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四天,他没有回到营帐。真儿说,基也部落突发急事,他赶去处理, 至少要五天才能回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明天,不想见的人就要回来了。杨娃娃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他又会怎样对待自 己,哎……好烦呵,还是到草场上走走吧!
于是,带着真儿,走出营帐。走出没多远,一群部民纷拥着走过来,兴高采烈 的,议论纷纷的。
她认出来,是昨天那两个孩子的父母。是这样的,休息了两天,恢复了大半体 力,昨天,她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却想不到,救了两个孩子,一个是九岁男孩, 落水了;一个是不到两岁的婴儿,发高烧。
其实,只是再简单不过的落水急救方法,以及婴儿退烧方法,可是,漠北草原 的部民们却束手无策,甚至愚昧得要请巫师为婴儿驱鬼。
九岁男孩的阿爸,脸上满是虔诚,单手抱肩,恭敬地弯下腰,『深雪阏氏,谢 谢您救了我的孩子。家里没有什么好的东西,这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婴儿的妈妈,一个淳朴的少妇,尊敬的脸色,亲切的笑容,提着一篮子食物, 『要不是深雪阏氏及时帮忙,我那可怜的孩子,估计就——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一 家非常感激。这些粗陋的吃食,您不要嫌弃,啊!』
她一愣,蹙起眉,深雪阏氏?他们为什么这样称呼?那不就是酋长的老婆了么? 混蛋!肯定是他宣布的!
她无奈得笑了笑,亲切有礼道,『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孩子是我们的未来 和希望,我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这是我应该做的,大家不用谢我,都拿回去吧, 给孩子吃吧!』
两方家长都劝她收下。她扯高喉咙,『如果我收下了,那你们不就辜负了我的 诚意吗?我救两个孩子,不是为了得到你们的感谢。这样吧,把这些好吃的,分给 每个孩子吧,大家说好不好?』
人群中一片附和的叫声。
她挥手让大家静下来,眸光冷淡,『现在,我要跟大家说一件事。我,杨深雪, 不是你们尊贵的酋长的阏氏。我是寒漠部落大家庭中的一员,你们都是我的长辈、 我的兄弟姐妹,但是,我不是酋长的阏氏,大家明白了吗?』
部民们窃窃私语,接着,热烈地议论开来,人声鼎沸。
杨娃娃耸耸肩膀,转身离开,真儿赶紧跟上去。部民们看着离去的窈窕身影,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真儿,我发现自己挺搞笑的,跟他们说在这些干什么呢?呵呵!』她自嘲地 笑笑。
真儿抿嘴一笑,『阏氏,哦,不,姑娘,我发现,他们都很尊敬你哦,就像尊 敬酋长一样!』
她不让真儿称呼自己为阏氏。可是呢,部落里的每个人,估计连小孩都知道她 是酋长的阏氏了。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哎,不管了,自己不承认就行了。
『那是因为我救了他们的孩子,所以才尊敬我的嘛!』
真儿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我早就发现了,姑娘就像酋长一样, 很有气派,说的话,做的事,总是让人心服口服,打心眼里佩服!』
『连这个都被你看出来了,不得了了,真儿越来越厉害了!』
真儿娇嗔道,『姑娘,你取笑我!』
突然,前方传来嘈杂、吵闹的声响。她寻声望去,天啊,好多人,扭打,纠缠, 格斗,厮杀,场面非常混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快步走过去,真儿拉扯着她的衣服,提醒道,『姑娘,小心点,不要太靠 近了!』
杨娃娃不理会,看见约拿站在边上、焦急地看着混乱不堪的局面、一脸的不知 所措,走近他,命令道,『让他们停下来,快点!』
约拿转过身来,无奈地说,『深雪阏氏,我也想让他们停下来,可是,他们都 不听我的,停不下来啊!』
她无奈地翻翻白眼,『是基也部落的骑兵吗?首领是谁,把他揪出来!』
约拿点点头,从混战的人群中揪出一个汉子。中年汉子体格强壮,左边脸颊上 有一道淡淡的刀疤,触目可怖!
她瞪起眼睛,娇俏的脸颊冷冷地凝冻,硬声命令道,『你是基也部落的?叫什 么名字?让他们停下来,马上!』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他不驯地叫道,眼神轻蔑,从上到下,把她 打量了一遍。
她的怒火升腾而起,冷哼一声,口气极其不屑,『你可以不听我的,但是,你 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事情吗?他们可都是你的兄弟!』
刀疤汉子凶悍的脸色缓和下来,目光突地黯淡,泄气地低下头。随即,面向混 战的骑兵,吼叫道,『住手,全部都住手!』
约拿也喊着同样的话。渐渐的,草原骑士们停止了打斗,望向娇弱而美丽的女 子,汗水淋漓的脸上尽是不解的神色。
她跨出两步,面朝草原骑士,板起脸容,肃然道,『我不知道你们为了什么而 打斗,我也不想知道。基也部落的热血男儿,你们很不甘心,心里有一把火,我都 知道。可是,我要问你们一些问题!』
基也部落的骑兵们无不惊讶,心里很疑惑:这个女人美丽得如同天上的仙女, 却流露出一股威严与霸气,她,是什么人?
『你们是不是草原上像雄鹰一样的勇士?』她的嗓音很娇柔,语调却铿锵有力。
『怎么?没有勇气回答吗?到底是不是?』
『是!』骑士们的应声此起彼伏,响亮无比。
她的嘴角浮现出满意的微笑,拔尖了嗓音,『很好!那么,作为草原上英勇的 骑士,你们的责任和使命是什么?』
骑士们面面相觑,既而窃窃私语。
杨娃娃扬起手,吼叫道,『安静!安静!』
骑士们停止讨论,看向她。她挥手指向一个骑士,霸气凛凛,『你,家中还有 什么亲人?』
『我有阿爸阿妈,有妻子有女儿。』
『你,有什么亲人?』
『我有阿妈,有妻子,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骑士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 也很不情愿回答她,但是,慑于她凌厉的目光、冷峻的脸色,只好乖乖地回答。
『还有,你呢?』她的声音冷硬如刀,手势坚决。
『我还没有娶阏氏,只有阿爸阿妈,两个妹妹。』
『你们上有父母,下有儿女,身为草原骑士,弓箭、弯刀挂在你们的身上,你 们却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们:当敌人侵犯的时候,你们要 上马杀敌,保护亲人和财产,保卫部落的牛羊和草场。』
看见骑士们面有愧色,纷纷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她继续说,『寒漠部落杀了你 们的酋长,你们怀恨在心,甚至还想着要报仇。没错,现在,寒漠部落掠夺了你们 的草场和羊群,但是,寒漠部落有杀害你们任何一个亲人吗?有吗?没有!你们的 亲人仍然吃得饱、穿得暖,仍然快乐地生活着。上邪死了,但是你们身上的使命并 没有消失,你们不是要报仇,你们要保护亲人,保卫家园!』
顿了顿,她接着说,声音更加苍劲、威慑,『在这片草原上,生存很困难,生 活很艰苦;基也部落和寒漠部落,都是匈奴人,生活在同一片草原上,顶着同样的 蓝天,踩着同样的草地,喝着同样的水,为什么不能成为兄弟姐妹、相亲相爱呢? 所以,我们要团结起来,整片草原的所有匈奴人,都要团结在一起,为了匈奴族的 强盛和统一,贡献出一份力量。』
『寒漠部落的骑士,正在保护你们的亲人,而你们的亲人也正在等着你们,而 你们呢,都在干些什么?你们摸摸自己的心,问问自己,你们对得起亲人吗?你们 尽到责任了吗?你们是不是忘记自己的使命了?那么,从现在起,你们要刻苦锻炼, 成为最勇猛的草原骑士,战无不胜的草原雄鹰!』
她的眼眸中闪烁着精锐的光芒,威凌的目光横扫全场,所到之处,无不惊慑当 地。她扯高嗓音,『都听明白了吗?』
『都听明白了!』骑士们齐声应答,洪亮而雄壮。
说了一大车的话,杨娃娃口干舌燥,喉咙发紧、隐隐作痛;嘴角处扯起一抹若 有若无的微笑,转身、准备离开——基也部落的这帮骑士,当真需要精神催眠,不 管是为了谁!
留下一个娇小、威慑的背影,她刚刚跨出两步,猛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一 张俊豪的脸容。风尘仆仆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疲累,黑亮的双眼望着她,涌动着让人 费解的暗潮。
她呆住了,无法置信地望着他:怎么?他不是明天才回来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在后面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酋长!』约拿恭敬地叫道。
禺疆走过来,拉住她的小手,走到“烈火”旁边,抱她上马。骏马飞射出去, 而她还愣愣的、没有反应过来。
风,飞掠而过,掠起衣摆,簌簌作响;掠起如云长发,清新的发香,萦绕在他 的鼻尖。他的心情,随之荡漾,在风中飞扬,仿佛插上一对翅膀,翱翔的姿势,肆 意狂傲。
一对大雕在空中盘旋,切切地比翼双飞,嘶叫几声,扶摇直上,往远空飞翔而 去,搅动了漫天灿烂、赤金的流霞。
“烈火”放慢步伐,缓步而行。杨娃娃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和力量,面红而赤, 想及前几天的“亲密接触”,更加慌乱不堪,本能地排拒着,挣扎着要下马。却不 料,他的双手锁住她的细腰,力道强稳,不让她下马。
『就这样,不好吗?』他的嗓音很低很沉,沉到了魅惑。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发顶,痒痒的,惹得她浑身上下丝丝颤抖。她想要拒绝,但 深知他不会放开自己,愣愣地说不出话,竟像是默认了一般。
或许,她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他。
『这几天,有没有想我?』她娇美的素颜,萦香的清骨,让他想念得发紧,想 得心里抽痛。
她一怔,心里翻飞着万种思绪,不知道如何回答。想吗?他不在眼前,轻松了 很多,似乎没有想他。不想吗?偶尔也会想到他,更多地、想起那三天的纠缠,以 及他带给她的伤害、震撼与不可磨灭的记忆。
得不到她的回答,他那颗热切的心,骤然黯淡下来。他无奈,既而无助,轻轻 地叹息,轻得了无声息,淡得虚弱缥缈,微风轻拂,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转开话题,平静地问道,『怎么这么快回来?都处理好了吗?』
他低下头,轻柔地啄吻着她的耳垂、脖颈,流连忘返,『我想你!』
炙热的气息涌动在周遭,烘烤着她的感官,她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身体的深 处激起一阵酥麻、爽辣的感觉。她闪躲着他的碰触,惊慌道,『不,不要这样…… 』
惊慌之余,她大大的震惊: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身体变得如此敏感?只要他一 碰触,她就会抑制不住地“心潮澎湃”?难道,她已经熟悉、甚至习惯了他带给她 的身体战栗?不,这绝对不可以!!!
禺疆惨淡一笑,“听话”地坐直了身子。她是害怕了吗?她是痛恨自己的吧! 想到此,他极度的后悔和自责。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只能暗暗发誓:以后再 也不能那样对待她!
『你看,湛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原,多么辽阔,望也望不到边!』他指向遥远 的天际,天空与草原连成一线的极远处。
听他豪迈的口气,见他无限向往的神情,她莞尔一笑,『可是,你拥有的草场 太小!』
『哦?你知道我心中怎么想?』他心里一紧,语气却很正常,饶有兴趣的样子。 他知道她的想法惊世骇俗,她的聪慧举世无双,不亚于自己,不过,自己心中所想, 她怎会知道?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转头看见他也跟着下马,于是抬脚漫步于绿茵茵的草地, 『你有野心,但是我不知道你的野心有多大?是不是就像这片草原一样辽阔,像这 片天空一样宽广?』
对于她的答非所问,他惊骇了。他克制不住地颤栗,胸腔里热血翻涌,山崩海 啸,就像铁蹄肆虐下的大地,僵硬中蕴藏着极大的震撼。他硬生生地压下地动山摇 的感觉,目光炯炯地望向远方,嘶哑着嗓音,『你怎么知道?』
她侧头,看见他正在极目远眺,直直地望向天际深处,像要冲破那绵长、亘古 的地平线。南边的长空,深蓝深蓝,蓝得浓稠,蓝得深广,蓝得遂远,似乎要凝出 水来,仿佛海水般即将奔泻而下。南边,水草丰茂,土地肥沃,气候温暖……
她亦是凝望着远方,『你的话,非常恰当的泄露了你的想法。』
禺疆收回目光,睿利地看着她,笔直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内心……突然, 他想起了那个奇特的物件,从怀中摸索出来,递到她面前,『这个是你的吧,我一 点儿都看不懂,你……可以跟我说说吗?』
杨娃娃回头一看,原来是中国地图,于是笑着坐下来,铺展开来、平放在草地 上。他也跟着坐下来,紧紧地挨着她,心中隐隐地兴奋起来,『这个叫什么?』
『这是地图,图中所画的正是草原南方的国家!』她见他流露出不解、疑惑的 表情,猜测他一定会怀疑她的身份,正色道,『你不用管我从哪里得来的这张地图, 也不用怀疑什么,这是我家乡的一个画家画的,我央求他送给我的,因为我喜欢! 』
她伸出玉指,在地图上比划着,讲解道,『你应该知道,南方有好几个邦国, 而正对着草原的,有三个邦国,这片区域是秦国,中间这片区域是赵国,再过来, 是燕国。那,这边是楼烦,这边是林胡,楼烦和林胡也是胡人,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楼烦、林胡和我们匈奴一样,不过,楼烦王和林胡王统领的骑 兵,作战力很强,实力不容小看!』他的语调压抑得很平静,可是,天知道,他的 内心,多么地奔腾!
她记得很清楚,秦汉时期的阴山,并不是21世纪横贯内蒙古中部的阴山山脉, 而是连接呼和浩特与包头两个城市的大青山。她指向大青山,『看,这边有一座山 脉,应该就是阴山!』
『真的吗?这个地方,就是阴山?』他激动地捏住她的香肩,热切地看着她。
『对,寒漠部落,我不知道具体在哪个位置……也许,这张地图上没有。』这 张地图上,只有内蒙古,没有外蒙古,漠北的大片草原,看不到了。
他好奇地问道,『没有?为什么没有?』
她划出内蒙古的范围,『那,这一大片呢,应该是漠南,再往北呢,是漠北, 你们匈奴,就是在这片辽阔的大漠南北生存、发展……』
转过头,她看见他的黑眼闪闪灼亮,一眨不眨地看着地图,充满了狂烈的欣喜, 唇角边缘流泻出狂热与激动;她了然于胸,挑眉问道,『看着这张地图,你看到了 什么?』
他回过头,迷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你看到了辽阔的草原,看到了匈奴的未来,你在想,什么时候,匈奴也可以 像楼烦和林胡一样,伟大的王,统领着铁骑,横扫大漠南北,无人能敌!』
禺疆抓住她的小手,震动得心脏狂跳,胸口胀得发疼,『深雪,你太厉害了! 我发现,你总是可以看透我心中的想法,而且,你所说的,正是我想要实现的!』
杨娃娃非常了解他此刻的震动,勾起一抹戏谑的浅笑,故意道,『或许,多年 以后,这片草原,也会像我的国家一样,出现一个统一、强盛的匈奴帝国,建立起 一支让人闻风丧胆的铁骑,统治着辽阔的草原,统领着多如牛羊的部落;而统治这 个帝国的,是匈奴族最尊敬最英明最伟大的王,匈奴大单于!』
以她熟知的史实,头曼统一了草原,统一了匈奴。
他的脸色激动得赤红,脸部的线条冷硬如钢;黑亮的眼眸,更加暗沉,如伸手 不见五指的深夜;目光炙热得似要烧毁一切——下一秒,他抱起她,拥她入怀,摁 向胸膛,勒得她几近窒息。
『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声音,热切得发抖。
果然——她就知道,他的野心很大,他的成就肯定不止于部落首领。但是,匈 奴统一的历史上,有禺疆的历史角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