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东方朔正在院中教霍去病舞剑。他的新美人儿阿莲也在一旁照葫芦画瓢。
霍去病已经十三岁,颇有少年英雄的风姿,剑术已经很精道。
东方朔望着眼前这孩子,眼前不禁浮起自己孩子的身影。他的两个儿子也是十多岁了, 如今在山东老家,一面务农,一面跟一个私塾先生上学。东方朔心想:要是他们也在长安, 与霍去病一道,学点武术,该有多好啊!老妻啊,你只知道穷家出伟男,这霍去病,在几个 将军的眼皮底下长大,不更会成为伟男吗?
“干爹,你在想啥呀!”霍去病将“东方鸳鸯剑”练了一遍,浑身是汗。他这么一问, 才把东方朔从遐想中唤回来。他盯了霍去病一下,心不在焉地问道:“去病,你学这些,将 来做什么?”
霍去病奇怪了,这个干爹,这是问孩子的话,还要问我?于是就用老套套回答:“一是 强身,二要为了保卫汉家江山不再受匈奴的骚扰!”
“有志气!好样的!”
此时卫青已经有了自己的府邸,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与公孙贺也是两情相悦。霍去病每 月在东方朔家住上十来天,为的是跟干爹学习剑术;随母亲住十来天,要跟后爹学刀法;还 跟舅舅卫青住上几天,要学拳脚棍棒和兵书韬略。几年下来,竟出落得一副赳赳武夫的样子。 东方朔愈来愈喜欢这孩子,他高兴得走过去,先用手抚摸一下干儿子的头,然后用胳膊搂着 他;再把他的头挟在自己的腋下。突然,他一用力,想把霍去病甩起来。
不料霍去病已有防范,头一缩,伸手把东方朔拦腰抱住。东方朔脚下无跟,“哎……哎 ……”直叫。霍去病将他放下来,说:“干爹,你就别考我了,这一招,舅舅都不用了。”
“舅舅怎么考你?”
“考摔跤,再比骑马,射箭;还有,比兵书韬略。”霍去病骄傲地说。
东方朔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卫青啊卫青,你真的没有辜负圣上对你的一片期望。东方朔 心里感叹着,更迫切地希望武帝尽早亲政,施展雄韬大略。
“干爹,孩儿现在拳脚上敢和舅舅比试,枪法上敢与公孙将军较量,剑术上你说怎样?”
“儿子,你行,你行啦。”东方朔心中得意,嘴上夸奖着,脸上却有所收敛。
“那,您和舅舅一块,奏请皇上,让我随皇上出猎,这回该行了吧!”
“好!下次皇上再出猎,我一定与你舅舅一道,奏明皇上,将你带去。”
“噢!噢!”霍去病欢呼雀跃地跑开了,这时,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东方朔一边 微笑,一边摇头。
杨得道走过来,说道:“启禀大人,司马相如先生求见。”
“快请!”
司马相如早已出现在身边。“东方大人!何需请呢?相如不请自到!”他比过去胖了很 多。东方朔喜欢他的直爽:“好!司马大人,您的气色很好。可您的《上林赋》,写得更好!”
司马相如不好意思地说:“过奖,过奖!相如当初因《子虚赋》而得宠于皇上,又劳东 方大人的大驾,去将相如召到长安。三年多了,相如未敢轻易出手写文章,近日才写得《上 林赋》,先请大人过目。万望大人多多指教,以让相如加以修正,再献给皇上!”
“司马大人,要说文辞优美,《上林赋》比《子虚赋》更为精妙;可是,要论情怀博大 精深,东方朔以为,《上林》未必胜过《子虚》。”
司马相如听了,略有震动:“请大人明示。”
东方朔不管司马相如爱不爱听,只管发表自己的见解:“司马大人,你写《子虚赋》时, 穷困潦倒,寄人篱下,文辞之中,有许多忧郁不平之气。《上林赋》呢,写于锦衣玉食的长 安,华美有余而内涵不足,不知大人以为当否?”
“大人说得有理!贱内文君也是如此说来着。”
“嗬!没想到,我和嫂夫人倒是心心相通的啊?”
司马相如讪讪地说:“是的,是的。”
东方朔加上一句:“老兄,我和嫂夫人可只是心通,没有通别的呀?”
司马相如也笑了:“看你这张贫嘴。文君可比你大好几岁啊。”
“大好几岁又怎么了?当时不是你用琴相挑,我东方朔也能将她挑出来!”
司马相如面色有点不自然。“东方大人,你是我恩师,我是您的学生,学生的夫人,能 开玩笑吗?”
“对,对,不能。不能。”东方朔摆正了样子:“贤弟啊,还有一层,不知贤弟的夫人 与贤弟说了没有?”
司马相如怔怔地说:“文君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那东方朔就要独发狂论了!”
“大人请讲,相如洗耳恭听。”
东方朔大声说:“你的《上林赋》极尽渲染之能事,恨不得将天上人间所有富丽堂皇的 景色全部写进其中。请问:皇上的上林苑有这么豪华吗?”
司马相如讪讪而答:“辞赋是辞赋,上林是上林,一虚一实,不可能一样的啊。”
“可是,司马大人,如果皇上读了你的《上林赋》,高兴之余,下一道圣旨,按你所写 的规模和气派,重新修建上林苑,那会怎样?”
司马相如大吃一惊:“东方大人,这……不可能,决不可能!”
“一旦成为可能,那文景两朝,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国库,可就一下子空掉喽!”
司马相如吃惊地说:“那我司马相如,就成了怂恿皇上大兴土木的千古罪人?”
东方朔声音甚是沉痛:“司马大人,可不能以辞赋造国难啊!”
“这……东方大人,小人岂敢,小人岂敢!相如一定听从教诲,认真研改,不使皇上因 此而大造上林!”他一边说着,一边告辞而出。
东方朔边送边说:“如能那样,可就是天下幸事,你我的幸事了!”
十多天后,早朝时分。
众大臣群集承明殿,等候所忠的那声“皇上驾到”。东方朔来得稍晚,他于人群夹缝里 见到司马相如。他手持一卷竹简。
“司马大人,文章已经改就?东方朔要为你弹冠相庆啊!”
司马相如忙上前,展开竹简:“相如已遵先生之嘱,加上一些讽谏皇上不能大兴土木的 内容。您看!”
东方朔展开竹简,快速的扫了一遍,点点头说:“果然加了一段。可你前头劝了百千句, 后面只提醒一两句,太不成比例了吧!”
司马相如看到东方朔在众人面前批评他的文章,心中早有不快。其实,他那天从东方朔 家中回来,就有所芥蒂。他对文君说,东方朔写不出好文章,还专爱挑刺。卓文君问明因由, 觉得东方朔说得有理,就劝司马相如认真修改几天,再请东方朔看看。可司马相如不以为然, 只是在辞赋的结尾加上几句讽谏皇上不要大兴土木的话,便急于呈给皇上了。今天听到东方 朔挑剔的言辞,便面带几分愠色地说:“东方大人,莫非以小人之才,不能写词作赋?东方 大人何不自己也写一篇,以讽谏皇上呢?”
东方朔两手一甩:“东方朔宁为千古庸人,也不愿为千古罪人!”
司马相如气得眼睛发直:“你!……”
话未说完,只听所忠叫道:“皇上驾到!”
众大臣齐齐跪下,叫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忠一如既往地叫嚷:“有事奏来,无事退朝!”
司马相如走上前去,才几步就跪下:“臣司马相如,蒙皇上恩典,赐住长安。今作成一 赋,名为《上林》,特请皇上御览!”
武帝见司马相如终于献上了新的词赋,龙颜大悦。“好!朕早就等着呢,司马爱卿,你 的赋终于作出来了。快快呈上,让朕看看!”
所忠从司马相如手中接过竹简。
东方朔在一旁皱了皱眉头。
司马相如瞥了他一眼,很不以为然。
汉武帝接过竹简,认真地看起来,愈看愈高兴,不禁以手击案,大声叫:“好!”
他一目十行,快速转动竹简,一边看着,一边读出声来:
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虚;
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
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
千人唱,万人和;
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好!好!朕早就备好钱物,想扩建上林苑,苦于没人设计。司马爱卿,你这篇《上林 赋》,就是为朕想好了华冠天下的蓝图。不愧为天下才子!”
司马相如又喜又惊。他跪下不起,说道:“启奏陛下,请您往下看,臣还有下文呢!”
武帝满足地说:“够矣,足矣。朕能有这样的上林苑,也就可以称雄一世啦,不能再奢 侈啦!下面岂用再看?司马相如,朕封你为建章宫大学士兼上林文学馆馆长,监督上林苑建 造!”
司马相如由惊喜变为惶恐,他恳求道:“陛下,臣还有下文……”
武帝又一次打断他:“好啦,还剩几句,朕就不看啦。吾丘寿!”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臣走上前来,跪下答应:“臣在!”
“朕封你为上林苑将作监,按司马大人之赋,建造上林!”
“臣遵旨!”
突然,一个大臣急跑几步,跪倒在最前面:“启禀陛下,臣汲黯有本!”
武帝看了他一眼,说:“噢?汲爱卿,好长时间不见你说话,今天终于开口啦?好啊, 说罢!”
汲黯抬起头来,高举笏板:“陛下,先帝文景二世,以节俭治国,动用百金以上,就要 慎之又慎。陛下今天大兴土木,建造豪园,就是将国库耗尽,也未必能如《上林赋》中所写 的那样奢华啊!”
武帝不大高兴:“朕的祖父和父皇留下的国库,当然由朕来使用。再说,此举也是扬我 国威,不让匈奴等外敌小觑之举,有何不妥?”
汲黯直言不讳:“臣只恐国库百年积蓄,子民千万血汗,被此一役,全部用尽!”
武帝面上流露出不悦:“照你这么一说,朕就成了祸国殃民之昏君?”
“陛下如果爱民,就应节俭行事,不能大兴侈靡之风!”
“大胆!天下太平,朕狩猎建造,无为而治,太皇太后和满朝文武皆不以为不好,你为 何说朕不是爱民?”
汲黯据理力争:“臣以为,兴造上林苑之事,万万不可!”
武帝一拍案子:“汲黯,你太狂妄啦!有本事,你也写篇赋来,让我也照你的办!”
汲黯毫不畏惧:“臣虽不能写词作赋,但是,臣就是死了,也不让陛下大开铺张之风!”
武帝:“朕等不得你死!左右,把他给我逐出朝廷,永不再用!”
两个侍卫走上前来,抓住汲黯,要往外边拖,汲黯趴在地上,不愿离开。二人欲硬性将 他提起。
“慢!”东方朔拦住了二人,“启禀皇上,臣也写了一篇辞赋,不知能否献予圣上!”
武帝:“好哇,东方朔,你整天只动嘴,不动笔。现在你也写辞赋了?快拿上来!”
东方朔跪于汲黯之前:“臣的赋作于胸中,想当廷念出,不必写于简上。”
“哈哈!我就知道你这东方奇才,出语不同凡响。快快念来!”武帝用笑声掩饰着刚才 的不快。
东方朔又说:“臣东方朔胸中有赋,名字不太雅,不知能否说出?”
武帝刚才的不快渐被平息。“没关系。朕就喜欢听你说的不雅之辞。”
“臣的赋,名为《裤裆虱子赋》。”
众人哄堂大笑,武帝也乐了,“但说无妨。”
东方朔抬起头来,朗朗而诵:
“赋曰:
裤裆有虱,硕大无朋。附食人血,久而成精。一离裤裆,体态陡增。”
众人大笑不已。东方朔接着念道:
“上唇顶天,下唇合地。口吐狂言,其臭如屁。”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而东方朔却特别严肃,继续诵道:
“逢迎其主,不论利弊。
皇皇上苍,明明日月,关爱下民,仁爱多多。
富国强兵,不思骄奢──
闻过则改,圣比尧舜,抓起虱子,扔进驴粪。”
众人再次哄笑,武帝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司马相如面红如枣,不敢正视他人。
东方朔一手指着司马相如,一手指着汲黯,说出最后四句:
“召回贤臣,兴国安民;疏远虱子,不让咬人!”
众大臣笑倒于地者有之,起哄嘲笑者有之,满朝一派喧哗。
司马相如气得坐在地上,手指东方朔,说不出话来。
丞相许昌走向前来:“启奏皇上,东方朔出语滑稽,但规劝中肯。”
武帝心知肚明,就来个顺水推舟:“东方朔,你的赋也不同凡响,朕加封你为大中大夫。”
东方朔却不领情:“臣东方朔不敢谢恩,只想以此官职,换回汲黯大人他,不要离开朝 廷。”
武帝却不以为然:“汲黯对朕无理,难道不该处置?”
许昌上前插话:“汲黯言辞过激,是该严惩,臣以为让他闭门思过,明白了再用,不明 白再逐去不迟。”
武帝想了想,“就依丞相。不过这上林苑,朕是修定了的!”
许昌接着进言:“老臣以为,上林苑年久失修,重建无妨,适可而止,不能铺张。仍令 吾丘寿为将作监,正得其人。这监造之职嘛,如司马相如不愿为之,老臣愿意承担。”
司马相如好像遇到了救命稻草,忙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武帝沉吟一下:“好!就依丞相。不过,这修建上林之事,朕既命东方朔为大中大夫, 就由他来监造,其他人不得过问,再有乱议此事者,斩无赦!”
司马相如却不干了,膝行向前,痛心疾首地说:“陛下,臣乃一介文人,只想以文辞取 得吾皇欢心,以报知遇之恩。不料弄巧成拙,反被戏弄得无地自容。臣请惩治出口伤人的东 方朔,为臣辨明是非!”
武帝为难了。“司马爱卿,你到长安后,终日没甚事做,朕也是很不安呢。爱卿是巴蜀 人,那里最近一直在闹事。朕命你为西南宣抚使,抚慰巴蜀父老,使他们从内心里归顺汉朝, 不知你能完成此事么?”
司马相如得到一个钦差,心中稍微得到了一些安慰,可在朝臣面前,总觉得刚才太损面 子了,于是,一面谢恩,一面说:“陛下旨意,臣当努力完成。只是臣以为,东方朔他在朝 上肆无忌惮,说一些文人学士颇难启齿的话,不仅没受重罚,陛下还让他监修上林,恐众人 心中不服呢。”
武帝知道,他是在圆自己的面子。于是便说:“司马爱卿,要说对你有知遇之恩,东方 朔也是一个,不是他把你从成都领来的吗?刚才朕在气头上,如果他不用那种滑稽来让大家 笑笑,朕一怒之下,也许会将汲黯给杀了呢。朕听说,你常到东方朔那儿去请教,赶明儿, 你不妨去看看,他的裤裆里有没有虱子!”
众人大笑,司马相如也无奈地笑了起来。
钟粹宫内,阿娇正对着韩嫣发脾气。
“好你个韩嫣,你知道吗?皇上得了个宝贝女儿,就什么都不要了,整天守候在那贱人 身边。现在,那小贱人快满月了,皇上正到处下贴子,请人赴宴。你说,我,我,该怎么办?”
韩嫣此时不知如何回答为好。当初他向阿娇说,如果宫中新人生了儿子,可将他夺将过 来,由皇后喂养。可此时此刻,有谁敢说这样的话呢?
“你倒是说话呀!”阿娇有些烦躁。
“启禀皇后,奴才那时说的是生了皇子。如今,卫夫人只生个小公主,您不必……”
“放你的屁!你也叫那贱货为卫夫人,干脆叫她皇后得了!”
“皇后,请您息怒,奴才再想办法。”
阿娇狠狠地说:“好,我就再给你几天时间,你要是想不出好的办法,哼!别怪我对你 不善!”
韩嫣小声地说:“奴才近几日苦思冥想,有一个计策,不知皇后娘娘想不想听?”
阿娇无奈地说:“那就讲吧,别再让我画饼充饥!”
韩嫣嗫嗫嚅嚅:“皇上此刻情系公主,并非有意避而不见皇后娘娘。娘娘您何不在此时 刻,主动请求远离皇上,别居一宫,一边调理身体,寻医治病,以求生育;一边静待其变, 看看皇上的举动。此时宫中若出些事情,便与皇后您无关;过些日子,皇上想起旧日情怀, 定会与你合好。常言道:‘远了香,近了脏,’‘小别胜新婚’。这个道理,皇后想必知道 吧!”
阿娇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啦。小嫣子,你给我在城外找个风水好的地方。记住了, 一定要靠近花生地!”
建章宫内,张灯结彩,武帝和卫子夫守着女儿,与皇太后一道,接受一批又一批大臣和 他们的夫人们跪拜和道贺。
武帝今年虽然只有二十一岁,可他毕竟即位已四五年了,迎娶阿娇则是七年了。开始几 年,他自己还是个孩子似的,倒不急于宫中再添孩子;可坐上皇帝宝座二年以后,皇上的后 嗣和太子、储君等问题总被人关心着,甚至有人在太皇太后那里说三道四,认为皇上无生育 能力,大汉江山将来要重新寻找嗣君。这些消息最早传到皇太后的耳朵里,她的焦急比谁都 厉害。好在皇上得到了卫子夫。在皇太后眼里,这个灵秀妩媚的女人,就像自己当年进宫时 一样,是一片积蓄了多年养份的良田,撒下种子就发了芽,发了芽后就长苗,苗长不久就开 花。这花好像是开在皇太后自己的心头,所以,她时时刻刻观察着、守护着,生怕别人对她 进行陷害,尤其防着妒忌成性的阿娇。卫子夫怀孕以后,她的饮食和用具一律由皇太后来负 责,别人谁敢随意插手?卫子夫生产前的几天,皇太后干脆就让她住在自己身边。虽说生下 来的不是男孩,太后也高兴得嘴都抿不住:“今天能生女孩,明天就能生男孩,皇上的继承 人就在这女子的腹中呢!”等到孩子满了月,太后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她以为孙女远比自己 的女儿平阳公主和俗女漂亮得多,连哭声都是那么脆生生的,不仅有她母亲的嗓子,更有自 己儿子刘彻的刚毅。而平阳公主则多了些景帝那种不哼不哈的“肉”劲。比来比去,皇太后 看着满月的孙女,觉得她像自己的脚丫缝里跳出的一颗夜明珠,她认为,必须把她放在自己 的宫中,不然,她即使眼睛不瞎,也会有太皇太后那样什么也看不见的感觉。想到这里,她 把那如花似玉的宝贝儿又抢到自己的怀里。
武帝今天一直精神抖擞地站在母亲和卫夫人的身边,他要让臣子们看看,自己不仅是威 严无比的大汉皇帝,而且是雄性赳赳的一个大男人。他想,昨天我还是父亲的儿子,是天帝 之子,今天我已是一个真正的父亲,天下子民们都该把我当父皇看待了。我马上就会有儿子。 有了儿子,自己的地位会更高,太皇太后则会更老,天下将全部是我的天下。有了儿子,我 便可率兵远征匈奴,将高祖时便留下的耻辱一洗而净!
卫子夫的高兴,就更不用说了。她第一次和武帝一起,接受那么多的王公大臣们的朝拜 和祝贺。开始时她有些害怕,脸被臊得通红。她是一个贫家女儿,自己做梦也未曾想到,会 像一国之母那样,接受那些在自己看来高不可攀的贵人们的朝拜。她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卫青,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虽然还是孤身一人,但他再也不用放牛牧马,吹埙打杂了。她又想起 姐姐卫少儿。她已是公孙将军的夫人,比任何时候都幸福。她又想起外甥霍去病,这小家伙 已是小伙子了,五大三粗的,一点病都没有。她仿佛觉得霍去病就是自己的儿子,慢慢地钻 进了自己的肚子中。想到这儿,她竟不知不觉地“哦”了一声。
武帝惊奇地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太累了,便要她回宫。卫子夫摇了摇头,满面含羞地将 这种感觉悄悄地告诉了武帝。武帝高兴地眼睛睁得好大,他知道,卫子夫的这种感受,正是 自己要得儿子的前兆呢!十个月前,在上林苑内的桃林里,他曾对卫子夫说,你真像一朵艳 放的桃花。卫子夫说,皇上,您可像一个蜂儿一样,不管花瓣儿开不开,就拼命地钻呢!武 帝当时激动地心潮澎湃,身体也膨胀起来,于是,就在那桃林边的小屋内,蜂儿不失时机地 给桃花授了粉。如今,等待了十个月的武帝,觉得稍稍肥胖了一些的卫子夫,更像牡丹一样 绽放着。他觉得自己的心中在涨潮,如大海那样汹涌澎湃。于是他当着母亲的面,抱起卫子 夫,走进旁边的便殿。
海水仿佛在便殿里呼啸。皇太后赶走了所有的宫人,自己抱着小孙女,独自在正殿里领 略着海水浸淫时的享受。她的心潮也在起伏着,她觉得自己像乘着一条小船在海中漂流。隐 约地,她的前夫金氏在海浪中向她游来,她想伸出手,救他一把,可是,汉景帝在面前挡住 了自己。眼看着一条巨大的鲸鱼,张开黑洞似的大嘴,把金氏吞了进去。她的泪水涌了出来, 涌满了整个宫殿。
突然,一个女子身着素衣,走向她的身边,扑通一声跪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皇太后以为还是幻觉,忙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定睛看了看面前的女人。这不是平阳公主 么?
“女儿,女儿,你怎么啦?”
便殿的海潮已经退去。听到太后的惊呼,武帝和卫子夫急忙跑出来。武帝发现,是自己 的姐姐,平阳公主,昏倒在母亲的脚下。他忙把自己的女儿从太后怀中取出,交给身边的卫 子夫,然后扑向前去,大声叫喊着:“姐姐,姐姐!”
平阳公主渐渐睁开眼睛,她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弟弟,才放声哭道:“母亲啊,皇上! 我的夫君,曹寿他,他……他撇下女儿,走了……”
平阳公主只比弟弟大两岁。这个自小在宫中随着母亲受气的女孩儿,自从十六岁时嫁给 曹寿后,才真正享受过公主的尊严和人生的乐趣。那曹寿虽然没有他祖父曹参的聪明才智, 为人却是极为厚道,对平阳公主极好,二人成婚之后,脸都没红过一次。只是曹寿病秧子似 的,身子骨一直不好。皇太后曾经催问女儿,为何结婚多年,也没要孩子?平阳公主说,等 曹君健朗一些时,再要不迟。没想到,曹寿竟然如此短命,让平阳公主二十三岁便成了寡妇!
武帝的心中,比母亲更为难过。此时,他更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姐姐。小的时候,自己不 太懂事,老仗着母亲对自己的偏爱而欺负姐姐;等到自己懂事时,姐姐又出嫁了。当上皇帝 以后,自己没给姐姐做任何事情,可姐姐偏偏把一个美人儿卫子夫给自己送了来,有了卫子 夫,自己才有了儿女。如今自己什么都有了,可姐姐却什么都没了。
曹寿的丧事刚刚办完,武帝便迅速作出两个决定。一是要让姐姐搬出丈八沟,离开那个 让她肝肠寸断的地方;二是要为姐姐再找一个和她般配的如意郎君。第二件事一时难以完成, 而第一件事,却是马上就可做起来的。于是,他便叫来东方朔。
东方朔几天前,是从卫青口中得知曹寿病亡消息的。那天他带着霍去病去找卫青打猎, 却见卫青独自一人,穿着孝衣,在那里落泪。卫青的泪,可不是轻易流出的,东方朔知道, 他遇到了最伤心的事。一打听才知道,是平阳公主的夫君曹寿病故了。卫青的母亲卫媪,长 期在曹寿家中做佣人,曹寿夫妇对她待若家人。后来卫媪年事已高,曹寿便不让她干重活了, 而且还把她的一双儿女接到了曹家,于是卫青和卫子夫就成了曹家的牧马人和牧羊女。卫子 夫进宫,卫青封官自是平阳公主的推荐,卫青当怀感恩之情;但最让他动情的是,当自己和 姐姐妹妹都有了归宿,再去接母亲时,母亲却哪里也不去,坚持说曹府就是她的家,她一辈 子都不会离开曹寿和平阳公主,哪怕只能给他们的下人补补衣服,也要呆在那里,直到死去。
两年前,母亲病危时,把卫青和卫少儿召去说:我不行了,可我有话告诉你们和妹妹。 我死后,不许葬回陇西老家,就葬在曹府南边你们兄妹放马牧羊的地方。她拉着卫青的手说, 孩子,天下待我们卫家最好的,是平阳公主和曹大人。你们活到多大,都不能忘记他们的大 恩大德。并让卫青和卫少儿当着她的面,给平阳公主夫妇磕了三个头,才闭上自己的眼睛。
如今,年纪轻轻的曹寿先行过世了,卫青首先想起的,是母亲的临终嘱托。尽管曹寿只 比自己大两岁,他觉得曹寿就像自己的长辈。于是他找来母亲死时自己穿过的孝衣,重新穿 上,在自己的家中为曹寿立了灵位,一边跪拜,一边落泪。东方朔见到此景,也伤心地流下 泪水。他不仅为曹寿的过早夭亡而悲伤,也为卫青这样的忠义之情所深深感动。
曹寿出殡的那天,皇上亲临送葬,卫青驾着灵车,向终南山曹家墓地缓缓而驰。而途经 之地,正好看到母亲的墓。卫青放声大哭,惊天动地。皇上也为之动容,唏嘘不已。其他参 加送葬的男男女女,被他俩这一哭,全部号啕起来,终南山前,天摇地动。
如今皇上宣东方朔进宫,八成与曹寿的后事有关。东方朔进了宫门,还在为那天丧事上 的情景喟叹不已。
果然,武帝一开口,就是让东方朔给找个地方,重新安置皇姐平阳公主。并且嘱咐他, 缓修上林苑,要建造新的府地,要为公主将来再嫁作准备。东方朔听到这里,不由得心里一 动。平阳公主才二十三岁,而一直不愿成家的卫青已是二十六岁。若他们二人结为秦晋,岂 不是天作之合?
东方朔闪过这一念头,却没有马上就说,因为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建新府第至少 要半年时间,而平阳公主也需在守丧百日之后才能再作选择。然而东方朔当即有了另一个主 意:将公主新的府第建在卫青家的周围!
“皇上,臣知道,有一个地方,风水极好,离后宫也近。公主眼下可和太后一起住一段 时日,府第建好后,到宫中看太后和陛下,也甚为方便……”
“最好,最好!在什么地方?”武帝不等东方朔说完,就急切地问。
“臣一年前帮助卫青兄弟选定宅址,发现上林苑边有一块小山丘,旁边还有一个小池。 当时臣要卫青全部买下,可他一来没钱,二来他说,只要有能建几间房子的地方就行,所以 只占了此地的一角,如果公主新府建在卫青家的旁边,一来离上林苑和皇宫很近,二来有卫 青这样的熟悉而又忠诚的人照料,三来……”他看了武帝一眼,不说了。
武帝何等聪明,用不着他再说下去。府第建好,让这对孤男寡女比邻而居。对!戏就该 这么唱!
武帝脸上露出些笑容。“东方爱卿,还是你办事最合朕的心意。朕命你全权操办此事, 一是要快,这二嘛,可以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建,钱财都从修建上林苑的份内支出,你想用多 少就调多少。”
“那,修建上林苑的事?”
“朕要你两者同时修建。公主府第既在上林之中,何不两件事情一同做起?这上林苑, 是朕的射猎之地。朕要射猎,还不是为了强兵么?东方爱卿,那天朝堂之上,朕若明着说, 是修演兵场,太皇太后和柏至侯许昌,能够同意么?所以趁着司马相如献《上林赋》之机, 朕要在上林苑中修建演武场。真是可笑,朕要修建练兵的地方,他们就会反对;可朕说修建 射猎游玩的地方,花再多的钱,他们也会同意!朕要当武帝,没有训练勇武之士的场所,不 演习战阵,这武字从何而出?匈奴怎么才能被降服?为什么朕要你来监造上林,这份用心你 应是最明白的啊!”
“哇!皇上,您怎么不早说,省得东方朔还要琢磨着,去裤裆中寻找虱子,并用它来作 赋!
“哈哈,朕要做的事,终于也有你东方朔猜不着的时候了?”
“哈哈哈哈!”东方朔也禁不住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