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血时代》“华丽血时代”的另类叙述——作家梅毅笔下的两晋南北朝历史


盛可以

“两晋(十六国)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最痛苦、最黑暗的时期,同时,它又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思想最解放、个性最张扬的美学高峰期。西晋的灭亡,虽然使中原大地跌入了血海深渊,各个少数民族政权你方唱罢我登场,烽火处处,但也最终在最大程度上促成了中华国家第一次民族大融合,胡族新鲜的文化和尚武精神为中华民族精神血脉中增添了勃勃的活力,为中华文化增加了无与伦比的新鲜因子,并为日后隋、唐的盛世大一统奠定了丰厚的民族心理积淀。”由此,梅毅(赫连勃勃大王)把这段时期创造性地命名为“中华盛世的胎动期”,贴切中肯,恰到好处。

作为一个天天接触无数文字的人,我对语言,尤其是书面语言具有一定的敏感力。翻开厚厚四十多万字的《华丽血时代》,词语秀丽,亦庄亦谐,结构奇妙,文眼处处,顿觉鲜活历史扑面而来。我曾经也阅读过许多历史书籍,它们无外乎可以归纳为两大类:一种是学者撰写的专著类型,皆是枯燥的数字和年代堆砌,对于非历史专业读者,这种体裁的历史书籍面目可憎,让人不忍卒读;另外一种,就是正史野史化,即那种歪说系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遍挖野史、小说的噱头,没有任何可信度。所以,这种历史书籍,对于真正想理解某段历史或者某个历史人物的读者,绝对是误人子弟的“坏书”――而时下流行的所谓“历史剧”,更是等而下者。何者,电视剧编剧大多以转了无数次手的野史外书作蓝本,只要对于“戏肉”有添彩作用,马上塞进去用,没有任何严肃的考证。

梅毅的《华丽血时代》,我觉得,在历史写作方法方面是一种突破,甚至是一种革命性的创新。

首先,他以正史为底本,然后从当时以及与当时朝代稍后的各种史籍和文人笔记中汲取有用素材,并“抱着尽信书不如无书”的怀疑前提,站在客观的、历史的观点,对于过去的历史事件给予独特的叙述和评述。第二,鉴于古代文言文有着无比独特点魅力,作者对于一般读者可以看懂的文字非常耐心而又有选择性的摘择出来,让人一目了然,字字珠玑,皆为有心人所串连于一线。这种去芜存精的最大好处在于,历史的深奥与佶屈聱牙的文字一下子消失了破解阻碍,读者可以更直接、更容易地对历史深层事物进行探望,而不会因为语意的牵制而踌躇不前。同时,梅毅也竭力避免充当“古文翻译者”,一洗某些历史著作拖泥带水、疲乏读者的拖沓文风。此外,梅毅作家出身,惯于把握写作的节奏,叙事之间巧用“节外生枝”等手段,将历史的宏大事件切割成多个趣味横生的小节,使得阅读者产生额外的愉悦和出人意料的惊喜。这一点,是一般历史学家难以做到的。

《华丽血时代》的视角很新颖,作者对于消逝的历史还有不少他本人的独特看法,绝非人云亦云。比如,对于晋武帝选择继承人的决定问题、对西晋禁军和“寒人”作用的认识问题、前秦苻坚“淝水之战”的败因问题、北魏大臣崔浩的被杀问题、陈后主跳井的真伪问题,等等,作者都提出了与众不同的见解和独到的论述。

梅毅擅长历史钩沉。历史书籍,汗牛充栋。如果没有真正的功底,难免会贻笑大方。透过历史的烟云,梅毅总能在历史的细微末节中寻找出令人感兴趣的东西:西晋驺虞幡和白虎幡解斗和催斗的作用,《晋书》中为了避讳把刘渊和石虎分别称为刘元海和石季龙,石崇杀美人劝酒在《晋书》和《世说新语》中的不同出处和不同地点,李势妹妹被桓温收为妾侍后的两种记载,特别是涉及到后赵石勒“吾自夷难为效”六个在《晋书》和《资治通鉴》中不同的断句方法,连这样的细微处作者都可以有其真知灼见,可以想见梅毅“魔鬼在细节”的研究功夫和“纠缠”历史作学问精神。

此外,该涉广博也是本书的一大特点之一。在叙述、描写一个人生平时,该写透的一定写透,比如写石崇、王济,钩连出他们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故事,不仅增加了阅读到趣味性,还把来龙去脉交待得一清二楚。写祖逖,顺便就把西晋末期的塢堡全然交待一清。写陈后主诗,也能把卢仝的茶诗来源交待清楚。写高澄好色,一直可以把他抢来的李氏最后成为“告密者”的线头理清理顺。

而且,梅毅的历史著作体裁非常独特,诗、文、评,三者荟萃交融,使读者收放自如,一点也没有阅读长篇巨著的疲惫感。同时,作者每每开卷不俗,写一人自然而然牵出数人,花开几朵,各枝自然怒放。他写梁武帝萧衍,开头并不交待他怎么亡国或者怎么荒淫,而是以一首有意思的讖诗解析开始;写南朝宋的建立者刘裕,顺着主人公的娓娓讲述,把南燕灭亡、卢循起义、后秦灭亡一一带出;写“十六国的终结者”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顺带出了赫连氏的大夏国、柔然、北燕、北凉等北方政权的覆亡;写东晋权臣桓温,凭借讲述他的业绩,也把东晋政局、蜀地政权、北伐成败等等,全盘托出。所有这些描写,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仅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极大地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心,令人悠然神往。

语言方面,幽默、调皮,自然是籍贯是天津的作家梅毅的强项。试举几例:

其一:刘渊称汉王,在晋惠帝永兴元年(公元304年)于左国城登基,建号元熙,依据汉制建百官。这样,刘渊就成为十六国第一个政权的创始者。现在看来可笑的是,刘渊尊蜀汉后主刘禅为孝怀皇帝,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假模假式地真以汉朝后嗣来立国。“乐不思蜀”且安然而死的刘禅做梦也想不到,在他死后几十年,竟有个匈奴“孙子”打着他的旗号在汾水流域光复“大汉”,阿斗裤裆再不紧,也不会漏出这么一个大略雄才的孙子,这,真是个历史的大幽默!

其二:平灭桓玄时,刘裕的九龙绣衣只是一两件小裤衩小背心。灭南燕、平卢循后,刘裕的内衣已经全部变成明黄色。定蜀地、灭刘毅、诛诸葛长安、驱司马休之以后,刘裕冠带袍袖间已经是插金边走金线遍绣金龙,待得他灭后秦归来,皇袍应是当衬服来穿,袖领之间的龙纹云影已经不用避人了。

其三:如果只是一帮轻薄文人,饮饮酒,赋赋诗,打打炮,大概也没什么太大的祸害,偏偏有孔范(陈后主佞臣)这等人,“自谓文武全才,举朝莫及”,感觉好得不得了,没有裤裆里面东西坠着估计就自己飘上天去。

梅毅语言之中的幽默,正是他历史著作中的“文眼”所在,让人喷饭之余,遐思连翩。而且,如此调皮的文字,绝非轻佻,绝非高高在上的饶舌,绝非无聊的夸夸其谈,反而让人神思,发人深省。

当然,历史著作最落力处,还是推陈出新的论述。否则,我们就不能从汹涌澎湃的历史中找出顿悟的看点。梅毅的著作,不仅是把“昨日时光”中的精彩绝代的人物和人性展现在我们面前,他还深刻揭示了历史深沉的脉络并给予我们警然愤然的独到评点:

其一:(论述匈奴刘氏对被俘的西晋二帝极尽侮辱之事时)对于敌国前朝的汉族君主,杀之可也,囚之可也,好吃好喝软禁亦可也,惟独不要大庭广众之下弄这些“青衣侑酒”、“洗爵张盖”之类的诬辱把戏,逞一时之快,激亿夫之愤。匈奴刘聪、金国完颜氏都爱搞此类“表演”,使汉族臣子积恨于心,常思“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观其结果,匈奴刘氏及女真完颜的后代基本被株杀干净,寸根不留。所谓天道循环,做事不可太绝。残酷无情如蒙古人,终亏出了个深明大义的皇后弘吉剌氏。对被俘入元廷的南宋小皇帝,她阻劝忽必烈帝不要行侮辱性的受俘之礼,说:“自古无不亡之国,耐何辱其末帝!本朝子孙若能幸免亡国,方可庆幸”!此情此景,真可谓女中豪杰,深谋远识。元亡之后,暴戾残忍如朱元璋,对于没有跑掉的故元皇族都没下绝手,遥思当初,也是元朝皇后一点慈悲之心的报应吧。

其二:(论述残暴的后赵石氏政权灭亡后羯族遭到民族报复时)

两晋时代,汉人血液中仍澎湃着雄武、飒飒英爽以及复仇的血性,怯懦、容让和退缩还未成为文化传统中的主要沉淀,因此,一旦当汉人寻找到翻身的机会,主体民族曾经成为被压迫民族的莫大屈辱一下子得到了渲泄,他们所暴发出的毁灭力量也必定令人瞠目结舌——就这样,羯族统治者三十年的残暴在历史极短的瞬间内遭到了灭族的报应,一个民族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现在总是拿孔夫子“以德报怨”的四个字来当作我们内哄的借口和装点我们稀薄血性的掩饰,其实温良恭俭让的孔夫子当时说出的是八个字,其表述之意完全是积极、主动、大义凛然的勇武精神:“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后世的释佛教义把中国古代汉族人的刚烈精魂大大稀释,我们民族的刚性恰恰应了刘琨那两句诗:何期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其三:(论述南朝陈宣帝所谓的“拓土功绩”时)

陈宣帝虽一时趁北齐之危“开拓”了不少疆土,其实也是近视的小人之行。北齐国政紊乱,移重兵而抗宇文氏北周,并非是军力衰疲而不能与陈朝相抗。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北齐甫亡,吴明彻就大败于昔日誓言旦旦要与陈朝“中分天下”的北周;而延至北宋,诸将又联金灭辽;南宋时诸臣又联蒙古灭金。二国刚亡,南北宋也旋踵而灭,愚蠢之举,与陈宣帝同出一辙。

其四:(论述北魏帝国“子贵母死”制度时)历史总是在关键时刻显示出其黑色幽默。道武帝拓跋珪起,子贵母死,已经成了魏王朝不可变更的“祖制”,每个皇帝即位后,只能上尊谥来忆念他的生母,没可能有承欢膝下,共享天年的机会。惟独胡太后诞下肃宗明皇帝元诩后,侥幸逃过被杀的命运,并最终国权在手,号令天下。而恰恰在她身上,发生了魏王朝列祖列宗最最担心、一直没法避免的事情:主少母壮,骄淫自恣,又好又大的赫赫魏国,最终实际上亡于胡太后之手。

梅毅的许多看似闲笔的“述评”和“史论”,画龙点睛,自成一家,往往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读者能够在轻松快感的阅读中忽然间领悟了历史的经验教训,看见了深藏在茫茫历史地心深处熠熠发光 的钻石。

总之,《华丽血时代》这部作品的魅力是多重而又复杂的。我们能透过作品看到作者的处心积虑与才华横溢。作为历史叙述者,梅毅的潇洒风度看上去浑然天成,洋洋洒洒,挥斥方遒,不仅是南北朝历史的壮阔全景奔来眼底,我们也在书中见识了精彩无限的千百种人生。胜利的忧伤,失败的焦灼,自大狂的喜悦,征服者屠戮的病态,压迫者灭族的命运―――沉重的历史,终于带着眉飞色舞的兴奋飞到我们面前,它那出人意表的魅力,任谁也无法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