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是中国古代西北部游牧民族,春秋时期,逐渐强盛,曾在陇西一带活动, 与秦国建立物物交换关系。战国时期,月氏进一步强盛,赶走居于敦煌的乌孙,统 一河西,正式建都昭武城。月氏位处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控制着东西方的贸易, 控弦之士十余万,一度比匈奴强大。
杨娃娃自是了解月氏的相关历史,却不料终有这么一天,来到月氏,而且是以 俘虏的身份到达昭武城的。她是在昏迷中进入月氏王宫的,那一场滂沱的春雨,摧 垮了她的身子,模糊了她的神志。恍惚间,她感觉到的,是背后炙热的胸膛烘烤着 自己冰冷而又发烫的身子,偶尔的,一双灼灼的俊毓眸子,盯凝在自己的脸上……
她仿佛觉得,已经回到了单于庭,禺疆正紧迫地拥着自己,焦急地关怀着自己 ……
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脑额上嗡嗡的痛,似乎快要爆裂,口干舌燥,身子虚软, 一丝力气也无;硬撑起身子坐起来,却是天旋地转,迫得她复又躺倒在床上。
“阏氏,你醒了,觉得如何?要喝点水吗?”一道脆脆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走 上来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孩儿,手上端着一杯温水,粗布衣裙的奴婢打扮,容貌平淡 无奇,脸色略微苍黄。
杨娃娃侧脸看她,虚弱地一笑,点点头,在她的帮助下,两大口就喝光了一杯 满满的水。
女孩儿回身从桌子上端来一碗浓黑的汤药,微笑着说道:“阏氏该喝药了,来。”
杨娃娃凝睇着她,亲切的笑容,仿佛发自内心,并不因为服侍的人是俘虏而有 所鄙视与怠慢,反而让人觉得非常舒服、自在,于是皱着眉目、乖乖地喝下苦涩的 汤药。
“你叫什么名字?”她靠躺在绣枕上,发现身上已是干爽的衣物,遂而忍着额 头上的闷痛,打量着眼前乖巧的女孩儿;她虽不及真儿的俏丽与灵气,却是端正的、 真诚的。
女孩儿恭敬地站在床边,眉目秀朗,爽快地答道:“阏氏唤奴婢秋霜就可以了!”
杨娃娃沉吟道:“秋霜……很不错的名字。”猛然的,她意识到,自双唇轻吐 而出的,是匈奴的语言,秋霜,如何能听得懂?而且,秋霜说的好像也是匈奴语言 ……她惊奇道,“你会说匈奴语?不是月氏人?”
秋霜面有钦佩之色,低垂了眼睫:“奴婢不是月氏人,也不是匈奴人,奴婢原 是王子宫中培育花草的,王子见奴婢会说月氏和匈奴两地的语言,因此派奴婢来服 侍阏氏。”
原来是月氏王子未蓝天派她过来的,想得可真周到。思及此,她的脑中浮现出 一个念头,或许,未蓝天不至于是一个坏到极处的坏人,至少,还晓得她会因为语 言不通而有所不便;而回到月氏王宫的半途上,那个炙热的胸膛,那双灼灼的眸子, 是他吗?
她撇开众多思绪,涩然一笑,奇怪道:“那你是哪里人?”
秋霜的一双小手揉搓着衣角,黄黄的瓜子脸蛋上浮现出犹豫的表情,略显苍白 的双唇抖动着,不一会儿,终是轻轻地出声,细弱蚊声:“奴婢是赵人。”
杨娃娃大为惊讶,想不到秋霜竟是赵国人,而且经历奇特。原来,秋霜生长于 赵国与匈奴的交界地区,父亲早就过世,只与母亲相依为命,从小耳闻目染,学会 了匈奴语。十岁那年,匈奴的骑兵劫掠了她居住的那个村子,母亲被杀,她侥幸地 逃了出来,恰巧碰到一个月氏商队,就被他们带到月氏,卖给一户人家当奴婢,两 年后,顶替府上的小姐,来到王子宫中服侍王子。
“你还会说赵国语言吗?”许久未说的中原汉语,从杨娃娃的口中脱口而出。 只见她满脸兴奋,苍白的脸容似乎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秋霜亦是吃惊,竟忘了身份尊卑,靠前询问道:“阏氏也是赵人?”
杨娃娃略有犹豫地说道:“哦,不是,我是……燕人。”
秋霜略有失望,忽又兴致勃勃地问道:“那阏氏怎会变成匈奴的阏氏?”
“这个……等我身子好一些,再慢慢地告诉你,”杨娃娃轻柔道,撒开视线, 扫了一眼这个屋子。淡黄色帘幔隔开了外屋与内室,左首窗下是一张古朴的木质梳 妆台,再无其他,布置古色、清雅;透过烟雾般轻缈的帷幔,清晰可见外屋空荡, 仅有一张低矮的方桌、两只粗笨的木凳。
她希冀地看着秋霜,温柔问道:“秋霜,这是哪里?我昏迷了多久?如今什么 时辰了?”
“这里是飞雪苑,是大王把阏氏抱到这里来的哦。阏氏昏迷好几个时辰了呢, 再不醒来,奴婢可要去禀告柔夫人了。”秋霜疏朗的眉目间溢满钦羡的神色,呵呵 直笑,“过会儿天色暗了,自会有人送晚膳过来的,柔夫人还会过来看望阏氏呢!”
什么?月氏王亲自抱着自己来到这里的?那可真是招摇过市。未蓝天说,月氏 王仰慕自己,难道竟是真的?假如他真的喜好美色,那可怎么办才好?还有柔夫人, 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杨娃娃呆住,低眉沉思这个严重的问题。
秋霜担忧地唤道:“阏氏,阏氏,怎么了?”
“哦,没事!”杨娃娃疲惫地笑着,略一沉思,面带恳求之色,低软了声音, “嗯……秋霜,如果柔夫人真来了,你能帮我掩饰一下吗?就说我还没醒,好不?”
秋霜稍作犹豫,即点头答应。
是夜,柔夫人并没有出现,月氏王的另一个女人云夫人却来了。适时,杨娃娃 刚刚用完特别准备的晚膳,正要躺下休息,听闻一阵急促、威重的脚步声传过来, 伴有女子尖厉的娇笑声、刺耳的呼喝声。
杨娃娃仰面躺着,微闭眼睛,竖起耳朵,只听见秋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嗓音 惊惶:“云——云夫人万安!”
另外两个奴婢亦是吓得趴在地上,弯起的弓背,手脚瑟瑟发抖,惊悚着向云夫 人请安。
云夫人一袭娇红色广袖长裙,勾勒出曼妙、高挑的身姿,精致容妆的脸上傲色 横流,嗓音媚媚的、嗲嗲的、尖尖的:“话都不会说了,都给我滚远一点!”
她走近床沿,睥睨着躺在床上的人儿:虽阖目而睡,容颜苍白无色,然,眉目 如画,肤色仿若凝脂泄玉,细腻宛如轻罗烟纱,放眼月氏,怕是无此惊艳之色了, 只有二十年前……
怪不得大王如此兴师动众,怪不得大王激动得城门亲迎,且在大庭广众之下, 抱着她从王宫径直奔往飞雪苑……云夫人心中一痛,竭力忍住从内心深处扩散而出 的颤抖,音量陡然拔高:“她一直没醒过来吗?”
秋霜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回道:“还没……”
云夫人掀动广袖,转身行至门口,高抬脖颈,冷然道:“假若大王来此,速来 向我禀告,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假如不报,哼,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后果会是如何?”
杨娃娃豁然睁开眼睛,唯见一抹娇红的影姿高傲地拂袖而去,背影倨挺,风姿 高楚,怒气隐隐乍现。门边上,两个奴婢点头如捣,秋霜只是咬紧了双唇,神色倔 强。
即便不明白云夫人说了些什么,但从她苛严的语调、森厉的声音当中,自能听 出她示威的目的、气量的狭小、鲁莽的脾性……这个云夫人,怕是比较容易对付, 而那个传说中的柔夫人……月氏王还有多少个夫人?只怕每个夫人都把自己当作最 强劲的敌人了,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何可惧?
最难对付的,应是月氏王!恰巧感染风寒,病卧在床,才得以避开月氏王的侵 扰,康复以后呢?不是还得面对吗?那该如何?继续装病?不太可行……饶是苦想 两日,杨娃娃仍然没有想到良策,不过,月氏王也没有踏足飞雪苑,许是被他的夫 人们劝阻了。
三日来,杨娃娃风寒渐好,与秋霜混熟了,一起用膳,谈天说地,胡侃一通, 两个奴婢自是无法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却并不外说,只因收了她的好处,再者身份 卑微,如不是她的到来,她们还在宫中某个偏僻的角落忍受暗无天日的劳累呢。
这日午后,飞雪苑内春色明媚,阳光灿烂,花木扶疏,碧树飞红滴翠,让人顿 觉心旷神怡,是一处难得的清幽雅静之所。杨娃娃连日来不见阳光,此刻沐浴在暖 阳清风之中,郁结的心情大为敞亮,只余眉宇间微结着些许的愁绪。
“阏氏真是好雅兴!”后边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秋霜正在浇花,杨娃娃坐在院中石几上,脑中计较着各种计策,乍然听闻男声, 愣愣地回神,转过脸来,望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午后的阳光倾泻在他伟 然的身上,模糊了脸面,只觉恍如神明,金光熠熠。
她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俊美如削的脸庞隐隐流透出秋风般的萧索与孤寞。 那日帅旗之下威风赫赫的神勇将帅,如今变身为一个丰神俊逸的朗傲王子。修身白 袍塑出他傲岸的身形,与略为白皙的俊颜互为呼应,勾勒出他内敛、儒雅的气度。
她站起身,柔柔一笑:“王子见笑了!我见院中阳光明媚,出来晒晒而已,算 不上什么雅兴!”
未蓝天愉然淡笑,缓步近前:“阏氏可大好了?”
秋霜欠身跪下去,施礼道:“奴婢见过王子!”
未蓝天挥挥手,示意秋霜退下,棕褐色的眸子只看着她,闪烁着邃远、幽深的 光华,期待着她的回答,笑意盎然。
秋霜惊愕地看呆了,愣了一会儿,才慌慌张张地退下。
“王子何事指教?”杨娃娃心中有点忐忑,估量着他来此的目的。按说,她是 月氏王掳掠的匈奴俘虏,他是月氏王的儿子,理应避嫌……如此看来,他如此从容 不迫,应该是征得月氏王的允许。
她跟秋霜了解过,未蓝天是月氏王的嫡长子,王妃所出;王子五岁时,王妃过 世,便由王妃的妹妹抚养长大。王子神勇,骑射武艺均是一流,却个性孤僻,寡言 冷脸,阴寒薄情;王子已经二十五年纪,尚未大婚,现有三个侍妾。
秋霜说到王子阴寒、冷酷的脾性的时候,自己被吓得噤若寒蝉。杨娃娃却没想 到,那日三万人马之前笑声朗朗、优雅迷人的王子,竟是如此孤僻薄情。再者,二 十五岁尚未大婚,着实奇怪。
未蓝天收敛了笑容,正色道:“父王让我来问候一下阏氏,不知阏氏在这苑中 住得还习惯吗?”
“有劳王子费心。”杨娃娃客气道,转过身子,望向庭中的异域奇花,此时, 紫红色的花瓣迎风摇曳,暖风中流淌着若有若无的清香,让人深深陶醉,却又让人 捉摸不着。
“阏氏不必如此客气。”未蓝天挪动步子,看了她一眼,也望向庭中碧树,硬 了语调,“阏氏的防备之心,似乎……是我把阏氏带到月氏的,我想,阏氏一定非 常恼我。”
杨娃娃心中一顿,估摸着他这话的意味。他突然转变的语调,他不经意间流露 的关怀,意味着什么呢?侧过头,她看了看他,恰巧,他也看着她,目光灼热,眸 底深处似乎流动着一丝落寞。
她一惊,赶忙转开视线,脸腮顿然烧了起来。
未蓝天低暗了声音:“阏氏……明晚上,父王会到飞雪苑……”
杨娃娃脑子里轰然炸响,一瞬间,胸腔里荒凉一片。天,终于来了……如何是 好?如何是好?
而眼前俊美朗傲的王子,为何要提前告知自己呢?是一丝丝的愧疚呢?还是试 探?是再普通不过的传达消息呢?还是有意帮助自己?
然而,为何他幽沉的言语中,深埋着一种深深的失落,掩藏着一种刻意压制的 深浓情绪?是自己直觉错误,还是他内心中的真实感觉?难道……有可能吗?无论 如何,都要试探一下。
“是吗?谢谢王子相告。”她的嗓音携带了浓重的惊怕与哽咽之气,忽而,似 乎天旋地转一般,她抬手轻轻捂额,柔弱的身子轻轻的晃了两晃,仿佛摇曳生姿的 紫红花瓣,摇摇欲坠。
未蓝天见状,及时地伸手扶住她的双肩,语气惊慌:“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 又受凉了?”
“我没事!”她的声音细细的,淡如清风;感觉到双肩上厚实的手掌倏然惊怕 地抽离,她心中已有计较,稍稍稳了稳身子。
不过,还不够!
她迷离地看着王子,微眯双眸,目光魅惑,软软地开口道:“让王子见笑了!”
她柔弱如柳地歪斜了身子,向地上倒去……心中苦涩地轻笑,何时,自己也变 得这般轻浮,竟耍弄这些伎俩来勾引男子,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果不其然,未蓝天揽住了她的身躯,手臂簌簌发抖,关切地叫道:“阏氏…… 阏氏……”
杨娃娃心中一片清明,紧闭双眼,不闻不问。只觉他的胸膛也是如此温暖,跟 禺疆的暖怀一样,强壮、厚实,然而,飘忽而出的体味却不一样,禺疆是粗犷的、 霸道的,未蓝天是温和的、沉重的。想到禺疆,她的心猛烈地撞击着,疼得抽气。 她想跟他说,对不起,我不是要背叛你,我只是……可是,他听不到……
未蓝天横抱起虚软的人儿,大跨步奔进内室,把她放靠在床上,转身倒了一杯 温水,让她喝下,见她幽幽转醒,方才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脸皮瞬时松懈,凝重的 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靥。
他的脸上仍是关切,眼底歉意的光,凝落在她飘忽的眼睫上,柔润道:“感觉 还好吗?我唤医官过来瞧瞧吧,你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王子,不用了!”杨娃娃轻轻地、急急地唤住他,轻眨的眸中水意泛滥,摇 漾有光,“我已经好多了,谢谢王子!”
她心情雀跃,却只能不动声色,不能让他看出端倪。试探很成功,未蓝天对待 自己是比较特别的,至少是真意关心自己的。这一点,正好可以利用,如果可以引 他深入,欲罢不能,那不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吗?说不定,两败俱伤呢,而自己, 坐收渔人之利,呵呵……
未蓝天坐在床沿,看她微有异样,婉转低眸,暗暗垂睫,莹亮的泪珠将落未落, 凄楚的模样,让人顿生恻隐之心,于是询问道:“怎么了?阏氏有何难处,不妨直 说,未蓝天能做到的,必定帮你完成。”
“谢谢王子盛意!即使王子有心,恐怕……也无法帮我什么……”杨娃娃凄然 地一笑,泪珠潸然滚落,玉婉的脸庞,粼粼光华,楚楚零落,勾人心神摇晃,“我 终究是摆脱不了飘零的命运,一辈子,也就如此了,这里,或者,那里,其实,哪 里都一样,不变的是,我永远是俘虏,任人摆布,任人掠夺。”
未蓝天惊凝了棕褐色的眸子:“阏氏……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娃娃楚楚地看着他,梨花带雨,诚恳道:“王子,我要谢谢你,谢谢你把我 带出草原,带出匈奴。”
未蓝天略有一怔,锐利地盯着她,疑惑道:“此话怎讲?”
“王子可闻得东边的一些邦国?秦国,赵国,燕国。”杨娃娃迷蒙的眼眸,疏 冷地一扯,荡开一抹轻笑,幽幽的目光、仿佛回到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我本是燕国深雪公主,如今的燕王便是我同父异母的王兄。五年前,我出宫 游玩,路途上碰到几个凶悍的匈奴人,他们见我稍有姿色,便把我掳到漠北草原的 一个部落,献给部落的酋长。于是,我便成为酋长的阏氏,生下一男一女,后来, 酋长成为漠南匈奴的大单于,一直到前些日子,才阴错阳差地离开匈奴。”
叙说的同时,丝丝的苦味漫过她的心尖,苦涩的疼,让她情不自禁的泪雨滂沱。 她想她的禺疆,好想好想,想她的头曼和瞳瞳,那种刻骨的想念,鞭打着她的心口, 让她缓不过气来。
未蓝天似乎不太相信她极力编织的故事,但见她平静之下的泪落如雨,不由得 动容,眉眼紧涩,犹疑道:“原来阏氏是燕国公主,未蓝天真是始料不及……不过, 我听闻,单于与阏氏情深爱重,单于为了你,宁愿得罪各部首领,也不愿再娶阏氏。”
杨娃娃早就料想到他会如此一问,不慌不忙道:“没错,单于对我很好,我不 知道他爱不爱我,我只知道他不会放我离开匈奴。还在寒漠部落的时候,我逃跑过 两次,单于担心我再次逃跑,命人时刻看着我。五年来,我始终找不到机会逃出匈 奴,只能被迫地曲意逢迎,假装喜欢他、死心塌地地待在匈奴。”
“原来是这么回事!”未蓝天似乎有点相信了,一双深邃的锐眼探究着她,眼 底的色泽阴沉了几分。
杨娃娃漠然以对,转离了视线,泪水再次悄然滑落:“王子一定不会相信…… 罢了,相信与否,又有何意义?我只叹上天的作弄与不公平,为何让我吃尽苦头? 从匈奴到月氏,只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火坑而已,单于只要我的美色,月 氏王也是如此,从来都不是从心底怜惜我。”
她太佩服自己了,居然可以如此逼真地演绎。只是委屈了禺疆,呵,让他当了 一回坏人。
她凝结着眉心,萧冷的容颜映现着透骨的悲伤,哽咽道:“我不甘心,我也不 明白,我只想着,和一个真心待我、我亦真心待他的男子,过着一种平淡如水的日 子,简单,开心,如此而已。可是,上天竟如此待我,如此简单的愿望,从来都不 成全我。”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王子,你可以告诉我吗?”她喊叫出声,凄厉地控诉道。
未蓝天望着她绝望的眼眸,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小手,柔柔抚慰,安慰道: “阏氏,你没有做错什么。你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匈奴人造成的,我一定会帮你全 部讨回来。深雪……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他温热的手掌覆盖住她的小手,一股异样的暖流从手背上漫延开来……杨娃娃 羞红着脸,缓缓地抽出手,别开了视线,脸上绯红依依。
未蓝天迟疑道:“深雪,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单于吗?”
杨娃娃的脸色倏然冷峻,浑身颤抖,咬牙道:“我恨他,恨不得杀了他。”
未蓝天暗暗叹气,黄白的脸上交错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让人无法猜透;他心疼 不已地望进她恨意横流的眼眸,伸手抚平她拧紧的细眉,柔化了她微微抽搐的脸腮。
杨娃娃感受到那温柔、细腻的触感,却一动也不敢动,估量着他是否完全相信 了她的故事。
他扬起浓眉,脸色遽然阴阴地下沉了几分,冷酷的话语自他双唇间决然吐出: “从今往后,在月氏,你的心中只有爱,没有恨!”
杨娃娃一怔,当即明白他已经相信了她的故事,而他的意思,是要留她在月氏 ;呵,单单相信还不够,同情也还不够,还有很关键的一招是:若即若离,欲擒故 纵。如此思量着,她抓住他的手腕,祈求地看着他,悲伤地哭叫着,宛如一个小小 女孩:“不,我想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不要再任人摆布……我要回家……求求你,让我回家,好不好……我会一 辈子感激你的……”
未蓝天满面伤怀,受其感染似的,痛彻了心肺,再也克制不住胸中奔涌的情绪, 往前坐了坐,猛地一把扯住她,把她搂在怀中,温情脉脉地抚慰着她的脊背,任凭 她悲伤的泪水湿了衣襟,任凭她发泄压抑了五年的思乡情绪。
他父亲般地轻声哄道:“好,好,我一定带你回燕国,一定,我保证!”
杨娃娃伏在他温热而硬的肩上,伤心地抽噎着,心中已然明了,他的的确确是 怜惜、爱护她的,的的确确是对她情思微动;然而,另外一种危机伴随而来,冷彻 了她的心骨,那便是:他的情是真的,而她的欺骗,他知晓后,将会如何?她又将 情何以堪?
半是欢喜,半是忧愁。然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她抬起头,惊喜地看着他,泪珠凝在眼睫上,晶莹的光似乎充满了无限希望: “真的吗?真的吗?那今晚就带我出去吧,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很害怕 ……你的父王……”
他为难地看着她,薄唇微动,欲言又止……
杨娃娃惨淡一笑:“你怎么会帮我呢?”她傻傻地笑,笑得不可抑制,“你不 会帮我的,我怎么这么傻,呵呵呵呵……我太傻了,居然求你帮我!”
未蓝天抓住她颤抖的双肩,担忧地看着她:“不要这样,你冷静一点……”
“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一瞬间,杨娃娃突然变了声色,疯婆子一样,猛 烈地、用劲地推着他的身子,凄厉地叫道,“你走……你走……我是下贱的女人, 不配得到上天的眷顾……”
未蓝天拉住她的手臂,试图冷静她激动的情绪:“深雪,你不是,不是……”
泠泠的泪水,簌簌而落,杨娃娃曲起膝盖,低下头,深深地埋住脸部,肩头一 抽一抽的,哭声几近闭塞,顿生悲凉:“不,我是,我是……你走,请你马上走… …”
未蓝天默默看她哭泣的绝望身影,有些无奈,有些疼痛,俊美的深眸,漾起一 片湿润的泽光……良久,他起身离开,轻轻的脚步声,涩涩的沉重。
直至脚步声消失,杨娃娃方抬起头,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稍稍整理仪容,清冷 的唇颊泛起一抹得逞的笑意。今日的表现确实出乎意料,没想到想哭就哭,想疯就 疯,效果还真不错,把他糊弄得晕头转向。只不过,假如他深入的思索研究,是否 会发现破绽?
最头痛的是,月氏王将于明日晚上来到这里,那该如何是好呢?听闻月氏王独 好美色,月氏美女大都搜罗于王宫之中,王妃过世后,纳入宫中的夫人不下二十个, 侍妾、宫中婢女更是数不胜数,稍有姿色的,只要被他看上,无不沦为他如云女人 之中的一个。
想来,他兴师动众地掳掠自己来到月氏,应是听闻了有关自己的传闻,要么就 是某个月氏官员在他的耳边大肆煽风点火,渲染匈奴大单于的深雪阏氏如何如何美 丽,如何如何绝色,否则,月氏王也不会出动三万人马,让王子挂帅千里迢迢赶去 匈奴单于庭。
她歪躺在床上,凝眉深思着该如何避过月氏王这个老色鬼。
“阏氏您看,这紫霄花好看吗?”秋霜快步走进来,笑容爽朗,手上握着一把 紫红色的花枝,花朵娇嫩凝红,风华正茂。
杨娃娃不在意地瞄了一眼,淡淡道:“这种花叫做紫霄花?嗯,蛮好看的!”
秋霜仍自笑呵呵地说道:“阏氏不知道这紫霄花的好处呢,等我把紫霄花捣碎 了,用一点点水调和,敷在脸上一会儿,脸蛋上就红透透的,非常漂亮哦!”
“哦,对了,阏氏的脸色不大好,我马上就弄去,明日就可以用了,到时,阏 氏一定美若天仙,比云夫人还要美。”
杨娃娃的眉心微微一动,灿烂地笑了。一个绝妙的方法涌上心头,焉能不喜?
翌日,飞雪苑中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匈奴大单于的阏氏,突发急病,全身长 满红斑。这种病症,貌似瘟疫,只要见过一眼,或者接触过病人用过的物什,就会 传染上身,非药石可医。
午后时分,关于匈奴阏氏身患瘟疫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月氏王宫,眨眼之间, 宫中人心惶惶,炸开了锅一样,沸反盈天。夫人们更是心惊胆战、坐立不安,深怕 一个不小心就传染到自己身上。于是,成群结队地向月氏王进言,把那个灾难一样 的阏氏送出宫外,让她自生自灭,或者,把她送还匈奴。
月氏王安抚了他的众多女人之后,带着医官亲自来到飞雪苑查明情况。因为他 察觉到这件事情的诸多可疑之处,并且认为,也许这只是一个伎俩而已。
医官瑟瑟发抖地观察过杨娃娃,脚步沉重地走到外屋,跪倒在地,满脸愧色地 回禀道:“回大王,阏氏的脖颈、手臂、小腿上都长满了红色斑块,可能身上也有, 其形可怖,其色殷红,老臣从未见过此种病症,根据医典记载,也无此病例。恕老 臣愚钝,无法知晓其为何种疾病。”
月氏王坐在外屋的木凳上,悚然一惊,质疑道:“老大人请起!你是月氏最诚 实、最德高望重的医官,连你也不知道她身患何种疾病?”
医官缓缓起身,诚恳道:“不过,据老臣多年前游历东方各国的所闻所见,此 种病症,应是瘟疫的一种。四年前,赵国北部边界的一个村子发生过一次瘟疫,跟 阏氏所患的病症极为类似。大王,这是一种极易传染、非常厉害的瘟疫,只要与患 病之人有所接触,就会受其感染,非药石可治。”
旁边垂首顿足的两个奴婢吓得脸色惨白,惊恐地互望着,泪眼婆娑。
内室,杨娃娃半躺在床上,听着秋霜压低声音的简单翻译,唇角轻扬,眼角余 光穿透过缈渺的帘幔,瞥见当中正坐之人气派威严,想必就是月氏王了。但见垂垂 老者俯首在旁,恭敬谦卑,心里不屑地想道:这个医官号称月氏医术最高,原来不 过如此。
不过,她应该感谢老医官,若不是他,她能如此顺利吗?呵呵……
月氏王身穿华贵的王袍,四十开外的样子,正值盛年,黧黑的脸孔映现出不凡 的英武气概,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面额上却微露疲老之相,额头上、眼角处镌刻 着道道的皱纹:“阏氏所患真的是瘟疫?怎会无缘无故染上此种瘟疫呢?药石不可 医治,那该如何?”
医官苍老的声音沉厚有力,震得苍灰色的长须轻轻抖动:“当年老臣游历时, 曾听闻赵国边界的那次瘟疫波及的范围很大,好几个村子的居民都死了。据说,传 染上该种瘟疫之人,不能见光,不能见风,不能食肉,只能饮温水、食鲜果蔬菜, 每日早晚必须向天祈祷,假若能挨过三个月,自然痊愈。”
月氏王相信了老医官的话,脸上泛起失落的光:“三个月?如此说来,只要能 熬过三个月,阏氏便可以痊愈吗?”
医官语重心长地叹气,似有惋惜:“大王,这就要看上苍的怜悯和阏氏的造化 了!不过,即便是痊愈,阏氏的身子损耗太大,应是大不如前。”
月氏王愣愣地出神,脸上有些恍然。
“大王!”老医官抬眼看着月氏王,语重心长道:“请大王即刻回避,以免感 染。老臣以为,应该封闭飞雪苑,服侍阏氏的几个奴婢也必须留在苑中,三个月之 后再行仔细观察。”
月氏王恍然地回过神,不明所以道:“封闭?”
医官解释道:“是的,大王,苑中任何人不能出外,不能与苑外的人接触,一 切膳食均由专人送过来。”
两个奴婢听闻此话,粉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绿绿的,低头嘤嘤啜泣。
杨娃娃微微诧异,想不到这老医官也懂得瘟疫应该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不能 让其扩散。于是挑眉看向旁边站着的秋霜,向外努努嘴,秋霜轻笑着点点头,往外 走去。
秋霜快步上前,嘭的一声,匍匐在地上,哭叫道:“大王,奴婢不要留在这里, 求求大王放了奴婢吧,求大王开恩……”
医官看向跪趴在地上的秋霜,忽而苍老的眼睛惊惶地一睁,晶亮的眸光一闪, 沉稳的嗓音变得慌乱:“大王赶快回避,这小丫头的后颈也有红斑,定是染上瘟疫 了。来人,快扶大王回寝殿。”
众人一片惊乱,仓皇着扶了月氏王匆匆地离开了飞雪苑,各色身影凌乱不堪, 仿佛这里已是地狱一般,阴森森的恐怖。
月氏王回头一看,只见老医官朝着他挥手,容颜苍肃,神色凝重。
秋霜看着那两个伤心哭泣的奴婢跑出了屋子,笑嘻嘻地走进来,凑在杨娃娃的 耳边,悄悄地说道:“阏氏,都走了,那个老医官还在呢!刚才,奴婢的表现还不 错吧!”
杨娃娃微笑点头,脸色骤然地一沉,思忖着是不是低估了医官。假如他看出其 中端倪,为何不揭穿呢?
医官健步如飞地走进内室,站在床前,面色焕发出一种矍铄的光泽,温和地看 着杨娃娃,目光锐利得直抵人心:“阏氏聪慧,用紫霄花调制成红斑,以此摆脱大 王,老夫闻所未闻,甚是奇妙!”
杨娃娃愕然不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研究着他到底是何用意。
他和蔼地笑着,脸上皱纹仿若树叶的纹理、交错纵横,继续赞叹道:“阏氏先 是散播谣言,让宫中之人心生惧怕,医官虽是救死扶伤,然而,医官也怕死,只要 听闻阏氏身患瘟疫,必定不会仔细观察阏氏的病症,于此,也就不会发现阏氏的红 斑其实只是假象,并不是什么瘟疫。”
秋霜惊愣当场,不可思议地看着医官,眼中升腾起一束佩服的光:“什么事都 瞒不过大人,咦?对了,大人也会说燕赵的语言?”
医官赞许地笑着,点点头,亲切得宛如一个自家的老爷爷。
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杨娃娃下床起身,略略整好衣衫,蹙眉道:“大人好眼力! 不过,我不太明白,大人为何要帮我呢?”
“公主,阔别五年,别来无恙吧?”仿佛阴谋得逞,医官笑咪咪的样子很是诡 异,接着道,“老夫真没想到公主流落到匈奴,并且成为漠南匈奴大单于的阏氏。”
啊?他称呼自己为公主,应该是认识自己的,天啊,他到底是谁?
杨娃娃惊悚地看着他,怔忪,诧异,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老医官见她的表情一片茫然,似乎并不认识自己,叹道:“公主真是贵人多忘 事,真的不记得老夫了吗?”
“呃……不好意思,大人,请问……你认识我吗?”杨娃娃仔细一想,对了, 还有一个人的相貌跟自己一模一样,应该是那个真正的深雪公主了。她深锁细眉, 捂着额头,“哦,大人,我在匈奴时头部受过伤,忘记了一些事情,可能刚好把大 人忘记了。请勿见怪哦,假如大人不嫌麻烦,就跟我说说我们是如何相识的。”
秋霜惊讶道:“阏氏……是公主?阏氏不是燕人吗?难道……是燕国公主?”
医官笑着娓娓道来,五年前,他在燕赵一带游历,一日,看到一个姑娘晕倒在 路边,容颜憔悴,像是感染了风寒,便把她带到一处清静的住所,治好了她的风寒。 这个姑娘对他很是感恩,对他说了自己的故事。这个姑娘便是燕国深雪公主,与护 卫失散,不料感染风寒晕倒在地。医官很是同情,便好言安慰她。五日后,两人分 道扬镳,医官往南走,公主往西走,从此再也没有相遇。
杨娃娃算是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只是不知深雪公主现今又在何处?是否安好? 她歉然道:“哦,原来如此,我真的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公主脑部受伤,这样吧,改天我帮公主看看,定让公主恢复记忆。”医官信 誓旦旦地说道,耸高灰白的眉峰,“公主,你这个方法虽好,然而,三个月之后, 你如何打算?再者,大王只是暂时相信了老夫所说的瘟疫之症,可难保几日后再起 疑心,让另一个医官诊治公主的病症,到时那可不妙了。”
这个,倒是没有考虑到……杨娃娃柔和轻笑,沉吟道:“老爷爷所虑极是,那 该如何呢?”
秋霜催促道:“对呀,大人,您帮帮阏氏吧!阏氏可好了……”
医官摆摆手,阻止秋霜说下去,嗓音沉重:“大王向来多疑,肯定会派人暗中 观察公主的动静,确定公主所患瘟疫是否属实。即便大王没有怀疑,公主的妙计最 多只能拖延半个月,假若大王知道公主故意欺瞒,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公主应 尽快离开王宫,不过,这谈何容易啊?”
杨娃娃自是明白,这个计策只能拖延几日,重要的是,她要利用这几日来部署、 谋划脱身的最佳方案,如果能挑起王子和月氏王的矛盾,那更加有利于逃脱计划的 部署。医官说得很对,必须尽快离开,既然他也这么说,那么……他心中已有良策?
她附和道:“是啊,谈何容易!必须详细计划一下,老爷爷有何建议?”
“大王一定会全力搜捕,如果阏氏逃回匈奴,说不定会引起月氏和匈奴的战争。” 医官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凝神道,“公主大概还不知道,大王思慕公主已有两年, 一直在寻找恰当的时机把公主掳到月氏,便趁着匈奴和赵国打仗……”
什么?两年?月氏王思慕自己两年?天大的笑话!杨娃娃瞪圆了眸子,不敢相 信地说道:“老爷爷,大王没有见过我,何以思慕我两年?”
“这个我也不甚了解,不过……”医官欲言又止,终是感叹道,“公主,十年 来,这飞雪苑一直是封着的,谁也不能踏足一步,每个月的十六,大王都会在这里 独自呆上三个夜晚。”
秋霜“呀”地一声,惊乍道:“对了,有一次,奴婢听一个姐姐说,飞雪苑是 悠夫人居住的,悠夫人过世之后,大王下令封锁了飞雪苑。”
“对,悠夫人是月氏百年难遇的绝代美人,却是罪臣之女,大王不顾群臣反对, 执意纳她为夫人,并且独宠她一人。因此,王妃心中郁结,忧郁而亡。五年之后, 悠夫人亦是油尽灯枯,撒手而去,大王悲痛不已,三个月不食不寝,大半年之后才 恢复过来。”
医官目光灼然,紧盯着杨娃娃:“公主可知,你与悠夫人两分相像,尤其是那 种孤冷的气韵,非常神似,老夫猜想,大王便是因为如此才非要掳掠公主到月氏的。”
杨娃娃心中一颤,没想到竟是如此一个真相,但是……她挑高细眉,急问道: “老爷爷,大王是如何知道我的?匈奴和月氏相隔千里之遥,大王怎会知道我与悠 夫人容貌相像?”
医官笃定道:“老夫猜想,定是有人向大王说起公主之事,大王因为思念悠夫 人,便派人去匈奴打探虚实;大王得到确切的消息,便无时无刻地想着公主,筹划 着如何把公主掳到月氏王宫。”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么,到底是谁向大王说起自己呢?无论是谁,这个人定是 非常了解自己与单于的。也许,过不了几日,这人就会自动现身了。
杨娃娃眼风凌厉,眼梢处勾起一抹自信的冷笑。
不出来,也要把他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