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湖。暮风吹起两个女子的长发和衣袂,风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熏人欲 醉。
杨娃娃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歉然道,『对不起……』
『你跟我道歉?不必了!道歉有用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可怜的女人了!』霓 可迟疑了一下,以平静的嗓音,说出尖锐的话语,『没错,因为你的到来,酋长终 于不要我了,不过,说实话,即使没有你,酋长的心中,始终都不会有霓可这个女 子!』
见她惊讶地看着自己,霓可扫了她一眼,淡淡的眸光亦是自傲的,『你很奇怪 吧!那天,你跟我说那番话,我知道你是在骗我,但是我假装不知道,因为,我知 道你想逃走。以我对酋长的了解,酋长一旦知道你要逃走,他就会在大怒之下杀了 你!』
杨娃娃早就应该想到,霓可不是那么单纯的女子,『所以,你把我给你的东西, 交给酋长了?但是,酋长,为什么没有杀我?』
『酋长……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又怎么会杀她呢?难道你不知道吗?』
再次听到旁人的证实,杨娃娃禁不住心笙摇荡:每个人都说,他喜欢她,爱她, 可是,为什么她感受到的,却是他的伤害呢?『是吗?即使他爱我,又能怎么样? 我情愿他不爱我!』
这次,轮到霓可震惊了,她媚丽的杏眼狐疑地研究着眼前奇特的女人,『到现 在,你仍然不爱酋长吗?为什么?酋长对你那么好……』
杨娃娃冷凄地一笑,『好不好,只有我自己知道。再说,他爱我,我就一定要 爱他吗?』
霓可的杏眼,愈发璀璨,『那么,你还想着离开?』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杨娃娃的眉心轻轻蹙起,回头问道,『你呢,你有 什么打算?』
霓可的脸色亦是哀婉,嗓音是虚浮的,有气无力的,『我还能怎么样?』
如果,杨娃娃拥有霓可的自由,那么——『如果我是你,我会离开,到一个陌 生的地方,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自由自在,多么好!』
『是吗?那你的孩子,怎么办?』霓可不信地问道,『其实,我也厌倦了,我 也想离开,说不定,在某个晚上,我就会悄悄地,一个人离开……』
『我真希望,我是你!』杨娃娃真诚地看着她,『对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怎 么会没了?』
霓可惊得瞪圆了杏眼,如果是她怀有酋长的孩子,她一定会好好地保护孩子, 不让孩子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你不想要孩子?』
杨娃娃微有迟疑,随即郑重地点头,『是的,麻烦你帮我这个忙!』
霓可转过脸,脸上拂过一抹阴瑟瑟的冷笑,『可以,只是我要提醒你,万一酋 长知道了,他的反应,绝对会很恐怖的!』
杨娃娃不在意地答道,『没事,我会小心的!』
这天夜里,霓可牵着一匹白马,独自萧索地离开了寒漠部落,然而,杨娃娃并 不知道,霓可并不是因为厌倦了而要离开,而是朝着一个目标而去的,她是为了回 来而离开的!
两天后,杨娃娃从老婆婆那里回来,正要走回寝帐,却听到一声苍老而底气蕴 厚的呼唤声,转过头,看见无敏站在金色的逆光中,身躯的四周闪耀着一圈慈祥又 精锐的光芒。
无敏一边叫着,一边走过来,『深雪阏氏!』
她冷淡地看着他,礼貌道,『无敏大叔,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
无敏微微一笑,沟壑纵横的脸庞绽开朵朵小花,顽皮道,『那你说,我怎么称 呼你呢?』
她歪头想了想,灵光一闪,笑道,『嗯……你就叫我娃娃吧!』
娃娃两个字,好陌生啊!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刻,她的心中竟然产生一种物是 人非的感觉。是呵,杨娃娃是两千多年以后的人,现在,是杨深雪。当别人叫她 “娃娃”的时候,也就是在提醒她,她是杨娃娃,她不能留在漠北草原。
无敏绝对想不到娃娃就是她的真实名字。他扑哧一笑,灰白的头发一颤一抖的, 调侃道,『都快当阿妈了,还想当不懂事的小女孩啊,不害臊!』
提起怀孕的事,万般愁绪立即涌上她的心头。她无力地一笑,随即冷沉着脸, 翻脸比眨眼还快。
无敏见她脸色阴沉,假装仰头看天,夸张地长吁短叹着,『你和那个臭小子啊, 都是一样的臭脾气,开不得玩笑,一点乐趣都没有!』
『无敏大叔是来寻我开心的吗?』她看着他,笑得摇曳生姿,美眸中却含着冷 冷的意味。
『来来来,陪我老头子说说话!』无敏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胳膊,相携着走出 营帐区。
杨娃娃任凭他携着自己漫无目的地散步。上次见他的时候,情况比较特殊,不 过,她完全可以摸出他的一些秉性,比如精明,正直,开朗,顽皮,好开玩笑,等 等。不过,此刻,他究竟想说什么、想干什么呢?
『无敏大叔,你知道我的两个同伴在哪里吗?』自从回到寒漠部落,她就再没 见过他们,因为,禺疆禁止她跟他们见面,只说他们很好,她完全不用担心。
她威胁他,如果他们少了一根头发,她绝对会让他后悔的。
无敏呵呵直笑,佯装不解,狐疑道,『你怎么不直接问酋长呢?他比我更了解!』
『如果他会跟我说,我还用得着问你吗?』她的口气有些不耐,对于这个精明 的“老顽童”,她觉得无需尊老爱幼。
无敏转过头,朝她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睛,『你很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吗?他们跟 你什么关系?』
她快被他烦死了,哪有这样胡搅蛮缠的老头子!她泄气地叹道,『算了,我不 问了,大叔也不用跟我说了!』
『哟,女娃娃生气了!』无敏笑得跟一只大尾巴狼一样,贼兮兮的,『我可以 告诉你,但是你要认真地听我说一些事情,而且你要诚实地回答我的某些问题!』
呵,果然是别有企图!听他的口气,特意加重“一些事情”、“某些问题”, 会不会是一个圈套,或者,无敏充当说客来了?
然而,她还是答应了。
无敏说,阔天和洛桑在马场刷马,酋长没有为难他们,只是派人盯着他们,限 制他们的行动。
她稍稍放心,想及他的“交易条件”,轻松道,『无敏大叔不是要跟我说一些 事情吗?』
他极目远眺,苍老的眼睛混浊而又清澈,表露出一种亘古的悠远,『女娃娃, 这些日子以来,还习惯草原的生活吗?』
来到草原,也有两个多月了吧。夏末初秋,盛夏已过,今天却异常的闷热;塞 外长空,天高地迥,浩浩荡荡,莽荡的有如远古时代的大海。午后的阳光洒泼下来, 辉耀如琉璃。
杨娃娃触及心事,苦笑着,『我想家,很想很想,如果可以,我会立刻飞回去。 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草原上的生活比较艰苦,不过我的适应能力比较强,还 不至于水土不服;再说,不习惯也要习惯呀,我能怎么样?』
字字句句都是指向那个混蛋,他不让她离开!
『哎……女娃娃,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但是——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留在草原、 嫁给臭小子吗?』无敏一脸的语重心长,苍老的嗓音中隐含着些许无奈。
她侧过小脸,微笑着看着他,娇美的容色中透出一股冷硬,坚决如刀,『无敏 大叔,如果你今天是来当说客的,那么,麻烦你马上闭嘴!我什么都不想听!』
无敏捂住嘴巴,夸张道,『好,我马上闭嘴,我不说了!』
无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微笑与霸道如此融合,美貌与智慧交相辉映, 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女子,跟臭小子,呵呵,真是绝配啊!更重要的是,在她身上, 他看到了浑然天生的首领气度。这一点,和臭小子有得一拼。如果两人携手,在辽 阔的草原上必定开创出一片大天地。
杨娃娃有点不好意思了,老人嘛,疾言厉色总是不好,歉然道,『对不起,无 敏大叔,我——我只是——』
『没事没事,我明白你的心情。』无敏让她的手臂挽着自己的左手臂,继续往 前漫步,『你知道这片草原,到底有多大吗?』
她心里一顿,浅锁秀眉,思索着他的意图。他没有得到回答,知道她必定是有 所顾虑,低着头,狡诈一笑,刺激道,『哎哟,你一个女娃娃,哪里懂得这么多, 算老头子问错人了!』
她知道他是故意激将,说就说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展开眉峰,平视远方, 白皙的脸蛋上,笑意若隐若现,『我不知道这片草原到底有多大,不过,东边应该 是东胡,南边是林胡和楼烦,西边是月氏等国家,北边是极寒之地,整片草原,少 不得也有几千里吧。无敏大叔,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只是,她不知道21世纪的名称,是不是和当下的叫法一样?
『这个嘛——完全正确!』
她继续侃侃而谈,俨然一个政治家,『不过,草原上各个部落很分散,各自为 阵,部落之间纷争不断,经常为争水、争地、争夺草场,厮杀,抢掠,争斗。其实, 对于部落和民众,战争带来的危害很大,草原凋敝,人口减少,牲畜死亡,不利于 部落、甚至整个匈奴族的发展和强大。』
无敏惊愕,实在是太震撼了。他果然没有看错,她的见解确实高人一筹,不, 高出好几倍。
『你说的很对,说到我们匈奴的发展呢,如果各个部落能统一起来,那就再好 不过。现在,已经有几个部落,结成联盟,欺负弱小的部落,或者,当周边邦国侵 犯的时候,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敌人!』无敏说着,皱纹横陈的眼睛微露赞许与向往, 目光锐利,炯炯有神。
『周边邦国非常强大,经常欺负我们匈奴,特别是靠近邻邦的部落,经常被突 袭、劫掠,女人孩子和牛羊马匹都被他们抢了,生存很艰难,生活很困苦!』
『联盟?是哪几个部落结成联盟了?』她有点惊讶,随即又释然了,整个匈奴 族要统一,部落联盟可能是要经历的历史进程,现在已经出现了,那不就是大势所 趋了吗?
『挛鞮氏部落,丘林氏部落,须卜氏部落,这三个部落结成联盟,联盟中总共 有大小十个部落,统领的骑兵大约有七万!』
杨娃娃有点震惊,也有点惊喜:匈奴族的四大贵族都出现了,说不定,还可以 亲身经历匈奴民族统一的历史过程呢!匈奴族已经消失,匈奴帝国的缔造和崛起, 更是一个消失的历史之谜,再无可考。而现在,嘿嘿……
她沉思道,『这三个部落都是大部落,结成联盟,肯定经历了很多矛盾和冲突。 那么,部落联盟中应该有一个统领之人吧,怎么称呼?比如说,单于,之类的称呼! 』
『咦,你一个年轻的女娃娃,怎么知道这么多,连首领的称呼都知道啊?很不 简单呐!』无敏狐疑地看着她。她实在深不可测,按说她不是匈奴人,怎么会知道 这么多匈奴的事情呢?
她只是试探一下而已,没想到联盟首领真的叫做“单于”。想来,匈奴的统一, 真的是从部落联盟发展起来的;而挛鞮氏部落,将会成为联盟的统治阶层,既而成 为匈奴帝国的大单于?
她尴尬地笑着,怎么一来到古代,好像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而古代人都 是笨蛋似的。其实,她只不过是站在资讯发达的肩膀上而已,智慧啊什么的,古代 人和现代人,不都是一样吗?
无敏看着她羞红的脸蛋,正色道,『挛鞮氏部落的酋长立脱,是联盟的单于。 』
『立脱?那个混蛋的哥哥?』她没想到这一点。这么看来,立脱应该是一个卓 越的领袖,只是,他能否完成统一大业?头曼,是立脱的下一代、下下代?
『对,他是臭小子的哥哥!』无敏发现她神色有异,拧着眉沉思、精灵古怪的 样子,好像有什么重大发现似的。
『女娃娃,你知道吗?如果你没有出现,臭小子可能一直到死都不会娶阏氏! 』
『啊?为什么?』平地惊雷!这句话,让她大大的震惊。难道他的思想竟如此 先进、崇尚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
『他痛恨女人,讨厌女人,所有的女人!』无敏的每一句话,无异于夏季的一 声声雷吼,惊天动地!
杨娃娃蹙起眉,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他就对她那么感兴趣?他不是痛恨女人吗?
看着她不解、极欲了解情况的面容,无敏的眼角处,急速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芒, 那是一种阴谋得逞的狡猾与得意。
『你应该知道,他害死了阿爸,才会流落到寒漠部落的。臭小子说他没有害死 阿爸,不过,所有人都不相信,连他的阿妈也不相信,还骂他打他,而且把他交出 来处置,幸亏他的哥哥立脱偷偷地放了他,要不然,他早就死了。』
『就因为他的阿妈不相信他,他才痛恨所有的女人?』天,他的感情太浓烈太 澎湃,思想太偏激,太容易走极端了。她总算有所了解,同时又有一个疑问,『但 是,我也是女人,他怎么不恨我呢?』
不只不恨,还疯狂地占有!
无敏赞许地看着她,神秘一笑,『那还是夏初的时候,因为加斯部落突袭,他 从南边赶回来,回来的第二天,他来到我的毡帐,跟我说了一些话。他说,他认识 了一个女子,他想要这个女子,但是,这个女子逃跑了!』
她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内心的湖水微波荡漾,粼粼的湖面,犹如绸缎,平 展光滑,抖动起来,却是那般的沉重。
他继续道,『你知道他为什么想要这个女子吗?他说,第一眼,他就被这个女 子吸引了。这个女子非常特别,身手很奇特,很有气魄,很聪明,很美丽。最重要 的是,他每年都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梦到一个相同的女子,而这个女子跟梦中的女 子很像,所以,他相信,这个女子,是天神赐予他的阏氏!』
『臭小子痛恨所有的女人,惟独这个女子让他深深的震撼,让他好奇。他说, 遇到她,他才觉得以后的日子可以好好过,才有依托。如果这个女子离开他,他也 不会死去,但将会变成干涸的龙湖,干枯的绿树,其实呢,跟死了也差不多了。』
杨娃娃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离开了你,我并不会死去,只是凋零。
如果她离开他,他不会死去,只会干涸。她明白,他的肩上扛着重大的责任, 不能自私地丢下一切不管。也许,这才是人的本性吧,这也是开创伟业的大人物不 能专一于儿女私情的共性!
听到这些,她明白他是爱自己的,不是不感动,不是不心湖荡漾、既而心潮翻 涌。爱,从来都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产生的,而且,可能是没有任何原因, 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情不自禁,真的是“情不自禁”。
而自己呢?她彷徨了,迷茫了,对于他,有一点点的喜欢吗?此刻,她心里很 乱很乱,仿佛江南春天的漫天飞絮,随风纷飞、漫摇,毫无目的,白濛濛的一片。
如果是喜欢——他凝重的感情,他的霸道,他疯狂的占有,他的残暴,她应该 是无法接受的。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嫁给他,他的感情,太可怕了!』她幽幽地说着,平 静的语气中,泛着坚决的波澜。
无敏重重地叹气,『我明白,你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姑娘,不同于一般女孩儿。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臭小子没有害死他阿爸的?你这么肯定?』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说完,她立时明白,肯定是禺疆在帐外偷听,然后 告诉无敏的。如果是无敏偷听的,他肯定不会问的,那不就露馅了吗?
她笑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反问道,『他为什么要害死亲生父亲呢?他阿爸 不喜欢他吗?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害死阿爸,有什么动机?会得到什么好处?』
无敏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她,好像看怪物一样,『动机?女娃娃,你的意思 是,他没有理由害死他的阿爸,所以,不是他害死的!』
她眨眨眼睛,『我不是这个意思,关键是,要先有害人的理由,才会害人的嘛! 』
『哦,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你这小脑袋瓜,真的是不一样,奇奇怪怪的想法真 多。』无敏慈眉善目的脸上,欣慰地笑着,『你不知道臭小子有多激动!所有人都 认为是他害死阿爸的,而你,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否定了这个既定的事实,他呀, 高兴了几天几夜,连吃饭都没有心情了,其他的事情更加不想做了!』
『他已经把你当作他生命中的女神,上天赐给他的最最尊贵的礼物——他发誓, 一定要娶你做阏氏。女娃娃,如果你一直坚持着不嫁给他,他真的会疯狂的咯!』
这两天,杨娃娃的脑海中,一遍遍地回荡着无敏大叔的最后一句话。
女神……礼物……阏氏……疯狂……
她坐在矮凳上,盯着木案上一碗浓稠得发黑的汤汁,深蹙着眉,似乎陷入了冥 想境界。
这碗汤汁,是央求那个老婆婆帮忙弄来的。要离开他,离开草原,最关键的一 个道具,就是这碗汤汁。可是,此时此刻,她犹豫了,迟疑了;如果,没有碰到霓 可和无敏大叔,没有听到关于禺疆的任何话语,她会毫不犹豫地实施原定的计划。
她再次离开,他会如何的疯狂?他疯狂地爱着她,她应该感动吗?应该回报吗? 甚至,为了所有可能会遭遇不幸的人,她必须牺牲自己,留在他身边?
说到底,她爱他吗?他值得她留下来吗?
她迷惑了!
她迷茫地叹气,猛然惊醒,他怎么还不来呢?真儿应该早就跑去报告他了呀!
站起身,她掀开帘子,站在帐口,望向议事大帐的方向——一个人影都没有。
仰头望天,阳光灿烂的草原,转瞬之间阴暗下来;远处的长空涌动着千奇百怪 的黑云,快速滚动着,不一会儿,笼罩了整个苍穹。气压渐渐的压低,冷风似乎从 四面八方倾巢出动……
眼睛一瞟,他来了!脚步凝重、狂奔而来。
杨娃娃立马转身回帐,坐下来,缓慢地伸出手臂……胸腔里的心脏,猛烈的撞 击着,战鼓一样,疯狂叫嚣……手臂,克制不住地颤抖……她听见快捷的脚步声越 来越近,迫近于帐口。很好,就是这样。她抖着嘴唇,咬着牙关,端起汤碗……
就在这一刻,他狂冲进来,形如鬼魅地欺身上前,不由分说地扫掉她手中的汤 碗。
汤碗飞掠而起,抛落在地,浓黑的汤汁,洒溅一地。
她站起来,瞪圆了眼睛,“震惊”地看着他。
他黑亮的眼眸怒睁着,死死地盯住她,似乎要把她定住。
他的眼中泛起鲜红的血丝,狂烈翻涌的,是隐忍的痛楚,『为什么?为什么要 这么做?』
他咆哮出一声苦楚的雷吼,炸裂开来,吓得真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上无 比惊慌。
顷刻之间,帐外,狂风大作,卷起沙土、碎物、杂草等等,裹挟着、在半空中 旋转、呼啸、肆虐,猛兽一般扑向草原上的毡帐,帐顶剌剌作响,似乎也要随风而 去。
她悚动着,压下慌张的情绪,唇角勾起冷淡的笑意,『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好,我很明白地告诉你,我不要你的孩子,我不要跟你有任何的牵扯和纠缠。为什 么,你知道吗?』
她咯咯冷笑,冷到了骨子里,『你很残忍,你的孩子是无辜的,别人的生死就 不无辜吗?你看看你那双手,杀了多少人,沾满了多少血!夏心、夜天明和林咏死 了,多么冤枉;马场的那两个马夫,无缘无故地就被你砍了;还有,麦圣被折磨得 剩下半条命,霓可被你抛弃了!』
她的嗓音变得歇斯底里,朝他吼叫着,控诉着,『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 死?这都是因为你、因为我。你觉得无所谓,你冷血,可是,每个晚上,我都会做 恶梦,梦见自己亲手杀了他们,梦见他们浑身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他们在黑暗中、 在我面前,看着我,问我为什么要杀死他们……我是凶手,你也是凶手,他们是因 我们而死的!』
说着说着,她哭了,泪水从眼眶中漫延而下,滑过悲伤的脸庞;她的眼眸扭结 着,凝聚着浓浓的愧疚和忧伤。
听着她哀戚的哭叫,看着她颤抖的身躯、弱不经风得似要萎缩在地,禺疆心疼、 痛楚,心尖上仿佛插着一把银刀,而她的控诉,就是握住刀柄的手,慢慢地转动, 持续不断,血液悚悚奔流。
他喃喃自语道,『原来,你这么恨我!』
她仰起泪流满面的小脸,泪眼婆娑,『不,我不恨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恨自 己为什么要遇上你,恨自己心软,恨自己不一刀捅死你……』
突然,一道极强的光线倏忽划过,照亮了两人惨白的脸庞,和营帐中压抑、诡 异的气氛。紧接着,一道道银白色的鞭子喷射下来,狠狠地抽打着大地。
瞬间,响雷轰炸开来,巨大的轰响震撼人心,开天辟地一样炸裂了天地万物, 撕裂着内心的惊恐。帐外一片混乱、嘈杂,部民的奔跑声、吆喝声、轰赶牲口的叫 唤声,骏马的凄厉嘶鸣,牛羊惊慌的骚动……
而营帐内的两人,对于外面的疯狂与呼啸,似乎浑然不觉。
『你恨你自己?』他哑声低吼,渗透出隐隐约约的激动与狂喜。
是真的吗?她不恨他?她心软,她不舍得杀他?这么说,她对他,还是有一点 点的感觉?可是,她是如此的自责,冰封着自己;他宁愿她恨自己,也不要她这么 压抑、这么痛苦。
雷鸣电闪之下,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厚厚的毡帐上,雨点越来 越密集,哗哗地倾倒在帐篷顶上,倾泼在辽阔的茫茫草原上。
『他们已经死了,你要我怎么办?你说,你说,你要我怎么办?』
他扣住她羸弱的肩膀,嘶哑着嗓音,无助地哀嚎着。
她冷哼一记,干笑两声,眸光阴沉,『怎么办?一命还一命,他们流了多少血, 凶手就要偿还多少血!』
他惨烈地吼道,『但是,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是跟孩子没关系,但是跟你有关系!他们几个人的性命,必须用孩子来偿还。 』她的冷眸中升腾起森冷的寒意,嘴巴里迸出的话语,生硬钢脆。
『你囚禁着我,不让我走,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我要让你尝尝痛苦的滋味。我 告诉你,你永远不会有孩子,即使你一再地占有我,我也有办法把孩子弄掉!这就 是你杀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残酷的话,像一条沾满冰水的马鞭,狠狠地抽打着他的意志。
禺疆的眼睛蓦然瞠大,即将爆裂,暴怒与痛楚绞缠在一起,惊悚骇人。然而, 他的心里,在滴血,滴滴答答,断线的血珠一样,奔溅而下……
她恨他,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
很好!真好!既然这样,是不是应该放她走?
他黑亮的眼眸中,尽是狂乱与伤痛,『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
她硬下心肠,愤恨地看着他,坚定道,『是,我恨不得立刻飞走。在这里,我 只有罪恶感,只有痛苦!而这些,都是你带给我的!』
『好,我让你走!明天一早就给我滚!』他尖声嚎叫着,嗓音高亢、悲沉。
草原的天空,乌云翻滚,金蛇狂舞,一声声炸雷抛落在空旷的原野上,让人心 胆俱裂、肝肠寸断。真儿仍然跪在地上,惊骇于外面的响雷,惊慌无措于帐内两个 主人的尖锐争吵。
乍一听到他的雷吼,她愣愣地不知如何反应。终于成功了,终于让他说出这句 话了,终于让他心甘情愿地放开自己,不是应该高兴的吗?
她不会残忍到伤害无辜的小生命,一切只是逼他放开自己!而此刻,她竟然没 有开心,也没有放松下来,只是,呆呆的。
他的眼睛恢复了平静,波光水色,雾濛濛的潮湿一片。吼出那句话,他立马后 悔了——不能放她走,不能失去她,一定要留下她!
『你说,他们流了多少血,凶手就要偿还多少血,是不是?』他的眼眸倏的坚 决、阴狠,『只要你好好照顾孩子,我就偿还他们多少血!』
脸上泛着虚浮的冷笑,他转身狂奔而出。
杨娃娃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惊恐地看着他跑出去,脑中一片空白。
真儿急切地叫道,『姑娘!姑娘!』
仿佛从梦中惊醒,她抖擞一下,随即奔跑出帐。
雷电交加,风雨凄鸣。稀薄的天光、在倾盆大雨中飘摇,迷蒙的天地间,稀薄 的灯光脆弱的摇曳着。闪电急速闪过天际,如同惨白的刀光划过脸庞,阴森尖厉。
草地上汇聚着一条条的小溪流,水花四溅。清澈的雨水,被鲜红的血液染红, 红艳艳的,花开满地。
禺疆跪在地上,跪在雨中,挺直腰杆,任凭雨打风吹,从头到脚,已然湿透了。 平静的脸上,几道水流蜿蜒下来,流进脖颈,渗进内心深处。
他平抬着左手臂。
一刹那,她觉得脑袋轰鸣,脑浆迸裂。
『酋长!』真儿惊恐地尖叫。
他的左手腕,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赤红色的血,雨水一般,倾泻而下。迷 蒙着双眼,他的右手握着匕首,刀尖指向脸颊——
她条件反射地猛奔上前,用劲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刺面的行径。
再晚一步,他的脸上,就会划下一道血痕。
她知道,匈奴有一种习俗:刺面。为了表示与死者同在的心情,生者划破脸颊, 让血水和泪水一起流下来。此刻,他是在祭奠死者、偿还人命吗?因为她的血泪控 诉和肚子里的孩子?
她从来没想过要让他这样的呵,那些话,只是逼迫他放开自己的公关辞令!
而他竟然照样做了!放血!偿还!
他用左手掰开她的小手,一根根地掰开她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滴在衣服上, 瞬间化开,溶于水中。
她站在雨中,全身湿透。冷冷的雨水从发顶垂落,与泪水交织在一起,剌剌而 下,『不要这样,不要——』
他定睛看着她,虚弱地冷笑着,『不要?这不是你说的吗?欠他们的,我还给 他们,以后,你就不用再痛苦、自责了!』
血,依旧在流……
是吗?他是为了自己?既然已经答应放开她了,为什么他还要这样?以这种惨 烈的方式逼迫她留下来?哼——是在做戏吗?他果然是精明绝顶,无时无刻不在算 计她,『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加痛苦,更加内疚!』
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他冰冷的血液凝固着,全身上下空空荡荡,形同植物人。
『姑娘,这样下去,会出事的!』真儿焦急地叫着,陪着他们一起淋雨。一个 流了那么多血,一个怀着孩子、身子单薄,都不能出事的啊;再这样下去,后果不 堪设想。
『闭嘴!』他低吼道,脸容撕裂,眼眸阴寒得蚀骨,『真儿,带她进去!』
真儿看看她,又看看他,皱着眉头,手足无措。
杨娃娃站在他正对面,两手插腰,气势异常的霸道,『你不进去,我就在这里 陪你!』
不管他是不是在演戏,先把人赶进去再说。
他把头撇向一边,满不在乎的样子,非常欠扁。她的怒气瞬间如火山爆发,『 你是一条命,我是两条人命,要死,大家一起死!』
话毕,一阵恶心翻涌上来,她难过极了,弯着腰,张大嘴巴,一阵阵的干呕着、 抽气着,似乎要把内脏一起呕出来才舒服一些。
他的理智,被恐惧席卷、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