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静夜,如此长夜。
苏武自从被剑所伤,血流满地之后,他便知道自己完了。他只觉得脖子带着左臂,还有右颌下部,好像大河上的一条深深的决口,自己的血像水一样从这里外泄,生命也从这条决口中像外逸出。他没有痛,只有一种要笑的感觉。
隐隐约约之间,他知道有人给他往那条决口上塞土,好像并不能堵住。从那以后,他便没了知觉。不,好像他当中醒过一阵子,他看到卫律像一个孝子一样跪在自己的身前,要给自己灌东西喝。苏武觉得自己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了,于是他用这点力,把自己的嘴死死的咬住。好像有的人在用力掰他的嘴,想硬给他灌此马奶之类的东西。他坚决咬住牙关。从那以后,便是如此静夜,如此长夜。
可是苏武觉得自己没有死。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面前依然如此静夜,如此长夜。他觉得身边有些寒意。可是那寒意不是风的利刃,而像冰的感觉。他伸伸手,发现自己的手被裹在一堆东西里。他动了动鼻子,鼻子还能闻东西,裹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发出一股潮湿的腥臊的气味。他意识到了,这是毡毯,是匈奴人用羊毛织的毡毯,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用这毡毯,在他的汉使大人的帐篷内便铺过,一经潮湿,便发出了绵羊尾巴下边才有的味来。
如此静夜,如此长夜。天上没有星,地上没有风。苏武想了想,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已经不再流血,好像已经没有血再流了。只有自己的肚子还在咕咕噜噜地叫,好像许多许多天没有吃东西了。
苏武还想睡去,那怕是浑浑噩噩地昏睡也好。可他却睡不着。睡不着,也动不了。唯一能动的是他的思绪。过去的事情像水一样地从脑海中流着,虽然没什么波涛,却也是后流推着前浪,向岸边不断地涌着。
他没有办法让脑海中的波浪不再涌起。他想让这些波浪流得徐缓一些,有趣一些。他想到了小的时候,自己在母亲的怀里。幼年的事情只记得一件,就是哥哥苏嘉看到自己在母亲怀里吃奶,便也是扑过来,却被奶妈给抱了出去。后来哥哥大哭。再后来,等到苏武三、四岁时,他也看到自己的弟弟苏贤在母亲的怀抱里吃奶,苏武当时多想再扑进母亲的怀抱里啊!可他同样有了新的奶妈。他便没是哭,而是常常静静地呆在一边,看着母亲给弟弟喂奶。只有母亲的乳汁,才是孩子永远不会厌倦的美食啊。
他又想起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母亲的肚子又大了。父亲摸着母亲的肚子说:有了,又有了。这回别再是儿子,儿子已经够多的了。要个女儿吧!后来果然母亲生了个女儿。十几年后,当苏武也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任家女子——任安的堂妹任姗作为自己的妻子时,便发现她那细小的腰肢不久也粗大了起来,苏武的第一个感觉便也是“有了。”这时他才明白,这个“有”字是何等地奥妙无穷。他记得小的时候诵《诗经》,《周南》里面有篇非常好读的诗,名叫《苤苢》。诗的一开头便是,“采采苤苢,薄言采之。采采苤苢,薄言有之。”当时教他们读书的,是一个姓俞的儒学博士,瘦瘦的高高的,脖子上还有一块白色的瘢。苏武问他说,薄言有之是什么意思?那余博士说,“有”是采而取之的意思,就是休采了苤苢,筐子里就有了。那博士还说,“有”字的写法为,上边一只手,下边一块肉。手中拿着肉,当然便是有了!苏武当时就觉得可笑,手里有肉才算有,孟子说小康社会六七十岁的人才可以吃到肉,那还没活到这么大岁数的人就等于没“有”了?那些在路上“采采苤苢”的女人们,筐子里没有,她们做什么?筐子里有了,唱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后来娶了任姗,苏武便问她说:你有没有采过苤苢?有没有唱过《苤苢》之歌?任姗点点头。苏武便问:筐里有了,你们唱着大实话,那有什么意思?任姗笑了起来。她笑着告诉他说:苤苢便是车前子。车前子一不能吃,二不好看,女人采它做什么?就因为它叫‘车前子’,让女人能在车前遇到男子,然后再生出孩子!‘采采苤苢,薄言采之’,是指女子与男人接触时娇羞的样子。而后边的‘采采苤苢,薄言有之’,便是说女人已经有了,已经怀孕了,快要生孩子了!任姗说着,拿过苏武的手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说:‘有’便是这个意思!苏武突然明白了,古人造这个‘有’字时,原来就是从手摸着老婆怀了孕的大肚子的那块‘肉’时,灵机一动而创造的!哎呀,那么多的儒学博士,那么多的《诗》学大师,他们只知道板起面孔来治学,只知道按照字面的意思是乱解释,为什么就不在和自己老婆在一起时也想一想诗情字意呢?那位带着白瘢的俞夫子好像也有几个孩子,难道那些孩子都是在他正襟危坐时便‘有’了的?
想到这儿,苏武笑了。他为自己不是《诗》学博士而高兴,也为自己的夫人任姗胜过俞博士而自豪。
然而这个“有”字让他的浮想联翩。母亲要生我的时候,难道不就是“有我”了吗?从我在娘胎中那一天开始,不就是靠母亲的脐带哺育的吗,母亲一口水,一口饭地吃,要吃上十个月,让我在她的肚子里呆足了十个月,把她的肚子撑着大大的,像个快要破了的大球,然后才真正地“有我”啊!母亲啊母亲,您费尽千辛万苦,融化千水万粮,才缔造出我的生命啊!这宝贵的生命就应该让一把利剑便轻轻地抹去么?
苏武惊醒了。虽然他没有力气,但有脑海里掀起了波涛。“有我”,“有我”,这人世间有我,不是白有的!记得《尚书》中有篇《伊训》,训词里说:“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哪怕是我生来就是受苦的,就是皇天要降灾时缔造出的一个承受者,那我也不能轻易地就让我的生命逝去啊!我没了,不是还有人要承受天降的灾难么?即便是皇天“假手于我有命”,那我也要让我这个假手而来的命活下去,活得更有意义!
苏武想站起来。可他没有力气。他动不了。他慢慢地,慢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动着右手,将右手从毡毯中拿出来。这时他又没有力气了。
他想起了《论语》中的一句话,好像是孔子对子罕说的,“勿意,勿必,勿固,勿我。”就是说,不要太意气用事,不要太强求结果,不要固执已见,不要事事想着自我。是啊,我可以不想着自我。可是天生了我,母亲养育了我,我这个时候是不是还该“勿我”?
不,天生了我,便是有我,有我!苏武的的脑子里反复出现这两个子。他记得,在他五六岁时,父亲苏建在要他的哥哥苏嘉去做什么事情。当时苏武在一旁,他不高兴地喊道:“还有我呢!”父亲大笑起来,“好的,好的,还有你,苏武也算一个!”那个时候我苏武便知道“有我”,难道今天就应该把这个“我”给忘掉,给彻底地“勿”掉么?
他还记得,在《诗经》的《大雅》里,有一篇题为《大明》的诗,诗曰:“大任有身,生此文王。”究竟那“大任”,是指文王的母亲便叫大任?还是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人于斯人”的大任?还是文王的母亲妊娠的时间很长呢?反正“有身”便是有了身孕,便是有了周文王,便是文王的“有我”。也许周文王因为子解这个“大任”,才作出《大明》之诗,才有了奋励而治天下的壮志雄心!苏武啊苏武,天地间既然“有我”,我便要站起来;母亲既然让天地间“有我”,我就要活下去!
苏武的右手又能动弹了。他的手往远处的黑暗之中摸索着,摸索着。突然,一个冰冷的东西触到手上。“冰!”苏武心里一紧,原来这是匈奴人的冰窖!
苏武没有犹豫,他义无反顾地拿起一小块冰,送到了嘴边。
愁云惨谈,秋风怒号。
李陵和他的部下们率领着五千精兵,每人带着一百只箭,簇拥在五十辆武刚车的周围,来到涿邪径前。
跟随在李陵左右的有两员校尉,一个是长安人,姓韩名叫延年,他便是已故的公车令韩不识大人的小儿子,有万夫不当之勇;另一个是齐国人,名叫陈步乐,是个靠着双腿走路便能赶上快马的人,他自称是张骞之后的又一个飞毛腿。两个人一文一武,是李陵的左膀右臂。五千名兵士当中,还有一些凡非之人,如还有一个齐国人,姓管名敢,据他自己说是齐相管仲之后,既有勇也有谋。李陵想此役之后,将他也提拔成校尉。这些人都是深慕李广老将军的英名,投到了李陵的旗下,希翼着能在战场上建立功勋的人,各怀奇志,都要建功。而李陵也像其祖父李广一样,深爱士卒,将士们也乐于为他而效命。
到了涿邪径前,已是九月底十月初的时分。举目看去,只见朔风吼处,白草如浪,牛羊不见,人踪更无。李陵等人吃了一惊,细细想来,匈奴定是以为秋冬之际,汉人不会再来相扰,于是带着得胜之师,回到浚稽山北边休生养息去了。
李陵与两位校尉议了一下,韩延年以为冬雪将至,还应小心为妙,陈步乐却唯李陵之命是从。
突然间,人群中站出那个管敢来,他向李陵叫道:“李将军!我们既来之,则打之。涿邪径内,倘若一如过去,有匈奴重兵把守,那么汉军还需拼死一搏,方能打进谷中;如今匈奴已经撤去,何不乘虚而入,先扼住谷口,让众兵埋伏于径中,然后再派人引诱匈奴前来,保证可以大破敌军?”
韩延年以为这个士卒不该插嘴,于是喝道:“我等校尉与将军议事,你是何人,随便插嘴?”
李陵却觉得管敢之言,不无道理,于是便说:“韩将军,此卒据说是管仲之后,恐怕还真的有些见识,何不听他说完呢?”于是示意管敢再说下去。
正在此时,突然后军有人来报,说皇上所派使臣已到。李陵急忙率领众人前往接旨,使臣便宣读皇上的诏命,内容竟是命令李陵火速进军,一定要雪李广利败师之耻。那管敢在一旁洋洋得意,而韩延年则面有愠色。使者还告知李陵,皇上以为老将路博德甚无斗志,怕他拉着李陵后腿,于是便将老将军另调西路,改由李广利为后军,接应李陵。
李陵听了,心中颇觉忐忑不安。皇上命令进军,眼前又无匈奴阻击之兵,当是进军无疑,李陵并无顾虑;然而想到皇上将路老将军调至西路,却让李广利作为后应,不由得心里一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陵命韩延年和管敢各率两千人,深入谷中,埋伏于涿邪径之左右;又命陈步乐带着五百名善跑之卒,突击到浚稽山后,引诱匈奴。李陵自己率领五百军马,拥着五十辆武刚车,走到一个险峻之处,把拉着武刚车的马拴于林中,将车上的五十万枝箭卸了下来,车子纵横交错,塞于谷间,封死回路,然后便到山头之上,静待三路,等待匈奴入进入囊中。
却说那陈步乐带领五百善跑之卒,每人身背一百支利箭,一纵一跳地穿过涿邪径,前面便到了一片林海。陈步乐一见林海,更是一步一乐,与五百士兵像捉迷藏一样,出没于林中。那林海也不太大,穿过之后,便见到了许多帐蓬,匈奴的马匹散养于外,士兵或在帐篷之中,或于外边三三两两,坐下聊天。陈步乐让五百士兵个个用箭瞄准外边的散敌,然后他将手一挥,每个一支箭放出,那些匈奴士兵,竟像草垛子一般,全都倒了下去。陈步乐大为高兴,又命众人将箭对准马群,每人可放十箭。这些士兵在李陵的训练之下,个个自视甚高,人人都有胜过当年羽林军的气势,此时听到要他们射马,便个个乐了起来,五千支箭,一齐射去,射得匈奴的马匹,齐声狂嘶,倒下的倒下,没倒下的便四处奔逃。这下子动静大了,惊得帐篷之内的匈奴将士,纷纷跑了出来。陈步乐更乐了,竟然让几十名步卒,跑到林外,再向匈奴放箭。匈奴将领见有汉军来到,先是大吃一惊;再仔细一看,只见来人甚少,便招呼一声,数百个人,也没骑马,便追向树林中来了。陈步乐让士兵们再用箭瞄准,又是一阵猛射,那些匈奴步卒,早是仰的仰,仆的仆,一阵哀号。陈步乐一不做, 二不休,见敌人所剩无己,自己便将长弓往身上一挂,然后拔出佩剑,向匈奴刺去。汉兵也纷纷效仿,人人挂弓挥刀,将那百余个匈奴士兵,还有那些中箭未死的,如切瓜砍菜一般,全部剁了。
他们正杀得高兴,早已惊动了匈奴的大兵。他们一声呼哨,早有数千人策马蜂拥而至。陈步乐不敢造次,命士兵们放箭,先撂倒一批人马,然后拿着弓便遁入树林。匈奴将士大怒,于是分出步卒千人,也进入树林向前追赶,另派五千骑兵,包抄到林海之后,想切断汉军退路。而陈步乐精得很,率着士兵在林中鹿跳猿奔,早在匈奴骑兵未到之前,先行退入涿邪径内。匈奴步兵马骑兵同时追到,陈步乐便命众人且战且退。
追赶而来的匈奴将士,为首的正是那位支双儿。支双儿是支楞儿的儿子,汉人于他有杀父之仇,前番随着匈奴单于围住汉家的受降城,就碰上了坚决不愿出战的公孙敖,没能打成硬仗,手便急得直痒。他特意要求留守在浚稽山北边,准备再打起来,作为先锋。今日见到汉兵小股步兵,竟然如此猖狂,于是胸中大怒,自己率五千人马追了过来,然后命令副手回营,尽起浚稽山的三万大军,都向浑邪径集中。好一个支双儿,他报仇之心过于急切,便催促的部队向谷中追杀,自己在谷口等待着后续部队。他哪里想过,汉军已在前面布下口袋,把匈奴的狭谷变成了他们自己的墓地!
陈步乐见匈奴数万人马,陆续到来,更是高兴得变步乐为跳乐,一边放箭,一边装出溃逃的样子,若隐若现地向径内藏去。支双儿一时兴起,指挥兵马齐齐杀入,一时人马挤于谷中。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只听一阵鼓起,两边山间的汉家伏兵,全部从石头之后控出头来,强弩齐发,箭若飞蝗,可怜支双儿的前军五千人,全部成了汉军的箭下之鬼!
支双儿被射醒了。他知道,这回遇到了汉家的精兵。他想退回去,但又觉得太没脸面。转念一想,纵然汉家兵马再精,毕竟在我匈奴境内,山谷之中,由他的箭多,每人也不过百支而已,此时应是用尽,于是心头一横,将长剑一挥,命令后面的部队,再次冲进谷中!
在山头上的李陵发现此景,大喜过望。他让部队不心放箭,放着匈奴马队,踏着同伴的尸体,进入涿邪径中。等到匈奴的两万多人马全部进入视线,前锋已达武刚车塞道的地方,他便亲自擂响战鼓,汉军五千人,全部每人将手中箭拉满了,向谷中射了起来。这一番猛箭,更如飞梭穿林,匈奴的人马,许多都像糖葫芦一般穿在一起,靠近边上的士兵,有的竟像刺猬一般,浑身全是箭毛。可怜匈奴大将支双儿,也被一阵强弩射穿了脖子,杀父之仇尚未报得,自己也已惨死乱箭之下。
此时汉军每人一百支箭,已射得差不多了,于是李陵让鼓锣齐鸣。这是他的又一信号,意思是掀下巨石,砸向匈奴人,然后退兵。汉军听此信号,纷纷挂弓于背,然后将准备好了的石块,掀了下来。那些被围在谷底而未死的匈奴士兵,天黑之际,躲闪不及,被乱石砸得脑浆迸裂者不计其数。跟在后面的数千人急忙后退,到了半夜,方才逃回匈奴帐内。
李陵清点一下回来的人马,发现自己仅仅损失几十个人,而五十万支利箭,全部射入谷底。李陵大喜,命令部队到武刚车后,取出准备好了的熟肉和水袋,让士兵们大吃起来。汉军个个高兴异常,尤其是那个管敢,更是喋喋不休地叫嚷着,最后竟然唱起齐国的小曲儿来。
李陵将韩延年和陈步乐,还有那个管敢再度叫到一起,商议下一步如何行动。韩延年以为,既然已经取胜,便应先撤回汉家领地,稍作休养,与后应部队接上头后,再作计较。可那管敢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士兵们还有余勇可贾,应该一鼓作气,在此再杀他一阵子。而李步乐更认为,应把此役胜果,先到汉皇处报喜,然后再看匈奴的反应,作出对策。
李陵觉得陈步乐之话有理,他自己也不想回去听李广利的指挥,于是命令陈步乐率领五人,骑上十匹快马,速回长安报捷;又命韩延年率人守在武刚车后,监视匈奴方向动静。无奈那个韩延年和他的老爹一样倔,一直在摇头。还是管敢主动请战,要求带着五百人在车前守侯。李陵便和韩延年带领其余的将士,便在山谷的南端,每人裹着一块棉衣,笑着进入梦乡。
如此静夜,如此长夜。
苏武又从睡梦中醒来。他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身上也有了点力气。
黑暗之中,他转过头来,想发现冰窖的门。四周漆黑一团,犹如他的一位“忘代交”两千年后在斜立的煤槽之间的一个猫耳洞里关上了头上的矿灯一样,根本不可能找到亮光。
他动了一动,身上的毡毯松动了一些。
他想撒尿。他披了两步,可又觉得没尿了。他觉得浑身是汗,于是又爬了回来,再把那块大大的毛毡披到自己的身上。
冰窖里并不冷。苏武在长安的家中也有一个冰窖,他也曾爬下去过,家中的老仆人还有冰的四周放了许多棉絮。这世界就是怪,冰冷的东西有时要用保暖的东西护起来,而看似热辣辣的东西,有时又是冰冷冰冷的。
苏武只觉得得自己的前胸和后背是贴到一起的。
他知道冰窖里不可能藏着其它可吃的东西。除了冰之外,可能只有它的包冰的棉絮和那块毛毡是异物。毛毡的味道不再是那么难闻,他还把它裹在身上。
他还想入睡,但睡不着。唯一能让他分心的,就是过去苦读多年的各种经书和杂家书简了。
他想起十八年前,他随着东方朔在山亭之上,与匈奴的友楞儿作战的时候。那是多么快意的事情啊!在作战空隙,在夜晚的时候,他曾想请东方朔给他讲点故事,或和东方朔讨论点学问。然而他发现东方朔并不愿多说,只是摆蜡弄着手中的桃棍儿。他知道,东方朔经常一个人玩那玩意儿,自己在那儿算卦。
苏武回到了长安,也找来了《周易》,认真研读起来。右他只看完第一个乾卦,便看不下去了。他想,大概自己与《易》无缘。随便翻了翻那一捆竹简,他见到了“需卦”。也旗“需卦”是必须看的吧,他又把“需”看完了。
是的,需卦。苏武记得《需卦》的《象传》之中,好像有“自我”两个字。前番想起“有我”,令苏武生意盎然,今天再想到“自我”,那《需卦》的卦象便跃然而至自己的面前。他清楚地记得,“需”卦是“乾”在下,“坎”在上,“乾”便是“天”,“坎”即是“水”。水溢于天,需要抱着信念,耐心等待!
在“需”卦的“象传”在解释倒数第三爻,也就是乾的第一条直线时,好象是这样说的:
九三:需于泥,灾在外也。自我致寇,敬慎不败也。
苏武此时明白:九三为乾卦的上爻,它以阳刚之气逼迫压在上面的“坎”,从而把灾难逼到了外边,“灾在外也”。既然灾难在外,那么自己就要内耐心等待,等待着阴阳变化,亨运到来。
而“自我致寇”四个字,更是撼动着苏武的心。此番来到匈奴,本来是议和的,然而却因汉家的缘故,“自我致寇”,招致双方再度兵戎相见。能怨匈奴残暴么?作为汉使,我们虽然被困于单于庭中,可张胜和常惠听信缑王之言,要动匈奴单于之老母及爱子,不也是“自我致寇”么?能怪匈奴对汉家使团进行杀报复么?“自我致寇”,“自我致寇”!唯一的出路便是“敬而慎之”,以求不败了!
“自我致寇”之中的“自我”二字,让苏武再度沉静下来。因为这两个字与上次刻骨铭心的“有我”二字,太有关连了。
“自”便是自我。五《经》之中都不说“自我”,全用一个“自”字代替。《尚书》中有一名篇,叫做《盘庚》。它说:“尔惟自鞠自苦。”就是自己被关在牢笼之自找穷苦荼毒。这与苏武眼下倒是很像。《礼记》中有篇《中庸》,那里说人们“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可苏武觉得,在他的心目中,自用与自专的极至,便是当今汉家皇上,可他自视为是圣人,董老夫子更说他贵若天子,哪里有一点“愚”与“贱”的影子呢?《孟子》的《离娄》中说:“夫人必自悔,然后人悔之。”要求人们能够自我悔过,然后再让天下的人都能悔过。简直是太天真了,天真地像个能说会道的贫嘴小童。哪里像《韩非子》来得实用,纵然在《诡使》之中,韩非还说“厚重自尊,谓之长者”呢!诸子百家,说到“自我”,莫一衷是。就连看透了人间物是人非的《老子》,也说“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要人们不要去争,伤争了便是伤害自己;也不要自傲,傲了不能长久保持优势。自鞠、自苦、自用、自专、自悔、自尊、自伐、自矜,还有自好、自多、自知、自立、自由,乃至自寇、自残、自刭、自刎,这些都是“自我”的举动。为什么诸子百家,都不说自我,只有《易》经之中,说到了这两个字?
“自我致寇”,“自我致寇”。我不管他“致寇”还是不“致寇”,有我之后,便是“自我”;能让“自我”强壮起来,生存下去,在芸芸众生之中自立、自强,便是自我的本意!对了,《易》之《乾卦》开宗名义的十全字,不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么?
“自强不息”,是《易》的真谛,也是“自我”的真谛,更是人生的真谛!
苏武兴奋起来。他觉得腹中过于饥饿了,他要吃点东西。
可是,除了冰,再无可吃的东西。
面前的毛毡,传来了阵阵羊的气息。这是生命的气息。
苏武把那毛毡的一角放在嘴里。
渐渐地,毛毡在他的口中融化了,化得如糖似蜜。
愁云惨谈,秋风怒号。
匈奴且鞮侯单于再也坐不住了。局势发展是那样出乎他的意料,本想与汉人修好,没想到好没修成,战事又起;他从前方回来后,还存有一丝希望,那就是威逼着还在单于庭的汉家使者苏武回到长安,向汉皇说明情况。没想到那个苏武如此刚烈,根本不愿受辱,结果拔剑自刎,救了半日,因失血过多,当时便没了气息。
且鞮侯单于以为苏武已死,于是让卫律等人将他的尸体放于冰窖之中,以免腐烂。且鞮侯单于还存着一线梦想,就是一代与汉人不再交战,应该将汉家使者全尸送回,而且让汉家知道,汉家名将之子不是匈奴害死的,而是他自杀而亡。他万万没有想到,冰窖之内的苏武还能活过来。
且鞮侯单于得知汉家将军李广利率重兵屯于居延泽,先破了匈奴万余人,然后又被匈奴刚刚恢复王位的右贤王吃掉三万人之后,更是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知道,战争对谁都没有好处。要找到最适当的时机,结束这场无休止的争斗。于是他才命令支双儿他们退到涿邪谷之后,休生养息。没有想到,汉家偏偏在秋冬之际,又派出精兵,深入匈奴内地,将支双儿的三万人马,杀死了多半!且鞮侯单于震怒了,他知道,匈奴想和汉家和谈,在他的面前已经绝望了。汉家是想彻底消灭匈奴!且鞮侯单于再也坐不住了,他叫来斡式子,让他飞马传徼右贤王,再起三万人马,插到居延泽北边,切断进入匈奴境内的汉兵与汉军的联系,然后自己亲率五万骑兵,火速扑向浚稽山!
李陵带着他不足五千的死士,开始从涿邪径内向外撤退。他命令士兵们将五十辆武刚车留在最后,作为屏障,以防匈奴追来。他手下的兵士,都认为这一仗打得十分过瘾,可是还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于是走走停停,行动迟缓了许多,好像故意等待着匈奴的追兵。到了第二天下午,他们居然还在涿邪径内耗着。尤其是那个管敢,他竟然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一壶酒来,喝得个迷迷糊糊,结果惹得韩延年大怒,他亲自挥鞭,将那个自诩为管仲后裔的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李陵从来都未曾打过自己的士兵,他觉得韩延年的治军方式有似他的老爹韩不识,但也不好强拦,于是便于管敢遭到鞭打之后,将他放到武刚车上拉着走。他很喜欢这个管敢,认为将来大有用处。士兵们散漫就散漫一点吧,当年霍大将军不也是这样嘛,打胜了仗,他还由着冯子都等人抢占匈奴的民女呢!
正在这时,草原上刮起了大风。风在径外呼呼地吼着,群狼哀鸣般地吼着。汉兵这才有些恐怖的感觉。而正在此时,一个汉兵发出了吼叫:匈奴的马队果然追来了!
李陵听到这个消息,又开始兴奋起来。他向南面看了一看,蓝天上的白云,像马一样被大风追逐着,跑得自由自在。李陵的心,也如云似马地狂跳一阵,他决定,再利用涿邪径的最后一段,让把士兵们的箭施放出去,然后便可出谷南奔了。
李陵命令军中的淄重粮草放在十辆轻便一些的武车上,每车都由三匹马拉着,顺着山径,先行出谷。其它士兵再次跳到两边,到山石之后寻找最佳的位置。他们把重重的一百支箭全部放在地下,准备再次一举用光。可李陵多了个心眼,传令让士兵们每人保留十支箭,以防不测。他们把不再使用了的武刚车置于身后,挡住匈奴的骑兵。
匈奴单于率领的骑兵一进涿邪谷,便被眼前颠坑仆骨的景象惊呆了。到处都是他们子弟的尸体,死去的匈奴马匹和士兵,有的身上居然中了上百枝箭。且鞮侯单于留下五千士兵,将这些人尸马尸一一清理,并让们把箭全部拔下来,说是要将来还给汉军。匈奴单于还命令持有盾牌的马军走在最前头,以防汉军的冷箭袭击。
终于,匈奴人发现了汉军的武刚车。他们轻轻地搬开这些路障,然后小心翼翼地向谷中行进。天又进入了黄昏。风更疯狂地吼着。匈奴的先头部队五千人,走了不远,例看到了山谷的出口。他们知道,如果谷中还有汉军的话,那么他们便要快速地冲过山口,冲到可驰马交战的地方。于是他们放松马缰,准备冲出去。正在这时,风声里面传出了鼓点。两边山中又出现了汉兵。汉军的箭雨再次落到匈奴骑兵的身上。匈奴人手中的盾牌并不算小,如果是双方下地对阵,这盾牌足以挡住一个人体;可这次他们上在行进之中,还要护住自己的马匹!而两边的汉军,不仅只是放箭,他们还放下了许多大石头。可怜匈奴的五千马军,又在自己的涿邪径内,被李陵的弓箭手杀死三千多人!靠后的一千多人,急忙向后退走,等到他们带着箭伤找到匈奴单于时,天色全被夜幕笼罩在黑暗之中。
匈奴单于命令部队原地休息。
第二天早晨,他们又派数千人去清理山谷,去扯开同伴们的尸体,然后慢慢行进。
匈奴的骑兵终于出了涿邪径,他们驰骋着自己的快马,开始寻找那些在谷中杀死数他们两三万兄弟的汉军,他们惯于山行的步军,他们已经离开了山道,他们还在匈奴的境内!
如此静夜,如此长夜。
苏武已经能够走动了。他从冰窖的这一端,可以摸到那一端。他作了丈量,发现冰窖很大很大,由于是冬天,还没到大量存冰的时候,所以里面空旷得很。凭他以往的经验,凭两端的气味要比当中新鲜一点,凭着两端微微有一钱光亮的感觉——也可能这是自己的错觉,苏武知道这个有关与尾两个出口。他支撑着蠃弱的身体,想摸到出口的草盖。可是冰窖太大,太深,他竟然永远摸不到顶在哪里。
他在冰窖的尽头撒了一泡尿。这是他很久很久以来的第一泡尿。尽管尿得很少,他依然无比快乐。他又像一个常人一样地活了下来,又再一次领略到了“有我”和快乐,唯一的信念就在于,他要活下去,要很“自我”地活下去。
他再次摸索着回到原处,回到那离冰不远,还有那块缺了一角的毛毡旁边。
他仍然难以放睡,于是接着“有我”和“自我”,又想起了“他我”。
是的,人活着,之所以要活出个样子来,是因为要活给别的人看,我比其它的人活得好一些,强一些,至少不能比别人差得过多。有了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他”,“我”才要自强,自立,出人头地,高人一筹,统治他人。所以说,“自我”是建立在“他我”之上的。
可是苏武搜肠刮肚,想了很久,也没想起哪一部经书和圣人的著述之中,说过“他我”。甚至边这个“他”字,经书和圣人著述中子不愿多说,最著名的就是《孟子》“梁惠王”中的“王顾左右而言他”,而那个他还是其他的他,而不是他人的他。对了,《诗经》《小雅》里面有篇《鹤鸣》,那里有两句名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个他也是其他的他。
苏武琢磨着,原来古人说到他人时,不用“他”,而用“人”字。人,有时就是他;就和把“自”当作“我”来用一样。孔子在《论语》《学而》里说,“不患人之不己知”,就是说不怕他人不知道自己的的意思。孔子一生周游列国,就是想要他人知道自己,知遇自己,让那个乱糟糟的世界知道自己有价值。然而他太不幸了,终生终世只有一个颜回,算是他的真正知音。可颜回活着,不也就是为了孔夫子的心目中的那个“他我”么?
“他我”太重要了!苏武好像发现了人生的又一个阶梯。原来人活到一定的时候,不再单纯为了自己而活着,而是为了他人而活着;他人对自己如何评价,他人给自己什么样地位,有时比自己吃得如何、穿得如何、老婆是否贤惠,小妾是否漂亮可人还重要。什么名啊,利啊,官啊,位啊,不全是“他我”的化身么?当苏武手持旄节,踏上奔往匈奴的路途时,不全是为了皇上心目中的那个“他我”,父亲心目的“他我”,世人眼中的那个“他我”而意气风发,而踌蹰满志么?他在匈奴单于面前宁死不屈,还不是让他们知道,他们心目中的“我”是多么高大么?
唯有“他我”,才有动力。“他我”最为强大的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不用说人了,那一大群羊中,作为头羊的那一个,不也是为着在“他羊”心目中“我”的位置而奔跑着,而交配着,而战斗着么?
“他我”是“有我”之后,是“自我”已存的时候又一个动力,一个更为有趣的动力!苏武想起了《诗经》《郑风》里,有篇《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郑国的那个风流娘儿们,也知道对男朋友傻二小子说:你这傻二小子啊,别爬我家的墙,别折断了我家的桑树枝条!不是我不爱你,我怕人家说闲话啊!我也整天思你念你想你盼你,可是毕竟人言可畏啊。连这等郑卫之淫声荡词都知道“他我”的重要,为什么那么多巨儒至圣,都不去总结这个道理呢?
苏武抬起手头,拍打着自己的后脑勺,自怨自艾地说:是“他我”刺激着我,要我出人头地,甚至是做事惊天动地;也是“他我”害得我“自鞠自苦”,自刭自刎……,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为了“他我”,就必须牺牲“自我”,灭了“有我”不成?
愁云惨谈,秋风怒号。
昨天黄昏一战,李陵的五千死士杀敌三千多人后,迅速连夜离开涿邪径。天明时分,他们到了径口,追上了那十辆载着粮草的武刚车。此时他们向来时的路上一看,个个全都惊呆了:晨曦中草原上露出许多帐篷,帐篷边上树起一面大旗,上面不是“汉”字,也不是李广利的李字,却是一串匈奴文字!
李陵叫来一个懂得匈奴文字的士兵,让他分辩这是谁的了队伍。那士兵看了之后,脸色发白:原来那是匈奴右贤王的大军,他们已经堵住了李陵的归路。
李陵命令士兵们不要出声,把拉车的几十匹战马的嘴全部勒上爵口,然后沿着一条小河的北岸,急速急东进发。李陵坐在武刚上,一边走着,一边拿出地型图来看,只见上面标得清清楚楚:这条河是龙勒水,他们在龙勒水北,距汉家的居延泽还有一百六十多里。
李陵迅速叫来两名健卒,让他们悄悄趟过已经结上薄冰的河流,穿过对岸的草丛,一定要跑到居延泽去,找到李广利的大军,让他们以出十多万大军之一角,接应他们回到汉境。而余下的汉兵却不敢怠慢,他们沿着龙勒水北岸向东行走,只有走过这条河,再向东南,才能找到出路。如果那时李广利能够挥师北上,那么他们便可与汉军会合;万一李广利未能出师,李陵还可以向东南方向的突围,再走两百多里,便是公孙敖将军所驻守的受降城了。
太阳渐渐高升起来,照耀着水草肥美的浚稽山之南的原野。李陵的部队一开始在匈奴右贤王的视线之内,于是行动极为迅速,可急行十里之后,彻夜未眠的士兵们走不动了。
李陵从武刚车上跳下来,和士兵们一同走路。他以为,只有这样,才能鼓舞士气。走着走着,李陵的心情沉重了起来。胜利的喜悦渐渐地被陷入重围的忧虑所代替。他知道,都是自己急于求成,才使这五千人孤军深入。他们消灭了匈奴两三万人,可是也引起的匈奴大军的注意。既然右贤王都出来率军堵路,那么肯定单于自己要亲自出马了。我李陵只有这五千死士,虽然眼下损失不到百人,然而在匈奴大军的追袭之下,这五千步兵,就像一大群带着锐利羊角的公羊一般,能够逃得过万马千军的围追阻截么?李陵啊李陵,这五千人可是你十多年来的全部心血,是你想做李大将军的根本啊!不能为了一次战役的胜利,而将十多年来的心血化作一炬!
李陵觉得自己这次出击匈奴,失之鲁莽。自己过于轻敌,而且不听路老将军的劝告。还有,自己对那个草包般李广利过于不敬,才至使他连一兵一卒都不愿意增援。不然的话,他的十多万兵马,用不着打,只要出来吓唬一下,匈奴右贤王都不会在涿邪径口睡得如此安稳的。
中午时分,风吹得愈来愈大,天气也愈来愈冷。李陵知道,涿邪径后的匈奴大军应该出来了。于是他命令部队走进靠着丛林的深草之中。这里小树很多,灰白的野草,茂密地可以遮住人马。李陵命令前边的车马顺着牧人踩出的一条小路行进,边马便在草地上生生地碾出一条道来。再走十余时地,士兵们实在走不动了,李陵便令部队吃点干粮,躺下休息。士兵没没吃几口,便将身子往软软的白草上边一躺,纷纷进入梦乡。李陵自己也觉得很困,便命令前面的部队将拉车的马也给推倒,卧在草地中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李陵被一阵浓烟呛醒了。他抬头一看,只见四周漆黑,星斗满天。而在西北方向,就在大风吹来的那一边上,一片大火熊熊烧起,火苗高达丈余,正趁着大风,带着毕毕剥剥的声响,向这边飞窜而来!
李陵大惊。他知道匈奴人在天黑之前没能找到自己,便开始纵火焚烧原野,要将他们烧死于荒野之中,至少要将他们烧出来,然后匈奴再纵马掠杀。他猛地一惊,浑身汗水全部沁了出来。
好一个李陵,他在这个时候没有慌乱。他叫醒士兵,挨个儿地传令:“快快起来!不许惊慌!拉住马匹!”
汉兵纷纷起来,他们看到了远处的大火,他们的嘴巴张得好大好大,不知如何是好。然而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队伍,他们没有作声,只是等待李将军的命令!
李陵让士兵们原地不动,然后让韩延年等人走到武刚车的前边,让他们在地上也放起火来。那火马上便在草地上四处蔓延,然后舔着火苗,借住风势,便向东南方向烧去。
李陵和他的五千士兵,在两块大火的中间,艰难地呼吸着,耐心地等待着。果然,由他们纵出的大火,迅速向东南方向烧去,等到西边匈奴人纵出的大火烧到身边时,东边的草地已是一片在烬。李陵和他的士兵们高兴地踏着东边的灰烬,一步一步地向东跟进。
风高火猛,智者在大火之中依然安存。
那火整整烧了一夜,匈奴单于率领士兵在火的西北方向观察了许久,没有见到火中爆跳的人马,更听不到意料之中的人哭马嘶。他们在迷茫之中,解下衣甲,伴火而眠。
李陵和他的队伍,推着大火向东南方向行进。士兵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行军,他们再度兴奋起来,他们以自己能够身为李广将军后人的士兵而高兴,他们觉得自己都是非常伟大的英雄,因为他们在一位足智多谋的伟大将军的率领下,做着过去那些伟大将军所未能经历、也不可能战胜的情境之中,快乐地行进着。
如此静夜,如此长夜。
苏武再度从睡梦中惊醒,在黑暗挣扎着,摸到冰窖的另一端,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长长的尿,然后伸了伸腿脚。
他尝试着,爬到那一堆“陈年老冰”之上,终于摸到了冰窖的顶端。这个冰窖是用长长的大木头排在一起,作为顶层的。一棵棵大木紧挨着,好容易摸到一点缝隙,那中间便是厚厚的土。苏武知道,长安的冰窖,大都是在地下七八尺深;匈奴的冰窖的顶层可能会薄一些,那也要有五、六尺厚。五六尺厚的冰土,到了冬天全是冰层,别说自己是重伤初愈的苏武了,我就是勇武犹如鲁国的叔梁纥,也不可能把这个地窖的顶子弄翻啊!
苏武苦笑着,摇着头,慢慢地摸索着,从冰堆上爬了下来。不管脚上有没有泥,他还是习惯地把冰的上边擦了擦,因为这是自己唯一的饮用之物。这些天来,他饿了含上一点毛毡,他不敢多吃,也多吃不下,仅用这点毛毡维持生命而已,他要让自己连大便都不能产生才行,否则,这冰窖里再添上臭味,可就不好玩了。
他躺了下来,身上盖着那块少了一大块的毛毡,又接着再想关于“有我”、“自我”和“他我”的命题。渐渐地,他觉得“有我”、“自我”和“他我”是三个不同年龄段的事情。人一旦有了生命,即使还在娘胎里,便是“有我”了。谁也不能逃脱“有我”的状态,除非他在从娘胎里退回到父之精、母之血的状态。哪怕是小羊小牛小马小猪小狗,一旦生存,便是“有我”的状态。“有我”是生命的最基本的状态。可“自我”却不同,要有思想的东西才能走上“自我”的台阶,地上爬的毛毛虫,好像就只是“有我”,没有“自我”。还有,那种疾呆愣傻的人,也没有“自我”。正常的人与牲畜,都是有“自我”存在,而且是以“自我”这中心的。可是人就特别,一旦人长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开始想着人与人之间的事,“自我”中心就慢慢地淡化了,淡化成地以“他我”为生存的目的。苏武以为,人在“弱冠”之龄,便是“自我”与 “他我”的分界线。一旦长成大人,被人叫做“成人”,那他的“自我” 就要参照着别人眼中的“他我”而调整。那些儒家和先师们,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社会提供“他我”的尺度,然后去规范一个个“自我”。“他我”是一种变异,就像羊群中的头羊为了能够取得第一交配权而拼命地去长自己的角一样,它已经不是一般的羊了。人按照“他我”的方式去成长,结果不外乎两种结果:一种人长成了处处符合“他我”的规矩和尺度,就像陶器模子中出来的盆盆罐罐一样,千人一面,没有任何特色,没有楞角,圆头圆脑,窝窝头一样排列在这世界上。孔夫子和儒家喜欢的和他们所要培养的就是这种人。还有另外一种,因为世界上缺少什么,他们就发展什么,结果长出一些特殊的本领,于是便被人称作异人。结果世界上的“窝窝头”们,必须由那些异人统治着。可是这些异人也逃脱不了“他我”的左右,他们同样根据他人的企盼和要求发展着自己的特异功能。苏武觉得自己便是这种特异的人,他同样是个见到马蜂就害怕的,可是当老虎要吞食他的肉体时,他却能做到无所畏惧,无怨无悔。这就是他的气节。对了,苏武想到这儿,急忙到身边摸了一摸,原来那个作为汉家使臣标志的牧场牦节,还在他的身边。他在九死一生的时候,还把这个东西抱在自己的怀里。这就是他的特异之处,就是他根据世人的个盼而开成的“他我”!
苏武很为自己悲哀。为什么我苏武非要孜孜以求地寻找“他我”呢?本来的“我”在哪能里呢?对了,在“有我”、“自我”、“他我”之后,应该有个“本我”才对啊!
树根为本。我的“本”是什么?是我父之精、母之血?
是的,是我父亲苏建的勇武毅迈造就了刚强的我,同时也是我母亲的柔韧温存造就了有弹性的我!这就是我苏武的“本我”么?不全是。幼年时读了那么多儒家的书,道家的书,还有一些杂家的书,是前人的精神我风范又成全了我。除了这些书外,我不也是最喜欢屈原的《离骚》么?不也喜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和“虽九死其犹未悔”那些至理名言么?还有,在我的前辈中,最让我敬佩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已经死去了的大将军卫青,庐山一样静穆高耸的卫青;另一个便是依然神仙一般活着的东方朔。当然,我的好朋友司马迁,任安,还有小弟弟李陵,他们也都影响着我,可今天回响起来,他们都还在“他我”之中活着,活的非常艰辛,只有晚年的卫青大将军和眼下的东方朔,他们才活得非常“本我”,那种庐山和昆仑一样的“本我”,才是真正的“自我!”
苏武觉得胸中突然亮了起来。原来“本我”才是最让人快意的自我!东方朔为什么那么快乐?他想哭时便放声大哭,想笑时便纵情大笑,不管是在皇上面前,还是在后人晚辈面前,他是那样率性自然,那样没有过多的掩饰,那样本色,那样从容,好像风从大地上吹过,遇到高而坚硬的就躲过它;遇到低而深陷的就掠过它;遇到不平的东西就与它共鸣;遇到峣峣而阻碍者便折断它!这才是真正的人生,不让“有我”拳屈,不让“自我”受虐,不被“他我”左右的健全的人生!
苏武这才明白了,为什么他有时候为了“他我”而生存,费尽千辛万苦而心中兀自不平的原因何在了。那是因为自己活得还不“本我”。苏武便是苏武,为什么要非要全为“他我”而活着?为什么不能找到苏武自己的“本我”呢?是的,“本我”比“他我”更高一筹,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找到“本我”的,恐怕就连当今的皇上还都生活在“他我”之中,未能找到“本我”呢。那些整天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别人如何评说自己而活着的人,真是可怜可叹啊!他们的官也可能做得很大,就像前任丞相公孙弘那样,一辈子都在“他我”中活着,还活得沾沾自喜,春风得意,殊不知这种“他我”在卫青和东方朔两个人的眼中,就像天上的风神见到地下的旋风那样,嗤笑一声,便是很抬举他们了!
想到这儿,苏武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拉屎。
他走到了他所熟悉的地窖的尽头,解开了裤子。
没屎可拉。
于是他又回来,拿起毛毡的一角,在口中大嚼起来。
狂风不再吼了,大火渐渐停了。
可是李陵和他的部队,渐渐不再乐观。他们开始意识到新的问题:脚下的土松软了。前面的十辆武刚车,愈走愈觉得吃力。韩延年知道事情不妙,便让赶车的士兵将马往北边的山影方向靠近。李陵率领两个士兵向右边深入了半里路,不由地吃了一惊,原来再向前走,已是一片沼泽!
李陵的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像被别人重重击了一回。突然间,他明白了,原来这龙勒水的前头并不是什么山峦和草地,而是一片沼泽。难怪火烧不起来了,难怪脚下松软了!
启明星升上了天空。东南方向一片空旷幽深。
只有东北方向,渐渐露出东浚稽山的轮廓。
李陵别无选择,只能让他的队伍向这起伏不定的山峦靠近。幸好,士兵们每人还有十来支箭,车上还有一些吃的东西。这五万多只箭,是李陵最后御敌的武器;车上那点干粮,是汉军最后的一点点依凭。
天色大亮起来。李陵惊恐地向西边看了一看,没有匈奴追兵。他命令部队进入贴着左边的山林行走,万一不行,山林便是这些步兵的空园,便是匈奴骑兵们的葬身之地!
太阳高高地腾上天空,蓝天上又飘起了让人心旌摇动的白云。李陵命部队快速行进,向东飞奔。
转过了一片密林,只见前面又是一个山口!一个和涿邪径同样幽深的山谷!
汉军们欢呼起来,仿佛他们又到了自己熟悉的老朋友家里。
李陵却却不敢高兴。他又展开了自己怀中和地型图,发现这个山谷远离涿邪径百里之遥,名叫夫羊句山峡。他皱了皱眉头,把目光移向地图的前边,发现远远的地方,大概二百里路的光景,便是汉家的朔方城。朔方城北,便是公孙敖将军的受降城所在。李陵将地图装进怀中,微微闭目,默默地祷告一句:“祖父啊,飞将军!请用您伟大的魂灵保佑您的孙子吧,不要让这个夫羊句山峡里有匈奴的伏兵”!
不足五千的汉军,在李陵的率领下,进入了山峡。走了二三里路,不见任何人影。汉军松了一口气。但他们不敢歇息,又向前边飞速前进。李陵传下令来:出了山峡,我们便可庆功!
山涧愈来愈窄。那十辆本来就很轻便的武刚车,却渐渐无法行走了。然后马也不能并行。
前面突然峰回路转。转过山峰,汉军突然发现,前面的山涧,已经被乱石堵住!
李陵大惊。不用说他的心里已经明白,就是他的士兵也全然明白,匈奴在前面设了伏兵。李陵命令战士们迅速把武刚车上的箭和食物带在身上,然后迅速抢占两边的有利地型!
只听一声号角,东面的山峡里举起了匈奴的旗帜。为首的一面大旗上,赫然用汉字绣着一个大大的“斡”字,原来是匈奴大将斡离不的后代,那个叫做斡式子的将军,早奉匈奴单于之命,率两万人马,将夫羊句山峡的出口堵死!
李陵再向西边看去,只见大队匈奴骑兵,正在有条不紊地向山峡中涌入。前头还是那些举着盾牌的人马,而在远远的后方,战旗林立,显然是匈奴单于已经到了!
李陵见了匈奴单于的大旗,不禁心中涌起巨潮。我李陵以区区五千步兵,居然能将匈奴单于请到了面前,真是三生有幸啊!我已灭掉匈奴两万多人,早已够本了!如果上苍保佑,祖宗神灵保佑,说不定会赐我良机,让我活捉匈奴单一,立下盖世奇功呢!
想到这里,李陵大声叫道:“韩将军,你到东边,对付那个斡式子,我到西边,顶住匈奴单于!弟兄们!只要我们能够顶住匈奴白天的进攻,到了夜晚,便又是我们的天下了!今天晚上,我要带着你们,活捉匈奴单于!”
汉军见到李陵将军如此英勇,便个个当先,将强弓硬弩,全部准备停当,只要匈奴前来,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匈奴单于见到终于发现了汉军兵马,心中一阵高兴。几天以前,当他在涿邪谷中得知自己的军队又受重创时,还以为遇到了汉军的主力精锐部队,一时死了那么多的人,他觉得再打下去,死的人会更多。于是他动摇起来,觉得不如让右贤王带着三万人人马,与汉军同旋一番,他自己领着大军回去,等到弄清楚情况,现与汉人从长计较。可是那位刚从右贤王处调兵回来的斡式子说什么也不干,他劝说单于道:我们两番损兵折将,如果这就回去,单于您的威望何以确立?据我斡式子所知,李广利大军并未没有离窝,进入涿邪谷的,只不过是一只小部队而已。且鞮侯单于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心想,如果这支军队果然是小股汉军,而右贤王又抄了他们的后路,这股部队可能会沿着龙勒水向东而退,何不让斡世子率领两万精兵,到浚稽山之东的夫羊句山峡,堵住汉军的后路呢?他把这个想法向斡式子一说,斡式子连连称颂单于英明,于是带着两万精兵,披星戴月,绕过浚稽山北,向东边疾奔。匈奴单于在天亮之后,再去寻找汉军,已经不知去向。匈奴单于更认为他与斡式子的判断正确,于是令着大军,稳打急扎地追了过来。他要亲眼看看这些汉军,倒底是三头六臂,还是有鬼神相助,为何会如此英勇善战?
匈奴单于出了山口,遇到了右贤王,方知汉兵并未南下,八成沿河东进了,这下子他更是身心大宽。他命部队放火烧掉草野,没想到这此汉军竟然又是无恙。单于心中惊奇,非要亲眼看到汉军有多少人,是何人统领不可。又过了一天,当他看到汉军果然钻到了夫羊句山峡中,不禁大喜过望,便命军队以盾牌遮挡,以箭对箭,从两端轮番进攻。
李陵和韩延年两人分别把住峡谷的一端,与匈奴展开了弩箭大战。他的手下只有十万多支箭了,他命令士兵们要珍惜着用,一定要坚持到晚上。那些士兵趴在大石头之后,瞅准了匈奴的人马,等他们近了方才施射,专射匈奴的侧面射击,还有的士兵专射匈奴马的眼睛。几个回合下来之后,匈奴发现以马进攻,吃亏太多,于是便让他们的士兵也跳马来,数千人在远处放箭,另外数千人手持牌和大刀,顺着山坡摸了上来。李陵大喜,他知道,他的战士最擅长的,就是在山林之中短兵相接。果然,东西两侧各有千余匈奴士兵摸了过来,于是李陵亲自摆鼓,战士们拿起长剑短刀,跃过大石,与敌人展开了肉搏。
匈奴单于走上一个高坡,在汉人强弩施射不到的地方观起战来。他见到汉军不过几千人马,可全是英勇善战的兵士,一个人对付匈奴两个,宽绰有余。单于狠狠心,命令他那些在远处拉弩的士兵,在汉人与自己的兵十肉搏之际,将箭飞蝗一般射了过去。
汉兵和匈奴的士兵全部中箭,倒在了一起。
李陵大惊,他没想到匈奴会连他们自己士兵有性命也不要了,将这些互相厮杀的短兵全部变成箭靶子!他急忙命令鸣锣收兵,汉军急忙向里面收缩,匈奴趁机向前逼近了一大步。
李陵清点一下人马,发现自己还剩下不足三千人。一千多人在与匈奴的肉搏中,大都死于乱箭之下!而匈奴士兵也是横尸山野,比汉军死的还多。还有几十个受了伤的汉军,没能跑回李陵的身边,他们硬是被匈奴抓去了。
李陵大悲不已,深知今天厄运临头了。他命令士兵们不要出击,用每人仅有的十来支箭,守住阵地,坚持到夜晚,再设法突围。汉军开始使用石头砸向敌人,然而匈奴的士兵也不傻,他们开始爬上山坡,反而从高一些地方,向汉军放箭,向汉军滚下石头来!
更让匈奴单于惊喜的是,他从俘虏口中,知道了这些不怕死的汉军底细。原来汉军只有五千人,全是步兵,率领他们的是汉家名将——“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
且鞮侯单于感慨万千。就是这五千人马,几天来杀死了匈奴的三万多人。这些汉军太英勇,太能打仗了。眼下汉军只有三千余人,必须让这三千多人,偿还他们欠下的血债!想到这儿,单于命令他的部队,尽量向山的高处攀登,也用汉兵对付他们的方法,用箭,用巨石,把他们埋葬在夫羊句峡谷之中!
天已过午。李陵见到四周的山上都是匈奴士兵,他的心开始冷了。匈奴人的箭更多地射了过来,山上的巨石也不停地砸下。汉军又有许多人中箭,许多人被乱石砸死。李陵急忙命令士兵们向他周围的一个小山包上靠拢,这里有些大石头在周围,既可挡住匈奴的石击,也能遮掩匈奴的箭。然而,就在汉兵向他周围收缩的时候,匈奴又是乱箭如雨。
又是一批汉军死于矢石之中。
李陵再次清点身边的士兵,发现只有一千余人在他的身边。韩延年将军退了回来,可那个曾经被韩延年鞭打过的管敢,不知是死是活,已经没了踪影。李陵来不及找他,只让士兵再搜寻一下身边的箭支。
汉军每人只剩下三五只箭了。
此时,管敢已被五花大绑起来,由两个士兵押着,来到匈奴单于面前。
单于见他是个领兵的模样,而且发现他的脖子上还有鞭痕。单于心中一惊,于是急忙喝退士兵,亲自上前,将管敢身上的绳索解开。
管敢早以为自己会被匈奴单于杀头的,没料到单于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残酷,还为自己解开绳索!他比汉军那个韩延年来,对我好得多了!想到这儿,管敢不由得向地下一跪。
“壮士请起。”匈奴单于用流利的汉语说:“本王知道你是个壮士,决不会杀你。本王也不会杀死李陵将军。你告诉本王,李陵他们还有多少人马,多少箭支?”
管敢说不出话来,只伸出一个手指头,然后摇了摇头。
且鞮侯单于大喜,汉军人一到千员,箭快没有了!他让士兵给管敢拿出吃的来,然后命令部队,再作一次猛攻,然而谁也不准用箭对准那个李陵!
李陵率领千余士兵,再次进行抵抗。他们的箭没了。他们只有刀、剑和石头。韩延年第一个跳起来,拔出利剑,把来到面前的三个匈奴士兵,一一刺倒在面前。不远处的一个匈奴将领命令放箭。几十个人端起弓来,对准韩年便是一阵猛射。
韩延年浑身长满了箭的尾翼。他向不远处的李陵喊道:“李将军!要走啊!”然后扑倒于地。
李陵红了眼睛。他拔出刀来,向匈奴扑去。
汉军全部红了眼睛,他们把自已生命当作弓,把手中的刀作为利箭,将奔腾着的自我,向敌人发射过去。
天终于黑了。李陵的士兵们又放倒了两千多个匈奴士兵,且战且退,最后退到了东边的那十来辆武刚车前。
这时他还有四百三十来个士兵,许多人都带着箭伤。
如此静夜,如此长夜。
苏武又从睡梦中醒来,隐隐地闻到一种臭味。
他高兴地笑了起来,心里在说:终于有了人间的味道!
只要醒来,苏武便要止不住地想着他的人生命题,关于“我”。从“有我”到“自我”,苏武把人和虫豸分开了,把痴儿的呆傻者甩掉了;从“自我”到“他我”,苏武试图着牲畜和人区别开来,不过他觉得有些聪明的动物却不能草率地甩掉,比如头羊、耕牛、马匹和猴子、猫狗之类,他们有时还是很有“他我”的,倒是许许多多摸吃饱了肚子,就拼命下仔的人,没有什么“他我”,还不如猫狗之类的牲畜。再从“他我”往“本我”上走,苏武愈来愈来愈觉得许多牲畜活得比人更 “本我”,那些只知为了“他我”而不择手段不顾廉耻而拼命钻营的人,根本就不如牲畜少得更为本份,更为自然。想到这儿,苏武不禁为他们叹息起来。
于是苏武想到了“无我”。人总是要死的,总是要从“有我”一步一步地走向“无我”的,曾经“本我”过的人要进入“无我” 状态,未曾“本我”地活过一天的人,甚至一生只在“有我”状态上挣扎的人,同样要进入“无我”状态。原来大家的归宿是一样,所有活着的生命,归宿全是一样了。想到这儿,苏武释然了。
他想到了《老子》的名言。“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在苏武看来,《老子》说的“身”,也就是苏武控求的“我”。有身无身之说,便是有我无我之论。《老子》的过人之处,便是他看透了生命的五个境界,于是他在非常本我活着的同时,便在寻求“无我”意趣。苏武深深地感到:人死了便是无我,但唯有人活着时候,便进入一种无我的境界,方是人生至高境界。
苏武想到了墨子。墨子是个终生勤劳,为民解难,终日为了他人宁愿赴汤蹈火的人。墨子提倡“兼爱”,要爱天下所有的人,颇为儒者所不耻。然后墨子的伟大,远远不是儒者所能比拟的。墨子要永远为天下的人们服务,生命不息,服务不止。只要墨子还能生存,还能“有我”,那么墨子就要“利他”,就要做好事,什么“自我”、“他我”、“本我”,无所谓。摩肩放肿的墨子,含辛茹苦的墨子啊,今天我才知道你的伟大。你和你的信徒们,有时还尝不到“自我”的伟大、“他我”的荣耀、“本我”的快意,就拼命地为了“兼爱”而奔走天南地北。你们的人生意义简单了许多,幼稚了许多,却也简单地极不平凡,幼稚地非常伟大。苏武甚至想到,如果他苏武还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向伟大的汉皇讲明墨子的平凡而又伟大的地方,然后让汉皇“罢黜百家,独尊墨术”,让天下的人都向墨子看齐,甚至从小孩子的时候开始,就让他们学习《墨子》的兼爱之术,让这个世界别再为利而争,因势而斗。
然而苏武却很明白,这个世道已经被地位的铜臭两种东西搞得太糟了,再也回不到墨子所生存并幻想着的那个时代了。权势和地位之争,在《韩非子》那里就已看得非常透彻,已经用“法”与“势”把它固化,后来的君主再提倡墨子之学,让他的臣民再像墨子那样,为了别人而活着,只能是一种“术”了。
于是苏武放弃了这个幻想。他想到了的《老子》齐名的《庄子》。庄子在《逍遥游》中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里的“无己”便是“无我”,“无我”之后,当然便是无功无名无利无欲了。《庄子》的《至乐》之中,甚至提到过“无生”。庄子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也就是说,纵观苦难和纷争的人生,如果把人的生命视在本来就没有,“有我”的时候便视作“无我”,那人的生命便和草木一样,不要智慧,不要富贵,不要亨乐,岂不是最大的亨乐?
苏武的脑袋开始大了起来。他觉得《庄子》的说法太玄,有时让人无法理解。如果回到《老子》的学说,倒更好把握一些。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正是有名,才有了万物,那又怎能再回到“本始”和“无生”的状态呢?
苏武陷入了困境。他后悔此生没有拜东方朔为师,如果自己成了东方朔的学生,他肯定会给苏武排忧解难,释透这人生从“有我”到“无我”的谜底。
苏武在黑暗中辩别方向,他想看出北斗在什么地方。他知道这只是臆想,可他没有办法,只能把眼睛盯向夜一样的黑暗之中,盼望着自己尽快入梦。
果然,他进入了似梦非梦的状态。亦梦亦幻之间,分见到满头黑发的东方朔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大大的仙桃。
“东方先生,果真是你么?”苏武叫道。
“你觉得我是我,我便是我;你觉得我不我,我便不是我。”东方朔说。
“那您究竟是有我,还是无我?是本我,还是他我?”苏武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莫名其妙。
东方朔笑了。“苏武,你能思索这这一步,便已进入无我之境了。天下可以有我,也可无我。有我,是因为我要生存,我要七情六欲;无我,是因为我把生存看作一种过程,犹如风吹而过,电闪而过,雷鸣而过,雾笼而过。《关尹子》说:‘圣人师万物,唯圣人同物,所以无我。’这才是万物与我的真谛所在。把自己等同于万物罢,万物的生命便是自己的生命,万物的生存便是自己的生存,万物的变化就有你的变化,万物的消灭便是自己的消灭。可是你要看到,万物无时无刻不再生生灭灭,那你自己也是无时无刻地都去生生灭灭,顺万物之理的,便让其生;逆万物之理者,便让其灭;如此一来,你的有我,便是无我。无我,也便是有我。《老子》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无极者,万物之极也。《庄子》《列御寇》又说:‘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你今日能悟出‘有我’、‘无我’之境,已是举世无双的人了,便是《庄子》所说的‘至人’了,何必非要再穷究其理呢?天下至礼,若为你所勘破,那你再生存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东方大人,你说我是举世无双,那您的位置放在哪里?”
“你是举世无双,将来会有人把你列入《无双传》中;而我与你,并非同世同生,何必非要深究有双无双呢?皇上说我是智圣,那我便是智圣罢了!哈哈哈哈!”东方朔大笑起来,笑完便走,转眼无影无踪。
苏武俄然而醒,以为天色大亮。
他急忙睁开眼睛,面前依然漫漫长夜。
夜色惨谈,阴风习习。
夫羊句山峡没了白日的喧嚣,除了峡谷两端有通明的火把在显示着优势者的快意之外,只有阵风掠过巨石之际,偶尔发出令人心碎的叹息。
一轮残缺的月亮在西天上挂着,渐渐地向西山之后隐去,山谷中只有幽幽的可以见到对面人的鼻子的余光。
李陵和他们的士兵们围在那十来辆武刚车前,在作最后一次准备。他们手中一根箭都没有了,许多人的刀子也丢了。李陵把武刚车上仅有的两袋干粮分装在每个士兵的口袋里,另外每人还分到一块冰。
大家都明白,只有在天明之前突围出这个谷口,才有生存的希望。
士兵们都静静地部着,有的人靠在车上。只有李陵一个人在走动,他在检查每一个士兵。许多人身上带着伤。李陵从那些身体强壮的。没有受伤的拉出了十多个人,让他们站到一旁。
“弟兄们,你们跟着我李陵,受罪受累了!”李陵把人挑完,突然“扑通”跪在他的士兵面前,给他们谢罪。
众士兵大惊,急忙围到李陵身边,齐齐是跪了下来。“李将军,您不要这么说!能跟着您死地疆场之上,是我们一生的大幸啊!”一个老兵模样的人哭着说。
“不,都是我急于建功,冒然而进,才把你们领入山谷,才让五千名兄弟大部葬身幽谷之中。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我的祖父飞将军啊!”李陵涕泪纵横。
众士兵们个个悲愤填膺,纷纷劝道:“李将军,你不要自责!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还有四百多人,您快领着我们突围出去吧!”
“对,李将军!我们就是全部死在山道上,也要保您逃出虎口!”刚才那位老兵突然说道。
李陵更是激动,他爬了起来,抱住那位老兵。他知道那位老兵也姓李,名叫李存和,因为年纪大了,李陵多次让他回家去,可他却愿与李陵在一起,愿与五千名年轻的兄弟在一起。如今李陵说什么也要他让他冲出去,让他回到长安,回到家中,与他的妻子儿女相聚,他是这五千弟兄中唯一成了家的人。想到这儿,他拉住李存和说:“兄弟,你不要这样说。李陵壮志未酬,怎可自己逃命?如今我意已决,一定要与匈奴拼个鱼死网破!这十多个壮士,你们一会儿举起火把,随我向西而行。我们要把匈奴的视线,把他们的兵力,全部引到我们身上。李存和,你带着其余的弟兄,在这个时候分散开来,向南边的山坡移动。只要翻过这座山,出了峡谷,便可以奔向朔方城了!”
“李将军,我们不愿让您引走匈奴,我们就是死,也要和您死在一起!”士兵们眼中噙着泪水,有人甚至爬过来,来着李陵的衣襟。
“哈哈哈哈!”李陵大笑起来。“弟兄们,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我们五千人都死了,谁还知道我们打死的敌人,是我们的十倍之多?你们走出一个,我李陵的心里,就轻松一些!”
“那您也不能向西边走,匈奴单于的主力就在西边!”李存和提醒他说。
“哈哈!你们难道就没发现么?匈奴单于喜欢我,他不许匈奴射杀我。那就好,我要让匈奴单于知道,我孤身一人,便可冲进他的大营,便可将他匈奴单于擒获于掌中!”李陵说得活灵活现。
“李将军,这……”老兵不知如何是好。
“李存和,你快带着他们走吧!你们分开走,天亮了,找一个亭幛碰头,藏起来,天黑了再走,再走一百多里,就是公孙敖将军的受降城了!”
“不行!李将军,我要和你死在一起!”李存活叫了起来。
李陵推了他一下,“李存和,你要领着这些兄弟,存下来,活下去!军令如山,难道你还不懂?你要是能回长安,就将我们事情告知皇上,告知世人!你回到长安,就去找到陈步乐,让他告诉皇上,告诉我的朋友,告诉太史令司马迁大人,告诉他们说,我李陵不会死的,我还要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老兄弟,你快走!不是匈奴单于不舍得杀我,是我李陵有上苍保佑,我不会死的,我还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李存和再也没话可说。他相信李陵的话,上苍定会保佑李陵,让他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于是他点了点头,向众士兵招了招手。众士兵都看了李陵一眼,然后悄悄地隐向山林之中。
“燃起火把来,跟着我向西冲!”李陵叫道。
十余名壮士点起火把,一下子把武刚车和山谷都照得通明。
“拆了武刚车!车上的横铁就是最有的武器!”李陵又叫道。
壮士们搬起石头,将武刚车砸烂。他们取下武刚车上固定木板用的长长的厚铁板,拿在手中。
“跟着我,朝西边山谷冲!”李陵说着,自己举着火把,先向西边奔来。
东西两个方向的匈奴将士全都惊呆了。他们张大了嘴巴,看着一连串的火把向西涌去。他们终于明白了,这些仅存的汉军玩命了,他们在冲向匈奴单于的大帐,想与匈奴单于拼命!
所有有人马都围了上来,跟住了这团移动的火光。
且鞮侯单于走出了帐篷。他命令士兵们不要放箭,带着长刀,把这些汉兵统统擒住,汉军愿降的一律让降,不降的就地杀掉,可是,谁也不许伤着李陵!
一场刀与火的搏击开始了。跟着李陵的十几个汉军,个个力能缚虎,人人都不要命。他们把手中的铁板舞了起来,一如舞起深夜出洞的黑色蛟龙。遇刀刀飞,触剑剑断,掠树树折。
匈奴的士兵们也被击怒了,他们轮番拿着长刀和利剑,与汉军的铁板相击互搏。他们的身上也凝结着几万惨死将士的冤魂,他们要借着手中的刀和剑,将那些冤魂的气血,浇注到兵的身上,然后将他们的血再汲出来。
又是许多匈奴士兵倒下。倒下一个,便有更多的人再围上来。
十余名汉军壮士也一个一个扑于地上。扑倒一个,便被匈奴的刀剑剁成肉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程。汉军的火把一个一个地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还在踽踽独行。
无数只火把包围着这一只火把,火把下映照着一个孤独的李陵。
李陵继续行进着,寻找着他的目标。他像一只猎豹,在众多熊罴的窥视下,肆无忌惮地行走着,边走边摆动着它的肢体,时而竖起遒劲的尾巴。
可是熊罴们都不理它,全部跟着它,盯着他,包围着它。
突然,四五只同样凶猛的猎豹出现在它的面前。它们的眼中也射出同样凶残、同样傲慢的目光。
它们的眼睛对视着,火把映着瞳孔,通红通红。
李陵拔出剑来,向四周挥舞了几下,犹如猎豹的尾巴,在地上剪起几缕雄风。
前面的几只豹子突然散开,把它围困在圈中。
李陵举起剑来。他见到人群后的的大石之上,匈奴单于像虎王一样,坐着不动,眼睛里射出威严而又轻蔑的光辉。
李陵的手举起剑,想把那剑投射出去,投射向对面的虎王。
可是他的手没有力气,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挚着他的手腕。
李陵的手在空中举着。他的脑海里突然涌出一个人影。那是自己的祖父,那是让匈奴人闻之胆颤心惊的飞将军李广。李广好像在微笑着说:陵儿,我们李家可就剩下你一根苗苗了。李家的荣耀兴衰,全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李陵想对自己的祖父说话。可那形象突然变了,变成了大将军卫青。卫青也是微笑着,频频颔首说:李陵,我真的希望你能成李大将军,能立功封侯,实现李老将军的终生夙愿!
李陵的眼睛湿润了。他清楚地记得,在赵信城外,卫大将军曾说,今天我叫你小将军,将来会叫你大将军!
李陵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脑海也在剧烈地翻腾着。他觉得自己的剑投不出去,就是投了出去,也会被眼前几个高手跳走挡住!他不由自主地把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要结束自己的性命。
可是,自己的祖父又出现在面前!李广老将军这回不是站在那儿笑,而是卧在双马之间的一个绳兜儿里。他侧着身子躺着,仿佛是与李陵说话。陵儿啊!人生一世,最宝贵的是生命!天地有你,便降大任。唯有生存,才能受命!我不是也曾被匈奴俘获过么?可我用智慧,又腾空而起,又成了汉家飞将军!要学会等待时机!
李陵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脖子下的剑。突然,他想到了卫大将军的剑。卫大将军在临死时,把所有的剑戟刀戈,全部铸成了犁耙耒耜。犁耙耒耜便是卫大将军剑的终结。可我李陵的这只剑,是带走生命的恶魔呢?还是生命的再造之物?
李陵正想说话,眼前的卫青又变了,变成威风凛凛的霍去病。霍去病在笑着说:李陵,我也和你一样,曾率三千羽林军,纵行万里,杀人无数。可是我比你强。我曾经勒石燕然,我曾经封狼居胥;我因勇冠三军而被封为冠军侯;我因将匈奴几尽剿来灭而荣任大司马。可你李陵呢?侯未能封,大将军也没当成!你的性命若在此时结束,不就等于涉水过半而溺于旋涡,登山临顶而突然知夭折么?我当初燕然未归,无以家为,可你今天未能封侯,便是终结?我霍去病功名盖世,人皆认可,生是人杰,死亦鬼雄,唯一的遗憾是对不起长公主,我没能给她带来幸福,没能给她一个美满的家!因此我遗恨终生!你如果死了,你的妻子老母,留给谁人看护?
李陵犹豫了。
正在这时,他的身旁窜过一个人来,一把攥住了他的剑,然后用熟悉的声音叫道:“李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陵的头微微地转动一下,他看到那个攥住了自己剑的人,正是自己手下的勇士管敢,那个自称为管仲后人的管敢。管敢没有死,他忍辱偷生地活着,他的心中,会无愧于他的先人、比我祖父还要伟大的管仲么?
“李将军!放下您的剑吧!管敢愿意陪你,荣辱与共!”
李陵茫茫然,不知不觉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他见到对面山石上的那只虎王,放弃了面上无比的威严,对他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如此静夜,如此长夜。
苏武又从睡梦中醒来,突然听到不远的地方隐隐传来声音。
他发现远处的上空,渐渐地发出一道刺眼的强光。
苏武急忙闭上眼睛。他觉得那光线,像闪电一样,将他的眼睛眩得无法睁开。
过了一会儿,好像有人跳了进来。
接着外面便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苏武听得出,那是匈奴灵王卫律的声音。
那声音凄凉且又无奈:“没想到,汉家皇上这回见到的,是苏大人的尸体。你们要在车上多放一些冰,趁着冬天,把苏大人的尸体送回长安。只要尸体不化,就不会腐烂的!”
苏武睁开眼睛,微微睁开眼睛,见一个匈奴大汉走了过来,要拖自己的双脚。
苏武不想被他拖着,于是踹了他一脚。
那人惊跳而起,大声叫道:“鬼,鬼!”然后甩下苏武,夺路而逃,一下子腾到了地面。
卫律见那人面无人色,也大叫起来:“你跳什么!都半个多月了,难道他还活着?”
“鬼,鬼!肯定是鬼!”
外边一时全无人声。
苏武再将眼睛睁得大一点点,然后长吁出一口气来:“唉——,灵王大人,你们以为我早死了吧!”
外边的卫律也害怕了起来:“苏大人,您快说,您是鬼魂,还是神仙?”
“哈,哈——”苏武轻声笑了起来。“你们把洞口盖小一点,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苏大人,难道您真的活过来了?”卫律惊叫起来。
“是啊!上苍让我再生了!”苏武静静地说。
卫律“扑通”一下跳了进来,上前抱住苏武,就像一个不孝的孩子抱住久病初愈的老爷爷一般:“苏大人,奇迹啊!奇迹!我们要马上向单于报告,单于俘住了李陵,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苏武突然睁大了眼睛,他根本不相信卫律的话。
草原之上,风儿萧萧,树也萧萧,草也萧萧。
且鞮侯单于率领着他的几万人马,押着李陵和管敢,无声无息地行进在白草遍地的草原之上。
几马匹快马从北方奔驰而来,马上正是单于前天派回出去的大将斡式子和灵王卫律。
且鞮侯单于将马喝住,慢慢地问道:“斡式子,让你和卫律派人把汉使的尸体送还汉家,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卫律和斡式式双双下马,伏地而跪:“启奏大王,那汉使苏武被扔在冰窖里面十八天,他居然活过来了!”
“什么?他活过来了?就算活过来了,他吃什么,还能活到现在?”且鞮侯单于大吃一惊。
“大王,冰窖里面除了陈年残冰,什么吃的都没有啊!单于庭的人都说,他是神仙!”斡式子抢着说。
“活着更好!你们劝说他,他愿意降我么?”
“不降!苏武宁愿呆在冰窖中一生,也不愿降!”卫律大叫道。
且鞮侯单于向后在看了看,他看到坐于众骑之间的李陵和管敢,双双低着脑袋。
“那好吧,既然活着,又不愿降,就把他送到北海去!斡式子,你给他一百只公羊,让他到北海牧羊去!他不是神仙吗?什么时候他能让这些公羊也能生出奶来,本王就放他回到汉家去!” 且鞮侯单于愤愤地说。
卫律瞪大眼睛,没有说话。
斡式子听了,急跳上马,一阵风地向北奔去。
且鞮侯单于没再说话,慢慢地策动着自己的马,率众向北,缓缓而行。
卫律抬起头来,目光转向李陵二人。
李陵将脸转了过去。
草原之上,风儿萧萧,树也萧萧,草也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