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三日,杨娃娃觉得神清气爽,连续几天的奔波劳累,亦是尽数扫空,只 觉得浑身是劲儿,心情也大为开朗。这日,瞳瞳躺在床上午睡,她坐在床沿抱着头 曼,轻声软语地哄着儿子睡觉,这个调皮的小家伙总算是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禺疆掀起帘子走进来,刀削斧刻般的脸孔无甚表情,不喜也不怒,也不看她一 眼,自顾自地坐在床沿,仔细地看着瞳瞳的睡容。
她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三日来他都是这个德性。那天,他在挛鞮氏部落之外两 百里处接她,满是欢喜的神情,晚上就换了一副嘴脸,从此就板着一张冷脸,寡言 少语,更别提正常的亲近了。同在一个帐中进进出出,两人却是形同路人,互不关 心,可有可无。
她把头曼轻轻地放在床的另一头,盖好毯子,站起身,探究性地看着他,好一 会儿,无奈地叹气,曼声道,『我有话跟你说!』走了两步,吩咐真儿道,『真儿, 好好照看!』
真儿细细的声音很是悦耳,『阏氏放心,我一定会小心照看的!』
禺疆再看了一眼一双儿女,跟着她回到酋长寝帐。他非常清楚,她是忍受不住 了,正好,他等待的就是她的自动投降。
酋长寝帐。青铜油灯幽幽寂寂地燃烧,蔓扬起一道道淡淡的黑烟,消散于空气 中,仿似无形的硝烟,只觉压抑,不见其形,却给人一种乌云满天的抑郁之感。
杨娃娃猛地转回身子,急躁地叫道,『你到底怎么了?对我有什么不满,你直 接说出来好了!你总是板着一张臭脸,你知不知道别人会很不爽的!』
『那你就不要看!』他扔下一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木凳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涨满了污浊的空气,以及火爆的怒气,不过,她 又缓缓地呼出来,排空了所有的火气,咽下所有的怨气,斜着目光瞪着他,『你存 心要跟我吵架,是不是?』
禺疆轻扯着脸皮,眼睛中升腾起戏谑的笑意,『好像是有人找我说话的!』
『早知道这样,我就多玩几天,这么急着赶回来干什么,某些人又不会领情! 』杨娃娃忍无可忍,愤怒地剜了他一眼,怨恨的眼风扫过他的脸面的那一刹那,她 的眼睛开始酸涩,有一种叫做悲伤的液体即将冲决而出。
她迅速地跑向帐口,不想再待在这个压抑的帐内;虽然她很想知道为什么会变 成这样,为什么他变得如此冷漠,可是,她更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不 想再忍受他的冷言冷语……
掠过他身旁的瞬间,她的胳膊被他生硬地扯住。她用劲地甩开仍是没有甩掉, 音色是极度的钢硬,『放开!』
听闻她声调中的哭音,他心中蓦的抖颤,转过身,双手抚住她软嫩的粉腮,看 着她盈盈欲坠的泪珠、楚楚动人的光华,内心的激荡软化了他脸上的冰霜,浮现出 无奈、怆然的光彩。他看着她的眼泪从眼眶无声地滑落,一双水眸忧伤地睁着,任 凭泪水泛滥……他所有的伪装顷刻塌陷,所有的冷漠与僵硬顷刻灰飞烟灭,再也无 法抑制决堤的潮水,轻轻地,拥她入怀,涩涩地道,『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是我 不好……』
她顺势抱住他的腰,把脸蛋埋在他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抽噎着,连日来的委 屈与悲伤再也无法禁止,潸潸滚落。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的怀中哭泣。他悲哀地想到,他再一次伤害了她,她的外 表与内心很坚强,可她毕竟是女子,也有脆弱、无助的时候,就像此时,她就是一 只受伤的小白兔,等着他疼惜与抚慰。
他轻揉着她软香的发丝,嗓音异常的无措、慌张,『是我的错,不要哭了,好 不好?』
她吸吸鼻子,鼻音粗重,撒娇道,『你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无缘无故地欺负我 ……』
禺疆低了姿态,沉了音调,安慰道,『好,我保证,以后我不再这样了,好不 好?』
他扳开她的肩膀,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凉唇轻触着发颤的眼睫,滑过潮 湿的鼻尖,细啄着泪腮……一寸一寸的温柔,尽数化在他轻柔而温暖的泪吻中。
杨娃娃的心中,暖暖一荡,随着他生涩而情意盎然的轻触微温,已经停止的酸 意,复又涌上鼻尖,眼眶有些胀胀的痛。她想,或许,他不是故意的,正因为如此, 才表明他是在乎她的。
他略一定神,脸色郑重,唇角却是笑色无边的,『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什么话?』她扬起眉睫,幽声回答,心中实在不明白,他要她说什么呢?难 道这就是他变得冷漠的原因所在?
禺疆的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敛聚起沉沉的眼神,深深地望她,再次非常严重地 问道,『你真的——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嘛?』杨娃娃审视地看着他,雾气弥漫的眼眸跳跃着两簇 昏红的火焰,静沉地燃烧,『难道你这几天发神经,就是因为我没有跟你说你想听 的话?』
见他不语,她不由得怒从心起,眉目间蕴起不快之色,『但是,我又不知道你 想要我说什么,你直接问我不就行了,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有什么话不能直接问的, 把我弄哭了,你很开心是吧!』
被她噼噼啪啪地一顿数落,他无言以对,哑然地看着她,眸中情深意切,遂而 勾住她的后颈,压向自己的肩膀,痛声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这样对你……』
她软依在他的胸前,忽然觉得如此的温暖与踏实,『算了,你想知道什么,现 在可以说了吧!』
禺疆没有回答,只是勒紧她的腰肢。
她觉得奇怪,脑子飞快地思量着:他想知道的,肯定是有关她在呼衍氏部落两 三天发生的事情,特别是她和呼衍揭儿的事情……一百骑兵当中,肯定安排有他的 心腹,自会把她的一举一动报告给他。她一惊,既而胸中一凉,笨啊,之前没有想 到呢?他是要考验她的呵,要她诚实地自动坦白,而她回来之后什么都不说,他当 然怀疑,当然生气,当然摆出一张臭脸给她看了!
她故弄玄虚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顺利的回来?』
他仍然无语,杨娃娃抬首看他,尖厉地责问道,『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认为 我跟呼衍揭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不是?』
『我相信你……可是……他们说你和他单独待在他的寝帐里!』他的音腔,越 来越凝重,仿佛是从胸口夹带着杀气跳蹦出来的。
她斜睨着他,板起娇颜,冰冷了声色,轻嘲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那样,就 会霸王硬上弓?』
『霸王硬上弓?』禺疆斜瞪着黑眼,逡巡着她冷嘲而薰红的脸色,玩味着这句 话是何意思,接着,喜上眉梢,激动地喊道,『他真的没有碰你?没有——对你怎 样?』
『没有!』杨娃娃的眼眸清澈见底,摇摇头,同时也甩掉告诉他真相的念头。 呼衍揭儿抱过她,在半夜偷偷摸摸地握着她的手,吻着手背,但也仅仅是搂抱和手 背,那又如何?再说,禺疆肯定不会忍受得了的,那还不如不说。那么,就让她把 这个秘密压到心中的最深处吧!
听闻她斩钉截铁的否定回答,他隐去心中的疑虑,亲吻着她的青娥,低声道, 『我不该怀疑你!』
她扬起娇红的脸庞,媚若风流地讽刺道,『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你吗? 』见他拔高浓眉、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她神秘一笑,婉声道,『你要好好的补偿 我!』
他揉挲着她的乌发,卷起一绺发丝把玩着,朗朗笑道,『好,我答应你,怎么 补偿?』
她的回答,她的神色,让人不得不相信,她与呼衍揭儿没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可是,他总觉得,以呼衍揭儿的个性,劫走瞳瞳,引她赶往呼衍氏部落,肯定大有 用意;而她如此顺利地回来,确实让人不解。难道呼衍揭儿就只是为了见她一面? 三日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呼衍揭儿的用意。
杨娃娃在胸口顿下一口气,手心热得微微发汗,脸颊亦开始升温,眼眸一眨不 眨地盯着他,『我说过,我要嫁的人,不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不过,你是不是一定 要达到我的要求,等到你成为我所说的那种人,才会娶我?』
对于她的主动提问,他微微一惊,顺口接下道,『这不是你的愿望吗?』
当初,他震惊于她高远的抱负与不切实际的要求,怀疑这只是一个拖延的借口, 不久他就确定她的心意,然而却感到无尽的压力;他登上酋长大位的那一天,他幻 想着成为部落联盟单于的那一天,幻想着统一大漠南北的那一天,更加幻想着她与 他一起统率大漠铁骑、称霸草原的那一天,他要把整片草原献给她,作为他娶她的 无上荣耀,让她成为天神佑护的草原女主人!
现在,她自己提出来,到底是何用意呢?从呼衍氏部落回来,她就提出这个事 情,他觉得很是奇怪,是不是发生了某些事情,促使她再次提出来……他的心中聚 集着越来越多的疑问,却始终无法解答。
她拿下他的两只手掌,两人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孤涩的目光从他的耳旁擦 掠而过,自嘲地轻笑,神色幽远,『没错,只不过,你一定要坚持的话,我只好嫁 给别人了!』
自从生下两个孩子,她就一直想着一个问题:嫁,还是不嫁?答案很明显,她 爱他,不想离开他,结发相伴,生死相随,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天荒地老。嫁他与 否,对于她只是一个形式问题,对于他,却是一个象征性的、意义重大的事件,而 最关键的是,她的“高要求”让他不再轻易的要求她嫁给他,而只是耗费全部心力 地一步步达成她的目标。
如此,他不说,她自动提出来,有何不可?真的爱一个人,又何须介怀是谁先 提出婚姻大事!
『那不行!』禺疆猝然地搂住她,惶惶的语气无比焦灼,突然地收拢双臂,欢 喜地看着她,好似永远看不够似的,『好,我立刻吩咐下去,过几天我们就举行大 礼!』
只要她愿意嫁给他,什么事都不再重要,所有的疑虑,自会慢慢浮出真相…… 最重要的,是她即将成为他的阏氏!
她的容色淡匀如常,在火光的耀映下,约婉的脸颊上隐约的光华闪闪烁烁,肤 如琉璃,清透莹靓……他看得呆了,打横抱起她,往毡床走去……
四月二十八日,举行大礼。这天凌晨,太阳升起的庄严时刻,酋长要把盛装打 扮的阏氏正式迎进酋长寝帐,因此,凌晨之前的整个晚上,杨娃娃根本无法休息。 大红嫁衣,梳妆打扮,描红扫娥,在女巫、真儿和四个婢女的帮助下,总算在皓天 薄亮之时,准备就绪。
凌晨时分,整个部落处于沸腾状态,方形广场上人山人海,火焰齐放、烈烈腾 烧。部民们都等待着那个隆重的时刻和过程——酋长,将会从某个寝帐中接出阏氏, 引领着阏氏,来到议事大帐前面,跪拜天神和祖先,接着绕着方形广场行走一圈, 然后带进酋长寝帐。
杨娃娃站起身,伸展双臂,婢女们从袖口开始,套上鲜红色曳地绣金锦缎披袍, 整理好一切服饰。真儿退开几步,上下打量着她,乖笑着惊叫道,『阏氏好漂亮啊! 酋长见了,肯定大吃一惊!』
一个婢女道,『阏氏是我们见过的最漂亮、最亲切的阏氏,我听阿妈说,大家 都很期盼着阏氏嫁给酋长呢!』
杨娃娃轻笑着,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洪亮的喊声:酋长到!
她转过身子,略略站定、正巧看见,大红毡帘从两边掀起;禺疆举步进帐,在 看到她的那一刹那,迈动的步伐戛然而止,整个人呆愣愣的,唯见丰润的眼眸平射 出奇异的锋芒。
她看见,他一身略为暗沉的红袍,黑纹绣金,金色腰带,加上身量高悍挺拔, 尽显华贵与庄重,以及弥漫周身的洋洋喜气。他豪气横生的脸庞俊洒流风,神武的 气度仿佛容纳了朗朗乾坤。
他亦看见,她的满身鲜红释放出夺目的光芒,让人无法久久逼视。腰身纤细, 曳地裙摆宛如彤云、堆积在地上,似乎升腾起袅袅的红色烟云,为雪白的脸颊扫上 一层淡淡的红光,粲然生辉。
素颜的她,临风清骨;精心描画的她,妩媚娇妍;各具绰约风姿,惹人遐想。
互相凝望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展露笑颜,是满意,也是发自内心的震撼与珍 惜。
禺疆走上来,握住她的两只小手,灼灼的目光盯凝着眼前顾盼流绯的红颜,『 雪,我是在做梦吗?』
杨娃娃轻轻摇头,和婉地笑着,明眸清水,冉冉汪动。
他单手揽住她的腰,嘴唇轻触粉嫩的腮边,接着凑在她的耳边,压低声音,沉 沉道,『你是我的女神!我已经决定,我要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永远地,不放你离 开;不论是天上还是草原,不论历经多少次生死轮回,我都不允许你离开我!』
她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种霸道至极的话,只有 他能说得出来,不,只有他才会有这种想法……他的意思是,他要她的生生世世, 无论是生是死,无论是鬼是神,她必须永远待在他身边……天啊,他的话,太可怕 了,太——惊心动魄!
即使她不相信生死轮回、神仙鬼魂之说,可是,她仍然觉得毛骨悚然、阴冷入 骨——她可不愿意永远面对这么一张面孔、一个男人!她感觉自己掉入一个圈套之 中,而明明是自己提出要嫁给他的……
禺疆见她惊呆的表情,知道她暂时无法接受,不过他不在意,今后她自会明白。 他的唇角往上一提,狡诈的微笑立即浮现,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短促的热吻,拿起 她的右臂,挽住自己的手臂,带领她走向未来的生活。
杨娃娃任由他牵引着,怔怔忪忪地步出寝帐,展现在所有人面前。薄雾笼罩, 清冷的空气沁入脾胃,凉丝丝的,惊醒了她神游的思绪。聚集在四周的部民们,爆 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与喝彩,震破了微薄的天光。
苍渺的天光,在炙烈燃烧的火光下逃遁无形;东方的长空,霞光微露,叠叠的 云层尽染红颜。他们缓缓地迈向议事大帐,两边拥挤着热情的部民,只留下一条窄 窄的通道,一条通向天神与天堂的道路。
她并不觉得紧张,双腿却有点浮浮的感觉。从眼角的余光,她瞥见禺疆面带微 笑的平静表情,恰逢他亦微微侧过脸看她,沉敛的眸光,漾满了幸福与喜悦。两人 相视一笑,她平视着前方,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已经无路可退,前面就是可以预知的幸福生活,还担心什么呢?他是多么爱 你,他的一生只有你唯一的一个,他就是你的结发夫君,无论他多么冷酷残暴、无 论他能否统帅草原、无论他要你几生几世,他都是你命定的那个男子!
火红的朝阳冉冉升起,红彤彤的云霞染红了东方的天空;万道金光喷薄而出, 洒满长空,辉映在草原的半空中,光彩夺目,红艳绝伦。
他们跪在神案后面,沐浴在灿烂的霞光中、向天朝拜……完成最隆重的朝拜大 礼,绕着方形广场行走一圈,接受部民的敬意与拥戴……
这是一个庄严、激动、幸福的时刻,他和她,从此,命悬一线,患难与共,生 死相随;从此,携手草原,相伴明月……
酋长带领阏氏进入酋长寝帐歇息,麦圣和洛桑统领相关部民、准备宴席,于午 后时分正式开始酒宴。路程遥远的宾客已于昨日到达,路程近的,于今日上午陆续 到来。今日,挛鞮氏部落酋长大喜,人潮滚滚,却又井然有序,丝毫不见混乱与故 意挑衅。
杨娃娃邀请了呼衍揭儿,当然是和禺疆商量过的。禺疆不同意,最后仍是同意 了。因为,她说:邀请他,是想让他知道,我很幸福,我嫁给了爱我和我爱的男人, 如此,相信他会死心的!
用过早饭,他们站在方形广场的迎接主台、迎接一波又一波的宾客。部落联盟 中,须卜氏、丘林氏、乔氏、当于氏、韩氏、栗籍氏、沮渠氏等部落都派来代表祝 贺,其他周边的大小部落、因为惧怕、仰慕挛鞮氏部落的,也前来祝贺……
当呼衍揭儿一行人远远地走过来,禺疆强烈地感到,随着他的靠近,一种危机 感与压迫感侵掠而来,刻入他的脑中、那般清晰,整颗心似乎被掏空了一样,顿感 苍茫无依,健硕的身躯僵直地站立着、久久无法动弹。
杨娃娃侧过头看他,握住他的右手,稍稍用劲,以此表示她的心意!
呼衍揭儿的面目表情非常适宜、得体,和善,亲切,平静,清爽而俊逸的眼睛 始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他右手抱肩,微微压低肩膀,开口道, 『恭祝我的兄弟和朋友新婚大喜!兄弟,如果你让我的朋友受委屈的话,我想我的 腰间宝刀一定不会答应的!』
『呼衍兄弟大老远地前来祝贺,我和阏氏特别高兴!你对我的阏氏特殊的情谊, 我一定会无时无刻地放在心上,不敢有所懈怠!』禺疆看着他,目光灼炯,右手反 握住她的小手,心意坚决!
这两个部落首领,凑在一起,难得有平心静气的时刻,杨娃娃总算领略到男人 做为情敌的那种机锋与暗涌,深感无奈。她略为歉意地看着呼衍揭儿,说道,『今 日,呼衍兄弟一定要多喝几碗,等到你举行大礼的那天,我们也一定前去祝贺!』
『我每天都在期待着那一天,可惜呀,让我呼衍揭儿心动的、想要娶为阏氏的, 这片辽阔的草原,却只有一个女子,然而,那个女子不愿意嫁给我!阏氏,你说, 我举行大礼的那天,会是哪一天呢?』呼衍揭儿一副惋惜的神情,看似轻松的调侃, 实则痛心的自嘲;看似回应着杨娃娃,眼眸却扫向禺疆。
他是在剖析自己的内心,也是在“控诉”杨娃娃!
周围的人群,知晓内中因果的,无不惊愕于呼衍揭儿的露骨表白与大胆挑衅, 不知内幕的,只道是呼衍揭儿为情烦恼、念念不忘心中的女子。
禺疆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当他是无法拥有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子、而发发牢 骚罢了,于是敛住眉色,讽刺道,『呼衍兄弟这等雄健、英伟的草原英雄,还怕等 不到那一天吗?』
十几年来,大漠南北共有三个部落联盟,一个是以兰氏部落首领为单于的联盟, 一个是以呼衍氏部落首领为单于的联盟,另一个就是挛鞮氏部落统领的部落联盟, 其中,呼衍氏带领的联盟实力最弱,目前辖有四个部落;而挛鞮氏带领的联盟,实 力最强、铁骑最具战斗力,挛鞮氏部落也成为大漠南北人口最多、牲畜最多、骑士 最英勇、名声最响亮的大部落。
去年秋冬,挛鞮氏部落发生了一系列诡异的事情,立脱酋长的弟弟禺疆接任酋 长,各个部落心存疑虑,然大多持观望态度。让他们甚为惊异的是,挛鞮氏部落在 禺疆酋长的管理下,部民生活安宁和谐,铁骑的战斗力大大增强,对周边部落构成 极大威胁。因此,大部落酋长迎娶阏氏的大礼,草原各部怎能不来?拉关系也好, 寻求同伙也罢,看热闹也有,来,就是对的!
酒宴在方形广场上开展,整齐划一的酒席次第排开,气派、壮观,是草原上数 十年来难得一见的盛大酒宴。烈酒飘香,瓜果水灵,炙烤牛羊,兔鹿鲜嫩……各部 首领纷纷前来敬酒,祝贺酋长大喜……
杨娃娃已经灌下十杯奶酒,感觉手脚和脑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波波的晕眩 滚滚而来,天与地似乎都在晃动……她后悔喝了那么多烈酒,可是她开心呀,不知 不觉地灌下灼烈的液体;她抓住浮木一般地紧紧扯住他的胳膊,眯瞪着眼睛,软软 地道,『我的头好晕……』
禺疆搂住她绵软无力的身子,见她迷魅着眼眸,脸腮透红,竟有一种别样的风 娆情趣,怜惜地摸摸她的额头与脸蛋,『有点烫,早知道不让你喝酒了,要不你先 回帐躺一会儿,嗯?』
『可以吗?』她好想躺下来美美地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当然可以,让真儿陪你回去,好不?』说着,他在她的红腮上烙下一吻,朝 着边上的真儿吩咐道,『好好照顾阏氏,不得有丝毫闪失,知道吗?』
『是的,酋长!』真儿恭敬地应答,搀起虚浮的阏氏,离开酒宴、回到寝帐休 息。
坐在不远处的呼衍揭儿,自是看得清清楚楚,微勾右边的唇角,一抹若有似无 的笑意流散于日渐西斜的金红半空,仿佛本来就不存在似的……他生猛地灌下一大 碗的烈酒,胸口狂热地燃烧起来,俊奇的脸孔平静无澜,低垂的眼睛含敛了无比燥 热的锋芒。
酒宴继续,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说话、吃喝,口沫横飞,处处欢笑,一片热闹繁 荣的景象。各部首领陆续上前敬酒祝贺……这时,丘林基泰端着酒碗走过来,跟在 后面的,是一个相貌不凡的小男孩。
丘林基泰高举酒碗,豪迈道,『禺疆兄弟,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兄弟我一定 要跟你痛快地喝一碗,来,干了!』咕噜咕噜一大碗下肚,他豪气地抹着嘴巴,指 向后面的小男孩,『这是我的小儿丘林风,今年十二岁。风儿,过来敬酋长一碗酒! 』
禺疆微笑着看向丘林风,丘林风的容貌跟丘林野有点相像,更为俊美一些,长 大后一定是一个俊伟的男子。丘林野死后,丘林风自然成为丘林基泰重点培养的对 象,而丘林基泰对于儿子的死,一点都不迁怒于挛鞮氏部落,反应太过冷静,超乎 一般人的想象,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在暗中酝酿着更大的报复与阴谋。
据潜伏在丘林氏部落的探子回报,丘林基泰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这次前 来祝贺,禺疆早就吩咐麦圣,要时刻注意每个部落的动向,特别要盯紧丘林氏、须 卜氏,要在他们有所行动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和应对。
丘林风往前一举酒碗,手腕力度强硬,展现出超乎他这个年纪的气魄,声音稍 显稚嫩,却是一派草原男儿的豪爽之风,『酋长,我敬你,我长大后,也要成为像 您这样的大英雄!』
禺疆开怀大笑,赞许道,『好,好样的丘林风长大后一定是一个了不得的大英 雄!』
两人退下,禺疆发现,丘林基泰转身的时候,眼睛的余光无意地扫向呼衍揭儿 所在的位子,顺着扫过须卜也刚的位子,只见须卜也刚也看向丘林基泰,平静的眼 神似乎没有任何寓意——禺疆更加怀疑,没有任何内容更加可疑……
接着,陆续几个部落首领上前敬酒……猛然的,禺疆吃惊地发现,呼衍揭儿已 经不在位子上,他的心口仿佛被马鞭狠狠地抽过一般,辣辣地火烧。他很清楚,呼 衍揭儿一定按耐不住、找寻她去了。
他朝麦圣勾勾手,麦圣凑过身子,恭敬地听着,『注意那几个人的行动,我去 去就回来!』
话毕,他悄悄地溜出人群,冷凝的面孔微微露出慌乱之色,快步走向寝帐,仿 佛慢了一点点,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距离酋长寝帐尚有一段不近的距离,禺疆看见,远远的一簇火红,在跳跃,在 快速地移动。他心急火燎地跟上去,赫然发现,那是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人,被扛 在肩上,而快速奔走的身影,是一个背影挺拔的男子,与一个人非常相似:呼衍揭 儿。
轰的一声!他的怒火,在胸腔、在脑中疯狂地轰炸,一声接着一声,响雷一般 从身体内部斩碾而过,炸毁了他所有的冷静与理智。这时,呼衍揭儿扯住一匹骏马, 把她横放在马背上,接着策马狂奔而去,消失于远处的树林之中。
禺疆掉头,幸而神驹“烈火”全副武装、弓箭齐备,于是飞跃而上、狂追而去。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意念:她绝对不能有事,不管呼衍揭儿有何阴谋,绝对不 能让他阴谋得逞!
呼衍揭儿似乎察觉到后面的追踪,抽动马鞭,加快速度。禺疆远看着他穿越树 林,往月亮湖的方向而去,亦扬鞭策马穿越树林……行驶在林中,突然的,疾风劲 雨似的箭雨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他大大的震惊,心中明白,定是早已安排好的埋 伏,引诱自己到此,置之死地……
他雄鹰一样的锐眸,冷酷得有如冬季冰冻的河床,升腾起丝丝缕缕狠戾的白烟。 他心中冷哼:呼衍揭儿,你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在避无可避的危急时刻,他迅速地脱下暗红外袍,躺倒在马背上,双腿紧紧地 夹住马腹,力贯双臂、疾速地挥动着红袍,尽数收下几十支冷箭。
接着,在敌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禺疆策马前奔,抽箭搭弓,反仰身体,往后 面的敌人三箭齐发,连续三次,百发百中。二三十个蒙面的杀手再次射出催魂夺命 的箭雨,逼得他从马背上跳起来,攀住头顶上方的枝干,翻转身体,以双脚勾住枝 干,吊在半空中,手上飞射出精短的箭镞,一枚又一枚,快,狠,准,无一不中, 蒙面杀手纷纷倒地。
剩下的十几个蒙面杀手面面相觑,惊愕的眼神表露出他们从没见过如此高强的 身手,竟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们的使命,接着发射羽箭。
“烈火”奔跑回来,很有灵性地站在主人的正下方。禺疆跃下来,坐在马背上, 往敌人狂冲而去,斜侧着身子,拉弓、三枚疾箭飞射而出;转换到另一边,接连射 出羽箭……一个个蒙面杀手,应声倒下,只剩十个左右,其中一个瞄准“烈火”, 咻的一声,射中马腿……
“烈火”吃痛,猝然地跌倒在地,禺疆心痛极了,却顾不了那么多,抽出马鞭, 快速奔跑,跃上一匹敌人的骏马,挥动马鞭,打下一支支发出冷笑的箭镞,却有一 支箭镞,生硬地没入左肩,接着,又一支没入右腿……热辣辣的疼痛,灌满全身。
蒙面杀手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你的身手非常不错,可惜呀……』
禺疆咬牙切齿,怒瞪的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如果宝刀在手,他们早就死在他的 宝刀之下,忍痛憋出声音,『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说话的蒙面杀手一使眼色,在禺疆后面的一个杀手痛击他的脑部,禺疆便失去 了知觉……
而禺疆所追赶的那两个人,确实是呼衍揭儿和尚未酒醒的杨娃娃。月亮湖边, 薄雾渺渺,晚风夹带着丝丝的凉意,拂过霞光残留的湖面,荡开一圈圈的粼粼波光 ;拂过她的沉睡容颜,掠起她迷迷糊糊的意识。
杨娃娃觉得有点冷,冷风吹着脸、吹着手,泛起阵阵的清冷。怎么会有风呢? 不是在帐内的床上休息吗?咦,奇怪了,这不是湖边吗?怎么会在这里呢?那人是 谁?呼衍揭儿吗?他带自己来这里干什么?糟了,如果禺疆知道了,肯定有的解释!
不好!难不成,呼衍揭儿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她的心脏怦怦而动,汩汩冒出的火气瞬间又冷却下来——她强迫自己冷静、再 冷静,凝水的美眸转了几圈,轻轻地坐起来,却感到浑身软绵绵的,一丁点力气也 使不出来;费了好大劲儿,仍然没有坐起来,却惊动了呼衍揭儿。他回过身子,爽 朗的脸上布满了惊喜,『你醒了?』
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无辜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觉得全身没有 力气?』
呼衍揭儿蹲下来,帮她坐起身子,轻轻地揽着她,柔声道,『哦,没事,你可 能喝多了酒,待会儿就会好的!』
他避重就轻的回答,杨娃娃更加确定了他带她出来是别有企图;她看着他,虚 浮地笑着,浑似不觉危险似的,『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吗?哦,我该回去了!不知道 酒宴怎么样了,也快结束了吧!』
『是该结束了!』呼衍揭儿肯定道,俊逸而清炯的眼睛转向月亮湖,闪现出灼 烈的光芒,『恐怕,所有人都会大吃一惊的吧!』
杨娃娃吃惊地看着他,清透的脸腮凝出一抹醉人的嫣红,心中略略动荡,故意 着急道,『大吃一惊?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快告诉我,酒宴怎么了?』
呼衍揭儿不语,延展着目光、望向月亮湖对岸的长草,冷风过处,瘦长的长草 顺风摇摆,滋生出点点孤涩之感。她望着他苍重的表情,平静中蕴含着涌动的思绪, 不由得抓住他的胳膊,追问道,『还有,你把我带到这里,究竟是为什么?』
他转过脸,定住眼睛,看着她道,『为了引他出来!』
她抓住他胳膊的手、更加用劲,却无力地颤抖着,『什么?你把他怎么样了? 』
『你说呢?我想,不死,也是重伤!』呼衍揭儿望着西天缓缓下坠的夕阳,一 点一滴地没入萧疏的长草,刚毅的两片唇瓣,不经意地吐出短促有力的话。
绚烂的晚霞,随着黯淡天色的笼罩,渐渐弥散出一种苍壮与凄凉。
杨娃娃瞪圆了眼睛,凶悍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一般,咒骂道, 『你混蛋!』她挣扎着站起来,却绵软得无法支撑起轻飘飘的身子,复又跌坐在草 地上,『如果他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告诉你,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哦,是吗?』呼衍揭儿扶着她,帮她站立起来,侧着身子搂住她的纤腰,凝 视着她,温柔的眼神、幽幽荡荡一如月亮湖的湖水,『只要能拥有你,我绝不会后 悔!』
她的手掌撑在他的胸口,用力推开他,却始终使不上力,恼怒地喝道,『放开 我!』
呼衍揭儿乖邪地一笑,放开她的纤腰,摊开双臂,煞有介事般的隆重地放开她 ——杨娃娃突感支撑力量的消逝无踪,双腿虚浮地打摆,整个身子亦瘫软地下坠, 宛如风中摇摆的长草,无心无骨般的柔弱。
他眼疾手快地捞住她的腰部,却没想到由于过于心急、致使力气过大,生硬地 把她压向自己的怀中。她惊魂未定,不由自主地伏在他的胸口,一副小鸟依人的娇 弱姿态;男子的异样气息,窜进她的口鼻,扰乱了她已经紊乱的心神。
她连说话都觉得无力,更何况独自站立了,想要推开他、保持一定距离,那除 非是他愿意放开她,『你到底给我吃什么了,我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
呼衍揭儿情深地望着她,俊亮的眸子锁住她的视线,微微蹙着挺拔的剑眉,轻 颤的目光如此忧伤,让人不忍拒绝,『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站在我身边,不要离 开我!』
一时之间,她愣住了,被他情意深厚的眼神制住了,被他温热的气息熔化了, 竟觉得他是如此可怜,而他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自己;他也是无法控制自己的 情感,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他对她的爱,本来就无所谓对与错,错的是,他 们相遇的时机错了!
也或许是自己太过虚弱,她只能一动不动地趴在他的怀中,惊醒的时候,竟然 发觉——他的热唇正轻触着她的双唇。她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立刻推着他的 胸膛,却像是风中摇摆的花朵一般、轻柔娇脆,无法撼动,反而促使他更紧地抱住 她。
她发出急促的呜呜呜的声音,然而他不管,温柔而又狂热地吻着她恬美的双唇。 自从搂住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全身的血液立即沸腾,体内奔窜的热量狂烈的躁动, 疯狂得连他自己都惊骇住了,他从不知道,自己对她,竟是如此的痴迷、眷恋与渴 求,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让他如此想念,想得心痛,痛到没有知觉。
他饥渴地索求着,即使她的反应是冷漠的、僵硬的;他热切地在她的脸上烙下 属于自己的印记,即使她之前并不属于自己;然而,很快了,很快地她就会完完全 全地属于自己了……天,他想要更多,她简直让他发狂……
她无力反抗他,虽然万分不愿意、千般痛恨,她是那么无力的呀!只能任凭他 的热吻落在唇上、颊边、脖颈、锁骨……她感觉到胸口冰凉冰凉的,知道他已经拨 开了胸口的衣服!老天,今天是她嫁给禺疆的大喜之日呀,这是她的嫁衣呵,而如 今,她在另一个男子的怀中,无力地承受着他的热情与深情!
这不是很讽刺吗?
她感觉到一阵酸痛朝着眼部侵袭而来,迫使她痛苦地闭上眼睛,绝望的泪水倾 泻而下……
突兀的,呼衍揭儿碰触到一种咸咸的潮湿,火热的心中悚然一震,立马抬头看 她——她的脸庞,泪流满面,笼罩在一片浓重的悲伤之中,如此脆弱,如此地—— 让人心疼、动容!
呼衍揭儿仍然无法克制体内的那把火,可是,他仍然记得心中的那个愿望:等 到完全拥有她的时候,才会让她属于自己。于是,他停止了所有的探求,只是把她 抱得更紧,呢喃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放开我……放开我……我恨你……我会恨你一辈子……』杨娃娃哭叫着,细 弱的声音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哀伤与绝望。
他拉开两人的距离,仍旧搂着她的腰,右手拇指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轻柔而 悲伤地叙说着,『我无法克制我自己,你知道吗?我尝试了很多方法,仍然无法忘 记你,你让我怎么办呢?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也想让自己好过一点,可是,一想 到你,我就无法入睡,整个夜晚,我都无法入睡,我一直在想你,无法不想你…… 』
她看见,他的眉峰纠结着殇凄的流绪、跳跃着愁苦的伤情,一行泪水、沿着他 俊逸的脸庞滚滚而下,流淌的过程,缓慢而又快捷,终免不了坠落的结局——从下 颌滑落的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嘀嗒的轻响,那是哭泣的声音,那是悲伤的响动。
呵,他也哭了,无助而忧伤,忧伤而疼痛,疼痛而坚狠。她不明白,自己有什 么好呢?值得他这般痴迷、甚至无法忘怀,为什么呢?一年的时间,他都无法忘掉、 放弃她吗?即使她已经嫁人生子?
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凄苦的表情,亦是无助地轻声叫道,『可是,我已经有了两 个孩子,而且,我已经嫁给他了!』
『没关系,我只要你,我想要你,所以,我只能这么做!』呼衍揭儿帮她拉好 衣服,摩挲着她细嫩潮湿的脸蛋,瞬间隐去忧伤的表情,清亮的眸子喷射出坚定的 光泽,『有一天,我会让你穿上属于我呼衍揭儿的大红嫁衣!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所有人,正等着我们呢!』
他把她抱上骏马,拥着她,纵马驰回部落。她软软地靠在他的怀中,任凭他摆 布,只想着快点回到部落,冷淡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杀了禺疆,是 不是?』
『到时,你就知道了!』
夜幕已经降临,冷凉的夜风掠过脸颊,杨娃娃混乱的意识顿时清澈不少。酒宴 怎么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禺疆绝对不能死, 她绝对不允许呼衍揭儿的阴谋得逞!
远远的,她看见,方形广场上、火光通明,部民们、骑士们静立在夜幕之下, 黑压压的一大片,阵势不凡,耸动人心。近了,近了,两帮人对峙着,其中一帮人 瘫软地坐在地上,另一帮人操着刀、耀武扬威,占得绝对的优势。
她的理智差点崩溃,因为:控制局势的那帮人,为首的正是丘林基泰和须卜也 刚,而禺疆、已经被他们压制着,身上只穿一件月白色的单衣,腿上、肩膀上血迹 斑斑,森然怵目,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挣扎着下马,呼衍揭儿顺了她的意思,抱她下马,紧紧地拥搂着她,往前走 去;自信的脸上,不时地闪露出邪狂的冷笑,似乎在告诉某人:她,已经是我的人, 从现在开始,你再也没有机会了!
杨娃娃觉得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又像柳絮似的飘浮在水面,迈不开脚 步,任由他裹挟着往前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尚在远处的禺疆——只见,丘林基 泰站在禺疆的面前,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缓缓地刺进禺疆的腹部,慢,很慢,非常 慢,一寸一寸地扎入身体,以一种真切的疼痛,凌迟着他的神经,折磨着他的意志 ……
禺疆咬紧牙关,始终不哼一声。双臂被两个骑士钳制着,一双黑眸瞪着丘林基 泰,平静地瞪着他,死死地扣住正折磨自己的敌人的脸面,风平浪静的眼神有如乌 云滚动的大海、蕴藏着无法预知的颠覆力量,让人见之而心惊胆颤!
鲜红的热血,从匕首刺进身体的地方簌簌地冒出,染红了月白色的衣服,剜割 着她即将崩溃的神经。她想要挣脱呼衍揭儿的拥揽,冲到禺疆面前,制止丘林基泰 的可恶行径;可是,她被他紧紧地夹在身侧,没有一丝缝隙,而且绵软、袅娜地靠 在他的身上,就像是——呼衍揭儿的女人!
一切,似乎静止了一般!
『我不会让你这么快死的!』丘林基泰冷哼一声,凶蛮的脸上纵横着刻骨的恨 意,抽出禺疆腹部的匕首,把鲜红的血液擦在他的脸上,『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放 过你吗?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丘林野,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招呼你!』
禺疆丝毫不惧,任凭他的宰割与折磨。想要他死?他会乖乖地承受敌人的折磨? 笑话!即使塞南与伦格尔等大将俱已被擒,即使他的护卫与骑士都倒在地上,即使 他已经没有翻身的余地,他也绝不相信,今日就是他魂归天上的时刻。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呼衍揭儿、丘林基泰、须卜也刚三人的合谋:在食物或者 酒水中下药,致使所有人等瘫软无力,控制住挛鞮氏部落的首要人物,就等于控制 了整个局势。他唯一感到后悔的是,失手被擒,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面对着丘林基泰的狰狞面目,他嗤之以鼻地别过脸,沾满鲜血的脸颊冷凝出刺 骨的嘲笑,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似的。然而,他心中焦急万分,紧张地谋算着如何 扭转局势,还有,不知道他的雪现今如何……他的视线中出现一抹熟悉而又陌生的 倩影,大红嫁衣,嫣然流媚,那是他的雪、他的阏氏……
当他看见,他的雪,柔弱、无辜地紧靠着呼衍揭儿、缓缓走过来的时候,他怀 疑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花了,或者是他受伤太重而产生的幻觉……
他不相信……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丘林基泰一副看好戏的嘴脸,轻蔑地看着他,冷嘲热讽道,『今天是你大礼的 日子,可惜呀,你美丽得就像天上的仙女的阏氏……看到了吧,她选择了呼衍揭儿, 背叛了你!』
『为什么?……』禺疆失控地吼叫,从胸腔中迸射出狮子般的怒气、苍狼般的 悲嚎。
霎时,他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血气,浑浊之中、只有血淋淋的殇痛是清澈见底 的。仿佛有一支张牙五爪的利刃,在他的体内快速地搅动,一颗叫做心的东西,已 经支离破碎,一种叫做神志的东西,已经天翻地覆……
夜色之下,红光之中,他鲜血满面的表情,悚然可怖。杨娃娃非常了解他现在 的感受,可是,她脱离不了呼衍揭儿的钳制、冲到他身边,而只能在另一个男子的 怀中,心痛地企图解释,『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呼衍揭儿侧过脸看她,一股酸溜溜的醋意、翻涌上来:她是多么的心痛呵,烟 水眸子为他而落泪,凝红脸腮为他而凄楚,她还要跑到禺疆的身边去,但是,哼, 他不会允许的……他凑在她的耳旁,温柔地笑着,亲昵地对她说,『你最好不要说 话,否则,他会死得更快!』
她看着他,陌生得让她厌恶的呼衍揭儿,而刚刚在此之前,她还觉得他可怜。 此时此刻,他的表情是暧昧的,好像,她已经成为他的女人,他是在跟自己心爱的 女人说悄悄话。原来,这就是他的阴谋:让禺疆亲眼看见,她的背叛,她与他的合 谋!
她愤怒,恨不得杀了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马上就会知道!』呼衍揭儿缓缓道,在她的腮边香香地吻着,抬起头,正 视着禺疆杀人的表情,狂肆地冷笑着,『禺疆,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不过没关系, 现在我就告诉你:我跟她承诺过,我一定会娶她为阏氏。从今天开始,杨深雪只能 是我的阏氏,而不是你的,你最好给我牢牢地记住!』
『哦,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前几天,深雪到我呼衍部玩了两三天,不过,短短 的两三天已经足够我们安排好一切,你看,今天的这种局面,如何?还满意吧!』
杨娃娃惊悚地望着呼衍揭儿,不敢置信的表情、表明她此刻是多么的震惊。原 来,原来,呼衍揭儿引她去呼衍氏部落的用意就在于此,他早就计划好一切,让禺 疆亲眼看见她的背叛,看见她与他的合谋。
她楚楚地望向禺疆,看见他正伤痛地望着自己,乖戾的视线笔直地飞射而来, 正中她的脑门,冰寒,锋锐,贯穿而过;桀骜的脸庞浸染了层层叠叠的绝望,那种 锥心刺骨的绝望,撕裂了他的表情,他的理智,他曾经美好的一切,他所有幸福的 期待……他疯狂地挣扎着,扭动着手臂,转动着双腿,企图挣脱敌人的压制,然而, 更多的骑士涌上来,暴打、制服……
她觉得,脖子上的脑袋一分为二,沉重得似乎不属于自己的了……绝望的缝隙 之中,一个存活的希望悄然而生,她心下一动……
『呼衍揭儿,你一定要他死,是吗?』她笑了,笑得嫣然而森冷,『既然他要 死了,那么,就请你带我过去,让我跟他告别一下!』
呼衍揭儿谨慎而疑虑地盯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的如此冷静,为何心念转换 如此之快,不由得怀疑她是否打算耍出什么让他措手不及的诡计。
杨娃娃的眼梢掠起一抹嘲讽的风色,『怎么?你担心我要救他?我走路都走不 稳了,还能救他?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她的眼底慢腾腾地衍生一簇冷酷,『待会 儿,我叫你抱紧我,你就要抱紧我……因为,我要让他死心!』
呼衍揭儿静静地看住她,清俊的眼眸沾染了过多的戾气、而显得血腥、沉谙, 用力地揽紧她的身子,『我答应你!不过我告诉你,你想要救他,怕是没有那个力 气!』
杨娃娃任由他搂抱着,一起走向她心爱的男子,一如走向地狱的深渊……她的 小手,探向他的腰部,悄悄地拔出一把精巧的青铜短刀,毫无知觉地,藏进袖口… …火光耀耀,他们的后面,却是黑暗一片,没有人看见。
须卜也刚微有惊诧,气急败坏地叫道,『呼衍揭儿,你干什么?你不知道她诡 计很多的吗?』
呼衍揭儿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他。
她的眼中,只有禺疆,满满的他,身受重伤的他……他浓重、悲戚的眼色沉陷 到一个望不到底的境地,如此绝望,如此的——无法相信。她在心里、对他说,不 要绝望,不要悲伤,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一定不会……
两人在禺疆面前站定,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但是,禺疆觉得,他的雪,离他非 常遥远,他无法碰触到她,无法感受到她,她就在眼前,他就是无法拥他入怀…… 他挣扎,他在心里呐喊,他吼叫道,『放开她——』
呼衍揭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讽刺地嗤笑着,揶揄道,『你觉得我有必要听你 的吗?』
禺疆见他更加紧迫地拥着自己心爱的女子,顷刻间,他全身的精力好像被抽干 了一样,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是的,呼衍揭儿不会听自己的,而他的雪,也是一 直依靠在呼衍揭儿的身上,柔弱无骨,姿态风娆,神色妍媚,金红的火光辉映在她 白皙的脸上,绽开朵朵嫣红,俏生生的流红潋滟。
杨娃娃知道,他已经认定了一个事实:她背叛了他!无所谓了,只要他活着! 她从右手腕上捋下骷髅链子——她把链子当作手链戴在手上,两圈的长度刚刚好; 她费力地把骷髅链子放进他的衣服里,轻柔地说道,『请你为我保管!对不起…… 请你把我忘记……』
『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禺疆振聋发聩的吼叫声,在夜空中飘荡, 很远很远,凄厉,孤绝……他的脸部表情是暴风骤雪侵袭过的莽荡雪原,千里雪封, 苍苍的空茫,没有任何内容,空荡荡的,近乎气绝……
她的胸口,揪扯得已经没有疼痛的感觉……她没有回答,眼眸中是水汪汪的雾 气,不过她必须坚持住,不能让紧靠身侧的呼衍揭儿有所怀疑。她微微侧过身子, 面对着呼衍揭儿,悄然摸出青铜短刀,对准自己的左肋下方,启唇而笑,笑靥如花, 脆弱得似乎轻轻地颤抖,哀婉得百媚顿生,『揭儿,抱紧我!』
他毫无知觉,依言双手搂紧她的纤腰,重重地压向自己的胸怀……蓦然的,他 感觉到,一个坚硬的东西硌在身上,硬邦邦的非常突兀;随而,他听见,惊悚地听 见,锋利的匕首刺进身体的撕裂声响,闷沉闷沉的,却异常的清晰,清晰得让他几 近崩溃。
紧接着,她的唇边,响逸出一声轻轻的、疼痛的呻吟……让他几欲成狂……
他看向她的脸庞,火光的影子晃荡在她清凉的脸上,影影绰绰的,流光溢彩; 她的唇角凝结着一朵若有若无的冷笑,冷得透骨,冷得残忍;乌黑的眼珠子,僵硬 着,轻微地抖动着,却划射出尖厉的眼风……
『我告诉——你——他死了——我也必须死——而且——是你亲手杀死——我 的——是你——』她断断续续地说,仿佛负荷着沉重的心绪。
呼衍揭儿稍稍推开她的身躯,震惊地看到,她的腹部,扎着一把青铜短刀,正 是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刀,疯狂地叫嚣着,『不——』
『雪——雪——』禺疆尖锐地嚎叫着,拚却全部力气地挣脱多人的钳制,疯狂 得就像一只狂怒的野兽,一只囚禁已久、极力挣脱牢笼的野兽,有那么一瞬间,他 似乎快要挣脱了,最终却是更牢固地被压制着。
一切都静止了!夜色深重,浓浓地凝固着!万籁俱静,一丝轻微的声响也无! 他什么都听不见,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只是看到——充血的眼眸中,只有脸色雪白 的她;她虚弱地躺倒在呼衍揭儿的怀中,虚弱地往下沉坠,再也支撑不住……
红红的血,染上大红嫁衣,红,变成潮湿、黯淡的红……短刀,深深地扎在她 的左侧腹部。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呼衍揭儿声嘶力竭地吼叫,怎么也无法相信, 她会为了禺疆而伤害自己,为了救禺疆而宁愿自杀;而且是借用他的拥抱达到目的, 他怎么也无法接受……
杨娃娃躺倒在他的臂弯里,看着他满手鲜红的血,满意地笑了,冷酷而阴险, 『我死了——你们就不用——争了——如果——他死了——我下辈子——下下辈子 ——永远会记得——是你害死他的——我不会原谅你——』
所有骑士与部民惊异地看着眼前上演的一幕,挛鞮氏部落最美丽、最亲切的阏 氏,与呼衍氏部落酋长合谋,背叛了禺疆酋长;出乎意料的是,深雪阏氏在呼衍揭 儿的怀中捅腹自杀,血溅当场,让人嘘唏不已!
『放开我……放开我……』禺疆一声声的嘶叫着,嗓音嘶哑,桀骜不驯的脸孔 像是泼上了滚烫的热水,暗沉沉的通红,深浓浓的凄惶。
『你闭嘴!』呼衍揭儿抬头瞪了他一眼,复又低头看着因疼痛而脸容扭结的杨 娃娃,心疼地低声唤着,『你不能死,我一定不让你死!』
因为禺疆,她才会自杀,都是他的错,如果他死了,她就会完全的属于自己。 呼衍揭儿抚触着她拧起的细眉,内心无比沉痛,绝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到底哪里错了?是禺疆吗?还是自己?如果没有实行这个阴谋,如果她不是被逼得 没有办法,她也不会选择自杀……说到底,是因为他自己。
杨娃娃流血过多,处于昏迷状态,虚弱得绵软,好似没有重量,惨白的脸庞在 火光的耀眼之下,更显毫无生机的凄白。他抱起她,站起身,冷硬地命令道,『立 刻杀了他!』
不管如何,他都要禺疆、从这个草原上消失。
禺疆狂乱地挣扎着,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呼衍揭儿,放开她,我叫你放开 她——』
『全部都不要动,否则,我的飞箭是不长眼睛的!』不远处的黑暗之中,突兀 地传来一句高扬的吼声,刺破了这个夜晚难得的宁静氛围。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百来骑士一字排开,举弓搭箭,阵势浩荡,重重黑影、 影影绰绰的,煞是可怖。为首的,正是寒漠部落的大将约拿,以及收养小禺疆的无 敏。
呼衍揭儿大大地一震,没有想到凭空冒出百来骑士。防守挛鞮氏部落议事大帐 的护卫与骑士,参与酒宴的全都瘫软无力,完好无损的也早被制服,他们又是谁? 呼衍氏、丘林氏和须卜氏担心禺疆怀疑,只带了一百骑士,一半在方形广场的四周 巡视,一半在酒宴上临时调动,而这百来骑士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由此看 来,巡视的骑士已经遭遇他们的伏击。
禺疆流血过多,嘴唇苍白无色,仍然强自支撑着;脸颊上残留着凝固的红血, 严酷得血气、血腥、嗜血,他牵扯起唇角,孤鹜般的神情、流泻无疑:约拿来得真 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正是这个时候,是上天注定了,他命不该绝,注定他要 扭转局势……
『你以为我会怕你?』呼衍揭儿讥笑道,横抱着受伤的杨娃娃,看着约拿下马、 朝这边走过来,向制服禺疆的几个骑士使了一个眼色,强硬道,『不想他死的话, 你最好不要过来!』
两个骑士架刀在禺疆的脖颈处,拉开刀锋与血肉的对峙……
约拿乖乖地站住,不知如何是好,看看禺疆,孔武的脸上扬起无措的表情。无 敏跨坐在骏马上,威姿高端,隐没在夜色之中的眼睛放射出精锐的光芒,『放了他, 听到没有?』
架刀的两个骑士一动不动,显然的,他们不会乖乖的听话。丘林基泰见情势不 妙,暗自估摸着:如果让那兔崽子逃脱了,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报仇了,于是轻 步移动,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掉杀子仇人;不及防的,一支冷箭飞射而来,正 中他的右臂,惊得他呆呆站住。
『都说了不要动,你非要动来动去的,这可怪不得我!』无敏笑眯眯地调侃道, 一副老奸巨滑的无辜腔调,『约拿!』话毕,咻的一声,羽箭遒劲地狂奔而去,紧 接着,又是一声锐响,架刀的两个骑士应声倒地。
想他年轻的时候,是寒漠部落骁勇善战的一员猛将,射技一流,闻名周边部落。
约拿猛冲过去,迅速地,刀尖抵住呼衍揭儿的喉口;禺疆亦抓住这千载难逢的 机会,趁旁边的骑士有所松懈之际,迅捷地出击,一拳或者一腿撂倒一个骑士,欺 近呼衍揭儿,伸手想要接过受伤的杨娃娃,急吼道,『放手!』
呼衍揭儿无动于衷,悲怆地看着怀中的女子,容色苍肃。他清楚地知道大势已 去,早在约拿动手之前,就想放下她、放手一博,可是,他舍不得放下她,还想多 抱她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也是值得珍惜的,因为他知道,以后,再也没有任何 机会了……
『你想要让她因为流血过多而死,是不是?』禺疆强硬地接过她,往寝帐快步 而去,只留下一句苍劲的话,『约拿,无敏大叔,这里都交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