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第一夜的春风一度,她很少有机会鸳梦重温。
●甘露三年,也就是公元前51年王政君果然临盆了。
●皇太孙老实不客气地打开闸门,往大汉天子的龙袍上撒了一泡尿。
●小皇上冲着正笑得花枝乱颤的宫女颁下旨意:“我要吃奶!”
这条立了大功的红边长裙只想对了一半:王政君的确是把它当做宝贝给珍藏了起来,而且也的确是经常从箱子底下把它取出来,看上一看,发一番遐思。
但另一半它就没想对了:王政君每回看它,几乎都是在不高兴的时候,而且,自打嫁给刘奭之后,这种不高兴的时候恐怕还更多一些,因为刘奭对她似乎并不十分感冒,除了第一夜的春风一度之外,以后就“稀复进见”,很少再鸳梦重温了。
不过虽然仅仅只是春风一度,却也战果赫赫,愣让王政君珠胎暗结,肚子里孕育起一条小生命来。
王政君其实倒应当感谢刘奭在一度春风之后不再搭理她,这真是一件好事,符合医学上的要求,要不然,恐怕也得像司马慧那样,不明不白地把个小东西给耽误了,弄不好还会搭上自己的一条“大贵之命”。
而且,刘奭对王政君的冷淡也从另一个角度保护了她,免得宫里的其他女人酷海兴波,打她的坏主意。
没什么别的想头,干脆好好养养身子,闲着没事再给肚子里的小祖宗施行一番胎教,听听宫廷音乐什么的,好让他老人家平平安安降生。只要小祖宗呱呱一哭,那算齐了,别看你刘奭不拿正眼瞅咱,老爷子可是盼孙子盼了多少年了,到时候,咱可是大汉的有功之臣呢!再者说,太子妃这个位子不是还空着的吗?咱有了儿子这个结果,还怕坐不上?
王政君没别的毛病,就是聪明,看问题那叫个透彻!
这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甘露三年,也就是公元前51年。王政君果然临盆了。
略过王政君攥拳头咬牙憋气吭哧带喘小肚子叫劲等等努力过程不表,单说最后,卟噜一下,她感到肚子里一空,身子一轻,知道大功告成.顾不得喘口气歇一歇、赶紧冲着接生的女医嚷嚷:
“快,快把小祖宗抱过来我看看!”
女医也是不明白王政君这“看看”的意思,抱过浑身血水的小东西,自做多情地对王政君唠叨:
“您看小家伙长得多好哇!您看这脑门多宽!脸蛋多胖!耳朵多大!鼻梁多……”
王政君急了,许是当了娘的女人嘴都不那么干净,她骂了起来:
“你光在上半截转悠管个蛋用!”
“蛋?有,有!您看,一边一个,还不小呢!”
看见小东西裆里那一串玩意儿,王政君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她摆摆手:
“你辛苦了,领了赏,下去吧!”
女医醒过闷儿来,敢情,人家要看的是这件宝贝!
皇孙问世的消息,由快马直接报到宣帝那儿,老爷子果然欣喜若狂,赶来慰问王政君这有功之臣:
“儿啊!你可算去了朕的一块心病了!多少年了,朕一直担心大汉基业的继承人问题,如今朕算是放了心了!”
想了想,又问王政君:
“太子呢?怎么没看见他?自己的媳妇生儿子,怎么也不过来帮帮忙!”
老爷子也是乐糊涂了,这种事儿,刘奭能帮什么忙?
王政君赶紧解释,她不愿意让父皇知道小两口儿不太和谐的事情:
“太子殿下刚才还在这儿来着,这会儿回书房去了。”
“回书房?他还有心思学习习?来人,把他给朕叫来!”
刘奭毕竟惧怕老爸,赶紧过来,叩头问安之后,垂手肃立,不敢多说一个字。
“你在书房干什么?不知道你媳妇生儿子啊?”刘询的语气挺严厉。
“儿臣,儿臣是在引经据典,想给皇孙起个好名字。”
“这倒是个理由。”刘询的口气缓和了一些,但他认为,小孙子的诞生,不仅是刘家、也是全国人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既然兹事体大,就必须圣躬亲问,于是,他沉吟片刻,金口玉言发下圣谕:
“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孩子是汉室的希望,一定得取个好名字!以朕之意,治理天下,必须有纵横驰驱的才干,非千里马之才不能胜任,就给这孩子取名为骜(do)吧!”
骜,是个不常用的字,一般的现代汉语字典中已经不怎么收录了。它读傲,有三种字义:第一种,是名词,骏马的意思,《吕氏春秋·察今》中说:“良马期乎千里,不期乎骥骛。”高诱注解道:“骜,千里马名也。”第二种,是形容词,马狂奔的意思,一般与骄字合用,组成“骄骛”一词,形容恣纵奔驰的状况,《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说:“低昂夭矫,据以骄骜兮。”张揖说:“骄骜,纵恣也。”第三种则是通假的用法,和傲字的意思一样。不管怎么说,刘询是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了之后,能够像脱缰的骏马一样,纵横驰骋,成为兴旺汉室的一代明主。
刘奭当然对老爸的用意十分清楚,而且,他还明显地感觉到这个“骛”字里包含着老爸对他懦弱谦顺的不满,但是,他还是代表儿子感谢皇帝陛下的赐名之恩:
“多谢父皇为皇孙赐名。”
“慢!”刘询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
“名字名字,不能有名无字,朕也懒得动脑筋了,干脆,这孩子就姓刘名骜字太孙吧!”
说是懒得动脑筋,其实这个“字”里面脑筋可动了不少!因为,“太孙”,严格说起来并不宜于用来作“字”,这太容易和一种地位相混淆了。皇帝的儿子中,预定的帝位继承人叫“太子”,而“太子”之后的继承人才叫做“太孙”,如今刘询为孙子起字叫“太孙”,这不是明摆着说,刘骜肯定要接刘奭的班,成为刘询之后的第三代皇帝么!
这御赐的一名一字,不仅不可动摇地肯定了刚出生的这个小娃娃的继承人地位,同时,也明确了王政君成为太子正妃,将来顺理成章成为皇后的灿烂前途。
过了没多久,王政君就成了太子的正妃,尽管她并不能垄断刘奭的情爱,甚至依然很少有机会与他交欢。
都说隔代长辈容易溺爱自己的孙辈,这话一点都不假,不过,两千多年前这位皇帝老爷子,对于太孙的溺爱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刘骜刚过满月,老爷子就着急要体会“抱”孙子的天伦之乐,尽管政务繁忙,每天还都要抽个空儿跑到太子宫来,“亲自”抱上一抱,一边抱,一边逗弄着刘骜:
“我的宝贝孙子!可把爷爷想死了!”
见了宝贝孙子的面,大汉天子的威仪也不要了,什么宫廷禁忌也不讲了,“朕”字也不用了,连“死”字也说出来了,瞧瞧,把老爷子折腾得有点儿胡说带八道了!
刘骜可不懂这个白胡子老头儿在说什么,他只觉得这个老头儿挺好玩儿的,特别是那稀稀拉拉的白胡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挺扎眼,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揪它们。
“别揪别揪,爷爷就那么几根胡子,揪光了,可就不是老皇上,成了小皇上啦!”
王政君见儿子闹得不像话,赶紧过来,要把刘骜抱走。
刘询却不答应了,连声颁旨:
“别介别介!朕还没抱够呢!君儿,朕这一整天,尽想着赶紧办完公事,好来抱抱朕这宝贝孙子,结果,有好几件奏章朕都给批错了!其中有一件,是位姓孙的大臣上的,你猜朕批了什么?朕给批了三个字:‘好孙子’!”
说罢,刘询忘了自己的帝王身份,一向在臣子面前不苟言笑的他,竟放怀狂笑起来。
王政君虽然顾忌到君臣尊卑的规矩,却也被刘询的欢愉情绪感染了,不觉笑出声来。
刘询怀中的汉家“千里驹”,见两个大人笑得高兴,有心泼他们一瓢冷水,悄没声地打开闸门,老实不客气地往大汉天子的龙袍上撒了一泡尿!
“什么东西,这么烫?好孙子!你这不是要爷爷的好看吗?朕,朕,朕也‘镇’不住你了!”
等到刘骜能走路了,刘询索性省去两头跑的麻烦,把小家伙接到了自己宫里,每天跟自己“同吃同住同劳动”,连上朝这样的大事,有时也带着孙子一起去,还美其名曰:
“让他去看看.将来当皇帝的时候省得临时抱佛脚地现学!”
有一天,老皇帝心血来潮,居然让太孙刘骜过一把皇帝瘾,把他抱在盘龙金椅上,弄几个太监宫女装成朝臣模样,侍立在刘骜的周围。
老皇帝刘询慢慢开导这个刚会说话的“小皇上”:
“好孙子,现在你就是皇上了,皇上就是天下第一大的人物,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想,你要是当了皇上,想干些什么大事呢?”
听着刘询一本正经向那孩子传授“帝王之道”,再看看那位坐在金椅上不住地要往下出溜的“小皇上”,阶下那些临时大臣们都咬住嘴唇止不住想笑。
其中一位体态丰腴的宫女竟憋不住了,卟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却吸引了“小皇上”的注意,他终于发出了模拟皇帝的第一道旨意,冲着那正笑得花枝乱颤的宫女喊起来:
“我要吃奶!”
后世的史家们曾经对这一幕荒唐戏剧评头品足,认为这件事有两个预兆,却是不大吉利的:第一,刘询把帝王金椅让给别人去坐,尽管是他的嫡亲孙子,这也兆示着他的帝祚不永;第二,刘骛的第一道旨意竟如此荒诞不经,尽管这是刚断奶没几年的小孩子所难免的荒唐,也兆示着他将来的帝王生涯中,酒色二字必定占了很大分量。
不知道这些高明的史家是否在扮演着事后诸葛亮的角色,反正他们说的这两个预兆后来都应验了。应验得最快的是所谓“帝柞”问题,当年就应验了,慢的是那个“酒色”问题,一直到刘骛当上皇帝之后才展现在众人面前。
自从开玩笑似地让刘骜坐了一回盘龙金椅之后,刘询就开始龙体欠安,到了这年也就是黄龙元年(公元前49年)的冬天,刘询终于熬不过病魔的困扰,驾崩归天了。
太子刘奭高高兴兴地摔完了丧盆子,离开太子宫,登上了九五之尊的皇帝宝座。
从此他再也不用担心听到严厉的父皇那随时可能传来的批评,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他那个颇得父皇欣赏的异母兄弟刘钦威胁到他的太子地位了,一句话,他解放了。
解放是解放了,但并不是彻底的解放,已故皇帝的阴影还笼罩在他的心头,最明显的,一个是“太孙”,一个就是王政君,他们总使刘奭感觉到父皇还活着。
但这两个人物,又都是惹不起,扳不动的,在标榜孝道治国的西汉,总不能老爷子刚蹬腿,就把他所喜爱的人都打入“冷宫”“另册”吧?
何况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长得又是虎头虎脑,十分招人喜欢,就说父皇通过溺爱孙子来表露对儿子的不满意,一个吃奶的孩子你能把他怎么样?
另一个是自己当太子时的正妃,跟了自己这么几年,一直恪守妇道,尽管自己对她一向冷漠,可她却从不抱怨,这在几十个姬妾中是难能可贵的,更何况她又是太孙的亲生母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还有疲劳呢!
想来想去,反正老爷子已经不在了,这两个幼子弱母的,也不能对自己产生什么危险,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先把他们的名位给明确了吧!
于是,在登上帝位后没几天,刘奭就册立三岁的皇太孙刘骜为皇太子,同时把太子的生母王政君立为捷妤。
这婕妤是皇帝妻妾中仅次于“皇后”的封号,之所以没有一下子直接立王政君为皇后,可能是考虑到不能破格提拔太快了,总要神一神她,免得她将来骄傲自满,不服从领导。
抻了三天,抻不动了,这才正式宣布王政君由婕妤转正为皇后。
这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对我们这部小说迄今为止还只在引子中露过那么一次脸儿的主人公王莽来说,她的亲姑姑王政君能够立为皇后,将对王莽的一生,对他的飞黄腾达起到不可估量的巨大作用!
如果没有王皇后——这是王政君现在的正式头衔,刘奭的养母王皇后这时已经成为王太后了——如果没有王皇后,也就不可能有一个新贵的王氏外戚集团的诞生,更不可能有一个权倾朝野、把持朝纲的王莽的横空出世!
二丫头成了皇后,这可乐坏了他那个当过刀笔小吏的老爸——王禁。
王禁自打把王政君送到掖庭当家人子之后,就成天盼着宫中传来捷报,说二姑娘被宣帝老皇上瞧上了,哪天哪天老夫少妾云雨一回,终于得承圣恩,身怀龙子,因此被封为什么偏妃了,虽说小老婆的名声不太那么响亮,可那也分给谁当小老婆!皇上的,嘿,皇上的小老婆!
可是王政君一入掖庭一年多,连个信儿都没有,更别说什么“捷报”了,急得王禁腿肚子直转筋,闲着没事就往街门外头跑,瞪着眼珠子往掖庭那个方向瞅,干什么?等信儿呗!
等得老先生俩眼快赶上乒乓球儿大了,这才总算等来了信儿,一瞧捎信儿这人,还真认识,是掖庭御膳房一位宦官,专管采办瓜果梨桃的。
那也不敢怠慢,让进门来又看座又敬茶,又上酒菜,足忙活一通,最后一打听,敢情二”。”头调动工作,上太子那儿补缺去了。瓜果梨桃打着酒嗝告辞而去,王禁半宿没睡好,心里直犯嘀咕:
“要说太子那儿也不错,可到底他不是皇上啊!太子的小老婆,说起来可就不如皇上的小老婆那么有劲了。”
从第二天起,王老先生又开始没事就往街门外跑,瞪着眼珠子往太子宫那个方向瞅,方向变了,目的没变,还是等信儿。
等得老先生俩眼珠子快赶上网球大了,又算等来了信儿,捎信儿这人也认识,是太子宫的一位宦官,专管采办鸡鸭鱼肉的。
一见这位,王禁就觉得有戏,你想,从瓜果梨桃进步到鸡鸭鱼肉了,见着荤腥了,二丫头肯定混得不赖呀!
让进屋来,又是一通忙活,敢情还真是,二丫头肚皮争气,生了个大胖小子,还当上太子妃了!
“行啊丫头,老爸没白培养你!混上大老婆啦!”
第二天起,接着跑,接着瞅,接着等信儿。
没等他的俩眼珠子进化成篮球,宫里来了八抬大轿,把老先生抬进宫去了。
等他再回来,喝!今非昔比,抖起来了!一进门,就把几个小老婆,一大堆子女全都集合起来:
“老子封了!侯了!”
“疯了?你瞅这老不死的,是快疯了!”
小老婆们互相交头接耳。
“猴了?你看咱爸,瘦得是快赶上猴儿了!”
儿子女儿们互相接耳交头。
“什么疯了?什么猴儿了?本爵爷,不,本国丈正式宣布,政君,也就是我那可亲可敬可爱的二姑娘,已经当上皇后了!从今天起,我就是御封的阳平侯,也是新皇陛下的老文人,今后你们对本爵爷,本国丈必须万分尊敬!”
王禁说着,摆起谱儿来,检视着这一大家子:
“你,还有你,还有你!你们这站没站像,坐没坐像的德性,有哪点儿配给皇帝陛下当小舅子?你,还有你!成天争风吃醋,哪像当今皇后的姨娘?”
“小舅子?嘻嘻,你是小舅子,你是小舅子!”
“姨娘?哈哈,你是姨娘,你是姨娘!”
满室哗然。
新封阳平侯,刚出锅的国支这个气呀:
“都别吵吵啦!你们这帮东西,一看就是小家子出身,狗肉,上不了台面!暴发户,没见过世面!国舅有这么当的吗?皇后的姨娘有这么当的吗?那得讲究礼仪!得经过专门训练!你们还以为是带口气儿的就能当皇亲国戚啊?废话少说,从明天起,年轻的,统统给我补习文化,岁数大的,也别呆着,演习官场礼节!所有的人,包括丫头家院在内,都得熟悉官场礼节宫廷的规矩!说不定万岁爷哪天一高兴,就上老支人家来串个门儿、聊个天儿什么的,你们可不许给我丢人现眼!出了岔子,本爵爷,本国支可不管你们是谁,一视同仁,严肃处理!”
也别说,经过王禁这么一整顿,王家的情况还真有好转,一个个人五人六的,也知道进退揖让之礼了,也明白少长尊卑之度了,个别优秀分子,甚至还会背百家姓了呢!
当然这是笑谈,那时候也没什么百家姓。总而言之,我是想告诉大家,王家从此开始在往发达这方面努力,而且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
撇开得意非凡、平步青云的王家不提,再看看当上皇后的王政君。
王政君现在的名位倒是非常尊贵了,可宫里谁都知道,皇上,也就是汉元帝刘奭根本不喜欢她,所谓的皇后,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金字招牌罢了。
刘奭当上皇帝之后,想法也起了变化,他之所以不太搭理王政君,并不是像几年前那样,还深深怀念着司马慧。不是!元帝才不会那么傻呢!天下美女那么多,要找比司马慧强的,容易得很!就不说皇帝的地位是多么便利于采名花、折佳蕊,单看我们这位少年天子的自身条件,也足以令天下佳丽尽折腰了。年轻、儒雅、业余兴趣广泛,据《汉书·元帝纪》记载:“臣外祖兄弟为元帝侍中,语臣曰:‘元帝多才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萧,自度曲,被歌声,分寸节度,穷极要妙。’……”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需要做一番考证,《汉书》,一般公认是班固老先生所撰,书中也是这么写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上面引文中提到的“臣”就是班固自称,“外祖”就是指的樊叔皮。可是也有人认为,《汉书》的大部分是班固所作,但其中有一小部分,是班固的父亲班彪所作,比如这篇《元帝纪》,就是出自班彪之手,这样的话,“臣”‘就应该是班彪的自称,“外祖”则是一位叫做金敞的人了。不管是谁,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外祖”兄弟曾经当过元帝的侍中。侍中这个官职,始设于秦,本来是丞相的属吏,因为要往来于殿内东厢奏事,所以称为侍中。到了西汉,侍中成为没有编制定员的“加官”之一,所谓“加官”,就是官吏于原官职之外加领代表某种特权的官衔,侍中是一种,还有像什么“特进”、“奉朝请”、“左曹”、“右曹”、“诸吏”、“散骑”、“中常侍”、“给事中”、“大司马”等等。官吏再加了上述官衔后,位尊权重,可以出入禁中,侍从皇帝左右,因此,元帝纪的转述应该是可信的。
这样看来,刘奭倒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翩翩佳公子呢!你看,他擅长书法,能写一手漂亮的梅花篆字(史书,不是指史学书籍,而是指古代的一种书体大篆,因为这种书体是由周宣王的太史史籀所创,所以又称“史书”),能玩乐器,弹拨乐里能鼓琴瑟,吹奏乐里能吹洞萧,还能自己作曲,时不时还自己唱一下,抒发抒发浪漫潇洒的小感情儿!
正因为元帝文艺细胞特别多,所以对这方面有天才的女孩子格外赏识,只恨后宫里没有一个在这方面特别突出的人儿,能和他同歌一曲。
这时候,他倒有点儿思念起那个会做美味佳肴、又能表演肚皮舞的董佳颜董良娣了。尽管她与诅咒害死司马慧有关,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刘奭后来也并不怎么怪罪她,倒是她自己心怀鬼胎,作贼心虚。刘奭才不过几个月没理她,她就绷不住劲儿了,老想着找个机会抹脖子,结果就在刘奭跟王政君丙殿春深的那一夜,董良娣当真自己把自己给宰了。下刀子之前,她还不忘饱饱地吃了一顿亲手做的饭菜,把跳肚皮舞那身行头穿戴整齐,冲着雨殿方向连叫了三声:
“太子!我爱你一百年!”
死一个善舞的董良娣,其实并没有什么。说句良心话,王政君也是进过专门的文艺培训班的,歌舞的才能并不在董良娣之下,特别是那一条婉转美妙的歌喉,也算得上一流歌星水平呢!不过,可能由于她和刘奭流派不同,一个通俗唱法,一个民族唱法,两口子总也搭不上一个调,弄得刘奭一听见她唱歌就心烦,老感觉有人在踩猫尾巴。
王政君倒也知道藏拙,您不爱听,我还不唱了呢!乐得省唾沫养嗓子,将来有机会好参加电视歌手大赛去!
多才多艺的元帝,经常对天长叹:
“没有知音的痛苦,你们谁能理解啊!”
这一天,正是盛夏时节,中午散朝回宫,元帝刘奭草草用过午膳,正在依枕假寐,窗外柳荫深处的蝉声,越发增添着暑意,闹得他心烦意乱,燥热难安。
左右也是睡不着,干脆出了寝殿,独自一人信步在柳荫下漫步一回。
此刻正是大毒日头底下,宫中虽是浓荫夹道,毕竟遮不住顶上的阳光,纵然贵为天子,老天爷对他也不留情面,照样晒得这位天的儿子皮肤发疼,汗水长流,那模样,不像个天子,倒像个孙子。
沿着曲折的两道,顶着在柳枝间时隐时现时强时弱的太阳,这位天子终于来到了沧池边。
沧池边沓无一人,只有碧波在阳光下闪耀,一跳一跳地,显得那么旁若无人,张狂得意。
元帝本以为沧池一泓清水,必然凉爽无比,谁知并非如此,那被热风吹皱的池水,零零碎碎地倒像是平空添出了无数个灼人的酷日,把一缕缕暑气尽情地呈献给这位天之骄子。
他开始后悔了,后悔不该独自离开寝殿,到这里来自寻烦恼。
若是还在寝殿,至少可以命宫人送上一盏冰镇的桂花酸梅汤,消一消暑气的煎熬,而现在,连个打扇的人都没有!
就在元帝悔意陡生,准备“摆驾”回宫的时候,突然,有一缕“清风”扑面而来,使他顿感暑热渐消。
这当然不是老天爷对这位天子的特殊照顾,为他造出一个凉爽的小气候,好让他舒舒服服地在沧池边多呆一会儿。
如果是那样,老天爷未免会有拍马屁的嫌疑了。
但“清风”却缕缕不绝地扑向刘奭,这又是千真万确的。
而且,这“清风”不是扑向刘奭的脸上、身上,而是直接灌到了他的心里,这使元帝愈发感到奇怪。
他不禁站起身来,四下寻找着这股源源不断的“清风”的“风源”,当他的目光扫向池边不远处一所小巧的庭院时,他才明白,他要找的其实并不是“风源”,而是“声源”。
没错,是“声源”,因为那令元帝心旷神怡的东西,并不是“清风”,而是乐声,是一个少女婉转歌喉,伴着低回幽清的古琴在如诉如泣地吟唱着。
元帝排开丛生的蔓草,踏着狭窄的花径,向发出那歌声琴声的小小庭院走去。
院门关着,显然主人并没有想到会有雅客造访,更没有想到这位闻声而至的雅客会是当今天子。
元帝在粉墙外面停住了“龙步”,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叩门而打断这美妙的歌声,更确切地说,他不愿意因为圣驾的到来而破坏现在这样凄美幽深的艺术境界,他是个深通音律的人,他知道这种意境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那少女的歌声与琴声仍在不断飞出粉墙,落入元帝的耳中,他听得出来,这是那少女在自弹自唱,因为歌声与琴声是那样合谐,那样天衣无缝,非出自一人不可,两个人的合作,总是会有隙可寻的。
那少女弹唱的是《安世房中歌》,这是一套组曲,相传为汉高祖刘邦的唐山夫人所作,共有十七章,每章或十句、八句、六句不等,现在那少女正弹唱其中的第二章:
七始华始,
肃倡和声。
神来宴娭,
庶几是听。
粥粥音送,
细齐人情。
忽乘青玄,
熙事备成。
清思眑眑,
经纬冥冥。
这一章的歌词,译成现代汉语大概是下面这个样子:
“从开天辟地那一天起哟,
就有了和谐的歌声哟。
如今神仙齐聚哟,
也来把我的歌儿听哟。
我诚恐诚惶地轻声唱哟,
倾诉我的衷情哟。
众神驾着青云远去哟,
敬神的礼仪已经完成哟。
只剩下我的幽幽清思哟,
在天地间回旋升腾哟……”
这首本来是敬神用的曲子,经那少女一演绎,竟唱出了分哀怨的意味,难怪元帝听了之后,会觉得清凉如许。
他不禁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低回悱侧地和了起来:
“只剩下我的幽幽清思哟,
在天地间回旋升腾哟……”
院内的歌声琴声戛然而止,那少女略带恐慌的声音颤抖着出来:
“你,你是什么人?”
刘奭隔着粉墙回答,他故意要把自己的身份搞得扑朔迷离,以便和这歌声的深远意境相吻合:
“我么,我就是驾着青云来听你歌声的神呀!”
少女娇声呵叱:
“什么神啦鬼啦的,你别胡说八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子,敢到皇宫内院撒野,看我不叫太监来打断你的腿!”
刘奭倒被这挺有性格的女孩子给吸引住了,他默默地想:
“这是朕的哪一位姬妾?怎么不记得在这小院里朕安排了谁来居住呢?听她那美妙的声音,想来模样也错不了,而且,这种妖媚还带有几分泼辣的女孩子,倒挺对朕的脾气咧……”
他就这样犯着嘀咕,半天没出声。
院内那少女半天没听见动静,以为这个“野小子”被打断腿的威胁给吓跑了,就悄悄过来。想打开门朝外面看看。
刘奭听见脚步响,从冥思中清醒过来,连忙蹲下身子,隐在墙边浓密的花丛里,透过花枝偷眼去看那少女。
少女的玉手轻轻打开门,探出螓首向门外看了一看,见四下没人,嗔怪着吐出一句:
“讨厌!人家正唱得带劲,平白无故给打断了情绪,又得酝酿半天儿!”
说完,嗫着红扑扑的美丽小嘴扭回去了。
人是回去了,可院门却留着没关,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疏忽了,反正是给元帝留下了一个绝好的可乘之机。
元帝从那半掩着的院门斜进身于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夏日午后的偶遇会产生什么绮艳的故事,他只是觉得这个有着美妙歌喉的女孩子,也许会和他在音乐方面找到某些共同语言。
但是共同语言的融汇贯通,还会引起心灵共鸣,甚至发展到身体的结合,这一点,他就没想到了。
其实想到没想到都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顺其自然,必有绝佳结果,兔子,等着瞧!
这是一个幽静素雅的小院,院子虽然不大,却拾缀得很洁净,院子里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有一个鱼缸,鱼缸里几条红色小鱼儿正懒洋洋地慢慢游动着。
葡萄架边,有一个青石条案,那张曾被美人拂动过的焦尾琴,此刻正静静地躺着,只有元帝知道,刚才那纤纤的玉指,曾经在哪几根弦上抚过,想必,被玉指抚过的地方,还遗留着佳人的芳泽。
他轻轻走到琴边,果然,在他猜想的那几处,依稀可见几点殷红,那必是美人玉指尖上被弦儿蹭下来的豆蔻了。
元帝这时倒情愿变作那几根琴弦,也好沾一沾丽人的馨韵。他只是不明白,这样一位色艺双绝的美丽富人,怎会在他脑海里连一丝一毫的印象也不曾留下过。
虽然只在粉墙外窥听了佳人的一曲哀歌,但元帝却仿佛已经深窥了她的内心。他断定,这是一个幽居深宫、未睹天颜的怀春少女,她的心中,一定藏有许多幽情要向人倾诉,元帝倒真想做这样的人,静静地,静静地聆听少女的心声。
即使无缘聆听美人倾诉衷肠,他也还想再欣赏到她的哀婉歌声,再退一步,那怕是她那半嗔半怨的责怪语声,元帝也盼望能够重现在这所小院里。
可是,元帝进院这么半天儿了,那少女却连个影子也不见,难道她真的是个仙女,能上天,能入地,上天入地从这个院子里消失了?否则,即使是进了哪间屋子,也该有个响动才对呀?
元帝的疑虑很快消逝了,因为,他所盼望的“响动”出现了,那少女既没有上天,也没有入地,她就在院中的某一间屋子里,在做着凡人夏天都做的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洗澡,或者说得文雅些,她在沐浴。
佳人,即使是沐浴,那声音也是非常动听迷人的,元帝此刻听到的,就是这种动听迷人的“天籁”。
他听到了高山流水,听到了深谷溪迴,听到了飞瀑湍湍,听到了春雨绵绵。
那香汤冲洗美人雪肤的声音,在元帝耳中,几乎成了一曲浑然天成的仙乐,他听得出娇躯何处丰腴,何处玲珑,何处错落有致,何处平滑无碍。
换了别的男人,也许早就要学逾墙的登徒子,冲进屋去,向弄出这美妙声音的音乐大师,当面表示倾倒之情了。
胆怯一点的,大概也会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从门缝里、从窗隙中探索一下,到底是什么新奇的乐器,居然能演奏出这般妙乐?
元帝却不是这样,他只是眯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完完全全地陶醉在这“人间哪得几回闻”的天籁之中了。
如果永远是这种高山流水,大概一切也就平淡无奇了,但令人愤恨的是,那“仙乐”突然变得迟涩起来,大概“乐师”发现了“乐器”上的某一处美玉之暇,用力揉搓着它,玉掌与柔肤磨擦的动静,撩拨得大汉天子也难抑心头暗火,周身的汗毛都如枪般地耸立了起来。
揉搓到忘情处,“乐师”竟娇声呻吟起来,想必是拨错了哪一根弦,“旋律”全乱了,连我们这位不请自来、尊敬听众的心弦,也给拔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他终于不甘再当听众了,他也要体现体现参与意识,用句古人在这种时候常用的词儿,他“技痒难捺”了!
但天子毕竟是天子,而且是精通音律的天子,他的“参与”,自然也要用优雅的,合乎他的身份的方法。
好在焦尾琴尚未收走,正可用来吐露心曲。
元帝慢慢踱过去,借以平缓一下汹涌澎湃的心潮,同时也要琢磨,奏哪一首曲子更合适一些。
要想赢得知律话音美人心,最著名也最便当最现成的,莫过于一曲《凤求凰》了。“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海凤求凰”,当年的司马相如,就是凭了它,撩得新寡的卓文君撇了千金小姐不做,跟他私奔,跑到四川成都去当垆卖酒,干上了专营酸菜鱼火锅的个体户的。后世的张君瑞,也是凭了它,拨得许给郑家的崔莺莺芳心凌乱,让小丫头红娘做了“红娘”,没领结婚证就在和尚庙里跟张生来了个琴瑟合谐。
但此刻元帝不想用这首《凤求凰》,那曲子再好,也是别人谱的,表现不了他的音乐天才,他要“自度一曲”,这才叫能耐呢!
于是,元帝用古诗《燕赵多佳人》的原词,即兴作曲,自弹自唱起来,把他此刻的心情,吐露得淋漓尽致:
“燕赵多佳人,”
(他有点把握不准,不知屋里这位佳人到底是哪方人氏?)
“美者颜如玉。”
(这他敢打保票,刚才虽然只是从花丛中偷觑了一眼,就已经觉得群芳无色了。)
“被服罗裳衣,”
(他心中暗想:以现在的情形,大概改为“玉体未着衣”倒更为妥贴。)
“当户理清曲。”
(他肚里寻思:当户和当院意思差不多,凑合用吧,别人的词是不好随便改的,这里面可有个保护知识产权的原则问题呢!)
“音响一何悲”,
(这句太妙,简直就像专门为今天的事情写的“纪实歌词”。)
“弦急知柱促。”
(他挺佩服词作者的音乐知识,居然也知道弦紧音急是琴柱高得近的缘故。)
“驰情整中带”,
(他唱这句的时候,心里却想,小妙人儿,你可别像诗里说的那样,情绪来了反而要整束好衣裳——中带是古代妇女的一种服装,类似单衫——你最好是驰情“解”中带。)
“沉吟聊踯躅。”
(他盼着:小宝口儿,别沉吟,也别踯躅,快出来吧!)
“思为双飞燕”,
(他推敲着,双飞燕似乎还不如双鸳鸯更为明白直接。)
“街泥巢君屋。”
(这一点倒可以做到,他想,等好事成了之后,一定要让负责皇宫基建工程的将作大匠领一帮泥工瓦工,好好把这所小院装修装修!)
元帝唱完了这首即兴作曲的情歌,心头还燃烧着炽烈的爱火,可惜,这蓬方兴未艾的爱火,马上就被一瓢冷水扑灭了!
说准确点,不是“冷水”,是那少女沐浴完的“洗澡水”,尚有余温呢!
元帝被洗澡水泼了一背,正要发怒,可是看见这么美丽的姑娘,那怒气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见过的甚至“睡”过的美女恐怕也得车载斗量了,可他敢保证,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材娇巧,面容俊秀,特别是因为刚刚出浴的原因,颜色十分夺目——请大家注意,“色”对于评价美人,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古人不常说“秀色可餐”、“天下绝色”什么的吗?那就是在强调色彩的重要性,而“色魔”、“色狼”什么的,则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男人对女人的颜色痴迷到什么程度。这位少女的颜色十分夺目,玉面、雪肤,该白的地方全都雪白,还透出几分姣红;秀发,双眸,该黑的地方全都漆黑,还闪出几丝光亮。单从颜色的对比度上看,就已经让元帝双睛为之一亮了,更别提那浴后的娇躯,只穿了薄薄的丝衣,真是要高有高,要低有低,要长有长,要圆有圆。高的是酥胸,低的是美腹,长的是修腿,圆的是丰臀。端的是曲线毕现,令人心旷神怡!
元帝被这人间尤物惊呆了,光扭头是远远不够的了,于是,他把整个身子全都转过来了。
这一转身不打紧,元帝看见这个尤物的凤目由怒转疑,由疑转惧,手中的水瓢砰然落地,美丽的娇躯也突然矮了半截,她扑通一声跪下去了!
元帝低头一看,才知道是自己胸前的团龙图案泄露了天子身份,这少女显然明白做了什么样的错事!
现在轮到被浇了一身洗澡水的元帝表现自己的宽宏大度了:
“别跪着了,其实这根本没关系,不就是一瓢美人浴后的香汤吗?说实在的,朕能得浴余芳,也是不浅的福分呢!”
一边说,一边走上去,拉住少女的一双小手,轻轻搀扶:
“快起来吧!刚才你跪得这么猛,可别磕疼了你的小膝盖!”
那少女却还不肯起来,卷曲的长睫毛在大黑眼睛外面扑籁籁直眨,像是要挡住夺眶而出的泪珠,嫩红的嘴唇也战抖起来:
“可刚才,刚才我还说陛下讨……”
“讨厌,是吗?”
元帝哈哈一笑,轻描淡写:
“不知者不怪嘛!再说了,‘讨厌’这两个字,其实并不怎么‘讨厌’,不信你两千年后再看,保证有不少女孩子会用它来褒奖自己的情哥哥呢!”
那少女破涕为笑,借坡下驴站了起来,当然那一双娇嫩的小手,是不能轻易从皇帝掌中抽回的。
两个人就这么手拉手面对面地站着,彼此都有些尴尬。
不过,那娇烧狡慧的少女,很快就找到了打破僵局的办法,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娇唤了一声:
“陛下,您的御衣还湿着呢!待臣妾为您宽衣,好给您晾晒晾晒。”
其实根本不用晾晒,元帝心头的爱火,早就从前心烧到后背,那一瓢香汤,也早被烘干了。
不过元帝倒是真想脱了长衣,凉快凉快。于是他也不客气,任凭那十只拨弦的玉指,灵巧轻柔地替他卸去这身累赘。
趁着宽衣的空当,元帝开始去解心中的谜团:
“你既然口称‘臣妾’,想必是朕的哪一房夫人了,只是朕好像没有什么印象呢!”
这话听上去不太符合逻辑,哪有丈夫不知道自己媳妇儿的道理?
可那时的事情就有这么怪,身为天子,宫中粉黛不计其数,偶尔疏忽十个八个的,也是情有可原。有道是多少宫人高墙内,花容凋尽不见君。
少女粉面含娇,娓娓道出原委,真让元帝后悔不迭。
原来这少女是河内人氏,自幼丧父。母亲耐不得空房寂寞,改嫁到魏郡一个姓郑的老头儿家里,并在郑家生下了这少女同母异父的弟弟郑浑。虽说母亲改嫁到了郑家,但这少女还是跟着生父姓,姓什么呢?说来也巧,姓傅,和作者是一个姓。不过有一点作者可以保证:这位姓傅的少女和作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作者不会利用这部小说来“光宗耀祖”,为前人歌功颂德,同姓不同宗,仅此而已。这位生父姓傅、继父姓郑的少女,史书上没有记下她的芳名,虽说她在汉史上也算得上一位不小的有名人物。为了便于叙述,我们只好根据她爱好音乐的待长,姑且为她起一个名字,就叫她傅仙音吧,反正姓名本不过是一个符号,叫什么都不吃劲,能和别的个体有所区别就行了。
傅仙音随母亲到了郑家,所受的待遇可能不是太好。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又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她的继父不太可能有什么好果子给她吃。大概也正是由于在郑家的这种遭遇吧,傅仙音从小养就了狡黠甚至带有一些刻薄的性格,自我保护的能力极强,为人处世极为圆滑,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造诣非凡。这些人格上的弱点,在她十二岁被送进宫之后,更是揉进了宫闱纷争那一套机谋权术,使这种弱点成为她进行自我保护的有力武器。所以,当元帝把她当做一个天真无邪而又精通音乐的纯情少女来看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提醒可爱的读者,千万不要像元帝一样被她清纯的外表给蒙骗了。现在在这小院里发生着的一切,很可能都是傅仙音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
傅仙音十二岁进宫,但“进步”并不算快,因为她并不是侍奉当时的皇帝刘询或皇后王氏,而是在已故昭帝的皇后上官氏那儿当差,做着一个叫做“才人”的女官。孝昭上官皇后是那个后来国谋反被诛的上官桀的孙女,六岁时被立为昭帝刘弗陵的皇后,可算是早婚的典型。她的丈夫刘弗陵那年也不过才十二岁,倒真是一对“金童玉女”。昭帝死的那年,上官皇后也才十五六岁,一个小黄毛丫头,竟成了奶奶辈的大汉“皇太后”,说起来真有点荒唐。这个皇太后,一来年岁太小,二来是罪臣之后,对于继承昭帝一统天下的宣帝刘询来说,当然构不成什么威胁,因此倒也平安无事。不过她只是一个挂名的皇太后,一切都唯宣帝的马首是瞻,几十年战战兢兢度日,自身尚且难保,傅仙音作为她的“才人”,每日的职责不过是陪她一起玩玩,也就难得有什么大的作为了。
司马慧死后,为了表示对当时的太子刘奭的关心,上官皇太后也把自己的才人博仙音作为慰问品送给了刘奭,与王政君前来犒劳刘奭的时间差不了几天。但她的际遇却显然比王政君差得多了,王政君在丙殿承恩被泽绡帐春深的那一夜,傅仙音不过是在太子宫中一间冷寂空寒的屋子里独对孤灯。
即使是在刘奭对王政君冷漠之后,傅仙音也并没有得到什么机会,刘奭甚至根本不记得上官皇太后曾经送给他这样一件礼物,或者他认为傅仙音不过是太后、皇后等长辈随手赏赐给他这个太子的金银珍宝、服饰玩物中的一件,很普通的一件而已。
只是现在,已经当了皇帝的刘奭,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发现了这一堆玩物里竟然还会有如此异宝,才发现了这座他根本未曾涉足的小院中居然还有如此天生尤物,他的后悔之情可以想见,他甚至要责骂自己是一个昏君了,怎么能让这样的良田荒芜着呢?这不是暴殓天物吗?
元帝当然不是个昏君,至少他自己非常自信地认为自己是一位明主,作为一位明主,当然要对自己的偶然疏忽进行补救。
特别是当傅仙音那柔软的纤指滑过他的身体的时候,这种补救措施很快出台了。
他提议,在经过了暑气的薰蒸之后,他应该洗个澡,像刚才傅仙音曾经做过的那样,用一盆香汤涤除身上的汗污,而且为了减少人力、物力上的浪费,他决定就用博仙音用过的浴汤,好在只泼了一瓢,剩下的已足够使用了。侍浴也不必惊动其他的宫女、太监,就由傅仙音辛苦一下,给搓搓背,递递毛巾什么的。
傅仙音当然受宠若惊地乐意效劳,只是预先声明:臣妾从来没有接触过陛下的龙体,担心因业务生疏造成服务不周。
元帝对傅仙音的担心表示理解,并且极为大度地宣布,作为一个新手,傅仙音只需进行力所能及的配合就算完成任务,不必采取多么“主动”的行动。“主动”,按照圣上的理解,就是由他这位明“主”来“动”,而恰好他对于应该怎样“动”是深有体会,经验丰富的。
浴汤还洋溢着傅仙音的体香,水面上漂浮着的那薄薄的一层凝脂,令元帝浮想联翩。
而傅仙音并不像她自己谦虚的那样,是一个完全生疏的侍浴者,她的搔揉搓擦一切技艺非常娴熟,动作轻柔而又带有一点刺激性,足可令任何女人汗颜。
享受了全身心的服务之后,元帝感到没有必要再在浴盆里面浪费时间,他龙目料乜:“朕有些累了,想在卿的香榻上小憩片刻。”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傅仙音还是迟疑了一下,侍浴是一回事,侍寝又是另一回事,后者臣妾可千真万确是“生疏”的很呢,何况对于元帝的伟岸强健,傅仙音有点又爱又怕。
“爱卿不必担心,侍寝的事情非常简单,生手更容易做好,因为朕就喜欢由生手来做这件事情。至于其他方面的顾虑,爱卿也可全部打消,一代明主自会怜香惜玉,改变一下以往的作风。”
元帝说完,自己先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傅仙音的香榻,博仙音圣命难违,也不想违,于是也就半推半就地紧跟了。
傅仙音的香塌虽然从未接待过元帝,但她既是元帝的嫔妃,家具的配置上当然对此要有所考虑,床是足够大的和足够结实的。
但即使如此,一阵狂热之下,那香榻还是显得力不从心,发出一阵阵幸福的呻吟。而作为战场,它也显得狭窄了些,好几次元帝差点滚到地上。
虽然条件比较艰苦,元帝还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傅仙音一比,什么王政君、司马慧,简直根本没法儿提了。
最令人销魂的,是傅仙音在持久战方面的惊人能力,在两军对垒,杀得血流成河的惨烈状态下,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居然还能谈笑风生,没有一丝痛苦和疲惫的神态,这真让久经沙场的汉元帝惊呼:
“卿真乃神女也!”
“臣妾要是神女,陛下就是楚襄王了!”
傅仙音的书也不是白念的,楚襄王巫峡会神女、云雨销魂的故事,她不会不知道。
尽管传说中把这一段风流艳事渲染得非常神秘,但说穿了,楚襄王和所谓的巫峡神女之间,不过是一次偷情而已。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神女”,更合理的解释应该是:楚襄王腻烦了宫中秀色,微服出游去寻求刺激,在云遮雾罩的巫山荒野中,邂逅了一位情窦初开的民间少女,当他或多或少地采取了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之后,民间少女终于向这位大王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同时也敞开了自己的玉体。襄王当时可能正在进行自身的形象设计,对于这种与民女偷情苟欢的丑事,当然是讳莫如深,这才命国中有才之士设法予以粉饰。产生过楚辞、离骚这种不朽文学作品的伟大“国度”,自然不乏出口成章、一挥而就的才子,于是一篇人神谐欢的美丽传说就此诞生。
傅仙音此刻提起风流绝代的楚襄王,顿时勾起刘奭效慕前贤的雄心大志,一幕新的男女欢爱重又粉墨登场。
暑气已经随着日落西山而逐渐消退,但这间小屋里却依然热浪滚滚,一直到墙外传来太监宫女们四处寻找皇帝的惊恐声音,这位擅离职守的天子才依依不舍地“小憩”完毕。
傅仙音挣扎着恭送圣驾,元帝又怜又爱地阻止了她,独自一人脚步踉跄却又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途。
从这天起,这所曾经被冷落多时的小院就突然热闹起来了,元帝的身影几乎随时可见,中间大概只间断了个把月的时间,那是将作大匠奉命前来装修、翻建的原故。
一个月之后,工程胜利完成,小院以崭新的面貌迎接着再度光临的元帝和重返新居的傅仙音。
指着院门上那块蓝地金字的额匾,元帝不无感慨:
“爱卿,朕亲自拟定亲笔所书的这块匾,是不是具有一定的纪念意义?”
那匾上是三个梅花篆字:
“天籁苑”。
傅汕音照例谦逊一番;
“臣妾的琴技歌喉,哪当得起‘天籁’二字?陛下谬奖了。”
元帝的语音中透着几分暖昧:
“朕是一语双关呢!你想想,那一天你在香榻之上的呻吟,是不是朕前所未闻的妙音仙乐?”
傅仙音粉面通红:
“臣妾都痛楚难当了,陛下还要取笑……”
“这可不是什么取笑,朕当真是爱听这个调调儿呢!”
“既然圣上龙心独悦臣妾的这种声音,那何不多来几次?”
“多来‘几次’?那怎么够!爱卿,今后朕恐怕要把自己种在这里了呢!”
“谢主隆恩!”
元帝果然言出有信,几乎每夜都要来听傅仙音那宛若“天籁”的香榻呻吟。作为对这种美妙呻吟的犒赏,傅仙音也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了地位的擢升,先是被封为婕妤,在她为元帝生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可爱的小东西之后,又被封为“昭仪”。
昭仪这个职衔,是元帝专为傅仙音这样的人设置的。因为元帝盛宠傅仙音,老想着给她一个能体现圣爱的名号,但是在后宫官衔中,捷好之上就是皇后,而在同一时间里皇后只能有一位,总不能把生了太子的王政君废了,让傅仙音来当吧?可是傅仙音的儿子又被封为定陶王,有子为王,仍然当婕妤就又有点不符合奖励有突出贡献者的激励机制的原则。
怎么办呢?
元帝手下当然不乏足智多谋的治国干才,这区区小事哪能难倒他们?在熬过了几个通宵,翻破了几本字典之后,有人提议:
“可以新设一个职衔,用来安排像傅仙音这样有子为王而又无法加以皇后尊号的后宫嫔妃,这个职衔的名称,可以叫做‘昭仪’,昭仪者,昭显其仪也。”
元帝龙头频点,连声赞许:
“到底是朕的股肱之臣,这个建议非常符合朕的意图!名称就这样定了,你们再研究研究具体待遇,朕只提醒你们一点:考虑待遇问题时不要太小气了,要知道,能为朕生下龙种的人,可是大大地有功于国家社稷呢!”
圣意既然很明确,待遇问题就好定了,用不着熬夜,用不着翻书,很快就提出议案并获一致通过:昭仪的政治待遇视同丞相,生活待遇和诸侯王一样,这就是所谓的“位视丞相,爵比诸侯王。”
昭仪的政治、生活待遇如此优渥,惹得那些后宫粉黛们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她们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使了几许花招,想打动元帝,把自己也列入昭仪的光荣队伍。可是你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平时挺好说话的元帝刘奭,在封昭仪的问题上却是坚持原则,寸步不让。别看在红绢帐里君欢妾爱,一提起讨封两个字,元帝就把个龙颜拉成驴颜:
“要想当昭仪?也难也不难——拿成果来看!”
什么成果?当然是儿子啦!只要你有本事,生下一个带把儿的“龙子太郎”,朕马上封你为昭仪,享受丞相级待遇!什么?你现在还是“虚怀若谷”?对不起,棉花店失火——免谈(弹)了您哪!
这一招也不知坑苦了多少莺莺燕燕。生儿子?您当是吹气儿呐,哪有那么容易!别说您元帝陛下“国事繁忙”,难得驾幸贱妾们的深闺,就是但凡有一点儿空儿,您还要去听傅仙音昭仪的“天籁”呢,没有您的雨露浇灌,我们上哪儿给您变“龙子太郎”去?
所以,想归想,争归争,终元帝之朝,也不过才有两位佳丽获此殊荣。一位自然是生下定陶王刘康的傅仙音,另一位就是曾经在猛兽爪下挺身而出,掩护了元帝圣驾的舍己救人的女英雄冯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