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谷医生正在卧室里休息,突然发生的、强烈的闪光惊动了他。“一个人对于小东西记得很清楚。”后来丰谷在日记里写道,“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花园里的石头灯被点燃了,光彩夺目,花园的影子不见了。光彩夺目的景象没多久,一会儿就变得阴暗模糊。透过旋转的灰尘,很难辨认出支撑我屋子一角的木头柱子。屋子发疯似地倾斜了,屋顶半塌了。”“就在那一刻,”内科医生写道,“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变成一丝不挂,真是奇怪。”
丰谷穿过倒地的横梁,走进花园。他发现自己身体的整个右半部分不见了,血淋淋的。他的大腿伤口有一大片裂片突出。鲜血开始从他的脸部和头涌出,他用手指触摸到自己的唇部有严重裂伤,同时还发现一大块玻璃嵌入自己的颈部。丰谷把玻璃拔出,他开始害怕玻璃已经割破了颈动脉血管,自己将流血致死。
丰谷医生回忆,妻子向她喊叫:“丰谷!丰谷!”她从房子残骸中爬出,抬着肘,衣服已经破烂并浸透鲜血,眉毛也被烧掉了。房子正在倒向他们,丰谷对妻子说快跑。通向大街的最好的通道似乎要穿过相邻房子的残骸。穿过大门到达大街,丰谷跌倒了。他发现自己被一个男尸的头部绊倒了。
“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丰谷近乎歇斯底里地叫着。夫妇俩人站在街上,他们的房子倒塌成一团。其他房子也开始倒塌并燃烧,他们奔向医院。丰谷医生现在系着妻子的围裙,以遮盖自己的裸体。他们在凌乱的街道上穿行时,速度很慢,因为路两旁的房子不断燃烧和倒塌,到处浓烟滚滚。丰谷突然感到口渴难忍,这是经历原子弹爆炸的幸存者们身上发生的最普遍的早期症状。他感到体力难支,告诉妻子别管自己,赶快走。
慢慢地,丰谷恢复了体力,他跌跌撞撞地穿过阴暗的灰尘和浓烟。他知道别的一些人也在黑暗中摸索。许多人僵硬地行走着,高举着胳膊,手和前臂还在摇摆。他模模糊糊地看出,那些人被火烧了。那些人奇怪的姿势,避免了自己烧焦的身体表面彼此间相互摩擦,以至于疼痛难忍。丰谷看见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妇女,怀里抱着婴儿,他转过眼去,不想使她尴尬。出奇的沉默震撼着丰谷,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呻吟,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嚎叫,那些人就像幽灵一样移动着。
丰谷到达了医院,栽倒在担架上,医院是一幢主体部分完好无损的建筑。当一名护士开始用碘水擦拭他被撕破的胸口时,钻心的疼痛刺激丰谷从半昏迷状态中醒来。他第一次意识到医院和建筑都被大火吞噬了,每一扇窗户都是一片火墙。他被带进医院的花园里,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别的病人正在被抬离这幢建筑物。他躺在担架上,眼睛向上,只见大火烧着了精棉,精棉带着含锌的被撕成碎片的在屋顶空中盘旋、上升。大块燃烧的木头弯了起来,向下掉,一块炙热的灰烬落在他的脚踝上。混乱中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已经来到医院。
那晚,医院的主治外科医生缝合了丰谷撕裂的脸和大腿,以及身体上的其他30个裂口。大火熄灭了,整个医院平静下来,医务人员和不断增加的病人重新回到建筑物里面,至少建筑物可以作为一个避难所。虽然丰谷严重受伤,但他将为广岛幸存者的康复贡献重要力量。
慢慢地,广岛的充满浓烟和黄土的裹尸布下面,千奇百怪的生命开始出现了。牧师谷本没有受伤,他跑向城市,碰到许多从废墟中挣扎出来的人。他们就像出自一个模子,盲目地在倒塌的电话杆、电线圈和瓦砾堆周围和上面转悠,耷拉着眼睛,直直地向前走,一言不发。
见到那么多人一丝不挂,身体僵直,谷本震惊了。原子弹爆炸后产生的热已经烧掉了那些人身上的大部分服饰,随后的冲击波剥光了他们衣饰的残留部分。身穿吸热的黑色衣服的人,烧伤最为严重。那些穿白色和浅色衣服的人则要幸运得多,白色把光反射出去,于是不会发生燃烧。战时的日本,大多数女人都穿着实用的衣服,普通的或者绘有图案的蓬松裤子,但是仍有一些人钟情于裁剪考究的古装和服。很容易将身穿饰有图案服装的人跟别的人区分开来,那些人的身体烙上了衣服上黑花的图案。面对这些烧伤严重者,谷本为自己的健康感到莫大的惭愧,他喋喋不休:“实在不好意思,我的烧伤没有你们那么严重。”
在谷本跑向自己的邻居途中,他经常听到“救救我吧”的叫声从坍塌和燃烧着的房子的废墟中传来。他知道自己爱莫能助,于是继续向前跑,同时还不停地祷告:“上帝,帮助他们吧,把他们带离火海吧!”
为了避开许多废墟和坚实地燃烧着的墙,谷本绕了许多弯路。他已经奔跑了大约七英里——在他努力克服第二个障碍时——大火迫使他跳进湍急的织田河里。爬上对面的河岸之前,精疲力尽的他差点被淹死。他继续向前跑,在依然直立的神社附近,他碰见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那是他的妻子,但是他差点跑过去。这时,他已经花费了不少体力和精力,于是只说了一句话:“你没有危险。”那天一大早,谷本的妻子就从丑田返回了。空气压力摧垮了她和婴儿栖居的住宅,花了半个小时,她才带着婴儿挣脱了房子废墟。现在,她在返回丑田的途中。
在东部阅兵场上,谷本目睹了人们的惨状,这个阅兵场是用来在空袭中作疏散中心用的。烧伤者在呻吟,嘴里念叨着“水,水”,在废墟中,谷本找到一个盆和仍在运转的水龙头,他开始装水,把水倒进一张张冒烟的嘴里。一些伤员背上的皮肤,就像衬衫的尾部一样垂下来。
谷本寻找着自己的牧师们,他到了浅野仙定公园,这里是一个凉爽葱绿的避风港,距离零点很远,躲过了原子弹的爆炸。成百上千的伤员来到公园以躲避大火,但是谷本到达这里不久,火苗就开始舔起他们的避难所。伤员们涌向挨着公园的东志河河岸躲避火苗。拥挤的人群把许多人推进了河里,那些人被淹死了,河滩塞满了尸体。
谷本环顾河岸,寻找船只。最后,他找到了一只沉重的扁底船,五个严重烧伤的尸体在船上,显然,这些人是在刚要划船的瞬间死亡的。恐惧死亡的谷本把尸体拖离船体,一边嘀咕着:“原谅我开走了这只船。我必须用它来拯救其他的活着人。”他把船推进水中,只用一根竹竿作支撑,一次10到12人,将受伤者送往安全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