辛苦;如今 他们专造百钱以上的大币,轻松得很!这个张汤,先是卖官鬻爵,又是算缗告缗,再来一次 货币贬值,依我看,他不把老百姓给榨干了,不把我大汉给搞完了,他就不会安生!”

东方朔说:“这也是皇上的旨意啊。”

汲黯直言不讳:“皇上愈来愈好大喜功!他不仅要灭匈奴,还要除南越,收夜郎,归鲜 卑,打肃慎,近来他在上林苑修了昆明池,说是为了熟悉滇国大理的水战!”

东方朔说:“皇上要把中国给大一统了,这也是必需啊!”

汲黯气愤地说:“大一统,大一统,是不是你东方朔那三千破竹简中,都在说大一统! 大汉一统了,要民富国强才行。如果搞得民穷国衰,统了也会出乱子,有什么好处?!”

东方朔见他的火气这么大,也有点不解。“汲大人,你在家中呆得太久了,憋的气也太 多了,怎么把我当作出气筒?你就是对着我嚷嚷,把气都灌到我东方朔肚子里,成了一个吹 了气的死猪,又有什么用?”

汲黯却让矛头直接对他而来:“东方朔啊东方朔,自从那次你吃了三个大药丸以后,你 就没有从前那么理直气壮了!你要我汲黯出来,跟皇上对着干,可你,为什么不跟皇上顶, 为什么不设法灭了张汤那奸贼?”

东方朔心里也火了。原来你不是来谢我的,而是来骂我的!我自己家中衣食不继,却先 设法让你出来,而你反过来却说我是要你汲黯出来跟皇上对着干,自己躲避在后。汲黯啊汲 黯,你对别人不近人情,可对我不能这样啊!想到这儿,东方朔对汲黯也没好气,他大叫道: “别嚷嚷了!汲黯,我看你有病!皇上已经不是从前的皇上了,你知道吗?我们再硬着顶, 可能就会丧命!”

汲黯冷笑起来。“哈哈!我的大仙人,原来你也怕丧命?汲黯不怕!汲黯既然上了朝, 不仅帽带子是活的,脑袋也从来都是别在腰里头的!”

听了这话,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汲大人,你以为,你把脑袋丢了,就对得起 大汉江山,就对得起老百姓了?——你错了!别以为自古以来,只有奸臣才造就昏君,其实, 那些犯颜直谏的人,也是昏君的缔造者!”

汲黯大吃一惊。“啊?你说什么?我这种犯颜直谏的人,也会造就昏君?”

东方朔坚定地说:“一点都没错!你有本事,为什么不让君主跟着你的主意走?一个整 天直着脖子叫,硬说君主不是东西的人,他自己就不是东西!君主本来可能还是个东西,至 少能造就成个东西。可他遇到了一个和他一样直通通不拐弯不是东西的人,他就会索性彻底 变成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夏桀不是如此么?商纣不是如此么?比干那拨人,直着嗓门对着君 主吼叫,却不料,到头来自己的心肝被剜去了。他们以为自己尽到责任了,他们的名节完成 了,世界上再有什么恶事,与他们无关了,他们的死,是值得的。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还有 千千万万个生命,也随着他们去了!这世界上再出现罪恶的事情,不会再有人来阻止了!昏 君就永远昏下去了!”说到这儿,东方朔心情颇为激动。他放慢了语速,比刚才平静了一点。 “汲大人,你我好容易遇到一个明主,一个既大有作为,又能听得进不同声音的圣君,干吗 要把他逼得发了疯,着了狂?要是你在那个位子上,有人这样逼你,你会比他还狂呢!”

汲黯被他这一席震聋发聩的话,说得有点泄气。他低下声音来:“那,你说,怎么办吧?” 东方朔也压低了嗓门:“大人,该争的,还要争。你怎么争我不管,只是不要把事情弄僵。 记住,大人,这做人做事,只要不闹僵,还有回旋余地,那就还有希望!”

汲黯却又有些不明白。“回旋?怎么个回旋?张汤这种人,你跟他回旋了十几年了,难 道你真的能将他旋回来?”

东方朔气呼呼地说:“那就让他自己旋死!”

汲黯又叫起来:“哼!就怕你我都被他旋死了,他还没事!知道吗?张汤本来就比我们 年轻得多,而他至今不娶妻室,不近女色,他的精神比谁都好,恐怕他才是个真正长生不死 的人呢!他把你我都给熬死了,耗干了,他还安然无恙,照样杀戮无辜,残害百姓!你自己 好好想想吧!”说完,他将门一摔,怒而离去。

看着汲黯远去的背影,东方朔长叹一声,气得坐在椅子上。

道儿走进来。“老爷,辛苦子娶媳妇的事,已经安排好了,日子由您来定。”

“好啦!就由他妈做主看着办吧!”

道儿却说:“老爷,这么大的事,你?……”

东方朔不搭话茬,却安排起别的事情。“道儿,辛苦你到临淄走一趟。”

“让我去看看蒲柳子,接他回来?”

“你还记得,我们弄去的那两只白鹿吗?”

道儿瞪大了眼睛:“知道啊!如今,可能有几百只啦!”

“你去告诉他,这些白鹿,还关在院子里养,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去拣大的杀两百 只,然后把鹿皮用快车运到长安!”

道儿这回瞪着眼,不是惊奇,而是着急。“老爷,杀那些白鹿多可惜啊!蒲柳子不会干 的!”

东方朔来不及细说那么多:“你告诉他,不杀白鹿,就会有几百几千几万人要死掉,杀 鹿,是要救人!”

道儿这才觉得事情严重,马上点头应承:“是。我这就动身。”

“慢着,明天再走不迟。先去把桑弘羊给我找来。”

“是。”

又是一个武帝宣布临朝的日子。东方朔在未央宫大殿执戟。今天,东方朔站得离大门很 近,距皇上稍远。反正那些执戟郎没有把他当作同类看的,大家都知道,皇上是和东方朔赌 气,说不定什么时候东方朔还要当他的二品大员。所以大家平时看他的眼色行事,只要不得 罪皇上就行。

武帝还未临朝,大臣们一个一个地鱼贯而入。东方朔手执长戟,一个一个地看着他们。 果然,汲黯穿着朝服来了。东方朔高兴地把戟往身边士兵怀里一塞,自己迎了上来。

没想到武帝从后边的门中已经出来。杨得意正要叫喊,却被武帝止住。武帝挥挥手,让 众人都不要吭声,他要看看,东方朔和汲黯之间有什么交易。

汲黯还在生东方朔的气呢,便没好气地问:“东方朔,你不执戟,要做什么?”

东方朔笑了。“汲大人,那天你不是责问我,为什么还沦为个执戟郎吗?”

汲黯不想多言:“是啊,你爱执戟,就执呗。”

东方朔却缠住他不放:“汲大人,这些天,我琢磨着为什么要当执戟郎的事,就写了一 篇文章,想请大人过目。”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递给汲黯。

汲黯只好拿过文章:“好,汲黯回去好好拜读。”

东方朔说:“汲大人,您客气。”说完便回到执戟郎的行列,拿回自己的戟。这时他用 眼睛的余光往里看,才发现武帝已经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武帝向众人看去。只见汲黯在李蔡的背后,在看竹简。

武帝径从皇帝的宝座走下来,走到李蔡面前,双目直盯着汲黯。汲黯却全然不知,他做 梦也没料到,此刻众目睽睽,全在自己身上。

武帝见汲黯全然被东方朔的文章所吸引,就问道:“汲爱卿,朕让你官复原职后,你还 没说一句话呢。怎么?你准备好奏折了?”

汲黯这才惊恐地抬起了头。他跨前一步出列,躬身而答:“回皇上,这不是臣的奏折, 这是东方朔给臣的一篇文章。”

武帝故作惊奇:“噢?东方朔,你当了执戟郎,还在写文章?也不让朕先看?”

东方朔原地不动,哈了哈腰:“皇上,这些都是狗屁文章,我怕你看了,要把鼻子堵上。”

武帝笑了。“朕就想看你的狗屁文章!汲黯,念给朕听听,他写了什么?难道又是一篇 《离骚》吗?”

汲黯说:“皇上,东方朔写的是《答客难》。”

武帝更为惊奇:“答客难?”

汲黯解释道:“是的,皇上,他是这样写的,有个客人为难他:‘人人都说你东方朔, 智能海内无双,尽忠以事皇上,可旷日持久,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这是什么原因呢?’”

武帝眉梢向上挑了一挑:“他文章上说什么?”

汲黯展开书简。“陛下,您听,他是这么说的:”他正经地念道:

“今则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 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 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

汲黯念得抑扬顿挫,武帝也听得真真切切。这文章既无贬抑皇上的话语,也没有什么自 怨自弃,文章在称赞武帝统一天下、扩大疆土之功时,在用人上说他“尊之则为将,卑之则 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武帝 心想,在张汤这个治鼠恶人的挤兑情况下我把他当作鼠来使用,是有些过分了。可是人在较 着劲的时候,谁也不能先认输啊!想到这儿他又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好一篇《答客难》, 写得好!东方爱卿,朕知道,你是一只虎,可朕现在让你做了鼠。那你为什么就甘愿当只鼠, 不求求朕呢?”

东方朔说:“皇上,臣说‘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下面还有一句没写……。”

“噢?下面一句是什么?”武帝希望他求情。

‘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下面一句是‘臣却不在乎’……。”

众人互相对视,心中都在想,这个东方朔,皇上给你台阶了。你还不下来?

武帝听他这么说,满脸泛出苦笑。“好,好,既然你不在乎,朕就更不在乎。”说完, 他走回皇座,向众人环视。

台下鸦雀无声。

武帝四周环视一遍之后,突然高声说:“众位爱卿!近日来,朕命张汤改制货币,命卫 青、霍去病修整兵马。如今新币已成,兵马练就,朕要再伐匈奴,务必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各位以为如何?”

自从公孙弘去世以后,朝内少了一个应声虫,多由张汤随声附和。可今天的事情,武帝 先表彰了张汤,张汤不好先说,便把眼光转向新任宰相李蔡。李蔡总觉得自己这个相位是张 汤推荐的,欠着他好多情,于是也就看着张汤的眼色行事。既然朝中无人说话,只好由他出 来应答了。可是卫青和霍去病两个大司马,他们的态度是怎样的呢?哦,近来东方朔一直唱 休战的调子,大将军和东方朔是结拜兄弟,大司马又是东方朔的义子,他们肯定是互相通气 的。我也不能得罪他们。

想了这么多之后,李蔡才上前一步,打破了持久的沉闷。“皇上!臣以为,我朝前番与 匈奴交战,多因匈奴骚扰边境,屠杀边民。如今匈奴已经逃到漠北,沙漠之南,没有一个匈 奴的王庭存在。这就可以啦,不必再打啦。”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丞相!依你看,没事就是安宁,安宁便可无忧。朕问你, 匈奴不除,南海之滨的番禺、儋耳,朕如何招降?还有,西南有个弹丸之地夜郎国,他们的 头领,竟然问我的汉使,是汉朝大呢,还是我夜郎大?听听这没长心眼的话。还有昆明的大 理洱海,朕想去那儿游泳!东北的长白山,鲜卑的天池,朕要去观光!还有西域的天马,朕 要让它们成为我大汉的良驹。再有,朕听张骞说,昆仑山后边还有个身毒国,朕也想派人去 看看哪!”

李蔡没想到,皇上的胃口会有这么大?“这……皇上,那就只好打啦。”

张汤这时见到了说话的机会,便发话道:“皇上天纵之才,必将统领八方,只要灭了匈 奴,便能万寿无疆!”

东方朔在下面小声地说:“啧啧啧啧!我全身发冷,浑身筛糠!”

在他身边听清楚此话的人,都笑了起来。武帝知道他没好话,装作没有听见。张汤更是 不搭理他,继续说道:“皇上,臣已将钱粮准备妥当,保证万无一失!”

武帝从心里称好,他想,汲黯刚刚官复原职,今天第一次上朝,他总不至于反对朕的这 个主意吧!用汲黯,让他去运钱粮,也许会得到更好的效果呢。于是他说:“汲爱卿,朕这 次想请你帮助用钱收粮,不知如何啊?”

汲黯出列答道:“皇上,您让臣运送军粮可以,可是要让臣拿着钱买粮,臣可难以从命。”

武帝不太明白:“此话怎讲?”

汲黯说:“皇上,如今天下钱太多,长安街上随便一抓,就是百十万。可粮食嘛,庄稼 地里老不长啊。”

张汤听出了汲黯的弦外之音是讽刺新币。他愤怒而又委屈说:“皇上,这用钱买粮是天 下通理,汲黯这是故意在说新币的坏话。”

汲黯对张汤毫不相让,来个针锋相对:“张汤,你大肆造钱制币,弄得物价飞涨,民怨 沸腾,难道你还想骗皇上?”

武帝一时不知情理,向张汤道:“这……”

张汤急忙接过话来:“皇上,这完全是污蔑!现在我大汉库府钱粮充足,别说是把匈奴 打败,就是把四方蛮夷全部消灭,也不在话下!汲黯这是在反对新法!”

汲黯急得面红耳赤:“皇上!去年黄河大水,今年中原久旱,老百姓缺吃少穿,度日如 年啊!”

听了这些,武帝觉得汲黯在夸大其辞。他震怒地喝道:“胡说!朕前几天,还和张汤一 块儿到洛阳视察,看那里麦子成堆,收成很好啊!”

汲黯再揭张汤老底:“皇上,那是张汤让官吏们把别的地里的麦子都堆到一起,蒙骗皇 上的!”

张汤急忙分辩:“皇上,汲黯他胡说,皇上你亲眼所见,到处都是丰收景象啊!”

汲黯气得脖子都红了起来:“张汤,你这个祸国殃民的贼子,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如今我大汉杀戮四起,白骨遍野,难道你还嫌不够吗?”

这几句话恰恰给张汤抓住了把柄。“皇上,你看,汲黯分明是大骂朝堂,坏我讨伐匈奴 的大业啊!”

汲黯也叫道:“皇上,不能信用张汤这种小人,再信用他,我大汉将无宁日!”

武帝气得站了起来。“混账!一让你说,你就胡说!什么‘杀戮四起,白骨遍野?’你 这是对朕的辱骂!来人!把汲黯给拉出去斩了!”

众侍卫兵叫道:“是!”纷纷向前,欲拿汲黯。

东方朔将戟一扔,大叫道:“慢!”

张汤叫道:“东方朔,汲黯与你无关!”

东方朔冷笑声:“谁说与我无关?他怀中还有我的《答客难》呢!皇上!臣东方朔,愿 意出钱,买下汲黯大人这条性命!”

这回张汤不急了。“哈哈!东方朔,你连肉都吃不上,还有钱来赎人?”

东方朔也笑了。“张汤,别看我是个执戟郎,我虽吃不上肉,可是我有钱。你看,这一 张白鹿皮,价值四十万。”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白鹿币,在众人面前晃了又晃。

武帝见他手中真有白鹿币,便把汲黯的事暂放一边,惊问道:“东方朔,你哪儿来的白 鹿币?”

东方朔说:“我是神仙,还能没钱?皇上!您说,出多少钱,就能把汲黯汲大人给买下 来?”

张汤心想,哼!这白鹿币,除了我手中有,皇上和两位大司马,也只是各人一个样张。 他不知从卫青那儿还是霍去病那里弄来这一张和我耍贫嘴。我心中还能没数?于是他向武帝 说:“皇上,让他出四百万,拿出十张来,就让他赎回汲黯。”

武帝和张汤一个想法。他大笑道:“哈哈哈哈!十张?恐怕这一张,还是向朋友,或向 他的干儿子借的呢!东方朔,朕要你拿出三张来,就行了!”

东方朔看了皇上一眼,突然从柱后面掏出一捆白鹿币来,足足有二十张。他挑出三张, 说道“皇上,您可是金口玉言啊!来,我先出三张,买下汲大人的性命。余下的钱,我想多 买点东西,行么?”

武帝早已大惊失色。他向张汤看了一眼,张汤早已惊慌失措。武帝问:“张汤,莫非你 的钱库被人所盗?”

“皇上!不可能,不可能啊!臣派吴陪龙和三百士卒,日夜看守,他就会飞檐走壁,也 不可能得到!”

东方朔倒一点不急,慢慢解释道:“皇上,这白鹿皮,可是我自己家里产的。皇上,你 跟我来看!”说完,他就向殿外走去。

武帝跟他来到殿外,只见东方朔的毛驴车上,装得满满的东西。东方朔扯下盖在上边的 布,人们都吃惊了,上面全部是白鹿币,还有几张完整的白鹿皮!

东方朔拿出几块白鹿皮来,扔到地上。“皇上,您看哪!一张白鹿皮,可以做二十张白 鹿币!皇上,我这一车,共有二百张白鹿皮,可制成四千张白鹿币。三张就能买下一个三品 的中大夫,皇上,我东方朔,今天可要买上他百十个一品二品的官,什么丞相啊,御史啊, 我全买了,臣要拿回去,送送亲戚朋友,表侄姨外甥喽!”

武帝气急败坏地指着张汤:“张汤,你是怎么搞的!”

张汤跪在地上,无言以对。

东方朔却要继续调侃下去:“皇上,是不是舍不得卖?”

武帝瞪了他一眼:“哼!……”

东方朔也卖个人情:“皇上,那好,臣从来都不会为难皇上。臣就用这全部的钱,买一 件东西,这该成了吧。“

武帝这才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那你就说吧,你要买什么?”

“皇上,臣要买张汤这颗脑袋!”

张汤开始给武帝磕头:“不!皇上,不能啊!你让臣去查查,这白鹿币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帝稍微放了放那颗紧悬着的心,他看了东方朔一眼,又看看地下磕头如捣蒜般的张汤。 “就算朕答应你!”

皇上的这话一出口,张汤就大惊失色。他急忙转向东方朔:“东方大人,我从来都是敬 重你的,你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哇!”刚才还是凶神恶煞,转眼成了狗熊一个,众人看了, 不觉生厌。

东方朔不理他。可武帝却开腔了。“东方朔,朕什么都可以依你。但你要先告诉朕,这 些白鹿皮和钱是哪儿来的?”

东方朔拿起鹿皮:“皇上,这些鹿不是什么神鹿,全是我家老大和他媳妇在临淄喂养的! 陛下,您如果还想要,臣很快再给你弄回两车来!”

武帝看了张汤一眼,心里充满后悔之意。他对张汤说:“张爱卿,这回朕可要真的将你 交给东方朔喽!”

张汤大叫道:“皇上,皇上饶命啊!是臣考虑不周,没料到别的地方还有白鹿。臣请皇 上看张汤这么多年的辛苦,饶过臣了吧!”

众位大臣,都大笑起来。有的是出自内心,有的则是幸灾乐祸。

武帝觉得这样杀了张汤,确实也糟践了一个人才。他走到东方朔面前,说情道:“东方 爱卿,就算你钱多,你拿钱买一个脑袋,也太过分了。朕替张汤求个情,让他拜你为干爹, 这该成了吧!”

东方朔连连摆手:“皇上,我可不要这种干儿子,要他,我会挨骂千载啊!”他拉过霍 去病来。“这才是我的干儿子。这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他用手指了指张汤,“他是什么东 西,整天以杀人为乐,以窥探别人的隐私为乐,活生生地一条打洞老鼠,臣怎么会要这样的 干儿子?”

武帝双手一摊:“那你说,怎么办?难道你非要他的人头不可?可朕以为,他镇压叛逆, 判案决狱,是个人才!”

东方朔说:“皇上,他对犯人,动不动就灭九族,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难道也是有功 吗?”

武帝替他辩解:“那是依法而定,不能怪他。这样吧,他这颗人头,暂且寄在朕这儿。 朕也不再治汲黯的罪,同时让你官复原职,把你‘用之则为虎’,这样行了吧!”

“不行!皇上,这太不值了!臣花了这么多钱,难道就为自己官复原职?既然陛下用臣 为虎,就让臣这只虎,先把他这只鼠吃掉!”说完他拔出剑来。

张汤求饶:“东方大人,你不能杀我!”

武帝挥手制止道:“停下!东方朔,你不就是为白鹿币的事吗?朕意已决,从现在起, 朕要废了白鹿币。你那一车鹿皮,拿回家做皮袄去吧,不值钱啦!”

东方朔马上向皇上作揖。“皇上圣明!皇上圣明!臣愿拿这些鹿皮,做成皮背心,送给 皇上和诸位大臣,请你们永记,这钱币的事情是不能轻举妄动的!”

武帝却说:“你没钱了,也就别再买张汤的脑袋了?”

“不对啊,皇上!你刚才已经说了,张汤这颗脑袋,是先寄存着的。”

“好了!张汤,从今日起,你不得再干预铸钱和纳税征粮之事,管好你的廷狱决案就行 了!”

张汤急忙磕头:“臣谢皇上圣恩。”

东方朔则说道:“皇上,货币财税,非同小可。臣举荐一位理财高手,帮助陛下你统管 天下钱财,保证不用苛税暴敛,同样能使库府充盈。”

武帝点点头。“你说的是桑弘羊吧?

东方朔叫道:“皇上圣明!桑弘羊二十多岁了,用他理财之日,便是我大汉民富国强之 时啊!”

武帝问:“他人呢?”

“皇上,臣已让辛苦子带他在宣室恭候。”

“好!宣桑弘羊上殿!”

众人纷纷随着武帝,返回未央宫大殿。东方朔看了张汤一眼,“哼”的一声,将剑插入 鞘中。张汤在那里,已爬不起来。

大殿之内,二十余岁的桑弘羊,气宇轩昂地走进来,给武帝跪下。

武帝说:“起来吧,桑弘羊。东方朔向朕举荐你,说你是治国理财神手,要朕把国家财 税大权交给你。朕要彻底消灭匈奴,抚平东越、南越、西夷、大理、夜郎、鲜卑。你有什么 办法,帮朕搞到足够的钱粮?”

桑弘羊从容地说:“陛下,臣在长安,研习国之财税已有五年。臣有三策,可保陛下不 加赋税而军需足用,不强征敛收而物品自丰。”

武帝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啊?真有这么好的法子,那你快说。”

桑弘羊说:“陛下,今日天下,不是无财,而是钱财都把持在盐业和冶铁的富商手中。 盐为万民不可缺少者,却一直都被大盐商们专断着。如让朝廷专卖,便可多得天下赋税的三 倍之资。而天下炼铜冶铁者,制作兵器和耕作之具,其利虽稍次于盐业,却也是不同小可的 收益。皇上若将此项事务,也归于朝廷专卖,国家又将得到赋税的数倍。陛下何必再兴师动 众,算缗告缗。另外,这几年黄河水患不断,中原粮食歉收,而长安却酿酒饮酒风盛。皇上 若再将制酒卖酒者课以重税,不是既省下造酒之粮,又让府库中得到钱了吗?”

武帝的眼睛瞪得很大。“说得好,太好啦!桑弘羊,还有两个计策呢?你快说,快快说!”

桑弘羊觉得口干舌燥,但看到武帝急切的样子,只好继续说下去。“皇上,如今天下物 产,不可谓太多,但也已足用。可由于每年皇上都要诸国进贡,投机取巧者贩运贩卖,至使 物价飞腾。臣以为,货物粮草,不必由各国输送,而宜让他们以钱币纳奉,官方按所需在当 地购买即行。这叫平准均输。”

武帝连连点头:“对啊,朕要丝绸,自可派人拿钱到苏州去买,这能省下多少麻烦。”

桑弘羊接着说:“而货币一条,特别重要。臣以为,货币必须单一,愈简单愈好,但必 须由皇家铸造。臣建议在上林苑新铸五铢铜钱,让其铜的份量与其实际价值相等,五铢钱所 能买到的铜,只能铸五铢钱,份量轻了,一律不准流通!这样谁还会再去私铸铜钱?有此三 策,臣保陛下征服四海,钱粮足用,民不加赋,钱不变更,天下之人,额手相庆!”

武帝大叫:“好啊!桑弘羊,朕怎么就把你给忘了!你可是朕的又一个好帮手!”

桑弘羊谦虚地说:“陛下,臣也是到长安后,苦思力学所至。听说东方大人给您的两车 竹简中,也曾说过这些内容。”

“对,对!”武帝看了东方朔一眼,“可他说得太含糊,朕看不懂!今天你这一说,朕 才明白他所说的‘国库专盐铁之利,赋税均于准平’的道理。好!桑弘羊,朕封你为大中大 夫,领大司农中丞之职,与东郭咸阳、孔仅三人,同领天下财税之事!”

桑弘羊跪谢:“臣谢陛下隆恩!”

武帝转而叫道:“卫爱卿,霍去病!“

卫青和霍去病早已准备停当。“臣等在!”

武帝说:“朕命你二人,分别从各路大军中挑选出精兵十万,分屯于朔方与河西,加紧 训练。一旦粮草齐备,就立刻出兵北上,痛击匈奴,务必捣其巢穴,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卫青和霍去病双双跪下:“臣等遵命!”

东方朔走到武帝面前。“皇上,也许这是对匈奴的最后一战了,您赐臣的这把剑,也该 让它发挥一下作用了吧?”

武帝看了看东方朔,心中充满感激之情。他想,该让东方朔到战场上去试试剑了。可他 又一想,自己还想亲自率兵,扫荡匈奴呢,那个时候,再让东方朔伴随自己,该有多好哇! 想到这里,便说道:“东方爱卿,你想上战场,小试锋芒,朕答应你就是!但你刚刚官复原 职,还是先在宫中陪朕几天,等卫爱卿他们准备好了,再去不迟。”

东方朔跪而拜道:“臣谢皇上圣恩。只要皇上知道还有一把剑在这里,臣也就心满意足 了!”

武帝情动于中,不禁感慨万端:“东方爱卿,你这把剑,仅仅用在战场上砍砍杀杀,岂 不是太可惜了?朕要用这把宝剑,闲来自娱,忙来应急。外,可抗强敌,内,须戒奸佞;下 以安抚百姓,上可告慰苍天啊!”

众人大惊。张汤更是张惶失措。

这天中午,霍去病身穿铠甲,来到钟粹宫中,要与卫长公主道别。公主早就知道了父皇 的命令,嘴上没什么说的,可一想到心上的人是到生死场中相搏,心中无限伤楚。就在宫后 的花园假山边上,她拉住霍去病狂吻一番。

霍去病心潮起伏。他小时候,曾受到自己母亲和卫皇后的抚摸,但自从穿上戎装,当上 将军,他还没有过一次与女人的接触。战场之上,得胜的将士们时而放纵一下,他也曾一笑 了之,但自己却认为那是件很严肃,很庄重的事,加之军营中大事甚多,无暇顾及,还有后 来霍光跟着自己,形影不离,对下属也是严加整治,所以霍去病更不会放纵自己。今天是他 第一次与一个女人亲密地接触,霍去病的心不禁咚咚地跳了起来,好像在战场之上,在千军 万马冲杀的时候,在艰难困苦中挣扎的时候,他的心也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卫长公主紧紧地抱着她的表哥,任他亲吻自己的额头、耳朵和脸颊。是她挑起了这场狂 风暴雨,她乐意接受这暴风雨般的吻的袭击。她只想眼前这世界没有别的人,只有她的表哥 在一起,周围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侍卫、一个宫女、一个太监才好,甚至她想让父皇和母后也 离得远远的,只让她和表哥两个人呆在一起。她将表哥搂得愈来愈紧,他身上的铁甲透过她 身上薄薄的纱裙,挤得她有些发痛,她也全然不觉。

霍去病狂吻公主一阵,发现表妹的身体在颤抖,他却先自静了下来。我爱我的表妹,她 将是我的妻子,但这要等战场归来以后。舅舅的队伍昨天晚上就出发了,我为了和表妹告别, 才晚行了一天。而我这次是去西北远无人烟的地方,路途之遥,当是舅舅的多倍,我要出发, 我不能沉浸在儿女之情里,而耽误了皇上的大事!

想到这里,他捧起表妹的脸,又深深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说道:“表妹,我要走了。 等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娶你,把你娶到我的大司马府上去!”

卫长公主早就盼着这句话。“那好,表哥,我明天就让母后给我准备嫁妆,只等着你回 来!”

她松开自己的双手,看看那上面勒出的铠甲的痕迹,心里漾起湖水般的带着光影的涟漪。 她歪着脑袋,灿烂地一笑说:“表哥,母后最近教我一支歌,我想唱给你听听,然后再走, 好吗?”

霍去病记得,只很小的时候听过姨妈无拘无束地唱歌,自从她当上皇后,从来再也没有 听到过那让人想飞想飘的曲子了。“好啊,皇后教你唱的歌,,一定是最好的歌!”

卫长公主看了他一眼,然后小声唱了起来: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公主一边唱着,一边流下泪水,霍去病听着听着,也激动得热泪盈眶。等公主一唱完, 他马上扑过去,再次与公主拥抱在一起。

只有“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歌声,还在上空中,在只有他们两个所拥 有的世界里,徘徊着,萦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