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飞雪苑变成一个活死人墓一般,冷风嗖嗖,阴气森森,一入夜便暗 影重重,宫灯尽灭。月氏王宫无人胆敢靠近这个散播瘟疫的宫苑,人人谈匈奴色变, 因为,杨娃娃身患瘟疫两日后,又流传开一个新的谣言:服侍匈奴大阏氏的秋霜已 经身染瘟疫,病入膏肓,药石无治。
当所有人畏惧飞雪苑,不敢靠近一步,正是杨娃娃夜装出行的绝好时机。连续 两个夜晚,她摸熟了飞雪苑周边宫室的环境,今晚上,一定要摸清整个月氏王宫。
夜风吹拂,蚀骨的寒意抽打着手脚,让人无端地打起冷颤。此时正是夜梦深沉 的时刻,偌大的王宫一片死寂,只余微弱的灯火飘摇于风中,漫射出单薄的火光, 衬得宫室、内苑黑影婆娑、萧萧肃肃。庭院中偶有鸟儿扑睖睖地飞掠而起,震动枝 叶簌簌地响,让人心惊胆寒。
一抹娇小的蒙面黑影自由穿梭于各个宫室走廊之中,身姿轻盈,无声无息地飞 奔而过,仿佛一个黑色的幽灵,诡异地出没昏光暗影之中。
哈,终于大功告成了,月氏王宫的地形与布局并不复杂,方正实用,宫室也不 多,不多时便可以东西南北逛一遍。杨娃娃轻轻地笑了,长睫上飘挂着一丝得意与 藐然;逃出王宫并不是难事,困难的是走出昭武城,而月氏与匈奴之间,横亘着广 袤的沙漠,没有充分的准备,根本不可能跨越沙漠回到匈奴。
如何是好呢?只身在月氏,她真的是孤绝无援,或许,医官和秋霜可以加以利 用,然而,他们能帮忙的毕竟有限……如果能大摇大摆地走出昭武城,越过沙漠… …谈何容易呢?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儿……
前方的宫苑似乎还有灯火,昏暗的销光自木窗漫射而出,向屋外寒冷的春夜迤 逦,洒下一片华丽的斑驳。突然,一阵如珠玉滚落的轻笑声,惊破了静寂的夜空, 一如鬼魅的呼唤,让人毛骨悚然而又禁不住诱惑。
杨娃娃蹑手蹑脚地走到窗阁旁,窗户稍稍掩着,余下一个不小的空隙,恰好可 以看到屋内的风光。紫红色的纱幔软软拂地,摇曳如柳腰,微风扫过,涌起阵阵的 红浪,风情蔓生,柔媚流香,见之,筋骨酥软,血液沸腾。
纱幔垂地的大床前方,摆放着一张矮桌与两张木凳,一个白袍男子独自饮酒, 挺直了腰背。那傲岸的身形,那俊美如铸的侧脸,不是王子未蓝天还有谁?
难道,这就是他的宫寝?
恰时,从左侧走出一个姿态妖媚的女子,高挑、轻盈的身姿,一袭紫红色的绢 丝长裙、裹住纤细的腰肢,媚意天成;乳白色纱衣披在肩上,胸前的风光若隐若现, 勾人心魄。她缓缓走来,拂开的裙裾摇曳生风,腰间的白色绸带松松地挽着,仿佛 一不小心就会松开。
她朝他风艳地走来,美丽的脸上绽现着浅浅的微笑。她的容貌自是不同于中原 女子,幽深的美眸,棱角分明的唇形,并不柔美的脸部线条,比中原女子多了三分 硬气;然而,她的美貌是毋庸置疑的,媚态离离,娇喘盈盈。
她是谁?未蓝天与她……他的侍妾?他的眼光,貌似不错,呵!
未蓝天抬首,似乎有点慌张地起身,端正了姿态,歉意地一礼:“夫人,不知 深夜找我,有何要事?”
夫人娇媚一笑:“事情,是有的……没有要事,就请不动王子吗?”
未蓝天不动声色道:“夫人说哪里话,夫人但凡有请,我必将奉命而来,然而, 这深夜,怕是不妥!”
晕红的烛火轻轻摇晃,忽明忽暗的,使得屋中更加暗沉;红光扫在她滑腻如玉 的脸上,颊边的笑靥妖娆如罂粟:“这深夜,才是最妙的,有何不好?”
未蓝天漠然道:“夫人这话更加不妥了。云夫人是父王最喜欢的夫人,宫寝之 中私自与王子相见,且是无人的深夜,便是大大的不赦之罪。夫人这一句‘最妙的 ’,我不甚明白。”
哦……原来是云夫人,就是那日到在飞雪苑撒野的云夫人?当真是天生的** ***!杨娃娃细眉暗挑,兴起一股看好戏的冲动,继续偷听他们的谈话。
这风流的云夫人,不会是要勾引未蓝天吧!
云夫人睨着他,魅惑的眸光直剌剌地勾着他,不屑道:“我还以为王子是一个 敢做敢为的英伟王子,想不到也是一个胆小怕事的,我是看错了吗?”
“夫人看错与否,与我无关。”未蓝天冷冷道。
云夫人红唇微动:“人人都说,王子寡言孤僻,阴寒薄情,我倒不这么认为。” 她朝前移动三步,纤纤美手抚在他的双肩上,“王子一直不肯大婚,我想,能让王 子心动的,应该是月氏少有的绝色女子吧。王子一直在等待那个女子的出现,是不 是,王子?”
未蓝天不语,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她的软手挑拨。
云夫人见他没有拒绝,闪动着惑人的眸子,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双手放肆地 绕到他的后颈,香软的身子挂在他的胸前,紧密贴合:“我看得出来,王子是很热 情的,不知道……我能不能让王子热情起来呢?”
未蓝天的躯体愈加僵硬,嗓音阴沉了几分:“月氏王国高贵的云夫人,举止如 此轻佻,深夜勾引王子,传了出去,有损夫人名誉。请夫人自重!”
“高贵?自重?”云夫人咯咯直笑,静无人声的暗夜之中犹显得尖锐,“我与 王子年纪相当,有何不可?况且,你父王的身体耗损太大,精力有限,宫中诸位夫 人多是深夜独守床帏,寂寞难耐,云夫人……也是其中一个。”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经哽咽,悲哀得让人生怜。
是呀,历来,大王、皇帝的后妃,多是深宫寂寞,红颜凋落,短暂的一生,因 为与帝王挂钩而变得无限漫长,最后孤独终老,香魂如风,四处漂泊。杨娃娃知道 了他们是怎么一回事,不想再看下去了——未蓝天能不能禁得住诱惑,与己无关。
“虽说如此,原也无可奈何。”未蓝天生硬地拿下她的手臂,冷硬道:“如果 夫人没什么要事,我这就告辞了。”
云夫人毫不在意,仍是一脸的媚意,径直搂住他的腰,痴痴地望他:“这寒冷 的春夜,难道王子就不想暖被拥怀,尝一尝那*****蚀骨的滋味吗?王子的三 个侍妾,怕是青涩得很,我相信,由我伺候王子,王子一定会满意的。”
“放手!”未蓝天低吼道,冰冷的音色如冰冻的河床,冻人百骸。
云夫人痴迷了一般,踮起脚尖,迎上他的脸庞,柔嫩的红唇碰触着他的双唇, 流连忘返……
未蓝天扣住她的手臂,硬邦邦地拿开,推离她攀附着的娇躯;然而,她不屈不 挠地复又上前,挨近他的身躯,仿佛饥渴的母狮子……
杨娃娃清凉地一笑,摇摇头,轻手轻脚地迈步走开。他们的缠绵,不看也罢!
大王的夫人引诱王子,当真有趣。这个云夫人,也忒大胆了一些,就不怕被人 发现吗?当真不怕损毁清誉吗?为了*****,可以抛弃一切?无法想像……从 她的话中可以得知,月氏王已经亏损太大,应付不来宫中的诸多夫人,肯定活不了 多长时间了。不过,月氏的风俗与匈奴一样吗?儿子可以继承后母吗?
这个问题,改天问问秋霜。
“谁?”屋中传出来急促的一声惊叫,是男子的声音。
未蓝天发现自己了吗?糟糕……杨娃娃疾速飞奔,跑往飞雪苑,转过一个又一 个廊道,丝毫没察觉到身后一个影子的跟踪,一直跑到了花园,她才惊觉身后轻微 的脚步声,心头一紧,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呼呼传来——“阏氏好耳力!既然听 闻有人跟踪,为何不查明呢?”
不是未蓝天!此人说的是匈奴语言,他是匈奴人?而且认识自己,可能与自己 有过矛盾或者仇怨,莫非他就是自己要揪出来的那个人?……杨娃娃俏然地转身, 只见一个身量高扬的黑色劲装男子稳步上前,拉下蒙面黑布,嘲讽道:“多年未见, 阏氏大概不认得我了吧?”
此人相貌平淡无奇,人堆里一放,只是芸芸众生罢了。唯有那双眼睛,就像猎 鹰的眼睛,异常警觉,时刻伺机而动;投射而出的目光,仿佛要活活拆散别人的肢 体一般,精锐而冷血,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邪气。
好熟悉的目光!好熟悉的容貌!好像在哪里见过……是他吗?挛鞮氏部落曾经 的护卫队长鲁权?对,就是他,即使事隔多年,她仍然记得他的眼神,记得那双隐 藏着阴险与诡诈的眼睛。
杨娃娃笑道:“原来是挛鞮氏部落昔日的护卫队长,如今贵为月氏重臣、月氏 王面前的红人,在此恭喜了。那么,我能够来到月氏游玩一趟,也是拜你所赐咯!”
“阏氏还记得我,真是不容易啊!”鲁权眉开眼笑,仿佛别人认出他,是他最 开心的事似的,“要说感谢,我应该谢谢禺疆酋长,哦,不对,是大单于,要不是 我们尊敬的大单于,我也不会流落月氏,并且成为月氏王的侍卫队长。”
言语之中的冷嘲热讽,她当然明白,不明白的是,他为何向月氏王说起自己呢? 他是要报仇吗?而抓自己到月氏又打算如何?他会怎么对付匈奴?一连串的疑问充 塞于脑中,瞬间无法理清。
“哦,原来是侍卫大人,真是失敬了!”杨娃娃微笑着看他,斜过的眼风充满 了轻藐的意味,敬语的潜台词却是:你也只配当月氏王的侍卫了!
鲁权不在意似的,言语之中稍带了敬意:“禺疆大单于统一了南地匈奴,建立 单于庭,当真让人敬佩;听闻,这当中,阏氏的功劳也不少。”
她淡然笑道:“侍卫大人也相信那虚妄的传言吗?”
夜风劲吹,园中树木沙沙作响,树影摇晃,销暗得诡异;两只惊鸟倏的飞起, 向夜半的天空腾飞而去,搅动了花园的暗寂。
“传言之中总有事实的依据,阏氏为何否认?”
“侍卫大人远在月氏,却对匈奴之事如此关心,或许……我能不能猜测一下, 你是不是想借月氏之力而有所图谋?”
“与阏氏言谈,实在是劳心费神!”鲁权稍稍靠前,眼睛狡猾地凛住,转开话 题,“阏氏如此穿着,看来,瘟疫之症已经大好了吗?可以如常走动了?夜半露重, 王宫侍卫森严,阏氏还是小心为妙!”
杨娃娃面不改色,有恃无恐道:“既然侍卫大人已经知晓我这瘟疫之症,何不 向月氏王拆穿我的谎言?”
鲁权的双眼中狡光乍然涌现,嬉笑道:“拆穿了,阏氏觉得这个游戏如何进行 下去?而且,无需我禀告,大王也会有所警觉,阏氏的计谋虽是高明,却不甚严密。”
“谢谢侍卫大人提醒!”杨娃娃的视线扫过不远处的廊道,一个白色的人影急 速地一晃而过,身形挺拔,不似女子,会是谁呢?在王宫之中来去自如,除了月氏 王、侍卫,还有谁?呵呵……会是他吗?就赌一赌吧。
她的眸色倏然一沉,意有所指地问道,“侍卫大人应该见过悠夫人吧,不然如 何得知我与悠夫人有两分相像?”
鲁权没料到她已经知晓内情,解释道:“月氏有一个非常出色的画师,绢丝上 的悠夫人,那种神韵,确实与阏氏很像。”
“哦……所以,侍卫大人就向大王进言:匈奴大单于的深雪阏氏,与悠夫人长 得很像,是不是?我不知道侍卫大人用意何在,是要报仇,还是要疏解月氏王对悠 夫人的思念之情,不过,我倒是应该感谢侍卫大人,如果不是你的进言,现今我仍 然无法离开单于庭、逃离大单于的掌控。”
鲁权隐在夜色中的脸孔阵阵抽动,眉目微锁:“阏氏此话很是费解……”
“如果匈奴率兵攻打月氏,或者月氏灭了匈奴,都与我无关;而侍卫大人始终 是匈奴人,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匈奴子民饱受战争的痛苦吗?或许月氏王对你有再 造之恩,然而,你的野心不会止于‘侍卫’大人吧,你真正想要的是匈奴广阔的草 原,是大单于的位置。侍卫大人,我说的对不对?”
说完,杨娃娃笑盈盈地望着他。
鲁权的眉骨遽然地抽动,眼中闪烁着鹰隼似的光芒:“如此看来,有关阏氏聪 慧无双的传言,确实不假,今儿真是大开眼界了。”
“侍卫大人缪赞了!”杨娃娃讥讽地一笑,“我再猜测一下,侍卫大人把我掳 到月氏,不单单是献给月氏王那么简单吧……”
鲁权直接承认道:“对,你是最关键的人物,大单于深爱阏氏,我很想看看, 匈奴与阏氏,他会选择哪一个。”
她心中了然,心口略微松懈,唇角冷冷地牵动:“哦,原来侍卫大人已经作好 打算,可是,我不太明白,侍卫大人如何把我带出王宫呢?如果月氏王知道是你把 我带走,他会如何呢?这昭武城能走得出去吗?还有那大漠……”
“阏氏,夜深了,知道得太多,说不定会死得不明不白。”鲁权赫然打断她, 嗓音阴阳怪气的,也许正恼于自己心直口快、把最重要的事情说出来吧。
杨娃娃咯咯轻笑:“谢过大人提醒!不过,我这么关键的人物,怎么会这么容 易就死呢?侍卫大人该好好保护我才是,除非大人不想报仇,不想要匈奴那广阔的 草原。”
“你——”鲁权目露凶光,警告道,“阏氏,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她敛紧眉心,肃然嘲讽道:“怎么,侍卫大人还想杀人灭口?”
幽冷的夜空越发暗沉,冷风肆无忌惮地穿梭于王宫,凝铸了花园中静立的一男 一女。他望着她,眼神凶厉,像是吞噬路人的野狼。她看着他,毫不畏惧,仪态悠 闲,目光轻慢。
然而,杨娃娃还是怕的,这是陌生的月氏王宫,孤立无援的境地,惟有她自己。
“阏氏还是不要想着离开王宫,有我守卫王宫,即使你是天上的飞鸟,也难以 飞出王宫。”鲁权冷冷道,转身迈步离开,丢下一句似是忠告的话,“阏氏应该费 心的是大王,说不定明日大王就会忍不住去飞雪苑看望你的瘟疫之症。”
杨娃娃心口立紧,是么?那该如何是好?得好好想想……而那个白色的身影, 是他么?月氏王子未蓝天?他已经摆脱云夫人了么?他,竟然追到这儿了,是否已 经知道方才偷看之人就是自己?
她故作毫无所知地往廊道走去,恰是他藏身的所在,脚步轻缓,微低着头、默 默沉思……只听得刻意压低的呼唤声自左侧传来:“阏氏……”
她“惊慌”地顿住前进的步伐,“惊悚”着缓缓地转身,眸心颤抖地张望着— —未蓝天一把扯住她的手臂,温言安抚道:“别怕,是我。”
“哦,吓死我了!”杨娃娃“松缓”了紧张的脸色,心口略松,一惊一乍地拍 着胸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疑问道:“王子怎会在这里?”
未蓝天不答,俊眸一紧,略作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几日来,未蓝天没有现身,也许是很忙,也许是他还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吧, 是呵,即使他喜欢自己,背叛的毕竟是父亲,父子之情,岂是一个外人能离间的? 用在他身上的心思,是否可以撤离了?欺骗感情,是很不道德的,她也是万般不情 愿的,撒谎之时,心中也难受得绞痛。
可是,这会儿,还是要继续伪装。杨娃娃低垂了眉眼,犹豫着说出了口:“我 ……我想摸清王宫的地形,以便……逃出王宫……”
未蓝天伸手抬起她尖细的下巴,俊俏的眼睛中充分了无限怜爱:“我就知道你 的瘟疫之症是假的,是要保护自己……你当真想要离开月氏?”
她楚楚生怜地望着他,目光惊惧,鼻音浓重的声音惴惴地颤抖着:“我怕你的 父王,刚才侍卫大人说,也许明日大王会来看我,我想……今晚上我必须要逃出去 ……王子,求你,放我走吧!你父王一定会怀疑的,他一定会再找一个医官来查看 我的病症的……”
“深雪,不要这样,你冷静点。”未蓝天脉脉地看着她,急促的嗓音夹带着些 许的意蕴,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怜惜与关怀。
他的手掌紧贴在她的两腮,企图稳定她的情绪:“告诉我,鲁权是不是匈奴人? 你们原本就认识吗?”
他的掌心传来丝丝的热气,沁入了脸腮;杨娃娃心下不安,想要拿下他的手掌, 却听闻他问起鲁权,心中不由一动,便有了主意,娓娓道来:“是的,他曾经是挛 鞮氏部落的护卫队长。方才的谈话,想必王子听见了。几年前,南地的匈奴尚未统 一,有一个部落叫做挛鞮氏,酋长是立脱,酋长的弟弟禺疆幼时流浪北地,长大后 成为北地的英雄。那一年,立脱酋长把弟弟接回挛鞮氏,原先部落中野心勃勃的护 卫队长害怕禺疆当上酋长,于是设计谋害禺疆;不多时,护卫队长的阴谋便被揭穿, 逃出挛鞮氏,再也没有出现过。”
每当说起禺疆的时候,她的脑中就会浮现他俊豪的脸孔,他炯然的眼睛,他的 温柔与霸道,他的朗笑与惶惑……他的一切……好想好想……为什么?这双手掌不 是你的呢?禺疆,你可会想我?你可会怪我离开了你?
未蓝天眼中的柔情顿然消失,沉沉问道:“鲁权就是护卫队长?他想要报仇, 所以跟父王说起你,借父王之力抓你到月氏,接着他便开始实施阴谋……”
杨娃娃秀睫闪动,水眸中含蓄着汪汪的雾气:“我也不知道他是何阴谋,方才 都是我胡乱猜测的,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再回到匈奴,我只想回家……”
她低声啜泣,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哀伤、绝望的神情让人心怜:“我已经知晓 侍卫大人的阴谋,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说不定,会杀我灭口,或者,提前实施阴 谋,那我该如何是好呢?还有你的父王,一定会发现我的病症是假装的。”
她拿下他的两只手掌,侧开了身子,望向花园中萧影斑驳,伤怀的秀眉刻上道 道坚决之色:“如果真是那样,我绝不会苟存于人世,宁愿永远长眠于月氏,也不 愿再任人侮辱。”
他扳过她的身子,深眸中转动着挚切的光影,诚恳道:“深雪,我不会让任何 人伤害你的,相信我,再忍耐一下,好不好?”
“可是……”杨娃娃犹豫道,娟秀的脸庞沉浸于无奈之中。
“你不相信我吗?”未蓝天急切地求得她的信任,直挺的鼻子勾勒出他的傲色 与莫名的坚决,“你放心,我是月氏的王子,也是月氏未来的王,保护一个……女 子,并不是很困难的事!”
杨娃娃“惊诧”地看着他,泪水泠泠的脸颊充满了希望的光:“真的吗?你真 的愿意帮助我吗?可是……我不能连累你,我也并不值得你如此帮我……”
未蓝天舒朗地笑着,郑重地、恳切地点头。
“可是……”他面露赞许,开怀笑道:“别可是了,总之,你放宽心就是。你 知道吗?方才你跟侍卫队长说的那番话,不费力气就拆穿了他的阴谋,我真是…… 又敬佩又惭愧。深雪,你不愧是东方的燕国公主。”
她羞赧地低垂了娥眉,夜色中的眸光低低地流转,轻轻咬住下唇——他以为她 是娇羞,而实际上,她是心惊胆战的。既然他一眼就可以看出自己的心思,为何没 有察觉自己是在欺骗他呢?自己的演技真的那么好吗?他真的完全相信了吗?一点 都不怀疑自己的故事与眼泪?
难道,他真的是情动而沦陷而沉迷?
未蓝天抬起她的下颌,锁住她的眸光,面有愧色,犹豫着说出了口:“方才, 是不是你?”
杨娃娃轻轻点头,算是承认了。既然他已经猜到,否认又有何用?且看他如何 解释。
他的脸上抹了不自然的神色,惶惑地问道:“你是不是看轻了我?”
看轻?又不是他勾引云夫人,何来看轻?她微蹙眉心,不解道:“看轻?我不 懂……”
“我没有立刻拒绝云夫人……让她……”他幽邃的俊眸中升腾起一抹歉疚的光 色,仿佛做错事的孩子,被大人当场撞见……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呀!担心她会生气?担心她胡思乱想?晕,这与她何干! 不过,倒是表明他是很在乎她对他的看法的。杨娃娃心中窃笑,脸上却是一本正经, 安慰道:“哦,这个……是王子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没有什么想法,王子不要 在意。”
未蓝天越发焦急了,俊脸上都不知做何表情了,吞吞吐吐地辩解道:“不是这 样的,我……我并不是那么……随便的人,相信我,好不好?”
“相信?王子不必在意,真的!我可以理解!”
他的深眸中、异样的光色渐浓,沉醉地直望着她,轻轻地,拥她入怀,侧脸摩 挲着她光滑的脸腮,衍生出丝丝的暖意。她浑身一颤,立时呆住,僵硬了身子,不 敢有所动弹,任他拥在怀中,安静地聆听着他略为激越的心跳。瞬间,两人之间充 满了暧昧的意蕴,仿佛一对深情的人儿。
他轻叹了一声,低声呢喃着:“你还是不明白,我希望你……在意,希望你能 ……在乎我。”
听闻他并非直接的表白,她的呼吸顿然滞涩,随而慌里慌张地挣开他的怀抱, 娇羞地低下了头,细声道:“别这样,王子。我并没有资格在意、或者在乎王子的 任何事情,王子未来的王妃一定是一个清白的绝代佳人,我么,只不过是一个上苍 永远不会眷顾的女子。王子抬爱了,对不起!”
话落,她转身离开,匆忙地,一溜儿就隐没在王宫的黑暗之中。
未蓝天刚想张口喊她,突地意识到此时正是深夜,生生地咽了下去,只是无奈 地目送她的影子迅速地消失,棕褐色的眸中,充满了深切的眷恋。
她知道,那只是他一个人的情意。她感觉到的,只有浑身上下的瑟瑟发抖,只 有惶恐、愧疚与背叛,如此无奈,如此痛彻心肺。
每当与他单独相处之时,她便有一种犯罪的感觉,那就是:背叛。
如果能不这样,那该多好!可是,不由她……
两日后的上午,传来侍卫队长鲁权无故而亡的消息。
据秋霜说,凌晨时分,一个婢女在王宫渺无人迹的北苑发现了鲁权的尸身,已 经死去多时。医官找不到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死得很离奇。
看着秋霜煞白的脸色,杨娃娃疏冷地笑了笑,挥手让她退下。未蓝天帮她除掉 了一个威胁,虽是松了一口气,心中仍然闷闷的,压抑得紧。她是想着除掉他,除 掉匈奴的威胁,真到了这份上,却有点过不去这道坎儿。虚伪也好,凉薄也罢,她 的双手只能染上血腥了。
在这陌生的月氏,敌人越少越好。
杀人于无形,想查也无法下手,未蓝天的狠辣、无情不可小觑。他说过要保护 她不受任何伤害,如果是他的父王,他会如何“保护”呢?
正怅惘地沉思着,忽然听闻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而奔进内寝。秋霜慌张 地站着,惶急地高声叫道:“阏氏,不好了,不好了,大王到了。”
杨娃娃像是听不明白秋霜所说的意思,愣愣地出神,旋即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 睁大了眸心,颤抖地问道:“大王真的来了?”
“是的,怎么办啊?”
幸好今日“全副武装”,即便大王来了也不会发现什么,只是医官不要来就好 了。她略略定神,缓下焦躁的情绪:“没事,我自有办法。”她一想不对,跟月氏 王没法交流,对秋霜道,“待会儿你站我边上,帮我翻译大王所说的话。”
秋霜麻利地放下帘幔,帮她整理好“仪容”,拉好衾被,方才恭敬地站在旁侧。 恰时,月氏王带着一伙人走进来,伺候的人抖抖索索的站在门的两侧,齐刷刷地低 着头,缩着身子。
月氏王心急火燎地径直走进内寝,医官赶忙拦住他,恭敬地劝道:“大王不要 进入内寝,以免有损贵体。大王先于外屋等候片刻,老臣先查看阏氏的病情,再向 大王禀告,如何?”
月氏王无奈地点头答应,转身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乖乖地等候。旁侧的宫人摆 上了酒壶与酒杯,斟满了一杯美酒,那浓郁的酒香飘散开来,弥漫于整个屋中,引 人直咽唾沫。
医官步履沉重地走进来,苍老的眼睛朝杨娃娃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担心, 有他在,肯定不会有事的。她点头,任凭医官有模有样地检查病症……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仿若耳语:“大王怀疑了么?”
医官轻轻摇头,低声安慰道:“大王担心阏氏的病情,定要老夫来查看一下。”
月氏王响亮地声音透过帘幔传进来,带了些疑问:“老大人,你跟阏氏说什么?”
医官不慌不忙地沉声答道:“大王,老臣向阏氏询问日常膳饮的情况。”
良久,医官走出内寝,月氏王正引颈向里张望,见医官出来,黝黑的脸上又是 焦急又是期待又是惧怕,颤抖了声音:“老大人,阏氏……如何?”
医官拧起疏淡的浅眉,脸色凝重如墨,禀告道:“大王,阏氏的瘟疫症状并无 好转,似有加重的迹象。”
月氏王诧然地问道:“为何会这样?”
“近来夜里时常起风,寒凉入侵,许是夜半没有关好窗户的缘故,阏氏见风了。” 医官略略一顿,欲言又止,脸上的皱纹更加深沉……
月氏王看出医官有话要说,温和道:“老大人有话直说。”
医官庄重道:“大王,阏氏的饮食甚为粗糙,老臣觉得,阏氏体质虚空,是否 可以准备一些清淡养神的膳食、新鲜的瓜果与牛奶,让阏氏食用?”
“好!”月氏王豪爽地答应下来,面露微笑,“老大人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出来。”
医官谨慎道:“大王不可在此耽误太久,以免有损贵体。”
月氏王着意地看了医官一眼,皱纹簇拥的深目闪过一抹锐利的色泽,随而站起 身,大手一挥,命令道:“都在屋外等候。老大人,我到内寝与阏氏说几句话,不 要紧吧……哈哈……”
“大王,不可,不可……”医官阻止的声音阻挡不了月氏王前进的步伐,已显 老态的身躯自然抵不过月氏王正值盛年的英武躯体。
秋霜的眼梢凝结着不安,小声提醒道:“阏氏,大王进来了!”
杨娃娃心头立紧,红点斑斑的脸上却是面不改色,拉高了衾被,举眸平静地望 向来人。
月氏王一手掀开垂地的帘幔,昂扬的身躯突兀地站立于衾香帐暖的内寝之中, 顿时,英武之气流散开来,与寝中淡淡的清香默默交织,愈显局促。他睁着一双深 陷的傲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坐靠于床榻上的人儿。凝定的眼中,先是散开一抹惊讶, 继而是痛惜……
他喃喃自语:“像,真像……”
秋霜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杨娃娃故意流露出一副让人见之心怜的凄楚模样,放 柔了嗓音,低低道:“见过大王!不能亲自给大王请安,请大王恕罪!”
“哦,无需请安了,阏氏躺着就是。”月氏王一身玄黑的王袍,金黄丝线文绣 着虎形图案,威仪迫人,华贵生风,全身散发出一股天生的帝王气象;他的脸上悬 了一丝关切,看了看旁侧的秋霜,“秋霜,说给阏氏听。阏氏一到月氏,就身子有 恙,一直不能见好,是不是不习惯月氏日夜相差甚大的气候?”
杨娃娃听闻,忙道:“不,不是,我的身子原本就比较虚弱,怨不得旁的。”
月氏王轻叹一声:“阏氏真是善解人意,跟她的脾性一模一样……”
王子未蓝天鬼斧神工的俊美容貌,一半来源于月氏王威武的相貌。只见他的脸 上抹开浓浓的怅惘之色,英武的眉宇之间剥开层层的思念之情,有如粼粼而动的湖 中涟漪,风过出,吹皱了一湖碧水;波纹缝隙之间,是切骨的思念之痛。他像是下 定了决心,缓缓开口道:“阏氏有所不知,我曾经最爱的悠夫人,与阏氏的容貌甚 为相似……让阏氏千里迢迢地来到月氏,我很是过意不去;阏氏有何要求,尽管开 口,我一切应允。”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的嗓音漫过一丝凄哀,愈发楚楚可怜,“我身染瘟疫, 请大王保重贵体。”
月氏王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黧黑的脸上柔情涌动,幽幽地陈述着:“那年,我 与悠儿第一次相见,是在她的家中。悠儿只有十七岁,容貌妍秀,聪敏活泼;她却 不知道我就是大王。不久,她的父亲参与谋逆之事,我不得不下令斩杀悠儿全家, 却不顾众人反对,独独留下她,把她接进王宫,每日每夜的陪着她,以防她追随父 亲而去。我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博取她的一个笑容、一句言语,然而,她始终沉 溺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不肯走出来……”
如此遭遇,年轻的悠夫人定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大王喜欢她,也是她的仇人, 让她如何去爱他呢?她没有为家人报仇就不错了,许是父亲的罪无可赦,她才选择 了沉默、选择了逃避……一个柔弱女子,能否承受得住如此打击,就要看心理的柔 韧度了。如此看来,悠夫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弱,注定是悲剧收场。
他的眼中烁闪着晶莹的泪光,哀伤的语调、深切的情意让人无法不动容:“只 要我一碰她,她就会发疯地尖叫,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抱住她不放,她便抽出 一把小刀,刺进自己的腹部……”一刹那,他的脸上布满了惊恐,“我差点失去了 她……悠儿失血过多,身子虚弱,加上心中郁结过甚,一直缠绵病榻,总不见好, 两年之后,悠儿……终于离我而去……”
杨娃娃极为震惊,心思急速转动:难道悠夫人并没有成为大王真正的夫人?居 然如此刚烈,宁死也不委曲求全。这么说,大王还是一个正人君子?恐是担心闹出 人命,才不敢霸王硬上弓的吧!
禺疆对待自己,也是霸王硬上弓,难道他就不担心自己会寻死吗?不过,自己 会寻死吗?这个……肯定不会的,某些事情,她还是比较看得开的。
想起多年前与他的纠缠,她只觉甜蜜得发腻,柔情澎湃。
她转回了思绪,感叹道:“想不到大王如此痴情,真是让人感慨。”她莞尔一 笑,正色道,“然而,我并不是大王的悠夫人,大王念念不忘的仍然是悠夫人,我 ……与悠夫人完全不同。”
月氏王也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瞬间转换了神色,急忙解释道:“我知道的,我 并没有把你当作悠儿。阏氏的绝色容貌与聪慧无双早已传遍草原,远在月氏的我, 也有所耳闻。”
他的神色倏然坚定无比,不容置疑:“放眼月氏,没有人能比得上阏氏,有阏 氏相助,我月氏一定繁荣昌盛,国势强大,称雄周边邦国。如果阏氏同意,五日后 我会颁下一道旨意,封阏氏为月氏王妃,成为我月氏王高贵的王妃,享受我月氏大 国最高贵的荣耀、我月氏子民最崇高的爱戴。”
杨娃娃心中突地震荡,脑中轰然作响,惊叫道:“大王,不可以……”
月氏王信誓旦旦:“阏氏放心,宫中的那些夫人,我不会再看上一眼,我只要 你一个,就够了!”
她的心中有如烈火烧烤,焦灼万分,却只能担忧地劝解道:“不是的,大王, 我是匈奴的大阏氏,封为月氏王妃,于理不合,月氏所有的子民一定会议论大王的, 有损大王英明啊。”
他冷哼一声:“谁敢议论?”他柔情似水地看着她,“我已经决定,阏氏不必 再说。月氏未来的王妃,好好休养,过几日我再来看望你。”
话落,月氏王高声朗笑着跨出内寝,扬长而去,脊背上洋溢着狂傲与得意。
杨娃娃愣住了,脑中白茫茫一片,瞬间不知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