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谷城外,骄阳似火。
大汉使团车马一行来到乌孙首府赤谷城。早晨时他们还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中午时分,却被太阳浇出了油来,田仁早已受不住了,打着褐色的赤膊赶路,直到临近乌孙都城那火红的山峦和火红的城墙时,大家才重整衣冠,装出正经的样子来。
乌孙王储军须靡穿着长长的白条衣衫,头戴大大的白色带子盘成的高帽,在城门之外烈日之下,迎接着汉家的使者。见到他这么一副打扮,汉家使团的人们倒觉得一下子清凉了许多。
军须靡非常热情地将东方朔和苏武二人请到国宾馆的正厅坐下,京房、孟晖、田仁等人则簇拥着披着红盖头的公主进了馆驿。
军须靡谦和地说:“尊敬的大汉使者,你们陪同公主前来,一路劳顿,请进驿馆休息几天;有什么事情,军须靡当效犬马之力。”
苏武不解地问:“还要休息几天?乌孙王后去世一年多了,你们的昆莫不是急于娶我们的公主吗?”
军须靡点点头说:“是的,尊敬的汉使。可是我们国王年事已高,身体欠佳,需等待几日,康复之后,方可接见你们,再议成婚大典之事,请汉使原谅。”
东方朔观察军须靡半日,然后才说:“军须靡大人,听说您是乌孙的王储,难道您不知道,我大汉公主远嫁你们乌孙,是应你们国王之请吗?我们千里迢迢到此,你们国王托病不出,恐怕有些缘故吧?”
军须靡仍谦和地说:“非也,非也。请问大人尊姓大名?”
东方朔也谦和地说:“不敢,不敢。在下东方朔,汉之太中大夫,此次作联姻特使。”
军须靡大惊:“大人莫非就是在山亭上用三千兵马灭了匈奴支楞儿三万人马的东方朔,东方神仙大人?”
苏武心想,既是东方神仙了,何必再称大人?他笑了一笑:“王储大人,你也知道东方大人的事情?”
军须靡急忙起身相拜:“哎呀,东方大人,您能远来西域,真是我们乌孙人的大幸啊!不瞒大人说,前几天,你们汉家五万大军已从我国南部葛尔特山口穿过去,到了郁成国。我们国王担心这场战争的胜负呢!”
苏武顺势问道:“请问王储,郁成国有多少人马?大宛国又有多少人马?”
军须靡真诚地说:“副使大人,郁成是个小国,一共才有几千人马。大宛虽然不大,三五万人马还是有的!”
苏武笑道:“那你们担心什么?我汉家五万大军,定会所向披靡的!”
军须靡连连点头:“大人说得有理,只是匈奴……”
东方朔立即问道:“匈奴也送了个公主到此,是不是?”
“对,对!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大人,我们国王年近七十,娶一个公主也就罢了,要是同时娶俩……那……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什么不堪设想?王储是怕万一有什么不测,这国家的重任便压在你的肩上了吧!”
军须靡接连点头:“是的,是的!大人!我们乌孙北有匈奴,西有大宛,虽然你们强大的汉国在东方,可当中还有车师、楼兰等国……我们太难啦!”
“王储大人,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为难您啦。东方朔请求明天拜见你们国王,说说我的计策,你看行与不行?”
军须靡大喜:“好,太好啦!东方大人,实话告诉您吧,我爷爷并不是怕你们汉军打不下大宛,他是为两个公主娶谁不娶谁而在发愁,头蒙在被窝里头叹气呢!”
大漠孤城,城门紧闭。
李广利率领的五万兵马,由于没有安乐窝可以贪恋了,倒也兵贵神速,几天前便赶上了堂邑父和姚定汉,来到了郁成国国都。那郁成国的都城就叫郁城,是一个只有南北两个门的圆形城堡,西距大宛国都贵山城还有三百多里。李广利决定,先把这颗小钉子拔了再说,一来是给车令报仇,二来给士兵们鼓舞一下士气。
没料到围城多日,不见动静。
李广利召来堂邑父、姚定汉和虞常等人,胡子急得直扎耳朵:“你们说,郁成王这个小王八,把头缩进了乌龟壳里头不出来,我们怎么办?”
虞常这回随着大军前来,就像狗到了主子身边,狂妄地说:“打他狗日的!姚将军,上次我们一百人就是在这里吃了他们的亏,这次一定把他们满城人全部拿住,扒光了身子,再刮了毛,剥了皮,统统地屠掉!”
李广利见虞常很懂得自己的行当,于是大喜:“哈哈哈哈!好一个虞常,没想到你如此有胆,还懂得我杀猪的门道!”
六十多岁的堂邑父却谨慎地说:“李将军,依老朽看,此城形同铁桶,易守难攻。老朽过去和张大人路过这里,听说郁城国人会钻井取水。依老朽之见,不如直接去到大宛兴师问罪;
拿下了大宛,小小的郁成王,还在话下?”
姚定汉却说:“不成啊,堂大人。我们到了大宛,能说出什么道理来?上次是车令大人无礼在先,大宛人并没有得罪我们。大宛国王还会说:你们车令数百人,全是郁城王杀死的,我们不知道这事,你们凭什么找我们算账?”
李广利觉得有理,也跟着说:“对啊!我们凭什么找大宛算账?只有把郁成王捉了,让他供出来,说是大宛指使他们杀了我三弟就行了,到那时,大宛国王屁都没办法放!”
堂邑父却说:“李将军!战场不是斗气,万一我们久攻不下,大宛再派兵前后夹击我们,那我们就成了饺子馅了!”
虞常不以为然:“堂大人,你怎么能长敌人威风,灭大汉的志气?我们堂堂汉师,五万人马,快有他大宛国人口多了,这一点我和姚将军比你明白!”
姚定汉也说:“是啊,李将军,我们把郁成国团团围住,就是要勾引大宛派援兵来。昨天我还看了几眼兵法,这一招,叫做围魏救赵!”
堂邑父皱了皱眉头。连他这个匈奴人都知道,围魏救赵是围住敌人,解救朋友;而此时只能是围城打援。
李广利却连连叫好:“那好!我们就来他个‘围魏救赵’,让西域人知道,我李广利是善用兵法的!姚将军,‘围魏’的事,由我和堂姨父在这儿围着;‘救赵’的事……不对,救大宛的事……不对,大宛的兵要是过来了,你就带着两万长安恶少,在那边给我顶住!”
堂邑父摇了摇头,一片神情黯淡。
乌孙之夜,奇冷无比。
京房和孟晖躺在床上,每人都裹着三条薄被子,还冻得直打颤。这时田仁走了过来,将自己的被子分了两条给他们。
京房却很不安:“田仁,你的被子给我们,你怎么办?”
田仁却说:“小书僮,俺是农家出身,不怕冷,有一条就够了。”
孟晖一把将两床被子全夺了过来,压在自己身上,口中说道:“哎呀,还是田仁仁义啊。怪不得田鸡和许广汉老叫你田鸭子呢,原来你身上有鸭子毛,不怕冷啊!”
田仁笑了起来:“孟夫子,俺可是头一回听你讲笑话。”
孟晖再把被子裹得紧一些:“不说点笑的,我就要哭了!”
京房也笑道:“田鸭子,不行你钻到我的床上,咱俩通通腿儿!看看你鸭子毛,暖和不暖和?”
田仁却不干:“小书僮,苏武大人叫我到外边接人呢。”
另一室内,东方朔与苏武坐在炉前烤火,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不一会儿,田仁便将呼韩熊三兄弟接进屋子。三人见到东方朔,便深深拜下。
东方朔急忙拉起其中长者:“三位壮士请起。看你们这一身打扮,都和匈奴人一个样。我与你们并不相识,不知为何要来相见?”
呼韩熊急忙说道:“东方先生,东方大人,东方神仙!我们对您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来!”
东方朔笑道:“好啦好啦,我的肉都麻了!快说,我与你们并不相识,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呼韩熊拿出一个骰子来:“东方大人,咱这儿有信物来!您看,这是您家的东方公子给咱的,咱兄弟三个,还被他臭揍了一顿来,是他让咱们来找您来,请您帮咱一个大忙来!”
呼韩虎插嘴道:“不是一个大忙来,是两个大忙来!”
东方朔明白了,原来是珠儿给找的事。“原来如此。好吧,你说说,东方公子让他爹帮你们做什么?”
呼韩熊拍了拍胸脯:“东方大人,咱兄弟三个,十多年前跟着咱爹到了匈奴来,匈奴的乌维太子对咱父子不错来。后来他当了单于,对咱们更好来。可是咱们一遇到别的国人,他们见咱是汉人,就骂咱们是‘汉奸’来,骂得咱们连头都抬不起来来。咱爹因此一气而病来,一病而死来!咱兄弟三个,朝思暮想来,就是想怎么才能去掉这个恶名来。两个月前遇到您家的东方公子来,他说您到了乌孙国来,让咱们求您来。咱们想,‘汉奸’这个名字是你给咱们戴上的,还请您帮咱拿下来来!”
东方朔和珠儿一样,一听到他们句句有来就高兴,一高兴还就想跟着说:“哈哈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来。你们当上‘汉奸’如此容易来,可要想拿掉,还真有点难来!”
呼韩熊跪下磕起头来:“东方爷爷!再难您也要帮咱拿掉来,不然咱兄弟别说回到汉人中间,就是呆在匈奴来,也别想抬起头来来!”
东方朔接着说:“那好来!看你们三个,勇武强壮的来,也不该为匈奴人卖命的来!眼下我大汉兵马正在大宛和郁成国,讨伐无道来,领兵的李广利,曾经拜我为师来。你就去找他们,说是我让你们去打仗的来,只要你们为大汉打了胜仗,立了功,我就保你们再也不是汉奸,而是汉家功臣来!”
呼韩熊连声说好:“好来,好来,咱韩家三兄弟谢谢东方大人来!”说着拉起二位兄弟就走:“东方大人,咱们这就告辞来!”
呼韩虎却不愿起来:“不行,你们自己走去来!我还有大事要求东方大人来!”
东方朔想起来了:“哈哈!对了,一开始他就说有两件大事来!你就快快说来!”
呼韩虎又跪下来:“东方大人,东方爷爷!小的呼韩虎来,求求大人救出我的心上人来!”东方朔笑了起来:“你的心上人我怎么认识?”
“东方爷爷!小的呼韩虎和乌维单于的女儿乌雀公主好了好几年来,乌维单于也知道的来,可是这一回,听说乌维单于把乌雀公主送到了乌孙来来!”
东方朔和苏武对视了一下,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呼韩熊却劝道:“我说老二,你就死了这份心思来。你要是再娶乌雀公主来,咱家这汉奸的帽子就永远摘不掉来!”
呼韩虎认死理儿:“摘不掉来咱也要和乌雀好来!”
呼韩熊怒道:“那我这就揍你来!”
呼韩虎一派无所畏惧地说:“你揍我我也要和乌雀好来,揍死我我也不信这个邪来!”
东方朔笑着止住:“你们都给我慢点来!”
呼韩熊露出一脸的无辜来:“东方大人,你看咱这兄弟没出息来,为了一个乌雀来,愿意顶着一辈子汉奸这顶黑帽子来。”
东方朔这回与他们玩起真的来:“这位老大啊,你别着急来。要是你的老二能把乌雀娶走,他还真的为大汉立了一功,也能摘去汉奸帽子来!”
呼韩熊高兴地:“有这种好事来?”
东方朔大声说:“对来!你这个老大和老三,也要帮帮老二来。你们按我的计策行事来,把乌雀公主弄到手里来,由着老二带到哪去来,可你们要对乌孙明说来,是你们偷走乌雀公主的来,不能让乌孙国王代你们受过来。”
呼韩熊却不愿意起来:“这样咱不就与乌维单于结下了深仇来?”
呼韩虎却嚷嚷起来:“哥,这你就别管来,咱们不正想摘掉汉奸的帽子来?那就正好去大宛追随汉军来!”
呼韩熊却说:“好事都让你给摊上了来!”
“那咱搞不好,汉奸的帽子一辈子都弄不下来来!”
东方朔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大声吼起来:“好来好来,你们别吵来!要不想干你们就滚来,要想干你们就躲起来,藏起来!”
苏武和众人再次大笑起来。
赤谷城中,昆莫宫内。
乌孙国王决定率先接见汉家使者。
东方朔与苏武在军须靡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向乌孙昆莫双双施礼,然后入座。
京房、孟晖与田仁三人分立其后。
腊骄靡说:“东方大人,本王早就盼着汉家使者到来,东方大人能够亲临乌孙,本王不胜荣幸啊。”
“昆莫殿下,恐怕您盼着汉家使者是假,盼着汉家公主是真吧!”东方朔笑着说。
“哈哈哈哈!东方大人果然会开玩笑。本王实话实说,本王原是盼着公主到来,可后来一听说是东方大人作为汉使,便盼望着东方大人您早点到来了。”
“殿下,恐怕是有只乌雀先飞来了,您才盼我东方朔也早点来的吧。”
“对,对!大人说得对!乌雀就住在北边不远的树上,离得近,来得快,你们挡着挡着,它还是飞了过来。东方大人,本王听说,在你们大汉的旗字上有一只吉祥鸟,经常画在旗子上的,原本就是一只乌雀啊!”
东方朔点头称是:“对,殿下,您说的对。不过汉人崇拜的东方神鸟,名叫金乌,用墨画在旗上,是黑的;实际上它是金色的。它把太阳当做家,太阳再热,也烤不化它。可是殿下您说的那个乌雀,是从北边刚飞到您身边的,只是一只黑麻雀,只是她名字前头加了一个乌字。这‘乌’字嘛,东方朔可不愿随便开它的玩笑,因为您乌孙的乌,也是乌;说穿了,你们是窝挨得很近的乌啊。”
腊骄靡也笑了起来:“说得好,说得对!就因为是近窝的乌,结了亲就不见得生出更好的乌,所以本王才想要一只金乌!东方大人,听说您是智多星,汉皇还称您为智圣,您有什么主意,能让本王既得到了金乌,又不得罪窝边的乌雀呢?”
“殿下,您把两只乌同时接下。金乌用金窝盛着,乌雀用草窝盛着,这样岂不是好?”
腊骄靡说:“这个办法,本王也想到了。要是乌雀不愿呆它的雀窝,非要占着金窝,本王又怎么办呢?”
“殿下,东方朔对此不敢苟同。臣已经说了,我们金乌的窝是个热窝,您把她放在太阳中心她都不会化了;而乌雀的草窝地不能加热,要离太阳远远的,不然早就烧着了,化灰化烟了呢!”
腊骄靡问:“您的意思是,分两个窝,远远地隔着?”
东方朔点点头。
腊骄靡说:“可是金窝与草窝,大不一样,乌雀会不高兴啊?”
东方朔笑了。“殿下,你们西域有句俗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只要您让乌雀心里头舒服了,草窝也不比金窝差呢。”
腊骄靡点点头:“说得好。请大人赐教,怎样才能让乌雀舒服?”
“殿下,请问您一下:人有左手右手;道有左边右边;你们西域人以哪边为上,哪边为下?”
“咱们西域啊,以左为上,以右为下;比如匈奴,左贤王就比右贤王大。”
东方朔高兴地说:“这就对了。您把乌雀的草窝筑在左边,汉家金乌的金窝放在右边,不就得了吗?”
“可那金乌的金窝,难道要在草窝之下?”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殿下,我们东方大汉人恰恰相反,是以右为上,以左为下的!”
腊骄靡恍然大悟:“噢,本王明白了。这样左边右边,东边西边,心里都舒服了!可是……”
“还可是什么啊?”
腊骄靡把通译叫到身边,轻声说一了句话。通译走了过来,把嘴凑到东方朔的耳边说:“大王说,他都快七十岁了,只想天天住金窝,一天也不想住草窝!”
东方朔却说:“哈哈哈哈!殿下,东方朔有一书僮在此,他能掐会算,不仅能算出草窝建在哪儿才吉利,”这时他也对通译小声耳语,“他还能算出来什么时候会有一只公乌雀飞过来,会把母乌雀再给勾回去呢!”
腊骄靡得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惊,然后说:“这么一来,本王便可占尽道理,肯定万无一失了?”
东方朔却说:“殿下,不能说万无一失,恐怕你还要小心呢!”
腊骄靡不解:“还小心什么?”
“您那冰冷的身子,就不怕被金乌给烤化了?”
腊骄靡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大人,您的话,本王怎么就这么爱听?来,就请您那位书僮给本王算一算良辰美景、吉地佳窝吧,本王已经备下盛宴,要给你接风!”说完请东方朔和苏武及随从步入筵席。
长安城中,太常寺内。
侍御史倪宽正与公孙卿、司马迁、壶邃、邓平等人在一起计算历法。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他们终于将阳历、阴历、四时历的差异全部算出来了。
倪宽看了司马迁一眼,然后说:“司马兄,倪宽看了数日,觉得种种历法,还是邓平算得准确。您的四分历法虽有道理,可是不精确啊。”
司马迁的脸微微一红,坦然地说:“倪大人,您说得对。下官于算术方面,不如邓平精通;那就请您以邓平大人修订的夏历为准,报给皇上吧。”
公孙卿却伸手拦住:“且慢!倪大人,虽说司马大人算法不准,可他主张的将朔望纪年和二十四节气归入新历的说法,我看很有道理。这些天来,下官一直尝试着把二十四节气并入太阳历;将朔望之法归入太阴历,直到昨天夜里,我才弄明白,如果这样做,司马大人的四分历法,完全可以并入新的三分历中呢!”
倪宽见公孙卿能解决这个问题,当然高兴不已,便说:“太好啦!公孙先生,看来你不仅懂得神仙道家之术,经天纬地之道、阴阳五行之说,你都懂得!”
公孙卿却说:“倪大人,司马大人,下官只想尽些力气,不要让你们将下官看作和栾大一样的人呢。”
倪宽点点头:“当然不一样了!公孙先生,如此看来,新的历法就要成了!这样,既然皇上命倪宽与你们共做此事,那倪宽就与公孙大人、司马大人三个联名。上个奏折,请皇上恩准这个新修的夏历!”
司马迁与公孙卿齐声说:“好!我们再算得精细一些,明天就向皇上禀报!”
蜀郡临邛,逆旅依旧。
歪嘴店主白发苍苍,没有牙齿的嘴巴显得更歪了。
珠儿和傅介子很扫兴地进了屋子,将东西往桌上一扔。
珠儿白了傅介子一眼,说道:“别看你表叔当年响当当,如今早被忘记个光了光。依我看,你还是自谋生路吧,我要做我自己的事了。”
傅介子两眼盯着珠儿高出来的胸部,怅然地说:“公子,介子无家可归,您到哪儿,介子便跟到哪儿。”
珠儿不乐意了:“你这人怎这样?我要是见到我哥,怎么向他介绍你呢?”
傅介子调皮地说:“就说是你的仆人呗,陪着你走了几十天,难道连公子的哥哥都见不得?”
珠儿没好气地:“你胡说!是你要跟着我,谁要你陪了?”
傅介子说:“就算我跟着您的,行了吧?您总不能把我就给扔在临邛不管了吧?!”
珠儿想了一想,觉得带着他还是不方便,便说:“那也不成!咦,这样吧,你在这店里呆着,等我看完我哥,再跟你商量怎么个走法。”
傅介子直摇头:“那不行!我没钱,你身上的钱也用光了。要是你哥不让你回来,那歪嘴店主还不把我扣下当长工?”
老店主已在外边听了好久,此时他便敲了敲门。
珠儿把门开开,一边让店主进来,一边埋怨道:“谁让你说我们没钱了的?你看看,老店主的嘴都让你给吓歪了!”
歪嘴店主却哈哈大笑:“哈哈!公子你不知道,老夫这嘴啊,四十年前就已经歪了!后来长安来了个东方朔,说的话做的事,让老夫这些年,来一个客人就讲一回,讲一回就笑一回,笑得愈来愈歪!二位公子,你们想听听东方朔东方大人,还有杨得意杨大人,当年住在我这小店里,是怎么把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带走的吗?”
珠儿一听,高兴地跳了起来:“原来我爹当年来临邛,便是住在你店里的?”
歪嘴店主的嘴歪到了耳边:“哈哈!果然你是东方朔的儿子?老夫从你来的时候起,就猜着了!看你,说起话来京腔京调的,连模样都像东方大人呢!老夫这辈子看到东方大人和他的儿子都住到我的小店里,嘴和耳朵就是歪到一块儿,也值得哟!”
傅介子笑得直捂肚子:“那,您的店钱不要啦?”
歪嘴店主慷慨得很:“可以不要,可以不要!二位公子不知,自从当年东方大人住了小店,小店从此就没有断过客源。谁来临邛都要到我这儿来住一回,听我给他侃侃东方大人的事儿!我还一直想谢谢东方大人呢!这几个住店钱,免了!就算我了却一桩心愿!”
珠儿高兴得跳起来:“老店主,太好啦!”
歪嘴店主挺奇怪地:“公子,您怎么一高兴起来,像个女孩子?”
傅介子仿佛心里的想法得到了印证,更是一惊。
珠儿不高兴地说:“你这老头儿,怎么嘴一歪,看人也看歪了?”
歪嘴店主笑了起来:“公子,您别生气。你们到临邛来办什么事,找什么人,住进老夫的店里,算是对了。临邛五六十年间,什么人我不知道?什么事儿我不知道?”
傅介子急忙问:“那你知道当年的县令王吉,就是和司马相如打赌的那个,后来怎么样了?”
歪嘴店主笑了起来:“哎呀,那王县令啊,后来可惨了,他害了相思病,人瘦得像皮包骨头!那卓王孙想,好歹他也是个县令,就对儿子说:咱在临邛这地方,不能太伤了父母官!于是老头子一发善心,就把卓文君留在临邛的那个胖丫头,嫁给了王县令做了小妾。没想到,不到一年,王县令便一命呜呼,归天去啦!”
珠儿很吃惊地:“这么惨?那他的儿女呢?”
歪嘴店主悲伤地说:“王县令临死时留下话,非要葬在卓文君家后山上那个乐乐亭边上不可。他的原配夫人特别生气,便把孩子和家产全带走了,只给那胖丫头留下五串钱。后来胖丫头没法过日子,再回头来找卓王孙,卓王孙就要死了,临死前又犯了抠门的老毛病,就对儿子武君说:王县令死了,我不许你再让那个胖丫头回来!卓武君是个孝子,也就不违父命,不管她了。后来那胖丫头,不知是想卓文君想不开了呢,还是想王县令想不开了呢,竟然在夜里跑到乐乐亭边的王县令墓前,一根绳子吊死了!咱临邛地方不大,可净出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
傅介子悲伤地说:“天哪,难怪我怎么找也找不到老表叔啦!”
珠儿急忙安慰地:“好了,好了,你也别伤心,主人我还在这儿呢,难道我真的不管你啦?”
傅介子真情地说:“谢谢公子。”
珠儿问歪嘴店主道:“老人家,我再问问你,卓文君眼下还好吗?”
歪嘴店主又笑了起来:“我一猜就知道,你们准是来看卓文君的。差不多十年前,卓文君从长安回来了,还带了个姓东方的儿子。”
珠儿连连点头:“是啊!那是我哥啊!”
“哈哈哈哈!是你哥就对了!老夫还跟别人打了一个一千缗的一个大赌,等于把我这个旅馆加酒店都押上了,眼下还没见分晓呢!我早就知道,我准能赢。”
“你和人家打了个什么赌哇?”珠儿喜欢新鲜的事。
“我和临邛大酒店的张光头打的赌,说卓文君带回来的那个儿子,不是她和司马相如在一块儿生的!”
“那你就对了!恭喜你啊,老店主!”珠儿笑着说。
“可是下面还有一条,我说那个男孩肯定是卓文君和东方朔一起生的!”那张歪嘴非要加上这一句。
珠儿气得直摇头:“好啦好啦!我问你卓文君和我哥,他们怎么样啦!”
歪嘴店主认真地说:“那个男孩一开始很好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风流倜傥的,人人都说,又是一个司马相如。所以张光头才跟老夫打赌啊!”
珠儿追问道:“后来呢?”
歪嘴店主话音低沉起来:“后来那孩子就不争气了,整天花天酒地、红男绿女的,卓文君想管他,已经管不了了;去年他突然和卓文君闹翻了,就走了,去峨眉山了!”
珠儿很是惊讶:“那卓文君呢?”
歪嘴店主同情地说:“卓文君可惨了,她一气之下生了病,从那以后就卧床不起。好在她的弟弟卓武君对她很好,还请了一个琴女,终日给她弹琴呢。”
珠儿急忙起身就往外走:“那就拜托了,老店主,我去看看卓文君,我这个仆人,就请你照顾一下,不许赶他走啊!”
歪嘴店主不以为然地:“怎么会呢?我还要等你回来,给我出个证明,我还想赢到一千缗呢!要是赢了,我就赢回了一个大酒店!”
珠儿边走边摆手:“老店主,您千万别再提您那个赌啦,要是弄明白了,您眼下守着的这个店,就是别人的啦!”
只听后面“啊!”的一声,傅介子看得很清楚,老店主的嘴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歪到了另一个耳朵边上。好在他自己还明白,急忙用两手一齐捂住。”
赤谷城内,热闹非凡。
乌孙国王举行婚礼大典,赤谷城内,再次掀起热浪。到处都是隆重、热闹的气氛。王宫之外,漂亮的马匹列队迎宾。马背上,乌孙少男少女身着盛装,头戴珠宝,拿着大串大串的葡萄和一牙儿一牙儿的哈密瓜,分给前来参加婚礼的人。
东方朔和苏武陪着乌孙公主的彩车进了宫殿。乌孙人一派欢呼声。
另一队人马同时到来,简陋的毡车边上,却孤单单地走着一个卫律。
东方朔与苏武见到卫律,不由地一惊。
卫律看到东方朔,却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乌孙国王头发已被染黑,显得还挺年轻。军须靡和翁归靡作为伴郎,分别接住东方朔和卫律,请他们两边坐下。
腊骄靡高声叫道:“诸位贵宾!我乌孙国承蒙大汉和匈奴两国厚爱,分别送来公主与本王成亲。大汉皇帝和匈奴单于的美意,本王全部心领啦!本王决定,册封大汉细君公主为右夫人,匈奴乌雀公主为左夫人。按照我们乌孙国的规矩,先把二位夫人分别送到左右两宫,由本王决定宠幸次序;军须靡和翁归靡!你们快快请汉家使者和匈奴使者入席,朕要请他们先喝喜酒!”
军须靡和翁归靡做出恭请之势,分别领着东方朔、苏武和卫律进了婚宴厅,在两条长几前对面而坐。
卫律欠了欠身子,不无微辞地说:“东方大人,苏大人,没想到能在这儿相见呢。”
东方朔也一语双关地说:“卫律大人,你的腿够快的,什么时候你都跑在最前头。”
卫律脸一红,转移话题说:“东方大人,承蒙夸奖。苏武大人,你也好啊?”
苏武讽刺地说:“好啊,好啊。卫律大人,听说你这些年在匈奴名声大振啊!”
卫律脸一红,只好说道:“都是东方大人一语道破,给在匈奴的汉人取了个好名字。二位大人不知,我的副手也是汉人,有个更好的名字呢。”
苏武惊讶地问:“噢?那他怎么不来啊?”
卫律皮笑肉不笑地说:“他的脸皮薄,不像我卫律这样,哪儿都去得。”
东方朔笑了起来。“卫大人倒有自知之明。如今你我各为其主,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的副使为何不来?”
卫律诡笑一下,说道:“还不是他与二位大人也认识?!”
苏武更为惊讶:“认识?他叫什么名字?”
卫律笑声更响了:“哈哈哈哈!有谁像我卫律这么土气,入了匈奴,还要用卫大将军的姓,叫个汉人名字?那个人的名字比西域人还西域呢,他叫马马维奇。”
苏武摇了摇头:“什么?马马维奇?苏武可不认识。”
卫律放声大笑起来:“你怎么会不认识?要是不认识你们,他早来这儿吃酒了!他和你们不仅共过事,还可以说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呢!”
东方朔心想,莫非那个狄山还没有死?不对啊。卫律这家伙狡猾的很,说不定他又从哪儿弄一个汉家败类来呢!东方朔想到这儿,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大汉地大物博,不仅英雄豪杰众多,蛤蟆臭虫也是应有尽有。苏武,你忘记了吗?那一年你与我在山亭上把支楞儿打了个全军覆没,对面的战壕里少了两只臭虫。卫大人,那两只臭虫要是喝了匈奴的马奶,眼下也该长得七八尺高了吧。”
卫律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军须靡和翁归靡这时准备停当,便走了过来,分别向两国使者斟酒。军须靡一边给东方朔斟酒,一边笑着说:“东方大人可真会开玩笑,天底下哪有臭虫长得像人那么高的?要是那样,臭味还不能传几千里啊!”
东方朔更是大笑不止:“哈哈哈哈!对,王储,你说得对!我和苏武早就闻到臭味了,怎么,二位王储伤风了?”
翁归靡一边给卫律斟酒,一边认真地嗅了又嗅:“没有啊?这房子都是用最好的香熏过的,不会有臭味啊!”
苏武早已明白地大笑起来。
卫律只觉得无地自容。
此时乌孙昆莫腊骄靡走了进来。
卫律突然站了起来,对腊骄靡说:“昆莫阁下,匈奴与汉朝同为来使,同时送来公主,为什么您刚才先宣布汉朝公主为右夫人,后宣布匈奴公主为左夫人?”
腊骄靡笑了一笑:“卫大人,两个公主,总得一个先说,一个后说,不能同时说啊!”
卫律争执道:“那你为什么不先宣布左夫人乌雀公主?”
腊骄靡仍然笑道:“卫大人,我们乌孙和匈奴一样,左为上,右为下。这样就等于匈奴的乌雀公主已经位置在前了。如果再先宣布乌雀公主,那不就太过份了吗?”
卫律红着脸争执起来:“不对!汉朝以右为上,你又先说细君公主为右夫人,他们才是风光占尽了呢!”
苏武见他将肚子里的气撒向乌孙国王,很是气愤:“卫律,你也太爱争名份。好吧,东方大人,您给匈奴汉人取的那个雅号,就让卫律大人排在第一吧!”
东方朔笑着点头示意。
卫律却怒而大叫:“苏武,我们两国相争,各为其主!我卫律是不是第一,那无所谓;可是我们匈奴的公主,必须排在第一!昆莫,你要是晚上入了洞房,不是先到我们公主那儿去,匈奴大军明天便会兵临城下!”
东方朔在一旁又大笑起来。
卫律不解地问:“东方朔,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我笑面前这位老昆莫,您哪里是娶夫人哪!不管是在乌孙国,还是在匈奴国,挑个公马配种,也得看公马有没有兴趣啊!哈哈哈哈!”
腊骄靡苦笑一声:“咳!本王连一匹公马都不如呢!”
卫律不知所措。
外边突然来报:“大王,不好啦!不好啦!”
腊骄靡明知故问:“怎么回事?嚷嚷什么?”
一个乌孙校尉着急地说:“大王!小的们刚把乌雀公主送到左夫人的宫中,突然打进来三个凶猛的匈奴人,其中一个自称是呼韩虎,他说匈奴单于的女儿原来是他的老婆,他把众人打倒,然后把乌雀公主抱上了马,便向西北方向飞奔而去了!”
腊骄靡跺着脚说:“那哪儿成?卫大人,你还让我到乌雀公主那儿来个第一呢,你们匈奴怎么出尔反尔,又派人将她抢回去了呢?”
卫律这回真的不知所措了:“这……这……”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卫律大人,今天你可捞到了不少的第一:人家还没要,你第一个送了来;逼了人家第一时间幸临,你却派人在第一时间内把她抢走;你们匈奴办事天下第一不讲信誉;你自己还成了天下第一号汉奸……”
卫律也跳了起来:“都怪那个马马维奇没用处,连个窝都守不好,他才是天下第一号……没用的……汉奸,……告诉你们吧,马马维奇就是你们同一战壕的战友,名字原来叫狄山!”说完,卫律急忙转身而去。
“哈哈哈哈!”腊骄靡看着卫律远去的身影,大笑起来。过了一会,他又转过头来说:“东方大人,苏武大人,你们那个小书僮,真是十天早知道,他怎么算得那么准?”
东方朔和苏武相视一下,二人纵情大笑起来。
午时大漠,爆炒之锅。烈日播火,戈壁敛热。
郁成国外,热锅上的蚂蚁爬得一团又一团。但凡有点断壁残垣投下的阴影,下边都要挤得成串成串的;更有些散兵游卒,在沙漠上挖一个仅有自己身体长的小坑,随着太阳的游移,他们还将堆在坑边的土堆移动着,唯恐晒破了皮肤。
这,就是李广利六千正规军为主的长安恶少兵团。
李广利躺在他的大帐篷下,昏昏欲睡。这时堂邑父和一个叫赵始成的军官走了过来。堂邑父穿着西域人常穿的白色长袍,一点都不像打仗的样子,倒像一个客商。
堂邑父不知李广利真睡着了,还是假寐,反正李广利没这么多讲究,便过去将他摇醒。“李将军,眼下我们军队里粮草已经没了,可郁成王还不出战,怎么办?”
李广利不耐烦地地睁开眼睛:“堂姨父,这点小事也要来问我?再让那帮子恶少到附近抢一点,不就成了吗?”
赵始成摇摇头:“李将军,四周的小城和游牧者,包括往来商人,全都让长安的恶少们抢得光光的,跑得远远的,到哪儿也找不到弄不到粮食了!”
李广利吓得一颤:“啊?他奶奶的,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不行!没吃的,就杀了战马!堂姨父,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本将军让你去杀战马,你敢么?”
赵始成摇摇头:“李将军,小的赵始成跟随堂大人在西域多年,再苦的时候,也没杀过自己的马啊!小的宁愿拼命攻城,死在这郁成国城墙之下,也不愿杀害自己的战马!”
李广利骂道:“他奶奶的,你倒是有种!好啦,你跟堂姨父大人,到郁成国门前,准备攻城!杀马的事,让虞常来干!虞常,虞常!”
虞常走了过来:“李将军,事到如此,能攻下就攻,攻不下,我们就撤吧!要是连马都杀了,怎么回长安啊?”
李广利想了一想,也是啊!可他还坚持道:“不行!杀上几十匹,先让士兵们吃饱肚子,一会儿太阳下去了,就玩命地攻城!”
虞常领命:“是!将军!”说完急忙走下。
没过半个时辰,西边传来一片喊杀之声。
众人抬头望去,原来是大宛军队从西边掩杀了过来。跑在最前头的不是大宛军队,却是汉军首领姚定汉。
姚定汉一边跑,一边嚷嚷:“不好啦,李将军,快上马!大宛的军队来啦!”
李广利倒是没有忘记盔甲,因为那是个惟它赐保命的东西,然后跳到马上,口中还愤愤地骂道:“他奶奶的,姚定汉,你是个摇着腚就跑的汉子!跟猪差不多!不许跑!都给我顶住,给我顶住!”
西边的汉军溃败下来,姚定汉仍然抱头鼠窜。
李广利咬着牙,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挥动大刀便杀了过去。他像杀猪的方法一样,专门砍向敌人的脖子。可大宛的马匹过高,许多敌人的脖子他够不着。而大宛人多是手持长枪,向汉人猛刺。长安的恶少们多是拔腿就跑的主儿,汉军好比溃了堤的水流,李广利的块儿再大,也没有办法挡住。转眼间便被溃军冲到了东边。
李广利一边被卷着向东奔走,还一边大叫:“姚定汉,你这个混蛋!别跑,我也站不住脚啦!你们这帮恶少,别他娘往回溜!再溜也溜不回长安!”
正在此时,郁成国的南门突然大开,郁成王从里边冲杀出来。堂邑父和赵始成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做好了冒死攻城的准备,没想到这边还没进攻,西边的大宛已经攻了过来。堂邑父和赵始成约束好攻城部队,一部分人挡住大宛的部分人马,另一部分人等着攻城的命令。倒是那个杀马的虞常,早已丢下了马肉,拔腿就往东跑。
就刚才那么一会儿空隙,堂邑父已经戴上了盔甲,而且在盔甲之外,还罩上了西域商人才有的大大的黑披风。再加上他骑着那匹随之多年的乌骓马,远远地望去,就像沙堆里的一尊铁塔,屹立在黄茅褐草之中。
堂邑父还没有得到李广利总攻的命令,突然郁城国南门洞开,吊桥放下,白衣白马的郁成王亲自率领千余骑兵,从里面冲了出来。
堂邑父二话没说,拍马上前,想与郁成王交锋。不料郁成王并不与他对打,却让几百名亲兵围住堂邑父,另外的人马与西边的大宛人形成了沟通。
赵始成吃了一惊,再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李广利和长安恶少全部没了踪影。
年近六十的堂邑父,黑衣黑马地奋力厮杀,先是挑下了两个郁成国的兵士,然后再向郁成王身边奔来。郁成王见了,又指挥几个卫兵向他包围,自己同时对准堂邑父放了一箭。堂邑父一刀挡过来箭,举目再看,自己周围汉兵少得可怜,只有赵始成还带着几个人,在与郁成和大宛的兵马血战。堂邑父这几天以来,一直梦见张骞在叫唤自己,于是他早已做好了与老友九泉相逢的准备。他现在惟一的希望是让赵始成突围出去。于是他抖擞精神,刀如鬼斧,迎战数敌,同时对已经打到了身边的赵始成喊道:“赵始成,你快走!”
赵始成早将几个大宛兵士挑于枪下,他一心只想救出堂邑父,没料到大宛兵和郁成兵如潮水般涌来。他一边杀敌寻路,一边也在大叫:“堂大人,别慌!我来救你!”
堂邑父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于是厉声叫道:“赵将军,你快走开!回去重整旗鼓,为我报仇吧!”
赵始成又是几番冲击,都被大宛的高头大马挡了回来。他的坐骑也被大宛人戳了一枪,不再听从指挥,竟然跟着别的汉马,一直向东奔去。赵始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郁成王的几百人,已将堂邑父团团围在了中心,自己只好长叹一声,由着战马疯狂奔去。
堂邑父被郁成王和大宛的人围在中心。郁成王并不想杀死这位西域人都敬重的长者,于是命令手下的军士:“砍断他的马腿,一定要捉住堂邑父!”十余个手持长刀的人跳下马来,他们夹杂在大宛的高头大马之间,开始对堂邑父的那匹乌骓马实施惨无人道的斫杀。
堂邑父的那匹宝马,左蹄子突然失掉。但它没有倒下,而是流着泪水,将另一个前蹄跪下,没让自己的主人跌下马来。正在此时,又一把凶狠的长刀砍向它的右腿。乌骓马狂叫一声,用它那仅有右腿跳腾起来,跳得好高好高,连同自己的主人一道举起,想从十几个郁成人马上边腾越过去!
然而它只有一条前腿和一条后腿了,它没能越过它心中的那个跨度,便訇然坠落下来,压倒在几个手持长刀的郁成国士兵身上,再也无法动弹。
堂邑父心里一紧。难道我的马也梦到了张骞么?为什么它也要拼出命来呢?都是我不好,我早知自己要死,何必不将这匹随我数十年的老马,先行放生呢?
堂邑父坐在自己那垂死的老马上,眼看着马肚子底下还有两个人还在那里蹬着腿儿挣扎,他却不知下面如何是好了。西域人对堂邑父的熟悉,就像熟悉经常给他们送来年货的骆驼货郎一样。他们决不会杀死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何况这个老人突然穿上一件让西域人望而生畏、顿生崇敬的巨大的黑衣呢?
郁成王见到堂邑父已是走投无路,便让人用匈奴话大喊了起来:“堂邑父!快快下马受降吧!我们不会杀你,只想把你送回匈奴去!”
堂邑父被叫醒了。他再次向前望去,只见大宛的一名将军和郁成王在朝自己冷笑。堂邑父心想,昔日我与张骞大人,同是他们的座上客,今天沦为阶下之囚,倒也无妨;可是他们会把自己送到乌维单于那里。自己有何面目,再见到比自己要晚上两辈的乌维单于呢?于是他大叫一声:“张骞大人,堂邑父随你去也!”说完举起大刀,在自己的颈上用力一抹。
一股红色的血流,喷洒在那黑色的异国披风上。那血顺着披风,和他座下的乌骓马的血,流到了一起。生命中的红与黑交织着,亲吻着,在战场的肃杀气氛中汇流着,犹如进入尾声的交响乐中的黑管和小号,在众器汇鸣的旋律中,旁若无人地互相依偎,相倾相诉……
在乌骓马的身下,那个曾经砍断马脚的士兵,此时刚刚挣扎着探出脑袋。他只觉得头上一阵血雨,一直沁入他的眼睛。顿时,天地都成了乌与金的颜色。
西域人第一次见到,远远斜挂着的太阳之内,有一只金乌在翱翔,慢慢地翱翔。……
李广利和长安恶少们,如同被鹰惊吓了的麻雀,一口气飞了好几十里,才在一个有水的沼泽边停下。李广利勒住了马,发现自己身边的六千军马,只剩下不到千人。
远处又传来大宛兵和郁成王部队追赶的声音,汉军又是一阵骚动,有的人急不择路而逃,结果纷纷掉进沼泽之中。
正在此时,从北边跑来两个匈奴打扮的人,原来是呼韩熊与呼韩豹。他们看到汉军大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呼韩豹吃惊地问:“大哥,怎么办?”
呼韩熊见到西边烟尘四起,便拔剑冲了过去,边冲边叫道:“还等什么!摘帽子的时候到来!随我杀来!”
呼韩豹自不含糊,举剑冲了过去。
李广利身边的上千名精兵,仿佛是被唤醒了的睡狮,见有雄狮领阵,一股风地冲了过去。
乘胜追击的郁成王和大宛将领一看是匈奴人,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叫道:“匈奴人!匈奴人怎么和汉人一道,打起我们来了?”
正被他追得走投无路的赵始成看得清楚,那两个人分明是汉人穿上了匈奴的衣服,于是他一阵高兴,掉回马来,便向郁成王和大宛人冲了回去。
李广利终于看到部队不再溃逃,他也不管是什么人帮了自己,便把大刀一挥,喊道:“他奶奶的,没有退路了,不是被人当猪杀,就要回去杀猪啊!”
就连那帮子腿长脚快的长安恶少,也拿起了武器追了过来,那些胆小的恶少,居然从怀中掏出银盘金壶,叮叮当当地猛敲起来。
大宛军队以为汉军都是乌合之众,因此才敢继续追赶;不过一见到匈奴人,他们的腿便抖了起来。大宛的将军首先传令撤兵。郁成王也想让部队撤回来,孰料前头部队已被那两个匈奴人和赵始成三个缠住不放。眼看着沼泽地边上的汉军又杀了回来,郁成王只好命令部队放箭。
一时间飞镝长鸣,箭若飞蝗。正在交战的既有大宛人,也有郁成人,他们一听响箭,便往回跑。倒是一些汉兵不明就里,已被纷纷射落马下。韩豹熟悉这最初来自匈奴军臣单于的箭声,于是急忙放弃对手,拍马回奔。赵始成也是与西域打交道的老手,急忙将身子藏于马肚子下,那马身上带着几只箭,竟然也回到了东边。只有一个人忘记了他是匈奴人还是汉人,他只知道自己头上还有一顶难听和沉重的帽子没有摘掉,于是他趁郁成国将领回撤之机,一剑削去一个人的脑袋。正在这时,突然好多只飞虫一样的东西,一齐扑向他的眼睛和身体……韩豹在远处大声叫道:“大哥——”
天色黄昏,惨而又淡。
韩豹抱着满是箭伤的韩熊尸体,在那儿痛哭。
赵始成上前拉开韩豹:“兄弟,原来你不是匈奴人,也是汉人?”
韩豹不理他,继续哭叫着:“大哥!你的帽子摘了,可你的命也没了啊!”
赵始成抱住韩豹:“兄弟,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你两个救了咱们汉军啊!”<
韩豹转过身来,哭问:“你是李广利将军吧!”
赵始成指着远处的一个大胖子:“他在那里。”
李广利也向这边走了过来,他拍了拍韩豹的肩:“他奶奶的,好样的!你是谁啊?”
韩豹哭诉道:“将军!咱原是汉人来,被逼着为匈奴做事来。有人叫咱们汉奸来!咱们嫌这话丢人来,便到乌孙国找东方大人来,要他帮咱摘去汉奸的帽子来。是东方大人……东方大人叫咱哥儿俩来找李广利将军的来!”
李广利突然想了起来:“哎呀!咱师傅在乌孙国,东方大人在乌孙国!咱倒是忘了,快到乌孙国找东方大人去吧!”
赵始成见他只知道找后路,不知道安抚死者,便怒而叫道:“李将军,堂大人都阵亡了!您要回去,也该点点人马啊!”
李广利这时大吃一惊:“什么?堂姨父他,他死了?”这时他觉得心头一紧,于是坐地大哭:“我的堂姨父哇,这回让我怎么向我姨妈交待啊——”
众人一阵骚乱,不知应该哭呢,还是笑呢?
还是那个虞常聪明,他趁李广利痛哭之机,将人马清点了一遍。等到李广利抬起头来,他早已等在面前。
“报李将军,我们五万人马,还只剩下四千多人!”
李广利吓了一跳:“哎呀我的妈!怎么就剩这一点啦?还不到一万人?皇上给的六千御林军,还剩下多少?”
虞常说:“还剩下接近千人。”
李广利大叫起来:“我的天哪!让我怎么跟皇上交待,怎么有脸去见我师傅啊!”
姚定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李将军,我们还是先回玉门关,再想办法吧!”
李广利见到姚定汉,气便不从一处来。他愈想愈觉得这个姚定汉,便是一头摇头摆腚进了屠场的猪汉子,于是勃然大怒地吼叫起来:“都是你这个姚定汉!你又不是狗,你他妈的摇什么腚,装什么汉子?你说来打大宛,容易得很,你带着两万人,见到大宛人撒丫子就跑,你跑得比谁都欢!一个郁成国,就让我们吃够了苦头,都是你害了我!来人,把这个姚定汉给我绑了!”
姚定汉哀求地说:“李将军,你就是杀了我,也不能挽回败局啊!”
李广利怒道:“挽不回败局,那我也得向皇上有个交待!不然,我还回得了玉门关吗?我师傅要知道了,会把我一剑捅死的!来,将这个摇腚汉子,给我绑了!”
几个精兵走了过来,愤怒地将姚定汉绑了起来。
虞常吓得浑身发抖,急忙躲向人群之中。
姚定汉仰天长叹:“老天哪,我姚定汉早就该死了,可惜的是我没死在沙场上,没死在皇上的刀下,却死在一个无能的屠夫手里!”
李广利大叫起来:“你奶奶的!你敢骂老子是屠夫?老子先杀了你这个瘟猪!”
众军士和恶少们不知所措。
李广利疯了似的,举起刀来,拿出杀猪的手段,对准姚定汉的脖子捅了一刀,姚定汉翻了翻眼睛,蹬了蹬腿,猪一样地倒在戈壁滩上。
众人看了这种杀人方式,觉得新鲜,差点笑出声来。
李广利红了眼睛,对众人怒吼道:“你们还看什么?老子一急了,把你们全杀了,当猪肉吃掉!赵始成!部队就由你和那个新来的韩豹两个领着了,哪个要是不走,你就把他给宰了!”
韩豹见此情景,转身就走:“咱才不领你这龟孙子军来!咱不跟你杀猪宰羊来!咱要找东方大人去来,咱还等着他给咱摘帽子来!”
华屋无辉,烛残光暗。
卓文君躺在病床上,若有所待地看着那明灭不定的烛光。
她已没有一丝力气,但她的脑海里却在翻腾。在浮想联翩里有一只白鸽在飞。
外屋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接待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便是珠儿,那个忠厚长者名叫卓武君。
“看你这个样子,好像挺面熟啊?”卓武君道。
“老伯,我是东方蟹的弟弟啊?”珠儿说。
“你是蟹儿的弟弟?还真像哪!小伙子,你是来找你哥呢?还是来气我妹妹呢?”
“老伯,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哥呀,可能真的让你们生了不少气。可我,是专门给人带来欢乐的!”
卓武君苦笑了一下:“有这么回事?那也不行。文君已经半年不能说话了,求求你,别再打扰她了。”
珠儿高声叫道:“我有一封信要给文君啊,是我爹的信!”
“你爹的信?你爹是谁?”
“弄了半天,你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我爹是大名鼎鼎的东方朔啊!”
卓武君瞪大了眼睛:“你爹是东方朔?可蟹儿的爹不是东方朔啊?你怎么自称是蟹儿的弟弟?”
珠儿摸了摸他的头:“老伯,你也发烧了吧。”
卓武君也生气了:“你才发烧呢!”
此时里屋突然传来低沉的叫声:“珠儿!”
卓武君惊喜地跑进里屋,睁大眼睛说:“姐姐,是你喊的吗?你能说话了?”
珠儿也跟着进来了:“怎么样?我告诉你了,我能给你们带来欢乐吧!”
白发苍然的卓文君艰难地抬起头来:“珠儿……珠儿……你来了?”
珠儿觉得她很是凄惨,于是跪在她的面前,大声说:“是的,文君大妈,珠儿带着我爹的信,看你来了!”
卓文君伸出手来:“信……信?”
珠儿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封绢书,递给文君。
卓武君惊奇地发现,这小伙子拿绢书时,前胸竟是高耸着。他惊讶地问:“公子,你胸前鼓鼓的,带了那么多信?”
珠儿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嚷嚷道:“看什么看?我这里信多着呢!照你这么说,我一辈子都得送信,我是天下最伟大、最永远的邮差了!”
卓武君讨了个没趣:“好,好,我不管你有多少信,反正我姐姐一直像在等着信。但愿你带来,就是她等着盼着的!”
卓文君一边看信,一边泪水涌出。
珠儿走到她的枕头边上,与她一道看信。她一路上都想看看爹爹在信中说了些什么,但出于对爹爹的尊重,她一直没有打开它。
这时,珠儿见那绢书上写着十句诗:
高山松啸,流水拂琴。
互为知音,天下几人?
同者为君,异者文君。
幽幽苍天,缘何生分?
此生交臂,来世共衾。
珠儿一面看着,脸上表情一面变化着。她心中突然涌出一句话来:“爹啊,我早就知道,你是颗多情的种子!”
卓文君悄悄地将那绢书收起来,慢慢地将它从脖子前,从衣领下,装进胸口,放到怀中。她口中喃喃地念道:“‘幽幽……苍天……缘何……生分……此生……交臂……来世……共衾……’……东方朔啊……东方朔……我在黄泉……等你……只愿你……可别……可别……成了……神仙……”这一段话说完,她含着微笑,闭上了眼睛。
卓武君惊得大叫:“姐姐,姐姐!”
珠儿见文君已经死去,心里既是难过,又很激动,她轻轻地将脸贴在文君的额前,喃喃地说:“文君大妈,你能含笑九泉,就够了。你可别等我爹,就你这容易满足的样子,要是和我爹在一起,就是九泉下呆着,也得笑死好几回的!”
乌孙国中,右夫人宫。
东方朔与苏武等人向乌孙公主辞行。
乌孙公主悲悲切切,泪挂两腮。
东方朔劝说道:“公主,事已如此,你还是想开一些。乌孙国王虽已年迈,可他是个慈爱之人,会照顾好你的。西域冷暖不定,你要多防风寒;这里饮乳食膻,多有不便,你要善自珍重啊!”
乌孙公主听了这几句关心的话,泪水川流而下。“东方大人,细君活了一十六岁,从来没有人如此问寒问暖。东方大人,从长安出来时,曾听兵士议论说,你有个珠儿,与细君差不多大。细君多么羡慕你家的珠儿啊!”
东方朔劝说道:“公主,人生在世,许多事情都是自己无法选择的。到什么山,就要听什么歌,还得学唱什么歌。顺应着四周的人和事,便是善待你自己。这是我女儿和我分手时,我跟她说的话。今天这话,就留给你吧!”
乌孙公主点点头:“东方大人,细君明白,如今我是乌孙王后,说什么也比在汉宫之中,终日仰人鼻息要好一些。可是我一想起汉皇对我的关爱,想起你们要离开这里,只留下细君一个人,心里就像刀绞的一样。”
东方朔却说:“公主,我给你留下十名侍女,全是会悉心照料人的。要是她们哪个不听话,你就说:‘我把你送给那个脑袋倒着长的翁归靡!’她们保证就乖了。”翁归靡是个大秃顶,可是胡子很长,东方朔如此一说,所有人都笑了。
乌孙公主也笑了起来:“东方大人,细君只请求您和苏武大人一件事。”
苏武恭敬地说:“您说吧,公主,东方大人和苏武都会为您尽心尽力!”
“东方大人,苏大人,如果你们再到西域来,哪怕是路过乌孙国,只要细君还活着,就请你们来看细君一眼……”乌孙公主说到这儿,泪水又是盈盈满眶。
东方朔和苏武都不禁潸然落泪。
此时乌孙老国王与军须靡走了进来。
乌孙公主掩面进了里屋。
东方朔告辞道:“老昆莫,东方朔等要回国了,我们是来给您和右夫人辞行的。”
乌孙国王说:“东方先生,一个多月了,本王还真有些不舍得你们走呢。要是我乌孙有你这样的国师,本王就可高枕无忧喽!”
东方朔却叮嘱道:“老国王,我们汉家的右夫人,才十六岁。她和您的孙女差不多。东方朔请您像孙女一样待他,行么?”
乌孙国王笑道:“哈哈哈哈!东方先生,你这话就说到点子上了。我这个右夫人,说是给自己娶的,实际上是给孙子娶的。本王风烛残年,将来你们汉家的右夫人,就要靠我孙子军须靡来照看喽!”
苏武恭敬地说:“国王!贵国风俗,我们都已知晓。可公主年轻,万一转不过弯来,还请你们耐心劝说,千万不要强求。”
乌孙国王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苏武先生,你看我这位孙子,英俊潇洒的,哪个女孩子不喜欢他呀!”
正在此时,翁归靡来报:“爷爷,有要事要报!”
乌孙国王问:“什么事情?”
翁归靡说:“有一个匈奴人,自称是韩豹,要见东方大人!”
乌孙国王点点头:“那就让他进来吧。”
韩豹狼狈不堪地跑进来,跪在东方朔面前。
东方朔吃了一惊:“韩豹,你这是怎么啦?”
韩豹哭诉道:“东方大人,我和大哥完事来,就去找汉家李广利将军来,结果,李广利被郁成王和大宛打得落花流水来,我和大哥拼命顶住来,结果郁成王响箭齐鸣来,我大哥他,他……”说到这儿,他已是泣不成声。
“你大哥,韩熊他怎么了?”东方朔问。
“他永远回不来来——”韩豹大哭起来。
东方朔痛苦地闭上眼睛。过了片刻,他才拍着韩豹的肩膀,轻轻说道:“韩豹,你大哥死了,他不再是汉奸,而是汉家的英雄!对了,那个李广利呢?”
韩豹好像得到了最大的安慰,于是抬起头来:“李广利说不敢见您来,就带着残兵败将回玉门关来!”
东方朔急忙转向乌孙国王:“老昆莫,汉军这次用人不当,骄纵轻敌,乃至在大宛失手。汉皇必然震怒,会派更多的军队来打大宛。请国王善自珍重,东方朔告辞了!”
长安城中,未央宫内,鼓点如麻,号声齐鸣。
武帝再次君临未央,心中充满无限快意。
倪宽与公孙卿、司马迁等人立于武帝之侧。
武帝高兴地叫道:“众位爱卿!今朝是我大汉大喜之日。西路兵马来报,汉家大军已经兵围郁成国,只待瓮中捉鳖;乌孙国也已封汉家公主为右夫人,迎娶为后;而公孙爱卿与倪宽、司马迁等人,又将几百年来游移不定的历法,修订完成。朕登基三十六载,不仅使四夷来朝,还将历法正朔,彻底修正。你们说说看,朕的功业如何?”
刘屈牦急忙出列:“皇上文治已近三皇,武功超乎五帝,完全是千古以来,一人而已;秦始皇与您相比,恐怕他只是个骊山的小山包儿,而您则是巍巍华岳啊!”
上官桀跳了出来:“丞相长史此言差矣!秦皇固然是骊山土堆,而吾皇巍巍功业,岂是华岳能比的?吾皇东有汉城,西有大宛,南建日南郡,北有朔方城;东封泰山,天地祥和;再立正朔,千古一统。吾皇威德,只有泰山可比!不用说天下百姓臣服,四夷顶礼膜拜,就连臣到泰山封禅之时,中岳嵩山都在高呼皇上万岁啊!”
武帝并不急于听他领着众人高呼万岁,于是伸出双臂,平息那股已经被上官桀煽到一半的热情:“好啦好啦!朕今天首先要立正朔,让天下万民,不再为历法所苦。倪宽,你受朕委托,主持礼部,检校历法,你说说,这新的历法如何啊?”
倪宽慢慢奏道:“启奏皇上!公孙卿等所修历法,以夏小正为据,广采众家之说,以日月运行周期为据,同时吸纳二十四家时节令,三历和一,每日精确至八十一分之一;每年精确到一千五百三十九分之一,太阴太阳运行周期有差,新历特于十九年间,七次置闰,臣特请桑弘羊参与算术验证,毫无差错;又以司马迁古之星象核对,个个皆准。臣以为,公孙卿等新修历法,集天象地理人事之大成,可以颁布使用!”
武帝感慨万端地说:“太好啦!太好啦!朕即位至今,建了汉城,定了汉字,今天又立了汉历,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朕之元封,已达六年。朕今天确立历法,还要再改纪元。众位爱卿,你们说,新的年号叫什么为好呢?”
公孙卿慢慢走到廷中,侃侃而谈:“皇上!臣以为,皇上刚才说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最有深意。新修历法,便是新立纪元;皇上要改年号,更是更新初始。初始者,太初也。《庄子》云:‘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可见庄子都不知何物为太初。《列子》云:‘太初者,气之始也。’臣以为:纵横四维为宇,古往今来曰宙;太初者,便是宇宙从新起始。臣为皇上修订历法,便是想让历史从皇上这儿重新开始,再立一次太初啊!”
武帝大为震动:“好!好!太好啦!公孙爱卿,你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学贯古今,无人能比。朕今天封你为太中大夫,位从一品;同时就依你所说,将这历法定名为‘太初历’;明年正月初一开始,定为太初元年。一元初始,万象更新!”
公孙卿又叫道:“皇上,如此创举,犹如开天辟地。唯憾司马相如与世长辞,东方大人又远赴西域,没人再为皇上作赋纪事。臣闻淮阴人枚乘为辞赋大家,皇上即位时,曾安车蒲轮而请,不料他路上一命呜呼。可是枚乘却有遗腹子一个,名叫枚皋,也擅长辞赋。臣已经将他请到长安,让他作赋,以纪盛典!”
武帝大声叫好:“公孙爱卿,你的想法,真是朕的想法。那枚皋来了吗?”
一个四十余岁的病态文人被领到廷前。他布衣寒酸地伏于地下:“奴才枚皋叩拜皇上!”
“枚皋,你会写赋吗?你先把这庭中气氛,用简单的文辞,先向朕铺陈一下好吗?”武帝先把他考将起来。
枚皋跪伏再拜:“皇上,枚皋此刻只有一言,如能代表众人心声,就请众人随我而言;如不能代表众人心声,那奴才还是回淮阴种地去也!”
武帝笑了。“你的口气好大啊。你刚进皇庭,便能发出代众之言?快快说来,让朕听听,让众位爱卿也听听!”
枚皋抬起头来,将一只拳头突然举起:“皇上,奴才心中的三坟五典,河图洛书,子虚上林,荡然无存。奴才只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便是振臂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心中早有这种积蓄,此时不禁借机喷涌,于是一同振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频频颔首:“此种声音,来自一介草民,居然与众位大臣同一机杼,朕真是高兴万分啊。好了,枚皋,朕先封你为中大夫,乐府之中任职。”
枚皋先是磕头谢恩,然后再次振臂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包括霍光再内,众人全部一同振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到众人三呼已毕,武帝站了起来。“诸位爱卿!既是一元初始,万象更新,朕也要把这未央宫好好地整修一番。还有,建章宫是父皇为了上林狩猎而建,过于简单。朕要把建章宫修得千门万户,天下第一。大行令霍光,这事就由你来办理!”
霍光此刻却吞吞吐吐:“皇上,臣本应遵旨。只是……只是……”
武帝笑了起来:“只是你新生了一个女儿?”
霍光认真地说:“皇上,臣知道皇上派大兵去西域索讨天马,不日即回。臣奉旨在上林苑中修建天马苑,颇费精力。臣做事拘谨,不敢有一分懈怠,万一将来皇上的天马养不好……”
武帝笑了起来。“好吧好吧!你还修你的天马圈,这重修宫殿的事情,要由丞相亲自来抓。老爱卿!”
颤颤巍巍的公孙贺急忙应道:“老臣在。”
“朕命你按两倍规模,整修未央宫;五倍规模,重建建章宫。还有,朕将要昆明湖改名为太液池,将蓬莱、方丈、瀛洲和壶梁四座仙山,规模扩大两倍。再有,朕的建章宫原是在秦朝云阳宫上改建的,只因挨着金马门,朕碍于人言,便没大建,方圆只有十九里,太没气派!公孙爱卿,朕依你和栾大的意见,将其扩大为十多倍,方圆远到三百里。还有,建章宫内,那个三十丈的柏梁台太矮小了,朕要你们增修得再高一些,朕要在那儿,等待仙人的到来!”
公孙贺吃惊地说:“皇上,老臣只恐如此大兴土木,国库不继啊。”
武帝笑了。“哈哈哈哈!丞相,你老昏了吧!朕的国库还会不继?桑弘羊,你说说看,朕的国库足够用的么?”
桑弘羊昂然出列:“启奏皇上,只要盐铁之法通行天下,臣便可保财物富足。眼下只是……只是……”
武帝说:“你怎么也吞吞吐吐的?过去有个汲黯,不行盐铁之法,朕已经让他回家养老去了。如今还有谁敢不从?”
桑弘羊说:“皇上,如今天下一百零三郡国,已有一百零二个实行盐铁之法,只有河南郡的卜式,他还拒不执行。”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那个牧羊佬,朕听说他河南郡治得挺好,没想到他居然说河南一不产盐,二不产铁,因此拒绝盐铁新法。传朕旨意,把他调到齐国临淄去任太守,那儿盛产盐铁,看他再不实行盐铁之法,还怎么当太守!”
桑弘羊忙说:“臣谢皇上,臣保证财物足够皇上使用!”
霍光听了此话,在远处皱了皱眉头。
武帝转向公孙贺说:“老丞相,这回你没什么说的了吧。”
公孙贺急忙应承:“老臣遵旨。”
不料此时公孙敖又急急跑了上来,边跑边叫:“皇上,不好啦!”
“公孙敖,何故如此慌张?”武帝不太高兴。
公孙敖半跪而言:“皇上!那李广利在郁城国久攻不下,军心涣散,而大宛国出兵增援郁王,汉军抵抗无力,四万多人马死于非命,其余的全部溃败东还!”
武帝勃然大怒:“这个杀猪佬,真是个废物!”
此时一个老臣从队伍中走出跪下。他是邓平之兄邓光。
邓光白发触地,然后向上一甩,从容说道:“陛下!老臣邓光以为,大宛乃西域穷荒之国,为了几匹马,本来就不值得大兵相争。臣以为,速将败师之将召回治罪,然后一心防御匈奴便可以啦!”
武帝一拍案子:“胡说!朕多年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偏偏一个小小的大宛,弹丸般的郁成国,竟然让朕脸上无光。是可忍,孰不可忍?上官桀!”
上官桀立即应道:“臣在!”
“朕命你带领三千御林军,火速赶到玉门关。朕将亲手书写一块黄帛给你,凡到西域而没完成朕的使命者,你一律用这块黄帛,把他们遮在关外,不完成使命,不准入关!”
上官桀点头哈腰:“臣遵旨。”
武帝继续说道:“朕将再调六万骑兵,七万步兵给你,总计十三万人,三个月后到达。届时李广利要是还有胆子,就让他血洗了郁成国,大宛要是还不献马,就血洗大宛。李广利要是没有胆子,你就把他就地正法,由你率军,出征大宛!”
上官桀既高兴又害怕:“臣得令!只是沙漠之中,粮草运行困难,臣恐怕……”
武帝怒道:“有什么可怕的?朕有办法!杜周何在?”
杜周依然小声应承:“臣在!”
武帝却大声说:“朕命你将天下罪犯,发八万人前往玉门关,给那儿的军队当仆役,运送军粮。朕不养他们,让他们自带干粮、行李,凡能到达玉门关听令者,便免其罪!”
杜周解释道:“皇上,前番死囚,已被张汤送去充军。李广利出行时,臣又遵皇命,发出三万多人。如今狱中只有一万多人,远远不够。臣可将有罪逃亡者发去,恐怕还是不够啊。”武帝愕然:“难道就没有罪人可以发去服役的?”
杜周却低沉地说:“皇上,岂能没有罪人?臣以为,除了死囚和亡命之徒外,还有五种人可以充军。”
“哪五种人?”
杜周从容不迫地说:“皇上,那些找不到老婆,到女方入赘的男人,本来就被人看不起,可以充军;还有那些倒买倒卖,到处投机的人,原来满处转悠,无处不在。如今皇上用桑弘羊实行平准均输,也就是统购统销了,他们没有生意做,整天破坏社会治安。这些商人,应该充军;还有一种人,没事跑到都市来瞎混日子,被廷尉府赶了回去,全都登记在案呢,这些人也可以充军,省得他们刚被赶走了,还要跑回来!”
武帝连声叫好:“好,好!这才三种人,还差两种呢?”
杜周接着说:“皇上,还有两种人。一种是他们父辈曾经犯奸作科,在廷尉府登记在案的,他们多少都有犯案倾向,这些人也应充军;如果这种人派去了还不够,就把那些祖父曾经犯奸作科的人,都送去充军。”
武帝点点头:“好啦,好啦,这回就足够啦!这样朕既为边关送了劳役,又让内地社会安定了,真是一举两得!还有,朕要你从廷尉府中,抽调大批干才,由他们监督这些罪犯和劳役。你还要帮朕选择一个执马都尉、一个驱马都尉,让他们最后看护着大宛良马,来长安见朕!”
杜周依然低沉地说:“臣遵旨,臣这就去办。”
武帝又看了一眼地下跪着的邓光:“邓光!朕看在你弟弟邓平为朕计算历法有功的份上,免你一死。以后不要再胡说了!”
邓光并不谢恩,爬起来后,抚摸一下满头白发,无言而退。
武帝并不计较:“各位爱卿,还有事吗?”
栾大突然从边上跃出:“皇上!西域之战,如能让臣参与,肯定能够大获全胜!”
武帝是最喜欢能上战场的女婿的,于是龙颜大悦:“噢?栾大,你也要上战场?”
栾大却说:“皇上!这么简单的事,岂用得着臣亲自出马?臣还要在宫中,给公主治病呢!”
武帝不解地问:“那,你有什么办法?”
“皇上!只要臣在宫中做法,那敌人的兵马,要它死多少,它就死多少;只要您封栾大为将军,臣便可调集天兵天将,把什么郁成国、大宛国,还有匈奴的兵马,让他们统统丧失打仗能力,让我汉军不战而胜!”栾大说着,唾沫飞到得满庭都是。
武帝大喜过望:“那好,栾大。你说说,你要朕怎么封你?”
栾大叫道:“皇上!董老夫子说:天子天子,天之子也。您派兵去打大宛,只是尽了人力,而没有尽到天力。栾大蒙您封为五利将军,却无权调遣天兵。如皇上假我天兵,栾大便可保证大宛之战,大获全胜!”
武帝大喜过望:“那好,栾大。朕就再封你为天道将军,明天就给你铸上金印,给你在宫中再建一处通天台!你若真能动用天兵,打败敌人,朕还会给你更多的赏赐!”
栾大这才满足:“栾大谢过皇上!”
峨眉山下,山路崎岖。
珠儿与傅介子一同走着。珠儿心事重重,介子却毫无牵挂,一路欣赏着蜀中山色。近处的峰回路转已经不能让人惊奇,他把眼光不时瞥向远处的雪山。
面对着风光无限的峨眉山景,珠儿一点都没有心思去观看。她一路上,老是低着头想事儿。她想起了卓武君对她讲的一切,有时直想拧自己的耳朵,以为当时那两只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十年前与哥分手时,哥哥九岁,自己七岁。她还记得舅舅领着自己去终南山时的情景,哥哥一个劲地问啊问啊,问得舅舅好烦的,珠儿也好烦。她还记得,哥哥盯着爹爹要学武功,可爹说什么也不教他。当哥哥不是被齐鲁女大妈带走,而是被卓文君带走时,珠儿更是不知何故,十年来她的心里一直解不开这个疙瘩!卓文君见了爹爹一封信,便心满意足地走了;她对爹爹是那样一往情深,难怪珠儿有一次听太子转达皇上的话说,爹爹与卓文君才是天下最好的一对儿,可惜好梦难圆。爹爹给卓文君的那块绢书,已经让卓文君揣在怀里,心满意足地走了,就像和爹爹千秋同眠一样。
女人的心也真容易满足啊,可是爹在寻常没有一点想念卓文君的样子!珠儿回过头来看了看傅介子一眼,看他那无忧无虑的样子,觉得天下男人全是粗心大意的,一点也不明白女人心里有多少事情。这个傅介子啊,人好,心眼也好,武功也不错,而且一天到晚琢磨着《孙子兵法》,好像将来他也要当大将军似的。可他就是粗心,甚至没有觉察出自己是女人!珠儿想,要是这个傅介子便是太子,他和太子两个并肩走在山林里,用不着想皇上怎么说的,爹爹怎么说的,舅舅怎么说的,显儿怎么说的,那该多好!珠儿从心眼里喜欢太子,同情太子,而且从心眼里坚信,太子不是自己的哥哥。可这个从显儿那儿传出的谜,爹爹不愿解开,舅舅也不愿解开,他们想让这个谜成为真的,让珠儿和太子永远分开。唯一能告诉她真情的人,可能只有哥哥了,至少妹妹是谁生的,妹妹生下之前,妈妈在那里过日子,哥哥总该记得一点儿吧!
想到这儿,珠儿加快了脚步。可这时卓武君的话又出现在耳边。文君下葬后,武君告诉了珠儿许多事情。武君说,蟹儿来到临邛后,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与文君形同母子。文君教他读书,作赋,弹琴,吟诗,写字,画画儿,把自己的文心才艺,全部传给了蟹儿。而蟹儿也自聪明伶俐,十四五岁时,便能与文君互相唱和了。卓武君一如其名,早年延师学过点武艺,他觉得凭着蟹儿的悟性,学起武来,肯定会大有长进。于是他便偷偷地教了蟹儿一回。谁知这事被文君知道了,她对着两个人发了火,火气之大,把武君和蟹儿全吓呆了。从此文君再不让武君接触蟹儿,只让蟹儿随她学琴写赋吟诗作画。
不料那蟹儿一天天地长大成人了,文君身边始终有六个侍女,个个长得自然很像样子,蟹儿九岁时便与她们耳鬓厮磨,渐渐大了以后,居然背着文君,与她们做起了苟且之事。这事当然也逃不过文君的眼睛,两年前的一天早上,从一个侍女的被窝里面,她把蟹儿提了起来,把武君也叫到身边,正式盘问蟹儿,问他将来想做什么。文君本来期望,蟹儿还想着他的父亲东方朔,至少还应该知道自己姓东方,应该有心再回长安,为皇上写诗作赋,舞文弄墨。在文君的心里,蟹儿如果到了长安,虽然不会成为第二个东方朔,但成为第二个司马相如,应该没有多大问题。这样卓文君也就心满意足,觉得谁都对得起,甚至对得起自己了。
可是蟹儿一点没有这个意思,他说他此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和这些姐姐妹妹在一起!文君当时便惊呆了,说你没想到回长安,回到皇上身边为其所用么?蟹儿却说,他从小就怕“皇上”两个字,有谁提到“皇上”他就心颤!文君也颤抖了一下,接着问道:那你也不想回到你父亲东方朔身边?蟹儿的话让在一旁的武君吃了一惊,他居然说,他从小就记得自己还有一个爹,自己不是东方朔亲生的!文君听了这话,差点昏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文君还是问:你母亲是谁,你该知道吧!你母亲的墓还在长安,你还有个妹妹在长安,这些你也不要了?蟹儿说:母亲死了,蟹儿想起她便要伤心,蟹儿一辈子都不愿再去想她,蟹儿只把文君您当做母亲了!文君也流起了泪,再问:你的亲妹妹呢?还要不要?蟹儿说,妹妹与我是一母所生,父亲却不是一个。她还有亲爹在,比没爹的蟹儿强多了!她要是还想着我,她便会来找我;反正我不去找她,蟹儿恨死了长安!文君最后问他将来想做什么?蟹儿说,听说自己爹爹的亲人在峨眉山,他要去峨眉山。他还请求把他最喜欢的两个姐妹,也就是文君身边最漂亮的两个侍女送给他,他愿在女儿的温柔乡中陶醉一生。文君听了这话,摇了摇头,便进了屋,从此一病不起。蟹儿倒也知道问寒问暖,熬药送茶,可他与那两个姐妹更是整日混在一起,不久便有一个大了肚子。文君无奈,便找了一个良辰吉日,给蟹儿成了亲,然后让武君到峨眉山,打听清了郭家的住处,听说郭家还有一个老奶奶,一百岁了,依然健在!文君听此消息,便将爹爹卓王孙留给自己的家产,分了一半给蟹儿,整整装了三十七辆大车,统统送到了峨眉山下的郭家。
珠儿急着问:那郭家和蟹儿到底是何关系?武君欲说又止,说他也不知道,他告诉了珠儿的详细地点,让珠儿自己找去。这更坚定了珠儿要见哥哥的决心,她心里明白,哥哥知道的,远比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珠儿又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应该代替哥哥,也代替爹爹,为文君尽孝。
于是她还是在卓家呆了三天,等文君安然下葬,然后止不住地让泪水流了一阵子,这才告辞武君,接下来武君送给的部分金银细软,到歪嘴店主家付了账,领着那个还在看《孙子兵法》的傅介子,二人踏上了南去峨眉的路程。
珠儿还在想着,突听傅介子叫道:“公子你看,那儿有一个大院!”
珠儿抬起头来,果然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簇新的大院。她突然跑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地来到大院跟前。大院门口有一个小个子男人守着,他见有个后生要冲进院,便伸手去拦;不料那珠儿用手一甩,早将他甩了一个趔趄,倒向门框;他再度站立起来,还想去拦后边的一个,没料到后边的那个一阵疾风似地刮了过去,那人早被刮倒在一边。
珠儿急心冲向后院,只听一阵悦耳的琴声从远处飘来。珠儿顺着琴声奔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公子居于亭中,兴致勃勃地弹琴,在他的身后,还有两个美女,一胖一瘦,也在弹着。三人如醉如痴,全部沉浸在悠扬的琴声之中。
珠儿放慢了脚步,放轻了脚步。她一边走近,一边仔细地打量着那位公子。他和自己眼下的装扮是那么地像,如果给他穿上裙子,他便是一个地道的女人。他那弹琴的手多么柔软,柔软得和卓文君那双手没有什么区别;他的面上居然也没胡须,他的面庞是如此熟悉,他像一个人,他像在终南山上终日幽居的自己的母亲!看到这儿,珠儿不禁大叫一声:“哥哥!”
弹琴的后生停了下来,抬起头来。他看见了三尺多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公子,一个和镜子中自己一样的后生。听到他叫自己“哥哥”,他便心里一颤。他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跨过琴去,将那后生头上的帽子轻轻地摘了下去。
一缕青丝,瀑布一般随之飘落。
随后只有几步之遥的傅介子差点儿晕倒。
真正晕倒了的是珠儿。她一下了扑进了公子怀里。
“珠儿,珠儿!”公子大叫起来。
傅介子走了过来,问道:“你是珠儿的哥哥,你是东方蟹吗?”
“这儿没有东方蟹,这是郭家,我就叫郭家。”
“郭家?哥哥,你改了名字?”傅介子还没有明白过来,珠儿却从那郭家的怀中挣脱,茫然问道。
“珠儿,我本来就姓郭,本来就叫郭家。小的时候,爹和妈都叫我家儿。”
“我怎么不知道?”
“等你能知道时,他们都叫我蟹儿,叫你珠儿了。”
“哥哥,你快告诉我,我们到底是谁生的?我们的爹到底是什么人?”珠儿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
“好啦,珠儿,十年了,怎么一来见哥哥,就要问这话?”
“你先告诉我吧,不然,我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珠儿倔犟地央求道。
“好吧,那我告诉你。我小的时候叫家儿,我的爹,就是妈妈整天在终南山守着的郭大侠。”
“你胡说吧!”珠儿叫了起来。
“珠儿,我没有胡说。两年前,我到峨眉山来,奶奶都一百岁了,还在等着我,她等着我,告诉我说,你的父亲是郭解,他是被当今皇上下令杀死的!”
“啊?那我妈呢?妈妈是怎么死的?”
“妈妈怎么死的,只有东方朔和舅舅知道。”
“我爹?还有舅舅,他们知道?”
“对,他们知道。可他们不会告诉你。他们有他们的目的,他们会永远瞒着你。”
“哥,那奶奶没说我的爹妈是谁么?”珠儿接着问。
“你的爹妈是谁,这还要问奶奶?奶奶去年死了,她不死,她也是一直在峨眉山住着,她也不会知道你是哪儿来的。你的事情,哥哥全部知道。你和哥哥是一个妈生的,千真万确。”“那我爹呢?”珠儿迫不及待。
“你的爹才是东方朔。我爹被杀后,东方大人为了保护我和我妈,便向皇上谎称,说我是他的儿子。皇上不信,便让舅舅等人作证,舅舅他们都点了头,皇上这才没杀我妈和我。皇上还不满意,非要逼着东方大人和我妈再生一个孩子来,于是就有了你。”
“你胡说,你胡说!”珠儿用双拳击打着郭家的肩。
郭家被打得直叫“哎哟”,急忙躲开,一边躲一边说:“珠儿,我不骗你!原来我也不知道,都是奶奶告诉我的!”
“你不是说奶奶在峨眉山,不知道我的事么?”
“我爹郭解死之后,皇上还给了我奶奶十万俸禄,给她养老。我爹的几个徒弟来到峨眉山,告诉了我奶奶这许多的事,其中就有你是我娘被皇上所迫,与东方大人一块儿生下的事。”“天哪!”珠儿大叫一声,真的昏了过去。
傅介子急忙上前,将珠儿抱住。
郭家一挥手,来了几个家人,要将傅介子扯开。
傅介子一甩手,几个人全部倒下。
郭家大惊,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壮士,这儿是郭大侠郭解的府上,你最好别动手动脚的。”
“可是公子他……不,珠儿她……”
“珠儿她是我的亲妹妹,不是公子。等一会儿她醒来,穿上了女儿装,要是她让你抱,我就不管;要是她不让你沾,恐怕你那点武功,没有用处呢!”
傅介子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手,看着几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把珠儿扶进了内室。
郭家平静地坐了下来,将一只裤子干净的腿翘在另一只有点脏的腿上,手中摇着扇子,对着傅介子哈哈大笑起来。
玉关高耸,大门紧闭。
汉时有两个玉门,一个叫玉门关,在敦煌郡西北百余里;另一个就叫玉门,在酒泉郡西北百余里,也就是今天玉门市北边不远的地方。霍去病死后,外玉门由于常受姑师蒲类等小国骚扰,城关已破。上官桀为了安全起见,在玉门修起一个高高的关口,雄壮巍峨,耸立于风沙之中。
玉门关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东方朔与苏武、京房、孟晖、田仁、韩豹六人带着一队人马,来到玉门关下,众人口干舌燥,疲惫不堪。
田仁抬头向上看了看,惊叫道:“东方大人,你们看,我们来时这儿还是个破墙头,怎么现在修得如此漂亮?”
京房也点点头:“倒还真像个样子,要是匈奴和西域的人打过来,还真能挡住呢!”
东方朔和众人走到关下,说道:“叫关!”
孟晖抬起头来,急切而又文弱地叫道:“开关!开关!”
关上毫无动静。
东方朔笑着说:“什么‘开关’不‘开关’的,孟晖,你的声音太小,让公鸭嗓子来叫!”众人笑了起来。
田仁扯着公鸭嗓子叫了起来:“开门喽!大汉出使乌孙国的使者回来喽!”
这一叫果然有效,只见玉门关的城楼上探出一个大脑袋,原来是上官桀。
上官桀故作惊讶地说:“原来是东方大人啊!我还以为是那些败军逃将,又来叫关呢!”
东方朔说:“上官桀,原来是你在这儿守关啊!怎么,要是那些败军逃将来叫关,你就不让他们进去?”
上官桀一脸的洋洋得意:“东方大人,不是我不让他们进去,是皇上有圣旨在此,凡到西域去而没能完成圣命的,进去一个,斩一个!臣奉命在此守关,您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展出一块黄绢来,“皇上亲笔写的大幛子,在这儿呢!下官就是凭着这个幛子,把李广利他们,全给遮回去啦,他们眼下正在冥泽边上,一边喝水,一边悔过呢!”
只见那大幛子有九个御笔大字:
有负圣命者,入关则斩!
众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苏武在一边叫了起来:“上官桀!我与东方大人出使乌孙,完成了圣命,难道也不让我们进去?”
上官桀笑了起来。“哈哈!苏武大人,你与那些远去乌孙的士兵,尽管进关。可东方大人能否入关,还要看皇上交待的事情,他是不是真的全都办妥了呢。”
东方朔吃了一惊:“上官桀,难道皇上真的给了你什么旨意,要我除了远嫁公主,还要做些别的?”
上官桀支支吾吾地说:“苏武大人,皇上没说那么细,可公孙卿公孙大人告诉我了,说皇上给了你两道旨意,一道是送乌孙公主出嫁,另一道便是去昆仑山找王母娘娘索要仙桃。公孙卿还说,如果要不来仙桃,您可以偷啊!”
东方朔怒道:“上官桀!公孙卿装神弄鬼的,难道你也信他的?”
上官桀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东方大人,您还不知道吧!公孙卿大人学问大得很,他帮助皇上修订好了大汉历法,连您的学生倪宽和司马迁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呢!皇上已命公孙卿为太中大夫,还兼中书令呢!如今他官位和您一样高,还拥有实权!他的话,下官能不听吗?”
孟晖早就急了:“那我能不能跟着苏武大人一道进关?”
上官桀叫道:“你是谁?”
孟晖急忙应道:“我是董仲舒的弟子孟晖!”
上官桀又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是孟晖。你以为你是谁?我知道,你是孟喜的儿子,是东方朔的徒孙儿!你们几个是东方大人私自带到西域的,不是皇上的旨意!再说了,你们祖师爷上昆仑山,你们总不能就让他一个人去吧,那样多孤单啊!”
东方朔知道,公孙卿当了权,再争也是没用,便神情严肃地对苏武说:“苏武,你带着众士兵回到长安去吧,看来我是非去一次昆仑山不可了。”
苏武非常难过地说:“东方大人,你要多多保重啊!”
孟晖早已忍耐不住,便跑了过去,找了一件士兵的衣服,想换上,混进关内。
上官桀在楼上大叫:“东方大人,你看你那个徒孙子孟晖,他想混进关来呢!东方大人,您和孟喜,都是英雄一世,怎么会有这么个三孙子?”
孟晖哭了出来:“我是儒家弟子,本来不该出关的!我要回家看看我的老婆荷艳啊!”
上官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不行!你跟着东方大人在关外呆着吧,李广利比你还窝囊,都带着几千败兵在关外混呢!对啦,东方大人,有一句话是皇上亲口给下官说的,说如果东方爱卿能帮着李广利打下大宛,夺回天马,您就是找不到仙桃,皇上也让我放你回去!苏武,你们快进关吧!”他的话音刚落,关门向上开启。
东方朔白了上官桀一眼,没有吭声,挥手让苏武率领去乌孙的士兵入了关内。
苏武拉了一下韩豹,让他也随之而走。不料韩豹却要留下来,与东方朔在一起。
东方朔说:“韩豹,你的汉奸帽子已经摘下来了来,为何不愿入关?”
韩豹却说:“东方大人,韩豹觉得跟大人您在一起,挺高兴的来,还有,咱大哥没了,咱还要找咱二哥来。”
东方朔想了一想,对上官桀叫道:“上官桀,这儿还有个立了功,能打仗的韩豹,他要找他沦入匈奴的二哥,你就把他先收下来,多少能给你帮点忙的来!实在不行,让他去找李广利,李广利知道他的能耐!”
上官桀正想要个能打仗的,便说道:“那好吧,东方大人,就让他留下来吧!我这儿就缺有能耐的!”
韩豹哭丧着脸,只好留了下来。
苏武走到车前,将乌孙国送的干果、食粮拿了下来,一袋一袋地放在东方朔他们四人的马背上,又挑了四个最大的水皮囊,换给了他们。苏武知道,这次随东方大人到乌孙,来回便近一年,如今自己已经入关,容易多了,而东方先生要去谁也不知道究竟何在的昆仑,将是一个漫长的路程,说不定要用三五年的时间。这些吃的也许是杯水车薪,有聊胜无。然而最让苏武担心的,是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孟晖,不知他会给东方大人增加多少负担。
东方朔深情地看了苏武一眼,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交臂拥抱了一下。然后转过脸来,神色茫然地向关外走去。
京房和田仁对视了一下,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
苏武只好率领着人马侍从,慢慢走进玉门关。
孟晖在那里左顾顾,右盼盼,不知如何是好。迷茫之中,只见一张圆圆的、胖胖的脸,对着自己灿然一笑。那是荷艳,长安城中的荷艳!想到这儿,孟晖惊醒了,他看着苏武大队人马的背影,便不由自主地向关内冲去。可是,没等他冲到关前,那只大闸似的城门落了下来。
孟晖本能地停下了脚步,进入了冥想状态。他的脑子仿佛记得,他最尊敬的孔老夫子的老父亲并不姓孔,却叫什么叔梁纥,传说他十分勇猛,曾经一个人扛起了正在落下的城门之闸。正因为此,他才撇下了名为徵在的颜夫人和那个他们祝于尼丘而出生的三岁孩子——孔丘孔仲尼。可孔夫子在《论语》中从来不提这事儿,他的弟子也不愿说到这事儿,只有子路偶尔冒点傻气儿,要显露武功,却被孔夫子带刺的语言刺得遍体鳞伤。孔夫子让温良恭俭让的颜回成了儒者们的楷模。孟晖这回才知道自己的无力无胆是从哪儿传真过来的。好在他想起了孔夫子的另一句话:“知耻近乎勇”。知“耻”之后再装作没带耳朵,不就成了“知‘止’近乎勇”了吗?想到这儿,他从从容容地将太空步一般运动着的双脚收了回来,没让那沉重无比的关闸落到软绵绵的十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