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怒其虐》第16章 泪洒泰山


临淄城边,蒲白柳青。

齐鲁女与她的老姐姐修成君,两个人比在长安时老了许多,头发已是参差苇絮,面孔也有点核桃初成。可她们的精神头儿却出奇地好,没事便带着她的孙子和她的外孙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的俩男孩子,在院子内外玩耍。

眼下是冬末春初,她们正在大门里边,一边看着孩子,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晒着太阳。修成君把针在自己的额头上“杠”了一下,然后对齐鲁女说道:“我说大妹妹,咱这大孙子,心眼儿直,可真像蒲柳子!”

“可不是嘛。可这老二,心眼儿多,我看,有些像他叔。” 齐鲁女更欣赏那个小的。

“是啊,要不人家怎么老说‘侄子像叔呢’!可是我觉得,二小子更像他爷爷,有时心眼还像她奶奶!”

“老姐姐,别出俺的丑啦。” 齐鲁女口中如此谦虚一回,心里却是非常高兴。

修成君却没领会这些:“怎么叫出你的丑?皇上都让你弄得没办法,还了得啊!”

齐鲁女急忙转过来恭维她一回:“您也一样啊!老姐姐,皇上拿你又有什么办法?你要随着俺来平原,皇上不也是恩准了么?”

修成君笑了笑:“来到平原这几年,我才算知道,什么叫自在。这儿比京城长安,比皇宫里头,舒服多了!”

齐鲁女没有回答,停下了手中的活,向大门外望去。

修成君笑了起来:“大妹子,是不是辛苦子前天来这儿,说了大兄弟的行踪,你就一心盼着!”

齐鲁女再将针线穿引起来,边做活儿边答道:“老姐姐,我都五十六啦,你以为还像罗敷那样,一天也不愿离不开辛苦子?俺是想,道儿那个面瓜,给辛苦子放个鸽子,说老爷从边关不回长安,要先回齐国。他怎么从边关来的呢?独自一个人,两手空空的?俺是想,他该从长安回来,把珠儿带回来,让我看看。说什么也是我把珠儿拉扯到十来岁啊!还有,老爷又不知道我们在临淄,说不定先跑到平原去了。那平原的王温舒又不是个好鸟,老爷到了那儿,又和他先干起架来,还到处去烧‘什么黄子’粥,不就来得更慢了嘛!”

修成君干笑了几声:“咳咳咳咳!大妹子,我把你们当家的只大一岁,比你还小两岁呢!你整天老姐姐长、老姐姐短地叫我,我都不好意思跟你开玩笑。说实话,你还是嫌你那当家的回家来得慢,心里早就想了哇!”

齐鲁女又放下手中的活,眼盯着修成君,一本正经地说:“老姐姐,说着说着,都五、六年过去了。要说不想,那是假的。你就看看咱这两个娃吧,一个七岁多了,早忘记爷爷是啥模样了;另一个三岁多,根本不知爷爷是个‘什么黄子’!”

“什么黄子”是齐鲁一带人爱说的不定性的称谓,有什么人、什么东西的意思;有时某种东西不好说出口时,也用“什么黄子”来代替。

修成君在齐国呆了好几年,当然全都明白这些方言,于是笑说答道:“还能是‘什么黄子’?反正不会是‘鸡蛋黄子’!这蒲柳和金娥也是的,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他们还是大蛋二蛋地叫着,也不给取个大名字。都说他爷爷学问大,名字由爷爷来取!”

“可不是嘛,连老二家里的,也一个德行,都以为孩子的爷爷是神仙!特别是那罗敷,一天到晚臭美,生了俩孩子,还跟大姑娘一样打扮。她恨不得也成神仙!” 从话音中可以听出,齐鲁女对二媳妇不如对金娥满意。

修成君却有自己的观点。“大妹子,看你那么喜欢辛苦子,就别跟罗敷过不去了。人家是长安的姑娘,不是咱们乡下人!她愿嫁给辛苦子,愿到齐国来,已经不容易了。你要是不想去他们历下住,就和老姐姐一起呆在临淄,等年景好了,咱再回平原,再去吃桃子!”

齐鲁女高兴地大笑起来:“好,老姐姐,咱老姐俩,永远在一起!”

正在此时,一个十三、四岁的黑黑的小男孩,从大门外边跑了进来。他一见老位老人,便叫嚷起来:“齐老太太、修老太太,外边来了一辆车,前面坐着个公子,叫着我们家老爷的名字,问这儿是不是……”

齐鲁女说:“是不是什么?我的小罐儿,你往外倒啊!”

小罐儿说:“那位公子文绉绉地问:‘这儿是不是蒲柳公子的家’?”

齐鲁女生气地说:“什么公子?走,小罐儿,带我去看看。”

不用他们多走,京房和那辆漂亮的马车出现在门前。马车上有布篷遮盖着,还真看不出里边是“什么黄子”,而京房刚在车外,笑嘻嘻地打听着事儿。

“老人家,请问这是东方大人东方朔的儿子蒲柳公子和金娥公主的家么?”

齐鲁女朝修成君看了一下,嘴一撇:“嗬!嗬!老姐姐,你听听,东方大人东方朔,还有蒲柳公子、金娥公主。就是没有咱俩的事。”

京房眼睛一亮:“小的斗胆猜问:老人家您是东方大人东方朔的夫人?”

齐鲁女惊诧地:“俺就是。你这小伙儿,人长得不咋地,倒是挺会说话。俺不认得你呀!”

京房急忙走过来,对着齐鲁女便作了一揖:“老人家,老师太,请受东方大人徒儿的徒儿的徒儿的一拜!”

齐鲁女大笑起来:“什么徒儿的徒儿的徒儿的徒儿的徒儿,俺都糊涂了。老嫂子,咱们离开长安才五、六年,俺那当家的怎么会招下了好几辈子的徒儿?”

修成君不以为然地说:“要收也收个俊俏点的徒儿,怎么收了这和个不中看的。”

京房却一点也不恼:“老太太,您这话说得就不好听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您别看俺长得不好看,可要是说起事儿来,保准比算的还准!”

“比算的还准?哪我问你,你师傅的师傅的师傅什么侍候才能到临淄来?” 修成君顺势追问。

齐鲁女积极跟进:“对啊,怎么你师傅的师傅的师傅的师傅没有来?”

京房却笑了起来:“老太太,你们别着急。你们看,这拉车的马是谁的马呀?”

齐鲁女看了看那匹白额花马,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是俺当家的马呀!哎呀,俺明白了。这个淘气包,自小回家,总要躲在俺的身后头,不是吓我一跳,就是让我找不着。如今还是老不正经,七老八十的,还要给俺捉迷藏。看我不找个桃棍子收拾你。”她四周一看,没有桃棍。“噢,没有打桃的棍子了。那好,咱这俩娃,倒是有两根小棍棍。”说完,她一手抱起一个孙子,让他们对准车帘儿,口中说道:“来,大蛋二蛋,对准这车里头撒尿!往车里头刺!”

“哈哈哈哈——”这一回车里头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东方朔大声笑着,掀开车帘,从里面走了出来,顺势一手抱住一个孙子,连连说道:“不能刺,不能刺!谁说咱俩孙子还没名字?这大蛋二蛋的,不是很好听么?”

齐鲁女将针往自己的发簪上一别,拿着鞋底,对准东方朔的肩膀打了一下,口中嗔怪地说:“瞧你这个老没正经的,修成君老姐姐还在这儿呢,你就胡沁!”

东方朔急忙施礼:“老姐姐,你身子板儿这么好哇!”

“好,好!大兄弟,你这么多年没到临淄,是找不到路呢,还是瞎捣乱呢?”

“老姐姐,我不是瞎捣乱,还真的认不出了!当年来齐国弄粮食,这儿还是一个到处是草木的院子。自从金娥嫁过来,皇上赐了府第,这儿可是大变样了,我还真的有点认不出来了呢!蒲柳金娥,还有啊嘟呢?”

修成君忙说:“大兄弟,金娥又有啦,正在屋子里头呆着,等着生产呢;蒲柳和阿都去到郡府上送粮烧粥了,这里还有个大孩子,是阿都的孩子,叫小罐子!”

东方朔急忙问道:“临淄也烧起粥来了?”

齐鲁女风言风语地说:“可不是嘛!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从哪儿传来的鬼风俗,要用好几种粮食,再加上莲子、核桃、花生、小枣,凑成八样,烧成什么腊八粥。说是当官的散粥能保官,做生意的散粥能发财,有钱人散粥保平安。这样也好,那些没法过冬的穷人,倒是不会饿死了!”

东方朔没有想到,他在平原刮起的风,会这么快地吹到临淄,更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是不是已经明白这风是他老公先吹起来的。他只是争辩着说:“夫人,这八宝粥的事儿,能保穷人饿不死,你还说这是馊主意,鬼风谷,是件缺德的事?”

齐鲁女不管他,只是嚷嚷道:“要是别人出的主意,便是好主意。要是那种不顾家的人出的主意,肯定就是馊主意。”

东方朔还要争:“你给我说说,馊在哪里?”

齐鲁女笑道:“盼他回家,他不回家;再好的粥,搁上十天八天的,也要馊啊!不信,问问咱们的小罐儿,罐儿里头盛粥,放久了会不会馊!”

京房在一旁听了半天,到这儿才算明白,这老两口见了面就要闹笑话。霎时间,他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建章宫内,已有绿意。

那边东方朔见到了家人,这里武帝也召来了太子。

刘据站立在父皇的身边,总有点如站木桩的感觉。他不知道父皇又要给他出什么难题。

武帝停了一会儿,才问道:“据儿,前天父皇赐婚,你姐姐出嫁,满朝文武都来贺喜,可你母后就是不出来。朕的心里好难受啊!”

刘据急忙替母亲说话:“父皇,母后的心里更难受啊!”

武帝摇了摇头,问道:“据儿,朕倒要问问你,父皇把你姐姐嫁给了栾大,你是怎么看的?”

刘据在父皇这儿,从来不敢绕圈子,可是说到这个话题,却觉得不便直说。“父皇,孩儿以为,从相貌上看,姐姐婉若天仙,可那栾大如村野俗夫,要是东方大人在此,他肯定会说……”

武帝一愣:“东方爱卿在这儿,他会怎么说?据儿,你说,朕不会怪罪你。”

刘据斗着胆子,嗫嚅地:“父皇,东方大人如在这里,他肯定会说,父皇你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他以为,只有这句话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对姐姐嫁给栾大的看法,可他又不敢说,只能借着东方朔的话来表达。

不料武帝听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只知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知道牛粪也能滋养鲜花。何况,你眼中的牛粪本来不是牛粪,而是一块仙土呢!”

刘据瞪大了眼睛:“父皇,您真以为那栾大是仙人?”

武帝不假思索地说:“不是仙人,也是异人;或者说,他是高人。据儿,你想想,不是仙人,能让李夫人复活吗?不是异人,能让你姐姐的病治好吗?”

刘据还是有些担心:“可是,栾大的那个样子……”

武帝有点激动,但还是很耐心地对刘据解释起来。“不要多说啦!据儿,你都二十多岁了,儿子都能说话了,怎么你还不明白,怎样才是疼你姐姐?你姐姐心中只有霍去病。如今栾大能够取代霍去病,或者他能让你姐姐认为,他就是霍去病,这是多么大的好事啊!只要你姐姐的病能治好,只要你姐姐能够高兴,他就是让朕给他摘下月亮来,朕也会往天上搭起梯子!难道这些,你不懂?”

刘据听了这话,从心里头觉得父皇说得有理。他急忙点头应道:“父皇,儿臣懂了,孩儿懂。”

武帝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那我问你,你的史良娣怎么样啦?”

刘据又不自然起来。“她在宫中,服侍儿臣的儿子刘进。”

武帝听到这儿,便有点烦。“据儿,不是朕不喜欢史良娣,也不是朕不喜欢你的儿子,他毕竟是朕的孙子,朕的骨血!可你想一想,你十六岁不到就生了儿子,还有什么心思去心骛八极,纵观天下?你随狄山和石德两个儒者,学什么《谷梁春秋》,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朕为你担心啊!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凭‘温良恭俭让’五个字,只能当个腐儒,决不能治理天下的!你‘温良恭俭让’了,那些比你有本事的人,就会‘凶残厉狠毒’。知道么?‘凶、残、厉、狠、毒!’朕小的时候,和我的母亲在一起,就是在‘凶残厉狠毒’当中战战兢兢地度过的!不要说作为一国之主,就是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也一定要想法儿比别人强,至少不能比别人弱。据儿啊!朕是爹爹,才告诉你这些话:凡是人,都有善和恶的两面。如果你是个强者,即使是恶的人,他也会拿出仅有的那一点点善来对待你;如果你是弱者,即使是善的人,也会把他少有的恶的一面施加于你,甚至变本加厉。为什么?因为弱者本来就是强者吞食的对象!”说道这儿,武帝停顿了片刻,接着补充道:“这是父皇的肺腑之言,你听和懂吗?这种事情,只能是父子相传的,即便是东方朔东方大人在此,为父也只能与他心照不宣,从来都不说透的!你明白朕的旨意么?”

刘据连连点头:“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武帝也满意地点点头:“那好吧,你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父皇的这些话。”

太子听到这儿,便起告辞。

不料武帝又开了口。“慢!朕还有一事问你,珠儿怎么样了?”

“珠儿一直住在霍光家中。”

“朕问你,你和她怎么样?”

刘据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于是说道:“孩儿武功还是不如她,老败在她的手下。”

武帝见太子有些糊涂,便一语点破:“朕问的是你和她两个人,能不能再亲近一些!”

刘据急忙答道:“父皇息怒。珠儿自从到了霍光家中,不知怎的,对儿臣的态度就变了,只与儿臣练功,再也不谈儿女情长的事情。儿臣想与她说点心里话,她就说,你是师弟,将来是要担负重任的,怎么没有一点人主的的样子?”

武帝感慨地说:“你看看,珠儿是怎么想的!她才十五岁,可见识比你和你那个史良娣,不知要强多少倍!娶太子妃,就要娶这样的!霍光的家不是金马门,想去就去了。你找个机会,把珠儿带到朕这儿来,朕要看看她的心里,到底再想些什么!”

太子唯唯诺诺:“儿臣遵旨。”

天色已黑,家人毕集。

东方朔与齐鲁女、修成君三人高坐堂上,金娥挺着大肚子坐于一侧,蒲柳站在一旁,他的两个儿子却围在东方朔的膝下。老阿嘟白发萧然,立于庭前。

齐鲁女带着些埋怨开了腔。“你说你这个人,还像个当家的样子嘛!五、六年了不顾家,到了家没两天就要走,要去泰山帮皇上封什么禅。天下大灾,老百姓都快饿死光了,还封个什么狗屁的禅!”

东方朔摇摇头:“咳,给你说也说不清楚!”

“那说明你自己也是稀里又糊涂!皇上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皇上,这一点连俺和老姐姐,都心如明镜似的。可你还在他鞍前马后屁颠屁颠地跑,你就不担心你这把两骨头,哪天也让皇上给你扔出去喂狗了?”

蒲柳子有点听不下去,便在这时插了一句嘴:“母亲,你说话怎么这么粗!”

齐鲁女转过脸来,瞪了他一眼:“你老娘粗了一辈子,哪如你啊,文绉绉地,教书讲学,从来不讲说一个脏字!你有本事,就把你老爹给留下啊!”

蒲柳子劝说道:“母亲,爹爹自有爹爹的想头。再说,爹是先去历下看看辛苦子他们,然后才上泰山等皇上。还有,岳母大人是皇上的姐姐,也是儿子与金娥的母亲,她在这儿,你说皇上的那些粗话,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修成君就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的好女婿,你还不知道你的丈母娘么?我本来就是个俗女,从来都不想跟皇上在一起!就是因为你老娘的话能说到我的心坎上,我才跟她形影不离的!你以为我是跟着你们过哪!”

金娥很懂事地对东方朔说:“爹爹,蒲柳子和金娥年轻,持家无方,平日少不了要让婆婆操心。不光是婆婆盼着您回来,就是我们也整天盼着啊!您才回两天就要走,不仅娘要留,您的两个小孙子也舍不得呢。您还是多留几天,帮我们整整这个家吧!”

东方朔知道金娥的话意,便答应道:“我的好媳妇,在临淄,你和蒲柳子便是当家的。要说你们几个孩子,蒲柳子和你两个,是从来都不要我操心的!爹放不下心的,一是那个舞刀弄枪的辛苦子,二是那个容易招风惹草的罗敷,还有那个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珠儿!”

听他说道这儿,齐鲁女也软了下来。“还说呢,你也不和俺商量商量,就让卓文君把蟹儿领走了。好歹蟹儿也是我拉扯大的!还有,你为啥不把珠儿带回来,让俺看一看?”

修成君脑子很清楚:“大妹子,你糊涂了。大兄弟是从边关上来的,他能把珠儿这愣丫头带到边关去么?”

齐鲁女这回没词了。“好啦好啦!你们都帮着他说话,那就让他走吧!”

蒲柳子这时才说出自己的想法:“爹爹,孩儿与金娥,一直想让您给孩子取个名字。”

东方朔却说:“这两个傻小子,你们都叫大蛋二蛋,不是很好听嘛!”

齐鲁女笑了起来:“那是俺给起的名字,只好叫,不好听。他们两口儿,还有辛苦子两口儿,都想让这些孩子跟着你的姓,也姓东方!”

东方朔没理夫人,却对儿子说:“蒲柳啊,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啦!东方这个姓,不是一般二般的人就能用的!要是遇到了昏君,姓了这个姓的人就会遭罪啊!你不想让你们的孩子平平安安么?”

蒲柳子知道这辈子想姓东方是不可能了,便退而求其次:“爹爹,那你好歹给孩儿取个名字吧!”

东方朔点点头。“那好吧。咱是穷人出身,不要取什么好名字。这回我路过平津渡,遇到小时候的伙伴‘喜鹊蛋子’,他的两个孙子,一个叫田鸡,一个叫田鸭子。去年这么大的灾荒,还愣是都活过来了!”

修成君表示赞同:“对啊!大兄弟,俺们长安附近村里的,一直时兴这个。我的两个表弟,一个叫做狼不叼,还有一个叫狗不理。”

众人大笑起来。

修成君不管不顾的,接着现身说法起来:“你看俺吧,名字叫俗女;比皇上封的修成君好听多了!俺女儿,叫金娥。大兄弟,你就给你这两个孙子,取个贱一点的名字,小猫小狗都行!”

东方朔想了想,然后说:“他爹叫蒲柳,就让他们姓蒲吧。你们看,这大冬天的,我屁股底下做个蒲垫子,挺暖活的。咱这大孙子是冬天生的,就叫蒲垫子,给爷爷暖暖屁股,怎么样?”说完,他拍了拍膝下孙子的大脑袋。

那大脑袋马上回应:“好!爷爷,你要让我做你的蒲垫子,得带我去长安啊!”

东方朔只好应道:“好,好,等你长大的,爷爷让你去长安!”

众人不置可否。修成君却第一个表示赞同:“好,俺看这名字好,又有姓,又有名,叫起来还挺响亮的!”

东方朔接着说:“这个老二呢?是夏天生的。夏天临淄可是挺闷热的啊。”他抬起头来,看到墙上挂着一个蒲扇,马上有了主意。“对了,就叫他蒲扇子,你们说怎么样?”

众人大笑起来。

东方朔脚下的一个小脑袋冒了出来:“蒲扇子?我叫蒲扇子?好哇,爹,你把蒲扇子拿给我,我要给爷爷煽扇子!”

齐鲁女也笑了起来。“那好吧,既然你们都以为这么叫可以,那咱金娥肚子里头还有一个,要是再是个男的,就还由着你,你就是叫他‘蒲种’,俺也无所谓。要是个女娃子,可就得由俺给取名字,俺也会取!”

东方朔笑了起来。“那好哇!夫人,你说,要是女孩儿,你给他取个啥名子?”

齐鲁女嘴翘得好高:“凭什么都姓你爷们的姓?女孩就得随咱们女的!俺叫齐鲁女,老姐姐是俗女,这个‘女’字吗,就用不着了。还有金娥的名字,姓是他爹的,俺不要,俺要把老姐姐和俺,和金娥的名字,全部用上!”

众人听了半天没听明白。蒲柳子问道:“娘,你们三个人的名字全用上,那叫成了个啥?”

“那还能叫啥?”齐鲁女得意地说:“要是生个女娃,俺三个的名字合在一起,就叫‘齐鲁俗娥子’!”

众人笑得昏天黑地。金娥笑得喘不过气来,蒲柳子急忙上前扶住,帮她扶摸着肚子。

好半天之后,东方朔率先止住笑:“好啊,好啊,夫人,只要蒲柳和金娥愿意,那就由着你!”

齐鲁女气哼哼地说:“反正没你的事!要是真生个女的,那就归我和老姐姐的了,我都不准她叫你爷爷!”

东方朔愣了:“那你让她叫我啥?”

齐鲁女没好气地:“叫你淘童大哥!”

众人再次放声大笑起来。

建章宫中,春风拂面。

从太学中选来的五十名儒生,今天应诏来到廷中。他们刚一到来,就因为坐次排列之事,互相谦让起来。是的,廷中也就那么点地方,五十多个儒生,应该分排而立才是。可是孰前孰后,不可造次啊。

大行令霍光先行来到,远远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起来。

一个细高个子稍有几缕胡须的人,他是尚书博士欧阳高。他把一老儒推到前排中间的位置:“夏侯兄,您德高望重,您到前排中间来。”

夏侯胜谦让地躲在一边:“哎——欧阳博士,您是《尚书》高手,雄辩过人,你应该当仁不让才对啊。噢,还有,这位孔延年兄,您可是孔夫子的十三世传人啊,您请,您请!”

孔延年双手抱拳,向众人施礼:“诸位过奖。今天皇上下诏,要向我们诸位儒者问礼。我们这儿有位《礼》学大师。高堂生,您应该到前排就坐啊。”

众人堆里有个胖胖的人,急忙抬起一起胳膊来,摆了又舞摆:“衮衮诸公在此,高堂生何敢位居前列?此处还有申培的弟子周霸、褚大两位贤人,他们才该位列我们之首呢!”

右边两个牵着手的儒生听到此话,急忙齐举双手,向众人拱了又拱,话语中却有许多不平:“诸位博士,平日我们做惯了冷板凳,今天皇上要问话了,怎么就让我们首当其冲了呢?”

霍光发现远处已经露出霍子侯的影子,便大声咳嗽了几声:“嗯哼——嗯哼!”众儒生静了下来。

“诸位博士,你们平日老是嚷嚷要见皇上,好像每人都有几肚子的话要说。今天皇上召见,怎么又都个个想往后溜了呢?”霍光很正经地发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先说话。欧阳高在前头,只好回应道:“大行令,我们研究了许多天,查遍三坟五典,参透河图洛书,各种经书更是翻烂了,就是没看到哪儿记载着封禅之礼啊!”

霍光笑了笑:“要是古书上有记载,皇上还用问你们吗?你们别再谦让了!你,欧阳高;还有刚才这几位,高堂生,周霸、褚大,孔延年,还有那位夏侯……夏侯什么来着?”

欧阳高忙说:“夏侯胜!”

“对,夏侯胜,你们六个站到第一排;其余的分为六排,站好了,皇上一会儿驾到!”

他正说着,霍子侯已经大叫:“皇上驾到——”

诸位儒生纷纷下跪,跪成整整齐齐的七排。

武帝在丞相公孙贺的陪同之下,来到宫中。

他向众人巡视一下,然后高坐中间,公孙贺与霍光分立左右。

公孙贺奏道:“皇上,老臣遵命,将太学中的最有名气儒生都找来了,没能凑足一百,却是整整五十。老臣已让他们准备了多日,皇上,怎么定封禅礼仪,您就问他们吧。”

武帝看了众位儒生一眼,好像没有什么值得注目的地方,然后将头一抬,目光直视远处的建章宫楼台,问道:“众位儒生,诸位博士,你们都起来吧!”

众儒生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听着。

武帝接着说:“你们在长安求学多年,个个学问广博。朕在用人上,没能多用儒生,听说你们私下颇有议论。过几天,朕要去泰山封禅。可封禅之礼,至今无传。秦始皇当年去泰山,遇到雷雨多日,竟未能封成,只立了个大碑便去了。朕今天要去封禅,礼仪却是没有参照。今日诏宣尔等前来,便要请你们,各抒己见。谁的主意高,谁的说法能既合天意,又和朕意,朕便命他为礼部侍郎兼泰山封禅使,陪朕一道去泰山!”

皇上的这一段话,把用意说得清清楚楚,目标也是明明白白,还有一点,能拿出大主意的,官位将是高高在上。

于是众儒中间,一片嘈嘈杂杂

公孙贺唯恐他们没有听清,便加了一句:“诸位博士,你们可要听好了,礼部侍郎兼泰山封禅使,可是二品的官啊!”

众博士于是不再谦让,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只听“扑通”、“扑通”一阵音响,前排六人跪下四个,后边的人也有一半,比刚才矮了半截。

霍光笑了。“你们慢慢来,从前排开始,轮着谁,谁就说!”

孔延年膝行而前:“陛下!儒生博士孔延年,乃孔夫子十三世孙。泰山乃是小儒家乡,小儒知道皇上要去泰山封禅,已有十多个夜晚没睡着觉哇!小儒以为,去泰山封禅,乃圣主之大事,决不可轻易从之。泰山之高,天下独尊。封禅之礼,天下独重。小儒以为,皇上要以丝帛万丈,从泰山脚下,直铺到泰山顶上,这样才显得上天之尊,泰山之尊,皇上之尊啊!”

武帝听了,不禁皱了皱眉头。

周霸抢过话来:“陛下!小儒乃鲁国大儒申培弟子,小儒以为,皇上要去封禅,必须带去百猪为大‘牲’,千牛为大‘牢’,万羊为大‘祭’。将这百猪、千牛、万羊,从泰山脚下一直往泰山项上,一步一个‘牺牲’,方可使泰一之神欢喜,方能让上天知道您的功德啊!”

武帝微微点头,然而眉头依然深锁。

褚大急忙上前,补充说道:“皇上!周霸之言,甚是有理!小儒也是申公弟子,名叫褚大。小儒以为,应让天下诸侯和各郡郡守,全随皇上到泰山封禅。让这些官员们由小到大,依次上山,先行跪在路边,从山脚下开始,一步一个,与祭品同列。山下的是县令,最上头的是丞相和诸侯。只有这样,才显得吾皇功德齐天,万民拜服啊!”

武帝冷笑了起来。“你要朕把大大小小官员,还有诸位王侯,都和猪头、羊尾、牛肉放在一起?他们是跪天呢?还是跪猪跪牛跪羊?太乙之神要是一不小心,把他们也当成祭品,那不就麻烦了吗?哈哈哈哈!”

高堂生伏地向前:“皇上说得极是!小儒高堂生,自幼习学《周礼》,虽未见周朝封禅细则,但却知道,决无人畜混杂之理!皇上,小儒以为,皇上要到泰山封禅,首先要定名分。皇上是九五之尊,就要由天下至尊者作陪。诸子百家,儒者至尊:今儒尊者,当数董仲舒;道者之尊,算是东方朔;法者之尊,可推杜周;兵者之尊,堪称卫大将军;阴阳家尊者,臣以为是邹阳,墨家尊者……”

武帝已有些很不耐烦。“你是不是要把长安东市里酒家之尊者,长安街头乞讨之尊者也给朕列上?朕可知道,东市上酒家之尊者,是卖猪蹄的朱八;可长安街上乞丐的头儿是谁,朕却不知道呢!”

高堂生听出了皇上不快的话音,于是伏地而退:“小儒胡说,都是小儒胡说,皇上,您权当小儒是在放屁!”

武帝很是生气:“放屁也要找对了地方!朕以为你们都是当代大儒,没想到说出的话个个懵里懵董,你要朕如何使用你们?欧阳高,听说你是儒中长者,你倒是说说,朕去封禅,到底该怎么办?”

欧阳高并没有马上答话,而是从身边推出个一老儒来。“皇上,要论儒者德高望重,还要数夏侯胜老先生。夏侯兄,请您给皇上说说吧!”

夏侯胜被推了出来,只好应承:“皇上,小儒学识浅薄,远不及欧阳高。您还是问欧阳高吧!”

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武帝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朕原以为你们儒者都是一个胜过一个,没想到你们连当年的叔孙通都不如。叔孙通头上顶着高祖的一泡尿,还为高祖定出我大汉的当朝礼仪;而你们吃了朕的那么多粮食,享用朕给的几十年俸禄,却连一个响屁都放不出来!朕再给你们三天时间,要是再不出个封禅礼仪来,你们就封你们为‘张掖侯’、‘黑叶猴’、‘蹲黄猴’、‘坐绿猴’,统统到敦煌种地去!”

众儒生知道武帝这些话,都是由东方朔当年说出来的,才知道皇上心中对他们这些吃完了说,说完了吃和儒者仍无好感,于是个个惊恐,一齐伏于地上,磕头之声咚咚然,动作齐整,声如鼓点。

正在此时,江充带着杜周走了过来。

武帝知道杜周有事,便想把这一堆无用的儒生打发走。他把长脸一拉,严肃地说:“你们都先离开这里,快去讨论封禅之礼去!过了三天,要是拿不出个办法来,朕就将你们交给廷尉杜周处理!”

众儒一听此话,纷纷抱头鼠窜。

杜周不解刚才这一幕,以为儒生们怕他,便恭恭敬敬地对武帝说:“皇上,东方朔又用您的黄腰带,捆起了平原太守王温舒,派人从押送到了长安。”

武帝有点想不起来:“王温舒?丞相,王温舒不是在吏部供职么?他几时去了平原?”

公孙贺忙说:“启奏陛下,您去朔方城不久,王温舒便坚决请求外任,当时平原郡守缺人,臣就让他先去代理,等皇上回来了,臣再奏准。没想到臣还没来得及补奏,他就被东方大人给押回来了。”

武帝转向杜周:“杜周,你给朕说说,王温舒放着京官不当,为何要自请外任?东方朔又为何要将他押回?”

杜周心平气和地答道:“皇上,王温舒在吏部为职时,多有收受贿赂传闻。有个自称为‘京都大侠’的朱安世,便要杀他,他不得已才请求外任,离开了长安。到了平原之后,他改不了老毛病,还是横征暴敛。东方大人一到平原,便查出了实据,于是押送回京,请皇上发落。”

武帝冷笑一声:“哼!狗改不了吃屎,贪官到哪儿都贪!那王温舒一共索贿受贿多少钱财?”

杜周仍然平静地答道:“皇上,据东方大人的信上说,王温舒在平原仅几个月,便贪得黄金四千两,地方特产几十车。东方大人将这些赃物,全部换成粮食,赈救平原饥民了。”

“那他在长安的家呢?你搜了没有?”

杜周依然从容:“皇上,臣从王温舒在长安的家中,搜得黄金四十七万三千两,珠钱六十余万缗,上等丝帛绸缎约两百万匹!”

武帝大惊,继而愤怒起来。“没想到朕惩治了主父偃,还有这种贪得无厌之官!杜周,你认为该怎么处置他?”

杜周的声音很小,却如腊月里的凉风,冷冷溲溲:“皇上,臣杜周以为,王温舒在主父偃之后,仍不以前车为鉴,应该重重治之。”

“怎么个重重治之?”

杜周微笑起来,笑声里面杀机隐约:“皇上,臣以为,应该灭其五族。”

武帝愤愤地说:“灭其五族,不足效尤!杜周,朕从朔方城回来时,让你做的那一百个尖尾巴的铁蝎子,你做好了吗?”

杜周笑容可掬地:“皇上,臣早做好了。一百个铁蝎子,臣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全部头朝下埋着,尖尖的尾巴朝天而立,廷尉府人称作‘蝎尾刺儿林’!”

武帝“嚯”地站了起来:“好!你就把那个王温舒,给扔进‘蝎尾刺儿林’中去,让他做个捷足先登者!”

杜周笑了一笑,说声“臣领旨”,然后转身而去。

武帝回过头来,对公孙贺说:“丞相,你传朕的旨意,凡在长安的四品以上的官员,一律要去观看,再敢有如此贪婪者,朕还要严惩不贷!”

公孙贺声音颤抖着:“臣……臣遵旨。”

霍光在一旁无动于衷,好像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济南郡中,历下之城,大名湖畔。

辛苦子年已三十,微微发胖,正在庭中教人练武。他以一只胳膊对付敌手,几下子便把“敌人”打翻在地。那些上前应招的多是年轻人,很可能都是前来学艺的,于是一个接一个的轮番应战,又一个一个地被辛苦子击倒。

旁边围观者愈来愈多,不时爆出一阵叫好之声。

众人齐声叫好,不全是冲着辛苦子的功夫,原来练功庭边,便是大名湖。湖畔此刻有一彩船,上面插满绢做的荷花,罗敷坐于其中,怀揽一双娇娃。看到辛苦子打倒一个,她便向辛苦子扔去一朵绢做荷花。

众人向湖里看着,又向辛苦子看看,叫好之声响彻云霄。

东方朔戴个斗笠,与京房一道,也来到比武场前。此时正好辛苦子又打倒一个。罗敷举手正要再扔那朵绢花,突然发现岸上的斗笠下边,有个熟悉的面孔。于是她面上一惊,一不小心,便将那绢做的荷花扔到了斗笠下那人怀中。

众人顿时起哄起来。

辛苦子不太高兴,抬起头来,上前一步,夺过绢花,掀起那人斗笠。

东方朔微微地笑着:“你小子,好威风啊!”

辛苦子大吃一惊,马上跪倒在地上。

众武士吃惊地围住辛苦子:“师傅!”

辛苦子一挥手:“都给我滚开!全部滚开,一个也不许剩!”

众人一轰而散。

罗敷急忙从船上跳了下来,将船中的两个三岁多的孩子,一手抱着一个,走上岸来。冲着东方朔道个万福:“女儿罗敷和孙儿孙女,给爹爹和爷爷请安!”

辛苦子这才自然起来:“我说老爹啊,您从临淄过来,也不说一声,至少要让我哥放个鸽子过来啊!”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辛苦子啊!我要是先说好了什么时候到这儿,还能见到你们夫妇两个,一个如此器张,一个这么张狂么?”

罗敷笑声如铃:“嗬嗬嗬嗬!老爹!罗敷没事儿做,用丝绢札了几朵荷花,给您的孙儿孙女玩,这能算张狂吗?”

东方朔也笑了起来:“好啦,好啦,这比你在长安采桑,要稳重多了。爹只是觉得,如今齐国百姓活得这么艰难,而你们两个却如此潇洒,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快,快把孙子孙女儿给我,来,让爷爷亲上一亲!”

罗敷笑得阳光灿烂,把她怀中两个宝贝双双呈上。

长安城中,霍光府内,一片肃然。

刘据悄悄来到霍府。他是太子,又是霍光和珠儿的练武伙伴,没有人拦他。

可珠儿却是满心的不高兴。皇上回来了,可老爹将她撇在长安,自己去了齐国,她的心里怎么会高兴呢?

看到太子到来,珠儿皱了皱眉头,拿着剑走了出来:“今天想练什么?练梅花桩!”

刘据小声地说:“珠儿,我今天不想练梅花桩,也不想动剑,我……想跟你……谈一谈。”

珠儿没好气地:“太子殿下,不许你叫我珠儿!要么你叫我师姐,要么你叫我东方珠儿!”

太子不知所措:“珠……小师姐,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你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啊?”

珠儿看了他一眼,觉得太子并无过错,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没说你得罪我,也没对你发火。我……我只是想我爹!”

刘据这回放松了。“咳!想你爹还不容易?请皇上发个诏书,召他回来不就是了?”

珠儿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请皇上发诏书,皇上就发了?就算皇上发了诏书,你以为我爹他接到诏书就会回来?”

太子俄然:“那你说,让我怎么样嘛!”

珠儿又皱起了眉头,然后跳上梅花桩:“不要你怎么样,跳上来,练剑!”

刘据只好跳上桩子,与珠儿对练起来。没练二十余个回合,他便被珠儿打了下来。

太子想看看珠儿反应如何,索性地装着跌得很重,手摸着腿,嘴中叫了起来:“哎哟……哎哟哟……”

珠儿心疼地跳了下来,摸着太子的腿:“太子,太子!摔着哪儿啦?让我给你拿一拿?”

刘据顺势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珠儿,我只要你……”

珠儿急忙生气地将他推开,大声斥道:“太子,你自重些!”

刘据腾地站了起来,鼻子对着珠儿的鼻子:“珠儿,你到底怎么啦?!”

珠儿往后撤了半个身子,然后手指着太子的鼻子说:“刘据,我告诉你,在我这儿你不是太子,而是我的小师弟,你要是乱说乱动,我就打你个爬不起来!”

刘据见她认真了,只好讨饶:“好了,好了,我的小师姐,你别动这么大的火气行不行?就算小师弟请你讲点武功,也该能坐下来,说几句话吧。”

珠儿这下没什么可说的了,只好坐了下来。“那好,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刘据小声地说:“师姐,我父皇让我带你去见他。”

珠儿不屑地看着远方:“皇上他不是整天琢磨着封禅大礼么?听我舅舅说,他弄五十个儒学博士,说了好多天,唾沫都快淹了昆明湖,还没弄出个结果?”

太子却没想这些,只问自己的心事儿:“珠儿,说真的,父皇让我带你去见他,我还真的不大敢。”

珠儿又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据悄悄地说:“珠儿,你不知道,我怕皇上一高兴,说出那句话来……”

珠儿这回认真了,她惊讶地问:“皇上会说出什么话?”

刘据瞪大了眼睛:“珠儿,你难道真的不知道?难道你连想都没想过?”

珠儿大声嚷嚷起来:“你又叫我珠儿!珠儿是我爹叫的,是你叫的么?皇上说什么,那是皇上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刘据也生起气来:“怎么就没有关系?皇上一见到你,准会说我和你的事情!”

“你是你,我是我,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刘据大叫:“珠儿,你别装傻行不行?皇上一直把太子妃的位子留着,就是等你长大的!眼下你快十六岁了,皇上就想让你当……”

珠儿急忙伸出手来,堵住他的嘴:“胡说!你胡说!”

太子刘据转过头来,甩开她的手,继续“胡说”起来:“怎么是我胡说?皇上亲口给我说的!珠儿,你想想看,史良娣跟我多年,她生的刘进都三岁多了,为什么皇上不立她为太子妃?为什么皇上那么宠着你,比宠我们姐弟还要过甚?”

珠儿捂起自己的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刘据走上前来,温柔地拿开她的手:“珠儿,你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我们师兄妹的关系,就不能再进一步么?”

珠儿推开他的手,“嗖”地一声拔出剑来,将他向外赶去,边赶着边喝道:“刘据,你回去告诉皇上,我娘已经受他的委屈,受了一辈子,他别昏了头,再做出对不起珠儿的事情!”

刘据大为吃惊:“珠儿,珠儿,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珠儿将剑挥舞起来:“你给我出去,出去!不懂,回去问你的昏爹,他可比你明白得多了!”

太子刘据不知事情原委,惊得落荒而逃。

一旁闪出了一双大眼睛,那是霍显。她见到此景,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大名湖边上,辛苦子家中。

辛苦子夫妇与两个孩子和东方朔在一起。有说有笑。

“我说老爹,你让哥那两个孩子叫什么蒲垫子,蒲扇子,也太难听了吧!”辛苦子听了东方朔说的临淄故事,真摇着头。

东方朔却笑道:“这还叫难听?我有位姓田的老兄弟,他的孙子叫田鸡,田鸭子,不就更难听了么?”

罗敷乐得笑出声来:“哈哈哈哈!”

辛苦子看了罗敷一眼,对老爹说:“爹,他们都是穷人,怕养不活孩子,才叫这难听的名字的。”

“富人就没有这样名字的?修成君说,他在长安的两个表弟,一个叫狼不叼,一个叫狗不理。说起来还是皇上的亲戚呢!”

罗敷又笑了起来,边笑边说:“辛苦子,你就听爹的话。小孩子的名字,只要有意思,好叫就行。长大了以后,他自己要是不喜欢,可以改啊!你猜猜,我小时候的名字不叫罗敷,而是叫萝卜!”

辛苦子来了兴致:“噢?你还没跟我说过呢!为什么要叫萝卜?”

罗敷微笑一下,将鬓角的头发向上理了理,说道:“我小时候,老大了也没正经的名字,爹妈就叫我丫头。因为我老爱穿一件红裤子,绿衣服,爹爹就说,你这么穿,多像一个大萝卜?我妈一拍脑袋,‘哎,她名字就叫萝卜好了’。我爹说,‘叫萝卜好呀,就随着你们胡家的姓吧,叫胡萝卜!’那时张骞大人刚从西域带回胡萝卜,长安人可爱吃啦,俺就叫了好几年‘胡萝卜’。弄得那些吃客来到我家的秦氏大酒楼,全要吃胡萝卜。后来我一生气,就自己改了名,改叫了罗敷,还跟我爹的姓,叫秦罗敷。”

辛苦子早得意了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原来我老婆秦罗敷,小时候是个胡萝卜!哈哈哈哈!”

东方朔点了一下他的头:“笑,笑,你就知道笑!你看人家罗敷,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你就知道笑!笑!笑!”

辛苦子不笑了,撇着嘴,像孩子一样:“我说老爹啊,笑比哭好,这可是您说的啊!”

东方朔点点头:“对,笑比哭好。你老爹这一辈子总是爱笑,也想让别人都笑。可是,这世道,有时让你笑不出来,总想哭哇!”

辛苦子不解:“老爹,也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

东方朔正色地说:“你小子,就知道整天躲在大名湖里练功,还授徒习武。外边的老百姓什么吃的都没了,难道你就不知道?”

辛苦子不以为然:“我怎么不知道?你从平原过来,一路上烧起了腊八粥,弄得齐鲁大地,处处都是腊八粥,穷人已经得到你的大恩了,你儿子我也把家中许多剩余的粮食,拿出去烧了粥!只是我心里憋着气,使不出来,才开个精武馆,授徒习武的!”

罗敷在一边叫了起来:“好了好了!你们爷儿俩好几年没见面,见了面却要争要吵。别争别吵,还是给两个孩子取名吧。”

辛苦子涎着脸说:“老爹,就算不让这俩孩子姓东方,就让他们姓辛苦,也不能叫辛苦子儿,辛苦子女吧!”

东方朔摇摇头。“好啦,既然你哥的孩子名字是我取的,那你们这两个娃啊,也就爷爷取个名字。说姓,就让他们姓辛,名字呢?这男孩子就叫辛酸。”

罗敷高兴地说:“叫辛酸好,叫辛酸好!我怀这孩子的时候,老爱吃酸的。人家都说,酸儿辣女,后来生了俩,我以为都要儿子呢,原来后边一个,是女的!”说着,她将怀中的儿子推向东方朔:“辛酸,叫爷爷!”

小辛酸跑了过去:“爷爷!”东方朔乐得眼睛迷成了一条线,急忙抱住小孙子)

辛苦子瞪大了眼睛:“照你们的意思,儿子叫辛酸,女儿就得叫辛辣了?酸儿辣女嘛!这下子倒好,我们家里,苦的、辣的、酸的,全有了,只差没甜的了!”

罗敷却说:“我是甜的啊!你不是老叫我‘甜心’么?”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爷爷我看出来了,你们一家在一起,就甜得很!”

小女孩却不干了,她一边扑向爷爷,一边嚷着:“爷爷,我怕辣,我怕辣!”

东方朔再将孙女接到怀里:“好,好。我们不叫辛辣。你们的珠儿姑姑,已经够辣的了。依我看,我这孙女,就叫辛酸吧,女孩子,酸点儿好;男孩子呢,改叫辛勤。”

罗敷连连点头:“对,对,我们儿子啊,可勤快了!”

辛苦子也觉得这样换一下好,便说:“好,儿子改叫辛勤好,这才像个男孩的名子。女儿叫辛酸,我就要看看她,长大了能酸到哪儿去!呃,老爹,你刚才说珠儿够辣的,听说蟹儿让卓文君带走了,珠儿怎么样了?”

霍光家中,珠儿与霍显在一起。珠儿面带泪痕,霍显则肚子很大,行动不大方便。

霍显一边给珠儿抹去眼角的泪水,一边说道:“珠儿,别伤心了。人间的事,蛮不是想的那么容易。你舅妈我先是跟着爷爷,受尽了人间的凌辱。后来遇到你母亲,才算有了好日子。虽然我自己以为是你母亲的仆人,可你母亲对我就像自己妹妹一样,让我姓霍,还让我跟定你舅舅。”

珠儿哭着说:“舅妈,我娘死了,我哥又走了,男人里头,还有我爹和舅舅,女人里头,可就你一个是最亲的啊!你要多帮珠儿啊!”

霍显看了看珠儿,同情地说:“珠儿,听我的。你不能让你死去的娘伤心,更不能对不起你爹!忘掉太子吧,太子和史良娣都生了儿子!别听皇上的,皇上把你爹你娘弄得太惨了,我和你舅舅,都不会让你再由着他折腾!”

珠儿有些不解:“舅妈,我娘后来是很惨,可是我爹,他和皇上好着哪!”

霍显认真地看着珠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道:“珠儿,有许多事情,你长大了才能明白。你听舅妈的,先忘掉太子!”

历下城内,风景萧然。

东方朔与辛苦子带着一辆马车,进了历下城内。

罗敷一身布衣,和两个孩子一道坐在马车上,不停地掀起车帘,看着外边。一开始她觉得历下城里很热闹,很好玩,可是看得多了,她的心便乐不起来了。她也看到,历下城中的老百姓,大冬天的,许多人衣不敝体,乞讨者到处都是。

他们来到一个舍粥处,只见人头攒动。有几个老人衣着单薄地在风中等待着一碗稀粥,浑身都在发抖。

罗敷看着,不禁流下泪来。

辛苦子将车赶到一个静处,停了下来,然后与东方朔说:“爹爹,孩儿只听说去年大旱和蝗灾,到处都是饥荒。没想到老百姓穷得这么厉害!要是不到外边走走,孩儿真的不知道历下的人如今的日子过得这么苦!”

“你小子,就知道吃皇上每年给你的三品官的赏赐,玩你那几千亩的大名湖,老婆孩子热坑头,再加上授徒习武。你要知道,这历下城中,还算好的,齐鲁乡下,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老百姓家中没衣服,很多人是全家一件大褂子,谁出门时谁披上啊!”东方朔开始数落着儿子。

罗敷眼里直闪泪花:“爹爹,你别说了。辛苦子,我们把家里不用的丝绸布匹,全部拿出来,施舍给穷人吧。”

辛苦子点头称是:“嗯,对。可惜我家的存粮不多了,只剩下隶飞刀上次买错了的几担黏秫秫了。”

东方朔惊奇地问:“什么?‘黏秫秫’?你老爹我自小干家活,只知道齐鲁人把玉米叫‘大黍黍’,高梁叫‘小秫秫’,还没听说‘黏秫秫’。‘黏秫秫’是个啥东西?”

罗敷朝辛苦子使了个眼色:“辛苦子,不如领着爹爹去看看,看看就明白了!”

辛苦子和他爹一样,最听的就是老婆的话,此刻驱车便走。刚走不远,便见到路边有一个中年人,手中拿着一个竹子和纸做的风车,拦住了去路。

卖风车者乞求道:“老爷,老爷,买一个风车给孩子吧,我这风车能笑呢,您听!”他把风车迎着风儿一吹,风车带动一个小竹棍儿,打着风筝杆儿,嘎嘎嘎嘎地叫了起来,还真有点像笑声。

东方朔觉得奇怪,便停了下来:“哎——有点意思。”

辛苦子刚要拉他走开:“咳!老爹,这有什么意思?人都快饿死光了,还听啥笑?快走!”

卖风车者叫了起来:“哎——哎!老爷,您要是不想听笑,这风车还哭呢!”

东方朔再度停了下来:“什么?你的风车还能哭?”

卖风车者凑了过来:“老爷,您看哪!”说着完将一个竹管装上,迎风一举,那风车吹出的风直往竹管里灌,其声呜呜然,有如卫青的埙声,如泣如诉。

东方朔吃了一惊:“好啊!你的手真巧!你能把这个笑的板子和哭的竹筒子连在一起,让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么?”

卖风车者说:“这有何难?老爷,您只要给钱,我明天就能做好!”

“好,只要你能做成,就做上三个五个的,送到大明湖中的辛苦武馆里,这个人给你钱!”东方朔说着,用手指了指辛苦子。辛苦子连连点头,老爹让他花钱,他还能说啥?

卖风车者还要再实一点:“老爷,俺可要先说好,一个能哭能笑的风车,可要加倍付钱,您得付俺十个珠!”

辛苦子有点不耐烦了:“好啦,好啦!你明天送来吧,老爷我给你一头猪!”

卖风车者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然后迅速跳了起来:“哇一头猪?——我要晕过去了!”

转眼之间,一家人来到大名湖边的一个仓库前。一个长发披肩的石匠正在那里雕刻石头,并在石头上细细地刻字。

辛苦子让车子停下来。只风石头堆里又站出来一个人,原来是京房。

东方朔问道:“京房,小书僮,你怎么在这里?”

京房感叹地说:“东方大人,你来看哪,他这石头雕得可带劲啦!他在石头上刻的字,也是又快,又漂亮!”

辛苦子向那人叫道:“隶伯之,别凿了,快来拜见我家老太爷。”

隶伯之放下手中的凿子:“老太爷?您是东方大人,东方朔老太爷?”

东方朔不以为然地:“我如今不过五十来岁,怎么叫起老太爷了?”

罗敷边下车子边说:“爹!您看,他们这些仆人,把你儿子叫老爷,把我罗敷叫奶奶,把您的孙子叫少爷。您说,不叫你老太爷,还能叫什么呢?”

东方朔一想,可不是嘛!还能叫我什么?于是点头认可:“那好吧,老太爷就老太爷吧,不老也被你们给叫老了。”

京房拉着他的手,把他领到一个大石像前,激动地说:“太师爷爷,你来看哪,这儿有个石头马,脚底下还踩着一个人,您猜猜看,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走了过来,只见这个健壮沉稳,刚劲有力,前蹄奋起之下,踏着一个躺下的石头人儿,着装打扮,与匈奴士兵一样。东方朔不禁惊叫起来:“马踏匈奴!”

“对啊!老爹!这就是马踏匈奴!孩儿我离开长安已久,可是我终日思念霍去病哥哥,思念我们大将军!我从平原请来这位石工,他的名字叫做隶伯之。孩儿想让他雕一尊霍大将军的像,可他说他没见过霍大将军,雕不出来。孩儿便给他讲霍大将军的故事,于是他便雕了这一尊石像,名字就叫马踏匈奴!孩儿想把这石像运到长安,安放在霍大将军的墓前,也算孩儿对他的一片追悼啊!”辛苦子说道这儿,不禁流下泪来。

东方朔大为感动。他为儿子对霍去病的一片真情所感动,也为平原能有这个精明能干的石匠而高兴。霍去病一生伟绩,皇上用祁连山来形容,已经表明其功之高;辛苦子和隶伯之用马蹄匈奴来表示,正好言中其深其远。把这尊石像放到霍去病的墓前,真会泣天地而惊鬼神啊!

他再转过头来,看看那个正在石头上刻字的隶伯之。只见他年纪不到四十,脸上神情刚毅。一双爆出青筋的大手,分别拿着锤子和钢钎,此刻正向自己看着。

“隶伯之,你怎么会雕出如此厚重的东西?你们姓隶的何时到的平原,我怎么不知道啊!”东方朔上前问道。

“东方大人,小人原是西岳华山人氏,世代凿石刻碑为生。我爷爷生在华山,取名华山石,文帝时便以刻字快而好闻名天下。我爹名叫华延之,他二十年前,因为给皇上的昆明池雕一块石匾,没能如期,便被张汤定为有罪,额上刻上一个奴隶的‘隶’字,于是他们都叫我爹隶延之。”隶伯之沉痛地回答。

“莫非你爹便是长安闻名的擅长刻字的‘隶飞刀’?我可是听司马迁说过,说你爹每日能在竹简上刻字六百,在石头上雕字六十!他老人家还在吗?”东方朔急问。

隶伯之摇摇头,眼睛看着地下说“爹后来被张汤发配到了平原,不久就死了。父亲为让小人不忘此耻,便随父姓隶,继承父业,也学雕石刻字。前年辛苦子老爷特意将小人从平原带到历下,作为家人。”

京房在一旁手指着石头上的字迹:“东方大人,太师爷爷,我在这个看他刻字,看了多时。他一个时辰就在石头上刻出六个字来。要是在竹简上,他该能刻出更多的字啊!”

辛苦子说:“他在竹简上刻字,一个时辰能刻好上百个!”

东方朔一边看着地上的石匾,一边惊叹:“快!真快!要是太史公和司马迁知道了,准会请你前去帮他刻写史书呢。让我来看看这些字。”他低下头来,用袖子将石匾上的石屑轻轻拂去,只见几个刚努挺拔的“精武馆条律”露了出来。

东方朔不禁啧啧称赞:“你这几个字,刻的平直有力,蚕头凤尾,波【石桀】飞扬,比起秦朝的篆书来,更容易看得懂啊!齐鲁大地,真是卧虎藏龙啊!隶伯之,你比你父亲隶飞刀更胜一筹,让你在这儿呆着,太委屈啦!”

辛苦子插话道:“爹爹,您还不知道呢。那年主父偃到齐国时,听说隶伯之在平原,便让人持着十两黄金,找隶伯之为他刻碑立传。碑上的文字是主父偃自己写的,为了掩人耳目,他要署上隶伯之的名字,隶伯之说什么不干。主父偃大怒,便要处死他。还没来得及下手,义纵便到了齐国。义纵又把他当作主父偃的死党,不准他再写字刻碑。孩儿前年去平原看望母亲,发现平原城隍庙上几个大字,才辛辛苦苦地把他找到的!”

东方朔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辛苦子,做得好!你们雕的马踏匈奴,定会将去病的勇武之髓,播之千古的!还有,你让他刻的精武馆条律,也是稀世精品啊!”

隶伯之见到东方朔称赞他,便也不安地说了起来:“东方大人,伯之的字,也不是什么独创。自秦以来,篆书太繁,圆滑难写,刻在竹简之上,更不容易。小人只不过继承祖传之业,操刀已久,熟能生巧罢了。”

“这不光是熟能生巧,这里还有天分!对啦,我想起来了。这次皇上要我到泰山探路,其中重要的事情之一,便是把他御制的封禅书文,刻在石碑之上。隶伯之,就用你的刀笔,把这篇文字刻上吧!”东方朔想起另一件事,心中大喜。

隶伯之有点不敢当的样子:“东方大人,皇上的封禅之书,乃国之重典,怎可让一个罪人来刻?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多的顾忌!你的字沉稳大度,暗带飘逸,乃我大汉瑰宝。东方朔这回要借此机会,将你的隶氏之书,请皇上恩准,定作汉代通行文字,说不定皇上一高兴,就将这种字体,定作‘隶家书体’,取代秦朝李斯的篆书呢!”

隶伯之还是心存顾虑:“东方大人,太爷爷!小人身在奴隶之籍,不敢做此重大这事!”

东方朔坚决地说:“隶伯之,你不要怕!张汤能让你为隶,我便能除去你的隶籍,除去你额上的隶字!我以皇上钦差、青兖徐三部刺史的名义,这就除去你的隶籍。”说完,他从身上拿出那个小葫芦,倒出一点药来,擦在隶伯之的额上。“你的额头,三天之后,便会和常人一样。怎么样?这回敢刻了么?”

隶伯之这回不再坚持,而是将手中的锤子钎子一扔,由衷地跪了下来,给东方朔磕了三个头响:“东方大人,太爷爷!小人遵命,万死不辞!”

东方朔笑了笑,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黄绢来。“你们看,皇上的封禅文字,就在我的身上!”说完将那黄绢展开。

众人望去,只见几排篆书,文字简练。辛苦子念道:

事天以礼,立身以义。
事父以孝,成民以仁。
四海之内,莫不郡县,
四夷八蛮,咸来供职。
为天无极,人民蕃息。
天祚永得。

刚一念完,辛苦子就说:“老爹,辛苦子曾到泰山上看过,秦始皇封泰山的文字,密密麻麻一大堆,看了好半天都看不明白,这回皇上封泰山的文字,怎么就这么十来句?”

东方朔不屑地瞅了儿子一眼:“你还是只知道动手动脚,动过多少脑子?京房,你给他们说说。”

京房想了一下,从容说道:“京房以为,秦朝为政太苛,为文太繁,天下不堪重负。而我大汉以黄老学说以治天下,要言不繁。高祖入秦,约法三章而天下响应;如今皇上封禅,仅用四十五字,便将治国方略,内外大政,人伦之理,全部道尽。东方大人,太师爷爷,还有辛苦老爷,罗敷奶奶,不知京房所说对否?”

东方朔拍手笑道:“说得好,说得好!隶伯之,这回封禅碑文,既然由你来刻,那你说说,是在这儿刻好,运到泰山之上,还是到泰山顶上再刻呢?”

隶伯之说:“大人,封禅之碑,要高一丈有余。若在历下刻好,对延之来说,最为省事。可是,您要将它运到泰山,不是要费大事么?不如让我去泰山顶上,挑选一块好石头,琢平洗光,就地刻好,然后派人去立起,岂不省事?”

东方朔点头称是:“对,对!就按你的说法去制!辛苦子,钱还得你出啊!”

辛苦子还能说什么?连连点头而已。不过,他还是看了罗敷一眼。

罗敷对碑啊、字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只记得到这儿来,是为了让老爹知道一种粮食的事。于是他说“辛苦子,弄了半天,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领着爹到这里,是让爹看看‘黏秫秫’是个什么东西的!”

说到这儿,隶伯之便走到后面的房子中,转眼间抓出一把大大的黑红白三色相间的高粱米来,满面通红地说:“老爷,太爷爷,都是我不会办事。小人半年前替老爷买的几担粮食,见到粒儿大,就以为是好的高粱,就都买了回来。可后来用它一熬粥,才发现全是一些特别黏的东西,我喝了一口,差一点嘴都没能再张开!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种‘小秫秫’又称‘黏秫秫’,是人家专门用来做浆糊的!”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不怪你。都怪辛苦子。谁让他叫你去买粮食的?辛苦子,你还记得当年你见罗敷的那一天,老爹我给霍去病写的两句话么?”

辛苦子略有伤感地答道:“爹爹,孩儿记得。孩儿让隶伯之去买粮食,等于拿着一把宝剑去缝补鞋子,还像让一匹千里马去捉老鼠。”

东方朔点头称是:“好,你小子记性不错。以后,别让隶伯之这样的人去买粮了。”

辛苦子连连点头:“孩儿记得。”

隶伯之听他们父子将自己比作宝剑和千里马,心情特别激动:“老爷爷,有您这份心意,隶伯之今生今世,也知足了!不过,小的居然把作浆糊用的‘黏秫秫’买来,给辛苦子老爷破费了许多,实在是罪过啊。老爷和太爷爷不怨伯之,伯之心里却难受得很呢!”

东方朔笑道:“这不怪你,我小时候生在平原,都没见过这玩意儿。平原全是沙土,没有黏土,可能长不了这种‘黏秫秫’。不过我就不相信,这么多的粮食,吃了就会把嘴黏上了?真的不能吃了?”

众人无言以对。

东方朔对罗敷说:“我说罗敷呀,要说做吃的,做出点花样来,该是你们秦氏大酒楼的拿手好戏啊!你想一想,当年你爹,就没给你做过一些黏黏的东西吃?”

罗敷嫣然一笑:“哎呀,我想起来了,在长安的时候,有一次我爹做一种黏黏的东西,做成卷儿,外面撒上一些饴糖,可好吃啦!我问我爹,说这是什么?”

辛苦子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是什么?”

罗敷又是灿然一笑:“我爹说‘没名,瞎做’。可我妈说了:‘看你做的那个东西,像个驴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辛苦子的爹嘴也不慢,抢着说道:“你爹就说:‘那好,就叫‘驴打滚儿’吧!’”

罗敷笑得面若桃花:“对,爹,您说的,和我亲爹说的一个样,就叫‘驴打滚儿’!”

“那好,媳妇啊,你就试试看,把这些‘黏秫秫’都做成‘驴打滚儿’,让大名湖边的老百姓都来吃!”

长安城中,建章宫内。

武帝又让公孙贺、霍光等人将五十名儒生召到庭下。

儒生们这回不用谦让了,武帝早就坐着等他们呢。等他们鱼贯而入,依次而跪,武帝也不说声平身,便开了腔:“诸位博士,明天便出了腊月,再过几天,便是立春。朕要动身去泰山封禅了,朕要你们定的封禅大典,到底定出来了没有?”

众儒生面面相觑,无人再敢说话。

公孙贺见冷了场,只好再次点名:“夏侯博士,还是你说说罢?”

夏侯胜身前伏了伏身子,表示在跪拜之再示敬意。“皇上!我们这些儒生,半个月来,天天争得个不亦乐乎,就是争不出的结果来。皇上您看,我的嘴上都起了许多大泡,都是和他们一起争的!”说完,他还真的左手撑于地上,右手指着嘴唇。众人看时,只见嘴角疖起疤隆,险象环生。

霍光觉得这很不雅,又怕皇上因此动怒,急忙掀过这一幕:“欧阳博士,你说呢?”

欧阳高声音沙哑,说起话来犹如磨刀人初开刀刃,嗤嗤啦啦:“皇上!老朽嗤——与他们争嗤——了十多天,他们一人嗤——一个主意,谁也嗤——不听谁的,嗤——五十个人,除了黄霸嗤——他和褚大两人嗤——同出一门嗤——观点一致外,其余的人嗤——共有四十九个嗤——方案,哪一个嗤——都没通过。

武帝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这就是你们儒生!要用你们来治国,岂不是天下早就乱糟糟的了?滚吧,滚吧!朕封你们个个都是‘黑叶猴’,到敦煌那一带,开荒种地去!”

夏侯胜再度伏地:“皇上!您看在我嘴上这么多泡的份上,让臣留在长安罢!”

欧阳高声音更为沙哑:“皇上!老朽嗤——嗓子都嗤——说不出话来了,嗤——到了沙漠之上,不就更嗤——了吗?”

其余的儒者全部伏于地上:“皇上,我们都是嘴疼嗓子疼,求求皇上开恩啦!”

武帝确实有些大怒了。他愤怒地一拍案子:“你们这些无用的东西,整天在京城议论纷纷,吵吵嚷嚷。一点小事,你们都要争得口干舌噪,说不出话来。朕让你们去敦煌屯田,是要你们多用用手,出出力气,也让你们的嘴和喉咙休息休息!还不过走?再不走,朕连‘黑叶猴’也不给你们了!到杜周那儿报道去吧!”

众儒生嘟囔着嘴,谁也不敢说话,不知是跪着膝行而走的,还是在地上匍匐而下的,历史书中没有记载,龙吟不敢妄测,免得儒者不满,反正他们无声无息地悄悄地退了下去。

霍光这时提醒说:“皇上,倪宽早在后边等候,是不是让他上来?”

武帝说:“怎么就倪宽一个?田千秋呢?”

霍光说:“启奏皇上,臣去找了田千秋,田千秋说:这几天霸陵墓地里忽然有狐穴出现,他要把狐穴全部填上,狐鼠全部驱走,他才敢来参见皇上。”

武帝眉头皱了一下,但也很无奈:“那好吧,叫倪宽。”

倪宽从容地廷外走了进来,给武帝跪下:“臣倪宽拜见皇上。”

武帝平淡地说:“起来吧,倪宽。你师傅不在长安,孟喜为朕留在了高句丽,公孙遂做了辽东太守,田千秋又要为太宗文皇帝守陵,只有你和王式在朕身边。王式那一串儿《诗经》,朕这会儿不想听。朕要问问你,你是学《礼》的,你说朕这次去泰山封禅,该用什么礼呢?”

倪宽朗声说道:“臣倪宽谢谢皇上对我师徒所在,个个了如指掌。”

“别说那么多了,朕问你封禅之礼,如何来定?”

倪宽大声说:“皇上,臣以为,既然前人去泰山封禅,没有留下礼仪,就说明前世君主,都是随心所欲而去。即使是前朝留下礼仪,也不见得能让皇上满意啊!前人留下一片空白,皇上您便更有了发挥的余地。臣师东方朔说过:‘一片空白的竹简,写起文章来最容易;前人没走过的路,自己留下足迹,便是后人的规矩。’臣以为这两句话,可供皇上参考借鉴呢。”

武帝嚯地站了起来:“哇!这两句话,朕怎么忘记了?东方爱卿在三千竹简中,好像曾经说过。好,倪宽,多亏你提醒了朕,不然,朕还要听那些‘黑叶猴’在一起乱嚷嚷呢!朕现在就列出几条规矩来,你给记下。朕已命东方爱卿为封禅使,再加封你为御史大夫,与大行令霍光等人,共同主持朕的封禅之事。”

霍光走了过来,与倪宽跪在一起,共同说道:“臣等遵旨。”

武帝对公孙贺说:“丞相,您岁数大了,腿脚不便,就留在长安,辅佐太子,代朕行事。”

“臣公孙贺遵旨。”说完他便要下去。

武帝急忙止住:“且慢。丞相,太史公比你还大几岁,身体不好,几次都是危中再生,你就让他别去了吧。”

公孙贺说:“皇上,太史公以为封禅是千古盛典,他早就说了,就是爬,他也要爬到泰山,看着您封禅啊!”

武帝听了这话,不由得振奋而起:“霍光、倪宽,你们听听!朕要封禅,连老太史都这么激动!那好,就让司马迁陪着老太史一起去。霍光,你去把桑弘羊叫来,朕要问问他,府库之中,有多少金银布帛,可以使用;让他明天来朕这里,一一条陈清楚。”

倪宽有些吃惊。

霍光却毫不犹豫地说:“臣霍光领旨。”说完就去找桑弘羊了。

武帝转向倪宽:“倪宽,你去工部的将作监,找吾丘寿王,问一问他,他给朕在泰山修建的行宫,还有各国王侯的泰山官邸,都修好发了没有。”

倪宽疑问地:“那封禅之礼?……”

武帝笑了起来:“你的老师东方朔不是说了吗?‘一片空白的竹简,写起文章来最容易;前人没走过的路,自己留下足迹,便是后人的规矩。’封禅之礼,就由朕自己来定,明天你和霍光、桑弘羊来这里听令就是啦!丞相!”

“老臣在。”

“朕到泰山封禅,要杀不少猪啊、羊啊、牛啊之类。这件事,就交给李广利来办。朕先封他为太宰,您看如何?”

公孙贺觉得这很合适,于是便恭维一句:“皇上圣明,皇上真是人尽其才啊!”

武帝也乐了:“哈哈哈哈!明天就定下封禅之礼,立春那天,朕就起身,前往泰山!”

历下城中,大名湖畔。

罗敷头戴一个花丝巾,腰缠一个绿围裙,一副厨人打扮,亲自做起了‘驴打滚儿’。她将一个长条条的面食上洒了些糖粉粉,放在盘子中,首先送给东方朔:“来,他爷爷,您先尝尝!”

东方朔拿过筷子,先吃了一口:“啊,好吃,好吃!又甜又黏。就是太烫了,差点把我的牙给烫掉了!”

一旁的辛苦子高兴地说:“爹,我和罗敷说好了,我们明天就把这些‘黏秫秫’,多找几个人,全磨成粉,都做成‘驴打滚儿’,让历下城的老百姓都来尝尝!”

东方朔点头称赞:“好,好!不过,罗敷啊,驴打滚儿也打得个干净利落,你用‘黏秫秫’做这个啊,不像你爹做的‘驴打滚儿’,还不如叫‘黏糕’更好呢!”

罗敷大眼睛扑闪:“好啊!叫黏糕更好。爹,您要想吃,就再多吃一点?”

东方朔急忙止住:“别届?去把孩子们叫来,让他们也吃一点。罗敷,你把它稍微冷一冷,别烫着俺孙子孙女的嘴!”

说完他来到院子中,正巧,京房领着一个卖风车的人来到了。那卖风车者手中拿着三个风车。

卖风车者连连鞠躬:“老爷,你要的风车,我做得了。”说罢,他拿出一价个风车,让它迎着院门吹进来的春风转了起来。果然那风车果然既会哭,又会笑:一会儿“嘎嘎嘎嘎”,一会儿“呜呜呜呜”。

东方朔围着风车转了一圈,边看边点头说:“真是巧夺天工,真是巧夺天工哇!这一个能哭能笑,那两个呢?”

卖风车者再次鞠躬:“老爷,这既能笑,又能哭的风车,做起来太难了。这两个还只能笑,不能哭。老爷,我没做成五个,不要您的猪,您给我二十个珠就行了!”说完,他便展示另两个风车,那两个上面没加竹筒,果然转起来只能“嘎嘎嘎嘎”,如一对老鸭。

东方朔急忙将三个都拿在手中:“好,好!这就够了!这两个只能笑的呢,我一会儿给孙子孙女,那一个能笑能哭的呢,我自己留着。”

辛苦子说:“爹,您要他做什么?”

东方朔看了他一眼:“这么巧的东西,你老爹就不能玩玩?别打岔儿,快给他付钱,付他三十个珠!”

辛苦子一瞪眼看,心想:他开价才开二十个珠,你怎么要我给三十个珠?老爹啊,你儿子的钱也是钱啊!

东方朔早看出了儿子的心思,便笑道:“你小子,你的钱就那么珍贵么?快给!对了,这位卖风车的,你叫什么?家中有什么人?”

卖风车者连连鞠躬:“老爷,小的姓赵名过,河间人士。虽与赵信不是同族,却因我哥与赵信有过交往,也被张汤列入满门抄斩名单。我哥哥及全家都遭杀戮,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靠这点手艺谋生。”

东方朔一惊:“啊!赵信之案,已快过了十年,张汤也死了好几年,谁还追究你呢?”

赵过凄然地摇了摇头:“虽然无人追究,可小的已是无家可归,只好独自一人,浪迹齐鲁,靠卖风车为生。”

“凭你的才智与机巧,专做风车,太可惜了啊!赵过,你何不琢磨一下农家的耕种之道,一来为老百姓造福,二来也为自己将来安身立命,出人头地,找个出路啊!”

赵过又是鞠躬:“老爷,赵过能够活命,就已谢天谢地了,做梦都没敢想还要出人头地啊!”

东方朔又看了一辛苦子:“那好,老爷我给你个机会。辛苦子,你家的佣人也不多,你把这个赵过,替你老爹养起来,不要让他干别的,就叫他给孩子做风车,再让他琢磨琢磨农家的种地、浇水器具。这样的人,别糟践了他!”

赵过这回不鞠躬了,而是跪了下来:“谢谢老爷!老爷,刚才该给小人的钱,不给也罢,能让赵过有饭吃就行了……。”

东方朔拉过辛苦子:“这位小爷才是你的老爷!老爷我已升格为太爷爷了!来,辛苦子,你把刚才的风车钱给他,再提前付他一个月人工钱!”

辛苦子这回真的不干了:“我说老爹,要像你这么花钱,皇上给我的这点俸禄,没几天可就玩玩喽!”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记住你爹的话:钱是人的奴隶,名字叫做孔方奴;人要是成了钱的奴隶,可就叫守财奴了!”

辛苦子嬉皮笑脸地伸出舌头。

建章宫中,夜已深深。

武帝自己定完封禅礼仪,让倪宽记下,一一照办,然后觉得兴犹未尽,便让霍子侯召来公孙卿和栾大。

“公孙爱卿,朕先听了你的主意,才去泰山封禅的,如今封禅之礼已定,朕马上就要启程前往,可你二人却一个都不愿去,朕觉得甚为不妥。”

栾大先说:“皇上,当初我们来时,便与皇上说好了,只要东方朔在,我们就不出面。如今您让东方朔在泰山作了准备,我们是万万去不得的啊。”

武帝的目光锐利得很:“要这么说,你们和东方朔在朕面前,是一种有他无你,有你无他的情形了?”

公孙卿知道皇上话中有话,便急忙说:“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彼一时此一时也。小臣公孙卿以为,栾大如今贵为驸马,当然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的。而东方朔是皇上最信任、最依赖的人,也不能不让他回朝。而小臣呢,上次听到皇上对历法特别关注之后,一直在潜心研究。皇上,也许您从泰山回来之后,臣便能将定历法、修正朔之事,弄出个眉目来。这样,岂不是给皇上又做了一件大事?”

武帝惊奇地说:“什么?这历法之事,可是甚为复杂,东方朔都不敢妄动,你公孙卿能有把握?”

公孙卿却自信得很:“皇上!臣以为,天下大事,并不是只有东方朔能够弄明白的!臣近日与掌管历律的内臣壶遂,还有善观天象的邓平三人,昼夜观测天象,觉得历法不是不可改动的!臣请皇上传旨,让司马谈与司马迁父子也来帮助我们,这历法改革之事,定能做成!”

武帝的脸色,不由得多云转晴:“太好啦!公孙爱卿,你要是能帮朕把历法给改得准确无误了,那你便是神仙!你便不亚于岁星东方朔了!朕拟命你为中书令,等司马谈司马迁父子随朕泰山封禅回来,便让他们一道,参与修改历法!”

公孙卿还要添上一句:“皇上!到那时,臣便敢于和东方朔同朝,与他比一比高低!”

武帝站了起来。“好,好!朕要的,就是你们这句话!栾大,你留大长安,做什么?”

栾大跪了下来:“皇上,臣是您的小婿,臣留在长安侍侯公主。公主这一阵子可好了,等你从泰山回来,臣会给您送上一个和原来一样的公主!”

这时霍子侯带着一顶小轿进了建章宫。

武帝对着公孙卿和栾大点了点头:“嗯。那好吧,朕这次不要你们去泰山,可朕先给你们说好,朕从泰山回来,便不许你们躲在后边,而是要你们与东方朔同朝共事,那时,可就要看你们谁是神仙,谁的本事大喽!”

栾大为难地看了看公孙卿。公孙卿却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拉着栾大说:“走吧!邢夫人都来了,你还在这儿愣什么?”

历下城中,大名湖畔,熙熙攘攘。

众多的历下穷人听说辛苦子老爷要发黏糕,还有的传说神仙一般的东方朔来到了历下,于是男女老幼,倾巢而动。大明湖畔,热闹非凡。

辛苦子早爬到了高台之上,高声大叫:“历下城的老少爷们,父老乡亲们!我辛苦子在大明湖,多多骚扰。前一阵子腊八粥做得不多,没能让乡亲们吃饱吃好。我家老爷子从长安回来,让我和我屋里头的,做了几担黏糕。今天是正月初一,就请父老乡亲吃点黏糕吧!”

一位瘦高的男子也站到了高台上,大声嚷嚷道:“辛苦大人!历下的老少爷们!当年主父偃和义纵在齐国时,我们就受过东方大人的大恩大德,今天他给我们散腊八粥,又发黏糕,我们想见见他,谢谢他老人家,行不行!”

众乡亲们齐声欢呼:“对!我们不忙吃黏糕,我们要见东方大人!东方神仙!”

东方朔只好也站在高台上,站到辛苦子左边,大声说道:“历下城的父老乡亲们!我不是神仙,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去年齐国大旱,又有蝗灾,东方朔没能让皇上知道,东方朔对不起你们啊!”

众乡亲们激动地热泪盈眶,许多人跪下给他磕头。

又一位胖一点的男子小了出来,看样子他是个不缺吃穿的富人,他却叫道:“东方大人,东方神仙!我们还想见一见长安的大美人儿罗敷,你就开开恩,让我们开开眼罢!”

众乡亲们齐声欢呼:“对!我们想见见罗敷!”

罗敷头裹丝巾,腰勒围裙,站到了辛苦子右边:“历下城乡亲们,我只是个农家女子,是个采桑的女子!和你们一个样子!”

众人呼叫起来。外边看不到的人,开始叠起了罗汉。

罗敷很是激动,高兴之余,心生一计,突然心又叫了起来“乡亲们,今天是正月初一,是我们家老爷子的生日,老爷子的名字便是从正月初一这天来的!请乡亲们多吃些黏糕,就算过个晚年了,同时给我家老爷子祝寿吧!”

众乡亲们齐声欢呼,有的就地磕头:“东方大人,我们给你上寿了!祝你长命百岁!”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连我都忘记了,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那你们就吃黏糕吧,这黏糕,能黏住你们的福气,黏住你们的喜气,黏住你们的运气!”

武帝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到洛阳。

上官桀和金日䃅带着几百人马,在前面开道。

倪宽率领几十辆车,上边上编钟笙鼓,各类鼎器。

桑弘羊也率几十辆车,上边拉着绫罗绸缎,金银财宝。

李广利率几百辆车,上边拉着猪牛羊等,嗷嗷乱叫。

突然,霍光从后面赶上来,急忙拦住武帝的车马。

武帝掀开车帘:“霍光,有什么事?”

霍光忙说:“皇上!车马刚到洛阳,太史公便不行了!”

武帝露出不太高兴的样子:“咳,朕就说过,他都快八十岁了,不能去泰山了!丞相偏让他跟着来!”

霍光认真地说:“皇上,不是丞相让他来,是太史公自己非要来,他想跟随皇上看看千年才有的庆典啊!”

武帝这才略微点头:“那好,朕在这里等着他,你快把他接来!”

“是!”霍光急忙向后边跑去。

不一会儿,一辆蒲轮安车,将太史公载了过来。司马迁护在车旁,面带急切的心情。

武帝从自己宽大的御辇上走了下来,掀开司马谈的车上的篷布,然后说道:“太史公,太史公!朕在跟你说话啊!”

太史公睁开眼睛:“皇……皇上?臣……命不好,……不能……亲眼看到……泰山封禅……大典,臣……作为……史官……终生……遗憾啊……”

武帝很动情地说:“太史公,你就留在洛阳,休养几天,朕让司马迁留下陪你!”

司马迁哭着说:“爹爹!孩儿留下陪你,等你好了再去!”

太史公睁开眼睛,拉着司马迁的手说:“迁儿……你怎么……说混话?……父亲……不能记录……封禅大典,是……平生……一大憾事……你要……接过……为父的……史笔……”

说到这儿,他转过脸来,对武帝说:“皇上,……老臣……请你下旨……让迁儿……承接……太史……之职……”

武帝点点头:“太史公,朕就依你,朕命司马迁接替你,暂领太史之职。”

太史公满意地笑了:“臣谢……皇上……迁儿……你千万不要……守着……为父……你……要随……皇上去……泰山……”

此话说完,老人空竟闭上了眼睛。

司马迁大哭:“爹爹!爹爹——!”

武帝转头对霍光说:“霍光,你留下来,把太史公安葬了,然后再和司马迁一道,追赶朕的车马!”

霍光点头:“臣遵旨。”

汉武帝又转头再命令上官桀:“上官桀,你快和金日䃅前头开道,务必要在清明之前,赶到泰山!”

上官桀高声叫道:“臣等遵旨!”

泰山之颠,天气寒冷。

东方朔在济南郡守刘震川的陪同下,步行登上泰山之颠。

泰山郡守王生玉已经在山上迎接。

刘震川跟着东方朔爬上泰山,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东方大人,下官不行了,下官的腿直打颤!”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刘太守,你才不到四十岁,就不行啦?”

刘震川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东方大人,您这么大年纪了,轿子都不坐,还能一口气爬到山顶,真是神仙功夫啊!”

东方朔却说:“好啦,好啦,大冬天的,爬山暖和。再说,皇上来封泰山,都是要爬上来的,我怎么能坐轿子呢?”

此时泰山郡守王生玉急忙从山上走下来迎接。

王生玉远远地边作揖边走路边说道:“东方大人,泰山郡守王生玉,在此恭侯多时。”

东方朔站着忙还礼:“王太守,你们泰山郡,把皇上封禅的事,全准备妥啦!”

王生玉谨慎地说:“东方大人,眼下还不能说全妥。这山上的碑立好了,才能叫妥;而山下呢?皇上的行宫已经建好,可诸国王侯的馆驿,建起来可费劲啦!”

东方朔一惊:“一共要建多少馆驿?”

“东方大人,这天下诸侯和郡国,一共一百零三个。泰山之下,要建一百零三个馆驿。虽说桑弘羊大人早把钱给拨了下来,可钱多没用,得用人来盖啊!去年泰山又是大旱,又是蝗灾,老百姓只剩下皮包骨头,有的人搬运石料,搬着搬着就躺下爬不起来啦!”王生玉一肚子苦水。

东方朔连连点头:“罪过啊,罪过。眼下盖成了多少?”

王生玉脸色不好看:“刚刚盖成十来座,到了三月,至多能盖成五十余多座。”

东方朔担心地说:“眼下已经出了正月,再过一个多月,皇上就来到了。那时你再修不好,可是不轻的罪啊。”

王大人一肚子委屈:“东方大人,您一路上已经看到,老百姓实在无能为力啊!到时候修不好,皇上要是怪罪下来,下官就准备拿命来顶替了!”

东方朔见他是条汉子,便点点头:“王大人,难得你有这片爱民之心。李大人,看来只好请你济南郡帮王大人一把喽。”

刘太守与王太守平日谁也看不上谁,可当着东方朔的面,他却毫不含糊地说:“东方大人,请吩咐。”

东方朔安排起来:“刘大人,你从济南郡派出三千民夫来,帮王大人。王大人,你就少盖一点,只盖五十座就行了,省下来的钱,多救济救济老百姓。”

王生玉连连叫苦:“东方大人,只修五十多座馆驿,皇上到时候知道了,我可担当不起啊!”

东方朔笑了起来。“王大人,你把这五十多座馆驿,前边开一个门,后边开一个门。诸侯来的时候,官大走前门;官小的走后门。这不就得了吗?”

王生玉眼睛一亮:“可只有五十座驿馆,就算两个王侯分住一座,也不够啊!”

东方朔指着他们两个:“你们两个,一个在泰山,一个在济南,还要住进馆驿去?”

刘震川被提醒。“就算我们两个都回官府,也还有一个人没住处啊?”

东方朔拍了拍胸脯:“我说够了,就是够了!”

王生玉非常担心:“要是皇上真的知道了……”

东方朔不想多说了,便急得直瞪眼:“皇上真的知道了,你就全推到我东方朔身上!只要你们两个鼎力合作,出了事,全由我兜着!”

刘王二人对视一下,会意地点了点头。是啊,有东方大人给兜着,天大的事情,全由他这个高个子顶着,我们两个再不一条心,真是对不住他呢。二人心里第一次想到了一起。

下面做什么呢?济南的刘太守想了一下,说道:“东方大人,那隶伯之说,封禅之碑已经凿好,我们上去看看?”

东方朔一扭头:“隶伯之刻的碑文,我不用看!保准是很好的。倒是山下梁父那个地方,是皇上要去禅地的去处,我还要亲自去看看呢。”

泰山在王太守说话了:“那好,刘大人,梁父在泰山东南,还有好几十里,我们一块陪东方大人前去看看?”

济南的刘太守笑了笑,无奈地说:“好的,王大人,下官只能陪着你和东方大人,荣辱与共了。”

中岳嵩山,巍峨而立。

上官桀与金日䃅率领三千人马,前行到嵩岳之下。

上官桀停下马来,对金日䃅说:“金将军,嵩山一带山势显要,你带着人马在此稍侯,待我领着前哨三百人,前面探探路吧。

金日䃅叮嘱道:“上官兄,你要小心!”

上官桀边走边叫:“你放心吧!皇上到了,你们让大行令歇息一下,等着我!”说完手一招,那队人马随他去了。

不一会儿,武帝大队人马浩浩而来。霍光见到金日䃅,便让车马停下。司马迁身穿孝服,随在霍光身后。

武帝掀开车帘,问霍光:“怎么停下了?”

霍光奏道:“皇上,前面到了中岳嵩山,上官桀探路未归,故在此地等侯。”

众人歇了歇脚,喝了喝水。没过一会儿,上官桀便独自一人纵马前来,到了武帝车前,飞身落马,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下。

武帝问道:“上官桀,你探路探到了什么?”

上官桀满面惊讶,神秘兮兮,声音不大不小地说:“皇上,臣只听到山中有种奇怪的声音!”

武帝哦然:“什么,奇怪的声音?”

上官桀挥挥手,让众人不要出声:“皇上,您听!”

此时山中果然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呼声:“汉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大为震惊:“这是什么声音?”

上官桀高兴地说:“皇上,山中的呼声,是天赖。嵩山是为中岳,这是中岳的山神,在高呼皇上万岁啊!”

武帝将信将疑,问霍子侯道:“你们都听到了?”

霍子侯急忙答应:“皇上,奴才听得清清楚楚,是叫‘汉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金日䃅正与霍光窃窃私语。霍光急忙用手势制止金日䃅,让他不要再说下去。司马迁在一旁,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武帝转而再问霍光:“霍光,你听到了没有?”

霍光从容地说:“臣听到了,可是臣听得不太清楚。不过,自古以来,还没有山神这么称颂皇上。今天山岳显灵,臣也是眼界大开啊。”

武帝确信真有这种声音,不禁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啊,既然你们都听到了,那朕到泰山封禅,便是天意了!到了泰山,不要朕来说,你们可要将这事告诉东方朔,看看他这位东方神仙怎么说!”

上官桀急忙振臂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急忙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得意地说:“好!上官桀,朕加封你为车骑将军,前面继续引路!”

上官桀这回发出了出自内心的叫声:“臣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再次跟着叫了起来。武帝用目光扫了一眼,发现连霍光和司马迁都举起了手。于是他索性掀开车帘,一路浏览中岳景色。

远处的群山之中,还不时传出呼叫:“汉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梁父山上,暖风微微。

东方朔在王、刘二位太守的陪同下,不急不慌地踏上泰山东南脚的梁父。我巍然耸立的泰山比起来,梁父只是一个小土疙瘩。

刘震川怀疑地问:“东方大人,王大人,这个梁父,怎么是个小山包,一点都不险峻啊!”

东方朔点点头:“刘大人,自古以来,帝王们都是封泰山而禅梁父。祭天曰‘封’,祭地曰‘禅’。泰山以其高,才能代天而言;梁父以其矮,方可与地相接。这梁父是地神所居之所,怎么能要它和泰山一样巍峨险峻呢?”

王生玉连连点头:“东方大人,下官虽为泰山郡守,也不知此中学问。此次随东方大人前来,真是陪君没十天,胜读十年书哇!”

东方朔笑了起来。“好啦好啦,我大汉立国,至今不到百年,而封禅之日,尚属首次。我东方朔也是临渴掘井,才学得这些啊!到了山顶啦,让我看看,这梁父之上,有什么东西?”

王太守说:“东方大人,前几天下官来看过,山顶上只有一个土地庙,阴森森的,好吓人呢。”

东方朔说:“有个土地庙,能祭祀地神就行啦!”说着他打开庙门,只听‘吱哟’一声。里面果然阴森森的,恐怖得很。

刘太守退了出来:“真让人毛骨悚然。”

东方朔却要说好。“这就对了!不然还叫什么在神呢?地神应该连地狱都管,能不让人害怕么?不过,这庙门的声音,可是不太好听。门开了以后,风也太大,要在后边加个窗户。刘大人,这件事就别烦王大人和泰山郡了,辛苦子家中,有个能工巧匠,叫做赵过,你让人把他接来,按我的说法,添个窗户,门再修一修,就行了!”

刘太守惊讶地说:“东方大人,就这么简单?”

东方朔反问道:“这还简单?你们往山下看看,眼下已是立春之后了,这泰山脚下,梁父周围,要是过去的光景,早就是一片绿色了。可是眼下,蝗灾之后,万物雕零。老百姓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要大兴什么土木?皇上要封禅,就要给老百姓带来好处,不能再给他们带来灾难啊!”

王太守不由地感慨起来:“东方大人说得对啊!要是封禅之事,还给齐鲁之民带来灾难,那就是雪上加霜了!”

刘太守也是心领神会,不过还有点担心:“那好吧,我们就一切从简。要是皇上怪罪下来,东方大人,你能保证让我们跟着您,一道回家种田吗?”

王太守觉得这句话好像是自己的心里话,便发出了多年来泰山郡对济南郡的第一次叫好。

东方朔伸出双臂,分别拍了拍两位太守的肩膀:“哎——这就对喽!你们总算想通了!齐鲁大地上,要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好官!”

清明时分,泰山上下,一片沸腾。

诸王与众侯毕至,郡守和朝官咸集。

武帝神采奕奕,满面春风。他坐着一个八人轮换抬着的大轿,一口气上了中天门。到中天门之后,他下了轿子,步行而走。霍子侯和上官桀前面带路,霍光和金日䃅紧随其后,桑弘羊、司马迁等再随其后,司马迁头上孝服已去。一行人等,从山脚向山上走去。

石阶之上,黄绸铺地,从山脚到山上,一片黄色世界。许多只猪、牛、羊的头放于路旁,整扇的大肉摆在道边。大肉之间,果然跪着各路诸侯及随从,等候在那里。他们先给武帝磕头,口中高呼万岁;武帝过去之后,再尾随武帝上山,武帝走得愈高,身后随员愈众,群山鼎沸,热闹非凡。

大约中午时分,武帝率众来到南天门。

霍子侯气喘吁吁:“皇上,奴才都走累了,皇上还是歇一歇吧。”

武帝忘记了自己是从中天门才步行的,而霍子侯是从山下便爬上来的,只是高兴地说:“哎——不用!朕今年才四十七岁,朕要一口气登上泰山。东方爱卿,东方爱卿呢!”

霍光忙说:“皇上,东方大人早在山上等候,等候皇上去接开汉碑,封告上苍呢!”

武帝满意地点点头:“那好,朕要你们看着,朕要一口气走到泰山之巅,不要你们搀扶!”

果然,他甩开从人,大步流星地走向泰山之巅。

上官桀见状,急忙振臂高呼万岁。

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山顶之上,泰山郡首王生玉、济南郡守刘震川等多人跪而相侯,只有东方朔远远在石碑前面,给皇上深深地作了一揖。

众人齐声再次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走上前来,走到盖着黄绸的石碑面前,看了看东方朔。“东方爱卿,你瘦了。这几个月,你辛苦啦!”

东方朔面色凝重地说:“皇上,您来到泰山,泰山云开雾散,风和日丽,说明天重大汉。此时封禅,上顺天意,下合民心啊。”

听了东方朔这番话,武帝心中如倒了蜜罐,觉得东方朔还是三十年前的东方朔,还是可以与之心心相印的东方朔。于是他十分高兴地说:“东方爱卿,都是你推算的时间好啊!今天是清明时分,能遇如此天气,真是朕的大幸,汉家的大幸啊!”

东方朔指了指身边的黄绸:“皇上,臣已经给您准备好了告封上苍之碑,盖在这黄丝缎之下。陛下,您要是准备好了,臣就让鼓乐齐鸣,然后您撤下丝幔,便可告封上苍啦!”

武帝严肃地看了几眼,然后认真地说:“好!那就开始吧!”

东方朔大叫:“鼓乐齐鸣!”

鼓声震天,唢呐彻云。

黄钟大吕齐鸣,彩绸飞鸽振翼。

鼓乐暂停,东方朔再次高叫:“请皇上撤下丝幔!”

武帝走了过来,掀起丝幔之一角。东方朔助他撤去另外一角,《汉封泰山文》五个大字和碑上的四十五个“隶家之书”,苍劲遒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武帝一字一句地念着他已经烂熟于心的碑文,他的目光为那稳重且又飞扬的隶书所吸引。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念完这十一句话的,只见自己面前虹绕霓绕,云起龙飞。

皇上的话音刚落,东方朔再一挥手,鼓乐再度轰鸣。

上官桀再次振臂,群臣随之高呼,山川为之震动。

东方朔再度挥手,鼓乐停下。

武帝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自己还没尽兴,便问东方朔道:“封泰山而告上苍,这就完了?”

东方朔显得十分激动,红着面庞说:“是啊?皇上,您不觉得时间很长么?臣觉得好象很久很久呢!”

武帝犹豫地:“可朕觉得一会儿就过去了。”

东方朔惊讶地:“要不怎么说‘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呢!皇上,您与上苍相通,只觉一瞬;而臣等凡夫俗子,便觉已是半日啊!”

武帝问上官桀:“上官爱卿,是这样的吗?”

上官桀看了东方朔一眼,急忙应道:“可不是嘛!刚才皇上您读《汉封泰山文》时,臣只觉得龙在飞舞,凤鸟盘旋,山呼万岁,祥云缭绕,是很长时间呢!”

武帝觉得只能如此了,便又问东方朔道:“东方爱卿,下面朕怎么办?”

东方朔指着碑上的文字说:“皇上,您看这碑上文字,苍劲挺拔,潇洒利落。雄健之中有飞鹄欲起,飘逸之间又稳如泰山。这种字体,比起秦朝李斯之碑,更显飞翔生动。您觉得臣说的对吗?”

武帝再一次欣赏起那五十个大字,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

“皇上,这种文字,百年以来,已为我大的各级官吏普遍采用,写起来省力,刻于竹简上省时。您说,您封禅上苍,能用这种文字,可否作为官家文书用字,也就是说,您把他确立为‘汉字’呢?”

武帝高兴异常,不断地点头:“当然可以!东方爱卿,这是何人所刻?”

东方朔拉过隶伯之来,隶的额头,已无字迹。“皇上,他叫隶伯之,做过多年刀笔吏,他的‘隶家之书’,写在丝帛上如走游龙,人称‘神笔’;刻在竹石之上迎刃而就,世称‘飞刀’。就是这把‘神笔飞刀’,刻出了我大汉《封泰山文》。臣以为,臣请皇上在此下诏,以隶氏之书为楷模,从此掘弃秦之大篆,让天下风行汉隶书!”

武帝击掌大叫:“好!朕以为,既是隶氏所书,又是汉家刀笔吏所循,那朕的意思,就称这种字为‘汉隶’;朕还要加封隶伯之为中大夫,命他跟随司马迁,誊抄太史之书,以供朕不时观览之需!”

隶伯之急忙跪下,双泪肆流,觉得自己与仿佛与泰山石刻融为一体,于是高声叫道:“臣谢皇上隆恩!”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皇上,您此次前来,既封泰山,又立汉字。齐鲁百姓,沐浴皇恩。可是他们大有欢呼雀跃之心,没有欢呼雀跃之身啊!”

武帝先是高兴,听到后边便有些吃惊:“东方爱卿,你这话是何意思?”

东方朔叫道:“皇上,臣自离开朔方城后,腊月而抵齐国。臣一进齐鲁,方才知晓,这齐鲁三部十三郡,外带十个郡国,去年夏天以来,遭受百年不遇之大旱。后来又是蝗虫四起,寸草不生。皇上,您来看啊!”好拉着武帝的手,走到山边。“如今已是清明时分,可泰山上上下下,没有一点绿色,要是平时,这里早是草木繁盛,郁郁葱葱了!”

武帝吃惊地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皇上,一来地中乏水,二来蝗虫肆虐,至今齐鲁大地,未能感受天恩。所以眼下才是山童峦秃。”

武帝不解地说:“东方爱卿,你要朕怎么样?”

东方朔见皇上进入了情境,更是振振有辞:“皇上!臣未进齐鲁时,还做着一个好梦,就是要让齐鲁百万人民,趁着冬天家闲之际,个个学会歌舞。等到皇上您来泰山封禅,臣便领着他们,到泰山之下迎接,那样便可到处莺歌燕舞,保证能让皇上您龙颜大悦啊!”

武帝摇了摇头:“可是朕没看到啊!”

东方朔接着飞速说了下去:“皇上,可是臣一到齐鲁,便发现这里的百姓,个个枯瘦如柴,行动迟缓。半年多来,他们靠草根树皮为生,还有许多人去吃大河边的黄土,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臣本来就是个心太软的人,见到遍野哀鸿,便止不住地要流泪啊!”说到这里。他果然泪如双泉,点点溢出。

武帝同情地说:“东方爱卿,朕在听着,你慢慢说来。”

东方朔放慢了语速:“皇上,后来臣才发现,齐鲁之人,大灾之后,能活下来已是大不容易。臣便发了许多府库之粮,以皇上的名义赈灾。可是粮少人多,不够用啊。从今年腊月初八开始,臣只能让齐鲁百姓喝粥。他们能喝上几口粥,肚子里面有了一点食儿,便高呼‘皇上万岁!皇上万岁!啊’”说道这儿,他更为哽咽起来。“皇上……臣每次看到……此情……此景,眼泪就……直往肚子里边……流。今天见到皇上,臣还是心酸……地很啊!”到了此时,他的双眼犹如悬瀑,淅淅泪涌,再也说不出话来。

武帝面色惨然,却连连点头:“东方爱卿,你这么做就对了!”

东方朔哽咽着说:“可是皇上,臣这么做,也只能是杯水车薪,难救水火啊!”

武帝有点哦然:“你不是神仙么?你什么不能做?”

东方朔却顺水推舟:“皇上,有人说臣是神仙,可臣却不是真龙啊!只有真龙天子,才能救民于水火,才能解万民于倒悬,才能给久旱的禾苗降下甘霖啊!”

武帝本来就已飘飘然的身子,如今大有腾云驾雾之感。他心满意足地说:“那东方爱卿,依你看,朕该怎么办?”

“皇上,您再向四周看看哪!这四周的老百姓,他们都是齐鲁二十三郡国的。他们本来可以来得再多一些,更多一些,将这山川铺满,妪观皇上盛典,又给皇上助威。可是他们每人家中只有一件衣服,他们每家只能派出一个人来,穿着唯一的一件衣服,来到泰山!皇上您看,就是这样,他们有的人仍是衣不蔽体啊!”泪水再度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武帝看了看周围的百姓,发现他们确实是衣衫破烂,有的还露出了肚皮。于是他心头一酸,强忍着泪水说:“东方爱卿,你不要哭好不好?朕来泰山封禅,你却止不住要哭,让天神看了,如何是好?你这不是让朕扫兴吗?”

东方朔却有些喋喋不休:“皇上,臣不想哭,可是臣的心太软,止不住泪水要往下掉!皇上,您一到来,臣也高兴,臣高兴时也流泪啊!”

武帝有些莫明其妙:“刚才还是伤心落泪,怎么一转眼,你又高兴啦?高兴什么?”

“皇上,臣看到皇上一到泰山,便将这泰山从山脚之下,便用丝绸锦缎,一直铺到山巅。皇上您圣心仁宅,臣一向是知之甚深的。您让这齐鲁大地,都穿上锦绣,那么齐鲁臣民,不就会得到皇上更多的恩赐吗?”

武帝只好顺着他说:“对,东方爱卿,你说得对。朕带了许多绸缎之物,本来就是要封给泰山周围老百姓的!”

东方朔向武帝跪下:“皇上啊皇上,臣代齐鲁百万父老乡亲,给皇上您跪安了!”

武帝大吃一惊:“东方爱卿,快快请起。你有什么请求,朕都答应你,还不成?”

“皇上,臣就请您将这次封禅之物,金帛绸缎,牛羊猪肉,还有剩余粮草,统统作为赈灾之物,分给百姓吧!”

武帝停顿了一下,然后叫道:“桑弘羊。”

桑弘羊急忙出列:“臣在。”

“你这次带来多少物品?”

桑弘羊如数家珍:“启奏皇上,臣共带来黄金一百万两,精粮二百万担。绸缎丝帛三千万匹。”

武帝毫不犹豫地说:“那好,除下黄金留下备用之外,多余的粮食和丝帛,全部作为赈灾之物,分给齐鲁三部二十三郡国的百姓。朕要你亲自操办此事,不得有半点疏漏!”

桑弘羊跪地而应:“臣遵旨!”

武帝还没有完:“你要给朕下一个特别旨意,齐鲁三部,凡是鳏寡孤独者,一律加赐绢帛两匹;凡年事已过六十以上者,加赐精米四担。另外,再下一个诏书,免去泰山周围的博县、奉高、蛇丘、历城、梁父五地百姓三年的全部田租赋税!”

桑弘羊也是泪水盈眶:“臣遵旨!”

东方朔再度跪下:“臣与齐鲁二十三郡国百万贫民谢皇上隆恩!”

刘震川与王生玉同时双双跪下:“臣等代泰山、济南两郡民众,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周围观的百姓齐唰唰地就地而跪:“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呼声震动天地,在泰山诸峰之间,奔涌顿措,呼岩啸林,久久回荡。

过了许久,回声才止。武帝叹了一口气:“好吧,众位爱卿,随朕下山!”

众人正要动步,上官桀却走了过来。

上官桀讨好地说:“皇上,您只封了泰山,还没有禅告地神呢!”

武帝此时才觉得肚子里面已有许多积郁,于是便对着上官桀发作起来:“就你话多!这泰山四周,什么时候长出绿草来,朕什么时候再行禅地之礼!”

东方朔深深一揖:“皇上圣明!只有大地有了生机,禅地才有意义啊!”

武帝想了一想,停下了脚步。他走了过来,拉着东方朔的手,走向山的东崖之上。“东方爱卿,朕封禅只封了一半,百姓受难、大地未绿,是个重要原因。可还有一个原因,东方爱卿,你猜得出来吗?”

东方朔摇摇头,实话实说:“臣不明白。”

武帝抬起手来,向东面远远的天边一指:“东方爱卿,你看今天,万里无云,天高绝尘。朕一登上泰山之巅,便发现了东边的大海!东观沧海,那是朕平生的梦想。朕封而不禅,是因为大海在吸引着朕!你不说朕是真龙天子吗?朕要到大海边上看看,朕能不能遨游沧海,搅起狂澜;能不能看蓬莱方丈和瀛洲等,海上仙山!”

东方朔可没有想到,皇上还有这个心思。他着实吃了一惊:“皇上,从此地去海,还有几百里路哪……”

武帝严肃地说:“不管多远,朕都要你陪着朕去!反正泰山之下的梁父,还没有绿呢!霍光,你安排车驾,明天一早,就东去海边!”

东方朔和众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唯有泰山,以其巍峨,使人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