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独自一人,在案边潜心研究那捆《五行书》。他将金、木、水、火、土五个字写得大大的,像五个大棋子,挂在墙上,不时调换着顺序,然后再调回来,反复地摆弄着。而在他的手边,有一捆桃棍儿的东西,被拆得七零八落。
珠儿静静地躺在案边的小床上,睡得恬静安然。
这时,道儿带着一脸的沮丧,像着了魔似的,慢慢地走了进来。
东方朔指了指熟睡的珠儿,压低声音问他:“怎么,还没找到得意?”
道儿摇摇头:“别提了,这两天,满长安都见不到他的影子!”
东方朔问:“那你去找霍光了么?”
道儿有点冒火:“找了!可那霍光一脸的正经,根本不把我哥哥的事放在心上!”
“你有没有对他说,是我叫你去的?”
道儿更有点急,声音也高了起来:“我说了。他却答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谢谢东方大人,告诉他,我一定会保护好皇上,不让刺客进宫廷一步。’”
东方朔却点点头:“说得对啊!那个朱安世,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来,必须提防!”
“老爷,可我哥和那朱安世还在一起,他不会去皇上那儿的!都两三天了,连他们的影子都见不到……”道儿说着,竟急得呜呜哭了起来。
东方朔扫了鼾睡的珠儿一眼,对道儿摆摆手,说:“道儿,你别哭啊,我问你,霍光没说帮你打听得意的事?”
道儿止住哭声,慢慢答道:“霍光说,朱安世失手打死了他姐姐,虽然他姐姐临死前原谅了朱安世,可我霍光没原谅他。如果他再敢行刺朝廷命官,那更是死罪;要是他抓住了朱安世,定斩不饶!你哥哥他是协从,是帮凶,也要被处死……”说到这儿,道儿又哭了起来。
东方朔叹了口气:“唉,道儿,霍光说得对。朱安世误伤他的姐姐云儿,霍光并没急着追杀他,霍光讲的是一个‘理’字,是按‘法’行事。你哥哥帮着朱安世,要杀张汤,是感情用事。要是霍光真的感情用事,那朱安世早就被追杀了。”
道儿却说:“老爷,霍光他不感情用事,老爷您难道也不动一点感情?”
这下子东方朔被他问了个正着。他想了想,对道儿说:“道儿,老爷我对你哥哥很有感情。可我对张汤也不是没感情。那小子不是玩意儿,可他也是块材料啊!”
道儿却不干了,大声嚷嚷起来:“他是个恶鬼!老爷,张汤他三番五次地害你,你还说他是块材料?你还……!”
他这么高的嗓门,果然把熟睡的珠儿惊醒了。她突然从小床上坐了起来,吃惊地嚷嚷道:“爹爹,哪儿有恶鬼,哪儿有恶鬼?!”
东方朔急忙将珠儿抱在怀里:“珠儿不怕,这里没有恶鬼,是道儿在说着玩的。”
不料珠儿却要挣脱出来:“爹——!我才不怕呢!道儿说有恶鬼,我就帮他杀了那个恶鬼!”
道儿这回高兴了:“看看,连珠儿都要帮我,老爷,你快帮帮忙吧!”
东方朔将珠儿放到地下,然后对道儿说:“有些事情,你不懂。这样吧,打听你哥哥的事儿,我请公孙敖将军去,他外可以进大将军府,内可以出入皇宫,省得你到处摸不着门子瞎胡闹!”
张汤的后院。高柱屹立,骄阳似火。
朱安世仍被绑在那根大柱子上。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他大汗淋漓。已经三天没有饭吃了,朱安世双眼无神,嘴角渗血,肚子发出一阵阵的叽咕声。
就在不远的地方,在大柳树荫之下,不时传来两个女子的浪笑声。这是张汤找来的两个妓女,一个特别丰满,一个身材苗条,两个人在离朱安世仅五米的地方,互相调情。
看她们互相搂抱着的样子,朱安世心里那种不安份的东西有点翻腾起来。
突然,院远处角落里的一个篱笆门打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向这边走了过来。
这便是张汤的老母亲。这位耳朵并不好用的老太太,今天却听到了从未有过的女人的浪笑声从自家前院传来,于是从后院里出来。
老太太的目光首先盯在两个妓女身上,然后才发现柱子上还绑着一个大男人。她颤颤巍巍,却目光锐利地问道:“你们是谁?”
那个丰满的妓女说:“嗬——哪儿冒出来的老太婆!我们是张大人请来的。”
张汤的老母却大声叱道:“胡说!我的儿子,从来不喜欢你们这些东西!”
苗条的妓女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老太婆说她是张大人的娘!笑死我啦,笑死我了!”
她的浪笑传得很远,远在前院房中的张汤,也被惊得走了过来。
那个丰满的妓女没看到张汤过来,她也接苗条妓女的话:“哼!她要是张大人的老娘,我就是张大人的姑奶奶了!哈哈哈哈!”
老太太不用看,早就知道儿子到了跟前,便将怒目转向张汤:“汤儿,她们是你弄来的?”
张汤急忙跪下:“启秉母亲,他是孩儿属下的人弄来的,孩儿不知。”
老太太露出不屑的神情,苦笑一下,又问:“她们如此嘲笑母亲,你看见了么?”
张汤跪在地上说:“孩儿听见了。”然后他突然站立起来,大叫道:“来人!”
两个狱卒应声而出:“有!”
张汤叫道:“把这两个臭东西,打入死牢!”
胖子妓女大叫道:“张大人,你不能这样!杜周大人说,是你让我们来勾引那个犯人的!”
张汤一个巴掌打了过去:“胡说!再胡诌八扯,老子马上处死你们!快把她们弄走!”
那位丰满的妓女脸上,一个巴掌风过去之后,变得更加丰满起来。她再也不敢吭声了,任由二位狱卒将她们拖了出去。
老太太却指着朱安世问道:“汤儿,这个人为何被绑在家中?”
张汤再次跪下:“母亲,这是个刺客,他来行刺孩儿,还刺伤了吴陪龙。”
老太太看着朱安世,笑了起来。“哼哼,你怎么没有刺死他呢?”她转过头来,问儿子说:“你要处死他吗?”
张汤跪答:“母亲,按大汉法律,行刺大臣,是必须处死的。”
老太太却说:“法律是你的事。人只要没死,就不能随意折磨。快去,让人给拿点吃的来!”
张汤爬了起来,遵从母命:“是。”他起身而走,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
转眼之间,一名狱卒送上一碗稀粥。
老太将那碗粥接过来,一只手高高地举着碗,举到朱安世的嘴边,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将稀粥扒拉到朱安世的嘴里。“孩子,吃吧。别再干那些杀人的勾当了!”
朱安世一边喝着稀粥,一边泪水簌簌地流进碗中。他一口气喝完这碗粥,然后对老太太说:“老人家,你是漂母再世,朱安世必将厚报。”
老太太却微笑着:“我不是什么漂母,看你也不像韩信。我只是看不下去!”
张汤躲在远远的地方,看到此情此景,脸上露出一堆诡谲的表情。
武帝坐在庭中,两眼直盯着远处的大门,霍子侯则小心翼翼地在一边侍候。
武帝问:“霍子侯,怎么还没有战场上消息?”
霍子侯答道:“皇上,张汤大人特别忙,不过他说一会儿就来报告。”
汉武帝不满地说:“哼,他管的事也太多了!”
霍子侯却要替张汤表白:“皇上,卫青大将军不愿管事,丞相又去堵河了……”
武帝却不让他说下去:“丞相不在,也不该他张汤管事?!那个颜异定罪了吗?侵占先帝寝陵之事有没有查出来?还有三处战场……”
这时,李延年匆匆忙忙地跑进庭中,边跑边说:“皇上,大喜啊,大喜!”
武帝瞪着眼说:“喜从何来?”
李延年:“皇上,李夫人她,她生了个大胖小子!”
武帝这回真的高兴了:“是吗?生得顺利吗?”
“可不顺利了!我妹妹已年过三十,又怀了十四个月的胎,皇子大得很,整整生了两天才生下来……”
“为什么不早告诉朕?”
李延年解释道:“皇上,我妹妹她怕,万一生的不是男孩子……”
武帝却很有自信:“李大仙人说是男的,还能是女的?好啊!朕又多了一个儿子!他和朕一样,也是怀了十四个月才生,太好了!”
这时从宫门外走进张汤和李少翁。
李少翁走在张汤有面,见到武帝,便跨步长揖:“皇上喜得龙子,小仙特来贺喜。”
武帝笑道:“好啊,李大仙人,你真是料事如神!朕要重重赏赐你!”
李少翁却说:“皇上,小仙不要别的,只请皇上马上下令,将那通天台快快建成。”
武帝有点迟疑:“嗯。上次的鼎中天书里,让朕出兵征用五国。可这兵出五国……”
张汤见状便急忙跪在地上,大声禀告:“启奏皇上,臣刚刚接到前方战报:路博德派两千兵士,渡海抵达儋耳;又派两万兵马,打到了日南,果然见到太阳在大地的北边!”
武帝这回高兴了起来。“好,好!张爱卿,那西南一路呢?”
张汤接着回答:“西南大军攻破且兰,诛杀其王,夜郎国见汉军声势浩大,望风而降!”
“哈哈哈哈!这回他夜郎国不再自大了?”武帝想起那个夜郎自大的故事,不禁大笑起来。
张汤依然认真:“夜郎不仅不再自大,反将其三千降军,作我大汉的先头部队,率领汉军向滇池进发,滇池国王和大理国王,全部请降!”
武帝据案而起:“好!这么说,闽越、南越、西南、滇池,四路兵马,至此全获大胜。天书无欺啊!霍子侯!”
霍子侯:“奴才在。”
“传旨公孙贺,限他在一个月内,将通天台修建好,不然朕拿他是问!”
“奴才遵旨。”
武帝转过来,又问张汤:“张爱卿,高句丽一路,你还没说哪!”
张汤顿了一下,只好实话实说:“皇上,高句丽一路,受到卫氏的顽强抵抗,那荀彘统军无方,一直未能取得进展……”
武帝不愿再听下去,便问道:“楼船将军杨仆回到长安了么?”
张汤答道:“皇上,杨仆奉命于昨天回到长安。”
武帝一拍案子:“好,让他速带本部五万人马,增援高句丽,务必在三个月内,将高句丽拿下!”
张汤叩首:“臣遵旨。”
武帝心底放松了许多,便说道:“五路兵马,四路大胜;朕又喜得龙子,真该大赦天下了!”
张汤听了这话,却又跪下来:“皇上!有人诋毁皇上,尚未治罪,请皇上慢点大赦!”
武帝今天觉得张汤还是挺可爱的,便问道:“张爱卿,那颜异的事,你查清了么?”
张汤说:“皇上,那颜异始终闭嘴不说,臣愈是以皇上之威德感化他,他愈是怒目而对。臣最后才明白,虽然他不张口说话,却在心里头对皇上进行诽谤,他的肚子里,全是对皇上的不满!”
武帝怒道:“那你就定他的罪啊!”
张汤却说:“皇上,这是臣的过错。臣当初在定大汉之律时,没有想到会有腹诽之罪啊!”
武帝也不明白:“什么?你说颜异犯的是‘腹诽之罪’?好!这种罪着实可恶!这‘腹诽之罪’还真有新意!朕这就准了你,将此律补入大汉之律中,凡犯腹诽之罪者,一律处死!”
张汤如释重负,再次跪地而拜:“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金马门中,铿锵有声。
东方朔此刻,正在院内教珠儿舞剑。他手持一把长剑,正一招一式地演练给珠儿看。十来岁的珠儿,满脸不高兴地拿着一把木剑,舞了一阵,便将剑扔了。
东方朔惊诧地说:“珠儿,你整天嚷嚷着要学剑,怎么又把剑给扔了?”
珠儿生气地说:“我不要这破木头做的剑,我要用真剑!”
“用真剑?你还没剑高呢!”
珠儿跑到房内,马上又跑了回来,她手中拿着东方朔的那把秃剑:“这把剑就比我短,我要用这把剑来练!”
东方朔伸手便夺:“珠儿,这把剑,可是霍大司马用过的,也是皇上写过字的!”
珠儿更不愿放弃了:“皇上写过字?让我看看!”她拿起剑来,念道:“‘东方朔不死’。爹爹,皇上说你不死,你就会不死么?”
东方朔:“人哪有不死的?爹爹也会死的!”
“人家都说,爹爹是神仙,爹爹不会死的!”
东方朔却笑了:“会不会死,将来你会知道的。”
珠儿眼圈都红了:“爹爹,不许你这么说,爹爹不会死,珠儿也不要死!”
东方朔笑了起来。“那好,那好!爹爹和珠儿都不死,将来我们两个,都成神仙!”
珠儿破涕为笑:“那好!爹爹,那时,我们俩一起笑看人间的开心事!”
父女两个说得正高兴,朱买臣却跑了进来。“东方大人,东方大人!你还有心思练剑?”
东方朔问道:“朱大人,你又发现了什么?”
朱买臣高兴得直叫嚷:“东方大人,我找到了张汤新的罪证,李更克扣堵河钱买地的事儿,是张汤手下的那个吴陪龙帮助办的!”
东方朔却问:“皇上让你追查吴陪龙这个人,你查到了么?”
朱买臣两手一摊:“东方大人,我们三位长史,调了所有的卷宗,就是没发现有吴陪龙这么个人!”
东方朔一惊:“没有?那张汤的管家叫什么?”
朱买臣也大惊小怪地说:“奇了,他的管家明明是吴陪龙,可卷宗上却记载着,张汤的管家叫鲁谒居,在他家已有十六年了!”
东方朔:“鲁谒居?我从没听说过?”
“是啊,不知张汤在捣什么鬼!可有一点可以断定,贪污河款之事,与张汤有关,张汤是同谋!”
东方朔却说:“朱大人,依我之见,张汤不像是贪财之人,他做事,从来都是防人在先的。你们三位长史这么说话,皇上如果要证据,你们拿得出来么?”
朱买臣嗫嚅地说:“这个……东方大人,所以小人才请你出出主意啊。”
东方朔摇摇头:“朱大人,我没什么主意。”
朱买臣不理解地问:“东方大人,你怎么……”
此时,公孙敖领着霍光,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东方朔叫道:“公孙敖?兄弟,得意找到了吗?”
公孙敖却说:“兄长,大事不好了!”
东方朔大惊。
霍光张口便叫:“干……”见到朱买臣在场,霍光急忙改口:“东方大人,霍光有事相告。”
“霍光,你快说吧。”
“东方大人……”霍光警惕地看了朱买臣一眼。
“朱大人不是外人,你说吧。”东方朔催促到。
“东方大人,颜异被张汤以‘腹诽之罪’定罪了!”
东方朔大叫:“什么?‘腹诽之罪’?我大汉之律,没有这一条啊!”
霍光却说:“大人,汉律就是张汤定的。他当面奏请皇上,皇上就同意他将这个罪证,补进了汉律之中!”
东方朔急问:“那颜异还在吗?”
霍光说:“昨天晚上,被张汤处死在狱中!”
东方朔无限悲伤,同时心中又深深地自责。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机会去救颜异,可自己却总以为颜异无罪,张汤没有办法处死他。这回,颜异真的死了,而且被定了罪,还是千古未闻的“腹诽之罪!”
霍光又加了一句:“大人,张汤有此律文,便可肆无忌惮地加害桑弘羊啦。”
东方朔大怒:“他敢!”
霍光接着说:“还有一事,大人您尚不知。”
“还有什么事?”
霍光从容地说:“杨得意,他与朱安世潜入张汤家中,欲谋杀张汤,但未得手,只伤了他的管家。”
朱买臣大惊:“啊!吴陪龙受伤啦?他可别死了,死了我就没证据了!”
东方朔却急着问:“那杨得意和朱安世呢?”
霍光说:“他们两个当场被捉。”他看了东方朔一眼,然后慢慢地说:“杨得意被张汤亲手杀死了。”
东方朔大拍案子:“这个恶鬼!”案子被他拍得散了架,成为一堆木板。
珠儿却在一旁大叫道:“爹!这一招真厉害!你要教我,你要教我!”
东方朔将珠儿推到一边:“别闹!霍光,你这些消息可靠么?”
霍光却反问道:“大人,霍光说过假话吗?说过没有根据的话么?”
朱买臣却问:“张汤做事十分周密,你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霍光不卑不亢地答道:“这个您就别管了。朱大人,别忘了,我是皇上的车驾总管——奉车都尉,同时还是大行令公孙贺的副手!”
东方朔听到杨得意已死,便痛苦地叫道:“得意!你死得好冤啊!”
霍光见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拱腰一揖:“东方大人,霍光告辞了!”
东方朔拦住了他:“慢着!霍光,你把李更买地的事,帮我快速查清楚!”
霍光双手抱拳:“霍光遵命!”说完离去。
朱买臣看了东方朔一眼,感慨地说:“东方大人,你终于出手了!”
东方朔没有答话,却靠在门框上,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出现他与杨得意一道去蜀都的影子,出现了张汤在割碎老鼠的景象;出现杨得意后悔自己跟着司马相如学养狗,既而误入皇宫而遗恨终生的情形。得意啊得意,你虽然在皇上身边,可你因为失去了男人的命根子,一天都没有真正地得意过啊!我东方朔经常拿你开玩笑,经常和你一起取笑别人,可我对你唯一的许诺,就是说我成了仙后,弥补你不能做男人的遗憾!可眼下,用不着我为自己的胡言乱语不能兑现而后悔,你却先行地走了,而且走在复仇的路上!一向只愿喂狗,不愿见血的你,却要亲手去杀掉一个人人害怕的恶人;而终日声称手无缚鸡之力的张汤,竟然亲手杀掉了你!你们的神经果然都失常了么?不!是我东方朔的神经失常了,我没有想到你会和那个变了样的朱安世结为死党,更没有想到你会死在张汤的手中!想到这儿,东方朔觉得眼中涌出许多黏稠的东西,他强行睁开眼睛,发现整个天色都是红的!好像是杨得意的血,涂红了整个世界!而他的耳朵里,同时传来一阵阵狗的狂叫,一定是得意所喂养的狗,也在那儿悲啼!
珠儿看到爹爹那副样子,一下子缩到了他的跟前:“爹爹,我怕……”
东方朔揉了揉眼睛,然后将湿润的手背在衣襟上擦了擦,拍了拍珠儿的脑袋:“孩子,别怕。你跟着阿绣姨娘在家中呆着,爹爹今天要出金马门,管他什么张汤、李蔡,还有什么李羹桃羹的,不把他们一锅煮了,这天下就没有太平!”
珠儿又嚷嚷起来:“爹,我不怕,我也要跟你出去!”
公孙敖走向前来,抱着珠儿就走。
朱买臣高兴地领着东方朔,一行四人出了金马门。
张汤家中,天黑人静。
朱安世还被绑在那个木桩之上,白天放在远处的案子被挪到他的身边,上面放着一盏灯,灯边还有一条带着木把儿的鞭子,像蛇一样,盘在案子上。
随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张汤走过来。来到案子边上,他把屁股轻轻地落到案角上。“朱安世,你在这儿都八天了,除了喝点稀粥外,你不吃也不拉,也不撒尿。你练的是什么功啊!”
朱安世没有好气地说:“张汤,你这奸贼,你的母亲如此善良,怎么就生下你这么个恶鬼?”
张汤并不生气,却发出一阵冷笑:“哼哼!我是恶鬼?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不是恶鬼,而是恶狼!你在南阳杀死义纵后,便跑到了西南的滇池大理一带,因为争一个女人,你居然杀了七个洞帮帮主;而后你敌不过那女人的妖术,你又逃到了衡山;又是为一个女人,你杀了南岳的南天剑;后来你在武陵山中,为了一个女人,你差点丢了性命,可你却杀死了那个女的,还杀死了我派去的张大头和李混儿;前不久,你来到终南山,还是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亲手杀死了你的师娘……”
朱安世愕然起来,接着便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大声叫道:“别说啦!”
“哈哈哈哈!你难受了?就这么点事儿,有什么了不起的?就你这副德性,本大人很喜欢!”张汤不仅不怒,反而走向前来,对朱安世露出愿意亲近的表情。
朱安世有些惊讶:“你说什么?”
张汤伸出右手,将食指放到自己的鼻尖前面,既像点着朱安世,又像指着自己的额头,边晃动那个手指头,边说道:“你这副德性,本大人喜欢!实话告诉你吧,自从那天晚上,你声称要凌迟处死我时,我就喜欢上了你。自从我截碎老鼠那天开始,还没有人敢当面对我说这话。我等了二十多年,居然等到了你这样有种的小子。你不是一口一个‘老子’吗?只要你认我为老子,我就认你做干儿子,留下你的性命,还会让你做上高官!”
朱安世怒道:“呸!你与我有杀父灭师之仇,我岂能认贼作父?”
听了此话,张汤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就冲这一点,你还嫩得很!你说是我杀害你的父亲和你的师傅,你有证据么?”
“证据?什么证据?我是听说的!”
“听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你父亲籍少翁死时,我并不在场,是义纵逼他自尽的。而义纵早被你亲手杀死了,你的杀父之仇,已经报了!”
“可我的师傅,郭解郭大侠,是你杀害的!”
“哈哈哈哈!是我杀了郭大侠?你有没有搞错!朱安世,要是我有证据,不是我杀了你的师傅,而是别的人要杀他,你怎么办?”
朱安世脖子一挺:“只要你拿出证据,交待出下家,我就不再杀你!”
张汤又狂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小子,死到临头了,还说这现成话。今天是我不想杀死你!我看得起你,是因为你跟我一样心狠手辣;再者,也是因为我老母亲可怜你!”
“你——!”朱安世想再痛叱张汤,可一想到白天老太太给自己喂粥的情形,却真的张不开口了。
张汤是最善于抓住机会的,他声音不大,却深沉有力:“朱安世,我知道你是条汉子。你多次前来行刺,一心要杀死我,可我却不想杀你,一心想放了你。你想想,这公平吗?若不是惺惺相惜,我能饶过你吗?”
朱安世想了想,问张汤道:“我是死罪之人,你又是执法不阿出名的张汤,你怎能放了我呢?”
张汤伸手拿过案上的鞭子,边笑边说:“朱安世,这法,就是我手中的鞭子,我用木杆打你,便是硬的;可我要是用这皮条缠着你,它就是软的。”说着,他举起鞭上的皮条,在朱安世的脸颊上蹭了蹭,接着说:“朱安世,我不想让你死。只要你发誓,说你不再杀我,不再对我行刺,我便放了你,我要再造你,重用你!”
一股本能的求生欲望掠过朱安世的脑海。可他却没有马上接受张汤的条件,而是追问道:“我爹是义纵逼死的,这个我早知道。可我师傅是你和义纵、主父偃三个共同逼死的,难道你想抵赖吗?”
张汤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应声说道:“朱安世,我张汤敢做敢当,从不隐瞒。如果我拿出证据,说明你师傅郭解不是我逼死的。你说怎么办?”
“那我就放过你,去杀真正的仇人!”
“你的那个仇人比我还要厉害,难道你就不怕?”
“哈哈哈哈!天王老子我也不怕!只要是我师傅的仇人,我朱安世就是死了,也要报仇!”
“好!有种!我马上就告诉你,谁是真正的仇人。可你要向我保证,决不再和我为敌!”
朱安世想了想,说道:“好,你说吧。”
张汤怔了一下,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同时转了话题,“还有一条,要是我能给你指出一条路来,让你不再受苦,不再四处躲避,不再终日逃亡,而是能像常人一样,有自己喜欢的女人,成家立业,甚至能当官,能飞黄腾达,还能报你师傅的杀身之仇,你愿意听我的话么?”
朱安世的眼睛瞪了好大,有那种好事?自从他化名朱安世,潜逃在外以来,他从来就没想到会有那一天!这诱惑太动人了,对一个在死亡面前已经坚持了八天,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许久的人来说,这是一线曙光,是一条生路,他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他再次迟疑地看了张汤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张汤从案子上跳了下来。“好!痛快!我张汤就喜欢这样干脆的人!”说完,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绢书,然后又将那盏灯也送到朱安世面前。“你看看吧,这帛书上是谁的旨意?我张汤身为臣子,能抗命吗?”
朱安世眨了眨眼睛,只见那黄色帛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几个大字:“必杀郭解,私纵者斩!”朱安世走南闯北,从来没见过那种细黄如缎的绢帛,那肯定是皇上专用的绢帛
朱安世吃了一惊,失声问道:“皇上?”
“哈哈!你清楚了吧?皇上的旨意,我能违背吗?如果让你在我这个位子上,你敢违背吗?”张汤幽幽地说。
朱安世却直着脖子,大声叫道:“不管是谁,只要是害死了郭大侠,我就要血债血还!”
张汤竖起大姆指,轻轻地称赞道:“好!好小子,你真他妈的有种!”
朱安世转过头来,对张汤说:“张大人,只要你放了我,能让我报师傅杀身之仇,我听你的!”
张汤手中再次提起那黄色的绢帛诏书,轻轻地问道:“好小子,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仇,你敢报么?”
朱安世脖子一挺:“当然敢!不敢,我就枉为郭大侠之徒,雷大侠之徒!”
张汤狞笑一声:“我们可是有言在先,今天我要是放了你,你必须认我作再生父母!”
朱安世想了想,一甩脑袋,横下一条心来:“只要你能让我像常人一样活着,只要你能给我提供报仇的机会,我朱安世就认了你!”
张汤高兴得直拍手:“好,痛快!痛快!朱安世,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你以为我愿意整天杀人吗?这是皇上的爱好!他要天下安宁,他要没人与他分庭抗礼!你师傅之死,不是因为他得罪了我张汤,是因为他眼里没有皇上!你以为我活得踏实吗?我整天梦见成千上万的冤魂,他们都在找我索命!我不敢和女人在一起,一是怕她们加害于我,二是因为她们不可依靠。所以我只有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心里才安宁,才能睡得着!你看我,家徒四壁,老母也跟着我受罪,而且我知道,有一天,当我的能耐用完了,我这杆枪秃了,皇上身边又有新人来代替我时,皇上就会一脚把我踏开。我不是神仙,不是东方朔。我知道的太多了,弄权弄得太久了,不知哪一天,我就会成为一条替罪的羔羊。”说到这儿,张汤收敛了一下情绪,语调变得低沉起来:“那些王公贵族,他们凭什么生来就是人上人,生来就有领土,就有封地,就是王爷,侯爷?为什么你我出来只能在小康人家,你爹我爹,出生入死,也不过是个守关的,不过是个小县令,还要终日仰人鼻息,颤颤惊惊,如履薄冰?你想想看,你我这些出身低微之人,再有能耐又怎么样?官当得再大,也被那些姓刘的无能之辈看不上眼!为什么我们没有生在王侯之家,就得拼命卖力,拼命拼搏,才能取得地位?我不服气!好在皇上也恨他们,他让我大开杀戒。灭了淮南王、衡山王的九族,都是他们姓刘的,可皇上还和我一样高兴!你说,是我酷?还是皇上酷?好在我该杀的也杀完了。唯一让我不能死后瞑目的,就是我没有一个能干的儿子,我让张家绝了后!只要你答应我,愿意做我的义子,愿意叫做张安世,那我就让你做高官,让你能够接近皇上。那时你要报仇,就尽管报吧,至于这么多的仇,你能不能报得了,那就看天意如何,你的造化怎样了!”
朱安世听得入神,他的心头也是翻江倒海般地起伏着。他觉得张汤是个人物,说得很有道理,他们原来是有些相通的!“那些王公贵族,他们凭什么生来就是人上人,生来就有领土,就有封地,就是王爷,侯爷?为什么你我出来只能在小康人家,你爹我爹,出生入死,也不过是个守关的,不过是个小县令,还要终日仰人鼻息,颤颤惊惊,如履薄冰?你想想看,你我这些出身低微之人,再有能耐又怎么样?官当得再大,也被那些姓刘的无能之辈看不上眼!为什么我们没有生在王侯之家,就得拼命卖力,拼命拼搏,才能取得地位?我不服气!”这些话语,不正是自己郁闷于心,多年不得暴发的肺腑之言么?
沉默。一种令朱安世感到窒息的沉默,一种让张汤非常快意的沉默。
沉默了许久,朱安世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终于明白了。张汤,你害怕皇上弄死你。如果你死了,只有我才能给你报仇。你嘴上说让我给我师傅报仇,实际上你在想,也许我还能给你报仇。是吗?”
张汤再次感动,他一把抓住朱安世的手,感慨地说道:“你真聪明!就凭这一点,你也配当我的义子!”
朱安世却要讲讲价钱:“那你说,你能给我个什么官?”
张汤摆了摆手:“你先不要急。要是让你在我身边为官,那你就成了众目所视的人物,一旦我有不测,你我岂不是一道玩儿完?我要让你先到长安执金吾杜周的手下当个捕头,找几个你喜欢的女人,享享人间的欢乐。杜周是我的心腹,他会安排你接近皇上的!”
朱安世想了想,突然仰天长叹:“师傅,我不是背叛您,我是为了给您报仇啊!”
张汤这时高兴得眼睛里放出灿灿的光彩来,他转身到房子后面,高声大叫:“来人!”
一名狱卒应声而出:“有!”
“给我准备好一桌好酒好菜,本大人今天喜得义子,定要庆贺庆贺!”
光明宫内,灯火辉煌。
武帝深夜来此宫中,要看看李夫人。李夫人生完孩子之后,笨重的身体早已消去,如今又腰如柳枝,轻摇慢摆地走了出来,手中还抱着并未睡着的孩子。
武帝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中看了又看:“爱妃,这孩子好像朕啊!”
李夫人笑道:“皇上,看你说的,这孩子不像您,还能像谁?”
武帝也笑了起来。他突然问道:“皇后来过吗?”
“秉皇上,皇后来过好多次了。她的嗓子说不出话,还是抱着孩子,亲了又亲。”
武帝眼睛里露出一丝失望,但更多的还是感动:“哎!朕对不起她啊!”
李夫人也说:“皇上,皇后如此贤淑,就连臣妾也觉得,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武帝点点头:“这就是她比阿娇的聪明之处。”
李夫人很自信地说:“皇上,这孩子是您的骨血,臣妾不担心他的未来。只是臣妾的兄长……”
武帝打断他的话:“你是说李广利?爱妃放心,他跟张骞一回长安,朕就封他官职。”
李夫人感激地说:“皇上,您真好。”
“再好,也没我的李爱妃好啊!”武帝说着,便将小王子往身边的年长宫女的手中一交,情不自禁地将李夫人抱了起来,走向卧榻。
李夫人有些惊慌:“皇上,臣妾还没满月呢!”
武帝还是将她抱到卧榻之上,然后解衣相拥,双目露出真情:“爱妃,求求你啦,我实在熬不住了。”
看着武帝那副痴情的样子,李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还是顺从地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甘泉宫内,土木大兴。
一个三十余丈的高台平地而起,高耸入云。这便是李少翁所要建的通天台。
六十多岁的大行令公孙贺来到台下,他向通天台的顶端望去,不禁有些眩晕。
李少翁神秘兮兮地走过来,在公孙贺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公孙贺一惊。
李少翁幽幽地说:“大行令,你这个总监大人,还不到台上看看去?”
公孙贺摇摇头:“李大仙人,我从地下往上看,都觉得头晕。我不是仙人,不敢上啊!”
李少翁摆摆手:“那没关系。公孙大人,你把这通天台修好了,你的功劳也算到顶了,皇上一高兴,定会赏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一向老实的公孙贺却来了这么一句:“李大仙人,下官不怕皇上不赏,就怕你找不到天书啊!”
李少翁倒是从容得很:“这你就放心吧,天书就像在我心中一样。”
公孙贺听了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
长安府衙,戒备森严。
长安执金吾杜周,此刻正在观看狱卒拷打犯人。突听外面高叫:“张汤张大人到!”
杜周急忙起身相迎,不料张汤已到身边。“御史大人,下官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说完就要下拜。
张汤一把扶住杜周,:“呃,大人何必客气?”
杜周看到张汤身后,还有一个魁梧的男人,便问:“御史大人,这位是——?”
张汤笑道:“杜大人,这是本御史新认的义子,名字叫张安世。”
杜周当然吃惊,张大人一夜之间便有这么大的儿子,果然神速!心中想着怪异,可他脸上却露出佩服之态:“下官恭贺御史大人喜得义子。”
张汤直截了当地说:“执金吾大人,我想请你给张安世找个差事做。”
“御史大人,您客气!您说,想让他做什么?做个都统,还是都尉?做什么都行!”
张汤摇摇头,笑着说:“我家张安世,只想安世,不想当官。他要做个捕头,专门捉拿犯人,你说行吗?”
杜周有些迟疑。一个捕头,只是捉拿犯人而已,官不入品,吏不达阶,就算年轻人一时逞强,张大人也不该如此委曲自己的干儿子啊!想到这儿,杜周说:“这……岂不是委屈了张公子?”
张安世却走上前来,坚持着说:“执金吾大人,安世喜欢独往独来,只要您给我一份自由自在,做什么都可以。”
杜周见他们父子两个都如此坚决,便对张汤说:“御史大人,下官恭敬不如从命喽?!”
张汤点点头:“执金吾大人,你我义同兄弟,心照不宣。我知道,你会照料好他的!”
杜周急忙说道:“当然,当然。”转而小声对张汤问道:“您要不要看看吴丑生……”
张汤急忙打断他的话:“不,不要让我和他有任何瓜葛。如果方便的话,大人可让张安世和吴丑生,还有江充,他们几个在一起玩一玩。对了,那个江充怎么样了?”
杜周说:“大人放心,下官找了董仲舒的一个高徒,让他教江充和吴丑生读圣人之书,下官再给他们讲些吏治之道,他们聪明得很,也认真得很呢!”
上林苑内,青烟袅袅。
这是李少翁的炼丹场所。炼丹炉下,柴火将尽,李少翁却不理会,他正专心致志地趴在桌上,用毛笔往一块黄绢上写字。
东方朔带着珠儿悄悄地走了进来。他将一个指头放在嘴边,示意珠儿不许吭声。珠儿岂有不懂之理?她将右眼一闭,对爹爹做了个鬼脸。
李少翁笔下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八个篆书,却是历历在目:“天意重汉,泰山封禅。”
东方朔来到李少翁背后,将那八个字看得清清楚楚。他悄悄地后退几步,然后咳嗽一声。
李少翁惊回头,见是东方朔,不由得将手中的笔急速搁下,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道:“哦……哦,是东方大人,东方大仙?什么风吹来了,您?”
东方朔故弄玄虚:“是什么风吹我来的,李大仙人都不知道?”
>李少翁说:“小仙正在研究仙法,没有想到东方前辈会到晚生之处。真是篷壁生辉啊!东方大人,来,这边请,这边请。”一边说着,他一边将东方朔引向远离那张帛书的右边椅子旁。
东方朔一面跟着李少翁走,却在背后用手拍了拍珠儿的头,然后指了指那张帛书。珠儿当然明白,便顺手将那帛书拿过,迅速地藏到衣服底边。
东方朔回过头来,见到案上的黄色帛书没了,便安心地在中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从容地对李少翁说:“李大仙人,刚才有股仙风把我吹来,你没见到?你看,现在这股仙风还在你的周围转悠呢!”
李少翁并不去找什么仙风,他瞅了东方朔一眼,急忙接过话来:“知道啊!刚才小仙正在写东西,就觉得一股仙风来到身后。我只觉得风力甚小,可能是个白鹿仙或麒麟仙的,来找我回太乙真人那儿,就没去在意它,没想到是东方前辈仙驾光临。前辈,您的功夫真是到家了,无动无静地,一般凡人根本就觉察不到!”
东方朔将珠儿拉到自己的腿边,然后对李少翁说:“李大仙人,你没觉得还有一股阴风,在周围盘旋。”
李少翁急忙回头:“是吗?什么阴风?”
东方朔故弄玄虚:“好像是地狱里的阴风!”
李少翁吓了一跳:“东方大人,你吓唬我。”
东方朔笑道:“哈哈哈哈!李大仙人,现在阴风就在你的脚下,难道你真没看到?”
李少翁这回真的信了,他急忙向脚下和周围看去,虽然他什么也没看到,可他还要装作看得真真切切的样子:“是的,是阴风!东方大人,是你带来了这股阴风?”
这个家伙,倒把阴风推到了东方朔的身上。
“不对!我是追赶这股阴风,才追到你炼丹房中来的。我觉得这阴风像是你的侄儿李少翁,他阴魂不散,要找他的叔叔,一起上西天啊!”
李少翁这回有些害怕了:“是嘛,东方大人?快,快把他赶走,我不愿见这个丧门星!”
“原来你也害怕丧门星?那好,我帮你赶走他!”东方朔站了起来,高高地举起一只手,李少翁看着他的手,在那儿转圈圈。东方朔一边移动着手,一边说道:“大仙,你看,你看呀!那不是阴风吗?李少翁坐在风的中间,旋起来了,这旋风好大呀!”
李少翁在东方朔的牵引下,看了半天,转了几圈,虽然什么都没看到,但他还要装出一副看得真切的样子:“噢,对,我也看到了,是有一股阴风,里边还真有李少翁。去!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来找我做什么?要坏我的事么?快滚!再不滚,东方大仙会把你……”
东方朔眼睛直盯着案子:“到你的案桌边了!”
李少翁连忙点头:“对,对,别往桌边溜,你快滚!”
东方朔又说:“啊!它卷走了一块黄绢布!”
在一旁一直看热闹的珠儿,此时方才明白老爹装鬼弄神,吓唬那白发老头的目的,她不禁转过脸,笑了起来。
东方朔这话提醒了李少翁,那是他的秘密!李少翁连忙扑到案前,只见案子上刚写好的帛书果然没了。他眼睛便瞪得鸡子儿一般:“绢书,帛书,怎么没了?”
东方朔装作不解:“怎么,你没看见?”他将手向窗外一指:“你看,那李少翁,手抓着一块黄布,逃走啦!那布上还有字呢!”
李少翁眼睛拼命地往窗户外边瞅,虽然心里直犯嘀咕,却还要随声附和:“对,是块布!是块绢书!我也看到了,混蛋,你回来!你别跑!”
东方朔见李少翁居然跟着自己的手势转了半天,心中不仅想笑,还觉得这个人太蠢。他将视线调转一下,看了看珠儿,小家伙也在那儿乐。东方朔心里一阵快意,便轻松地来了一句:“好啦,李大仙人,你不要急。神仙有句话,叫做‘阴风吹上天,上天保平安。’有没有这种说法?”
李少翁忘不了随声附和:“有,有!小仙当初在太乙真人那儿练功时,也常听到他老人家这么说。”
东方朔点点头,会意地笑了。“哈哈,李大仙人,你还真有些灵气,点到就明。”
李少翁心不在焉地说:“前辈过奖,前辈过奖。小仙不过是在前辈的指点下……”他一面答话,一面双眼拼命地在案子上搜寻。
绢书真的没了,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东方朔却要问个明白:“李大仙人,你还找什么?”
李少翁用拳头打一下自己的头:“真是该死。我一见到前辈您来,就有点发昏。”
东方朔站起来,拉着珠儿说:“好啦,那我就走吧,这股阴风已被我追到了你这里。李大仙人,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李少翁双手高揖:“谢谢前辈提醒。”
珠儿淘气地对他吐了吐舌头。
东方朔笑着,手牵珠儿走了出去。
李少翁目送走东方朔,回过头来,看看空空如也的案上,不解地自言自语问:“果真有股阴风?果然吹到天上去了?李少翁还真的阴魂不散?”
他苦笑了一下,只好再次拿起笔,又从柜子里找来一块帛布,歪歪斜斜地写了起来。
甘泉宫内,气氛焦燥。
武帝像一头困在山谷里,四处找不到出路的狮子,来回不定地踱着步子,等待什么消息。
过一会儿,李延年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进了门却又突然裹足不前,哭丧着一张苦脸。
武帝急问:“怎么样?李夫人好一些了吗?”
李延年答道:“皇上,胡太医和张太医都到了,还是止不住血,她可能要不行了……”说着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别胡说!李夫人不会出事的!快,再叫宫中的所有太医,全部到光明宫中,一定要救活李爱妃!”武帝止住李延年的话。
在对待女人上,武帝再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负疚感,甚至是负罪感。他从心中期盼着李夫人能快点好起来。
李延年颤动着答道:“是!奴才遵旨。”
武帝刚刚坐下,霍子侯又跑了上来。“皇上,东方爷爷来了。”
武帝紧锁的双眉顿时舒展了一些,脸上也露出一点高兴神色:“东方朔来了?快快请进!”
东方朔背着珠儿,弯腰一揖:“皇上,臣东方朔和小女珠儿给皇上请安。”
珠儿急忙从东方朔的背上溜下来:“爹爹,我要自己给皇上请安!”
武帝忙站起身来,将珠儿抱在自己膝上。“好,好!只要珠儿坐在我这儿,朕的心不安也安了。东方爱卿,金马门内隐居,是否舒服?”
东方朔答道:“皇上,舒服倒是舒服,只是那《五行书》太难读懂;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让臣不安。”
“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说来让朕听听?”
东方朔慢慢地说:“皇上,今天臣正在解读《五行书》,刚读到‘土克水,地生鬼’这一章,只见阴风顿起,好像有鬼怪前来。”
武帝略显诧异:“东方爱卿,你不是不信鬼么?”
东方朔看了珠儿一眼,珠儿向他回递一个眼色,表示支持。东方朔说:“臣是不信鬼啊,但今天的事太神了。这股阴风逼着臣向外走去。臣领着珠儿只好随之而走,没想到这一走,走到了上林苑,到了皇上您喜欢的那个李大仙人那里。”
武帝微微笑道:“怎么?李少翁他不是神仙,反倒是鬼?”
“他是人是鬼,臣不知道。臣只见他偷偷摸摸,在写一个东西。臣觉得有些可疑,便和珠儿略使小计,把那东西悄悄地给拿来了。”
珠儿插话道:“皇上,爹爹引那白胡子老头看什么阴风,珠儿就把这东西悄悄地装到了衣服底边。”说完,珠儿从衣服底下,抽出那块绢书来。
“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教珠儿学点武艺,朕十分赞成,可你让一个女孩儿做这种事,朕觉得,可不怎么样啊。”武帝取笑地说。
珠儿却小大人似地说:“皇上,此话差矣!”
武帝吃惊地问:“噢?你倒会为你老爹开脱。朕的话,差在什么地方?”
珠儿应声说道:“皇上,世人都说我爹爹是王母娘娘身边的桃童,还说他曾经三次偷过王母娘娘的仙桃吃。要是珠儿我学会了这一招,将来给皇上您也偷个仙桃来,不是皇上您最高兴的事么?”
听了珠儿这番话,武帝高兴得眉开眼笑。“好,好!这个丫头,哪像十来岁的女孩子,分明是你东方朔第二啊!”
东方朔一本正经地说:“皇上,您还是看看那帛书吧。”
武帝展开那块帛书,边看边念:“‘天意重汉,泰山封禅。’这字歪歪扭扭的,是李少翁所书?”
东方朔乘机提醒他:“皇上,他上次让您从鼎中取出的天书,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文字?”
武帝急忙走到他的御案边,打开一个盒子,取出当年在鼎中发现的“天书”,将两块黄绢往一块一对,发现其上字迹,竟然一模一样。
武帝觉得自己面上发烧。然而,武帝毕竟是武帝,何况东方朔也不是外人。他冷静一下,思索片刻,然后问东方朔道:“东方爱卿,难道他也是个骗子?”
东方朔冷笑一声:“哼哼,他是不是骗子,一切摆在面前。可要让他自己招供,就不那么容易。皇上,如今公孙贺奉您之命,已将通天台建好。这通天台一修好,李少翁就会自动拿出‘天书’,到那时,不就一切都大白于天下了吗?”
武帝点点头:“爱卿说得有理。”这时,他神情恍惚、面色疲惫,有点心事重重地说:“东方爱卿,你可不能离开朕的身边啊。”
东方朔觉得武帝有些心神不定,便问道:“皇上,你心里还有什么不安吗?”
武帝摇摇头:“难以启齿啊!”
东方朔低声说:“皇上,您跟我东方朔,是君臣,也是兄弟,您不是与臣有约在先吗?”
武帝满面羞愧地说:“不瞒爱卿,朕几天前听了张汤的话一时愤怒,便准他在律令中增加‘腹诽之罪’这条新律。等朕回过味来,颜异已被张汤处死。”
东方朔却说:“皇上,张汤这恶鬼,他不仅杀了颜异,还把杨得意也杀害了!”
武帝大惊:“什么?得意死了?他张汤凭什么要杀杨得意?”
东方朔答道:“皇上,也是得意不好,他偏要行刺张汤,结果被张汤抓住。”
武帝摇了摇头:“这个杨得意,他也是……”
东方朔打断武帝的话:“皇上,臣听说三位长史已经将张汤的罪状罗列出来,要是所说是实,皇上是否真的惩治张汤?”
武帝毫不犹豫:“当然要治!不论是谁,只要他敢在朕面前弄权,敢做朕都不能做的事情,朕就……”
他举起手来,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将手举到半空。可他并没有将手“砍”下来,却在空中一挥,便将话题岔开了。 “东方爱卿,有人狼狈为奸,占田建宅,已建到先皇的寝陵边上去了!你说,朕能姑息这种行为么?”
东方朔早就习惯了武帝这种快速转换话题的方式,他也深知武帝对李蔡的不满比对张汤的讨厌更为甚之,于是便起身一揖,说了句掷地有声的话:“那好!皇上,臣就等着您到未央宫上,将我大汉的法律陈述清楚,到底谁是无辜的,谁又罪恶滔天,臣相信你会有公断。臣就此告辞。”
武帝却一把拉住了他,欲言又止:“……”
东方朔用关切的眼神看着武帝问:“皇上,你是不是真有心事?”
“东方爱卿,朕有件私事,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东方朔:“皇上,您就说吧。”
武帝说:“朕的李爱妃,上个月生了一位皇子。”
东方朔说:“臣已经知道,臣正准备向皇上贺喜呢!”
武帝摇摇头:“没喜可贺啦。朕几天前一高兴,就没管住自己,非要李夫人她和朕……”
东方朔有些吃惊:“啊!皇上,她生了皇子,还没有满月呢!”
武帝痛心地说:“是啊!她现在血崩不止,快要不行了,朕的心里……特别难过啊!”
东方朔想了想,认真地对武帝说:“皇上,作为老大哥,我可要责怪你一句,难道这种事你不懂吗?你要是真的喜欢李夫人,为什么你就不管一管自己,替她想一想呢?”
武帝将脸转向一边:“兄长,朕后悔莫及啊!”
东方朔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拉着珠儿走向宫外。
珠儿不解地看了看武帝,武帝觉得珠儿的眼睛虽然天真,却很灼人,于是将头抬起,望着房顶儿发呆。
上林苑内,青烟如丝。
李少翁没有炼丹,而是对着一只老黄牛发呆。他从身边的箱子内拿出许多香香的草料,放在那只大黄牛面前,大黄牛高兴地几口将香料吞光。
李少翁又递过帛书,让它吞下,大黄牛却理都不理。
李少翁生气地将绢书塞进牛的嘴里,敲了一下牛的弯角:“他奶奶的,这么多香料都吃完了,可让你吃这个东西,为什么不吃?”
老牛大叫一声,将绢书吐出。
李少翁愤怒起来,他找来一根绳子,拴住牛的鼻子,将牛头吊在架子上,用两根短而粗的木柴将牛嘴撬开、撑起,再用细棍子将绢书塞进牛的嘴里,一只手扶住牛头,一只手将细棍子往牛的嗓子眼里捣。那牛流着眼泪和口水,却叫不出声来。
李少翁往牛嘴里看了看,确信绢书已经被它吞下,这才把木块拿掉,又掏出一把香料,送到牛的嘴边,安慰道:“吃罢,吃罢,别把肚子里的天书吐出来!”
建章宫内,灯火辉煌。
朱买臣和王朝、边通两位长史,应诏共同向武帝报告张汤和李蔡买地之事。
朱买臣手中拿了一叠竹简,大声奏道:“皇上,臣等多方查实,李蔡的儿子李更,私自将长安调往瓠子的三百万个草包,以次充好,每个克扣一缗半钱,共贪污治河款四百五十万缗,全部用来买地建宅,这些都是关于他的证据!”
武帝大怒:“混账!难怪大河的决口永远堵不住!除了李蔡父子外,还有人参与此事么?”
朱买臣说:“皇上,臣等得知,张汤的手下,有个叫鲁谒居的,他与李更一道买地筑宅。臣等以为,张汤身为御史……”
武帝忙打断他:“怎么又出来个鲁谒居?你们不是向朕奏过,说张汤身边有一个男宠叫吴陪龙吗?朕让你们找那个吴陪龙,找到了没有?”
朱买臣气短了:“皇……皇上,臣等查遍廷尉府档案,没发现有吴陪龙的名字。”
武帝生气地说:“我早就说过,你们要找张汤的麻烦,就要找到证据!”
朱买臣说:“皇上,这次李蔡父子贪污治河款之事,定与张汤有关,那张汤一向贪赃枉法……”
武帝打断朱买臣的话:“朱买臣,你有证据证明张汤他也贪赃枉法吗?”
朱买臣答应得很坚决:“是的,皇上!臣等查出,张汤与一个叫田信的奸商往来密切,廷尉府中所需物资,全从田信手中购置;田信每个月都要给张汤送去各种玩赏之物作为报答。现臣等已经捉到田信,他对此事供认不讳!”
武帝愤怒地站了起来。“那好!朱爱卿,你替朕把这事查清。若确有此事,朕决不轻饶!”
朱买臣等一齐叩首:“臣等遵旨。”
这时霍子侯走了上来,告诉武帝说:“皇上,张汤张大人求见。”
武帝没好气地说:“传他进来!”
张汤悄悄地走了进来,他见武帝的脸色不好,朱买臣等三位长史又在此伫立,便知道不太对劲,急忙给武帝跪下。
武帝问道:“张汤,朕让你去查李蔡父子侵占治河钱款和买地建宅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张汤大声应道:“启奏陛下,臣已全部查清!”
“那你说说,李蔡父子一共侵占了多少钱款?”
“皇上,那李更将长安调往瓠子的三百万个草包,以次充好,每个克扣一缗半钱,共贪污治河款四百五十万缗,全部用来买地建宅了!”
武帝点点头:“嗯。你还查到什么?”
“皇上,臣已将李更抓住,锁进廷狱。同时臣还查得这李更还有大不可赦的罪恶!”
武帝平静地问:“他还干了些什么?”
“陛下,李更所买之地,名义上是在先皇寝陵之侧,实际上有三分之一的土地是先皇的寝陵!”
“啊?这个大胆的贼子,居然敢侵占先皇的寝陵之地?张汤,你有证据吗?”
张汤从袖中拿出两卷绢图来,迅速展开在武帝面前:“皇上您看!臣已把先皇寝陵之图和李蔡修建私宅之图全部拿来,皇上你一看就知道,他的宅基,有三分之一是建在先皇的寝陵之地里面!”
武帝急忙接过两张绢图,对比着看了一遍,气得拍案大叫:“这个贼子!好,张汤,你能不顾与丞相的私交,做事有理有据,一查到底。现在朕命你再查下去,看看丞相对此事到底知道多少,到底有没有瓜葛!”
张汤磕头应道:“臣张汤遵旨!”
武帝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吧。”
张汤若无其事地退下。
朱买臣见张汤把自己与李更的事推得干干净净,便对武帝说:“皇上,张汤他原是李蔡的帮凶,现在又反过来加害李家,此等大奸之辈,请皇上明察!”
武帝愤怒地说:“什么大奸小奸的!只要他忠于朕,就不是奸!再说,朕让你们查了半个月,你们就拿了这几片竹简来应付我,而他侵占先皇寝陵之事,你们却一点证据都没给我取来!看来,没有张汤,朕就耳不聪目不明呵!”
朱买臣不知如何是好,便迟疑地问道:“那……皇上,张汤的事,还查不查?”
武帝却坚决地很:“查!朕什么时候说不查了?一查到底,可朕要的,是真凭实据!”
朱买臣只能答应:“臣等遵旨。”
此时霍子侯又跑了进来。“皇上,皇上!”
“又有什么事?”
霍子侯惊喜地说:“皇上,李大仙人在通天台上,发现了天书!”
武帝听到这个消息,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哭。他将钢牙一咬:“朕要去看看。传大行令公孙贺,再请东方朔,让他们俩一块陪朕,到通天台去看看!”
霍子侯虽是一惊,还是应道:“是,奴才遵命。”
几十丈高的通天台,高筑在上林苑内。
通天台上,李少翁手持宝剑,在那里装神弄鬼,上窜下跳。从台顶到台下,有一条绳子,直垂地伸向地面。
台下有许多人在观看,武帝也在其中。公孙贺领着东方朔从人群中往武帝身边挤进来。
李少翁在台上指手划脚,故弄玄虚,折腾了好半天,然后大叫一声:“疾——!”将手中的剑,由上天直向下指,指向台下拴的那头老黄牛。
李少翁将剑向腰中一插,双手抓紧了那根绳子,然后纵身一跳,顺着那条绳子,迅速“飞”了下来。“飞”到绳子中间,他还没有忘记哗众取宠,便如空中飞人一般,做了个白鹤亮翅动作。
由于飞落得稍急,刚刚亮开的双翅没能抓稳,李少翁落到地面时,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众人不敢笑出声来,只是把目光盯着他和武帝。
李少翁双脚站稳,便走过来对武帝说:“皇上,小仙刚才登台望天,天神说,又赐给大汉一封天书!”
武帝故作不知:“噢,李大仙人,天书在哪里?”
李少翁煞有介事地:“小仙只见一道天光,直落通天台之下。天书是黄色的,就入黄物之中。皇上,您看,这儿有条黄牛,天书肯定在黄牛的肚子里!”
武帝很认真地点点头:“嗯,有道理。朕想知道,那天书上写了些什么?要朕做些什么呢?”
“皇上,天机不可泄露,小仙也不知道啊!”
武帝对公孙贺说:“大行令,还不把这头牛杀了,取出天书,让朕看看?”
几个将士把牛翻倒在地,李少翁走过来,拔出身上的佩剑,一剑刺向牛的喉管,动作熟练,犹如解牛疱丁。
那牛流着眼泪,悲鸣而死。
李少翁动作麻利地将牛的肚子割开。
东方朔走上前来,对武帝说:“皇上您看这位李大仙人的麻利劲儿,分明是个杀牛的出身。”
李少翁发现东方朔也在这里,便觉得事情不妙。他结结巴巴地说:“皇上,您怎么让东方大仙也来了?”
武帝却不动声色:“既然是天书,就要请各路神仙,一块来验证喽?”
李少翁支支吾吾:“不,皇上,东方大仙在此,小仙作法可能不灵。”
武帝哪里还听他的?“仙人法术,岂有不灵?”他对公孙贺说:“看看牛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天书!”
公孙贺用剑在牛胃子中拨了两下:“皇上,这儿果真有块黄色绢布。”
武帝说道:“李大仙人,拿过来,念给朕听听。”
李少翁只好到牛胃子里,将血污斑斑的天书拨弄出来。武帝皱着眉,捂着嘴,示意李少翁打开。当他一看到绢书上的字,心中不禁勃然大怒。可他表面上并不显露出来,而是慢条斯理地对李少翁说:“李大仙人,你念给众人听听。”
李少翁的声音有点颤抖:“皇上,你看,天书说啦,‘天意重汉,泰山封禅。’上天之意,要请皇上到泰山封禅去!”
武帝并不看那绢书,直截了当地问李少翁:“李大仙人,这几个字,是你自己写的吧。”
李少翁急忙否认:“皇上,小仙只会念咒画符,从来不会写字啊!”
武帝冷笑道:“不会写字,你怎么能念得出?”
李少翁这下没词了:“这……”
武帝从自己的袖子中掏出另一份同样的‘天书’来:“李大仙人,朕这儿还有一份天书,你认得么?”
李少翁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看了东方朔一眼,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然后大叫道:“皇上,都是因为东方朔在此,小仙才……!”
东方朔并不说话,武帝却吼叫了起来:“李大仙人,你的戏演够了!”
李少翁的戏确实也无法再演了,他哭着跪下,给武帝磕头如捣蒜:“皇上,饶命啊!”
一直不动声色的东方朔,这时才走上前来,他一把提起李少翁的领子,像提一只鸡。他把那脏兮兮的领子用手一拧,李少翁的脖子便紧了起来,紧得他喘不过气来。东方朔笑着问:“李大仙人,你的命值几个钱?值得上这条黄牛吗?你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李少翁吓得浑身发抖。“东方大人,饶命啊!小的实话实说,小的原是崂山脚下的宰牛屠夫,后来有个专穿牛鼻子的道人,教我学道,我就随他进了崂山。”
东方朔见他说了实话,便将他往地上一扔,对武帝说:“皇上,怪不得他杀牛杀得挺在行!”
武帝恨恨地说:“把他斩了,和这条黄牛,合葬在西门的乱葬岗内!”
李少翁膝行而前:“皇上,不能啊!我是你的文成将军,请皇上饶命啊!”
东方朔再度提起他的衣领,口中笑着说:“你以为你还真是文成将军?皇上封你的是‘蚊虫’将军!你要真是仙人,就变成个大蚊虫,飞走吧!”说完,他将李少翁提了起来,扯起他的胳膊,提起来就地转了几圈,然后像古西腊人掷铁饼或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抛链球的人一样,向外猛地抛了出去。
这个大“蚊虫”如何飞得起来?只听“扑通”一声,他像一个大粪饼,落到了几十步之外的一个大泥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