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政部长何应钦严令各地中国军队,不得增援淞沪战场。2月28日,植田谦吉中将的全面攻势最终破产了。植田尽了最大的努力,只是他碰到了出乎整个日军意料的顽强抵抗。在他失败的最后一刻,东京再次临阵易帅,将几年前曾担任过日本陆军大臣的白川大将派到了上海。
东京几十年没吃过败仗了,他们更难以容忍无敌的皇军在上海、在世界的眼皮底下战败。白川大将赴沪的同时,又一个紧急动员的日本师团和200架战机飞临淞沪战场。这样,进攻上海的日军已达六七万之众,人数已略超中国第19路军和第5军总和。但中国守军苦战月余,人员伤亡巨大、疲惫交加、武器匮乏,与援兵不断的日军相比,显然处于较大的劣势。
2月29日,白川调整部署后,集中兵力向闸北八字桥、天通庵发动猛攻。战斗惨烈至极,19路军在后续无望的情况下,每投入一个疲弱不堪的营、连,几乎就要全部消耗在阵地上。当日,双方形成拉锯战,阵地数得数失,守军予敌重创,并击毙日军大佐联队长一名。
但面临日军随时可能发动的新攻势,第19路军手中已无一兵一卒的援军,处境艰难。
第19路军指挥部,军长蔡廷锴中将眼窝深陷、表情沉重,不停地在屋里来回踱着。总指挥蒋光鼐上将也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坐着。自开虞来,1个月过去了,19路军数次致电军委会,请领弹药、请求援兵,甚至连军饷也在催请。自1931年10月起,第19路军已5个月没领到一份薪饷了,眼下全军官兵鏖战沪上,没人提薪饷的事,甚至有人殉国在战场上,中央却拖欠着他们那少得可怜的津贴。弟兄们不提,作长官的却于心不忍。
但所有的请示报告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回音。实在地说,蔡廷锴对这种局面的出现是有所预料的,也知道南京有不少人在背后骂他的娘。
早在大战爆发前的1月24日,上海滩上风云人物杜月笙和史量才来到了法租界金菊村蔡公馆,客气地邀请蔡将军到杜月笙的宅,说张静江有要事要面晤蔡廷锴。蔡廷锴知道张静江与溪口那位大人物的特殊关系,知道蒋介石又要隔山绕水地出面了,他也正好想摸摸底,便欣然赴约。
丰盛的午餐过后,众人在客厅刚落座,张静江开门见山地说:“第19路军素来军纪严明,革命战争有功。上海日军处处挑衅,如果不善于应付,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望你体念中央的意旨,最好撒退到后方南翔一带,以免与日军冲突。上海华洋杂处,繁华之区,如果战端一开,损失极大。倘能撤退,我可告蒋总司令。”
蔡廷锴听着听着,脸上挂不住了,当下也没再过多考虑张静江与蒋介石及上海黑帮的关系,正色道:“上海是我国领土,19路军是中国军队,有权驻兵上海,与日本帝国主义毫无关系。万一日军胆敢来犯,我军守土有责,决定迎头痛击。张先生也是中国人,应接纳我的意见,向蒋总司令报告。”
张静江碰了个钉子,一时窘得满脸通红。最后,会面不欢而散。蔡廷锴却也知道了蒋介石老调没变。几日后,当淞沪战火燃起,19路军向全国发出抗日通电,蒋介石是下野之人却也通电响应抗战。蔡廷锴当即对蒋光鼐说:“老蒋口是心非,又耍他那一套把戏了。不管怎么说,上海战事主要还得靠我们自己。”
一月血战,19路军所需军火、援兵始终没再来过,印证了蔡廷锴的判断。今日眼见手下部队的使用已达到极限,蔡廷锴不得已中只能采取下策。
“总指挥,正面防线已无兵可调了。欲继续支撑,唯浏河方向尚有2团兵力可调。”蔡廷锴盯着蒋光鼐,极不情愿地建议道。
“那浏河防务怎么办?日军登陆浏河,直抄我军后背,将使全线防御动摇。”蒋光鼐摇摇头,反问道。战争爆发后,蒋光鼐大权下放,基本上都是由前线敌总指挥蔡廷锴行权决策。但今日调浏河防兵事关全局,他不能不提出自己的疑虑。
“浏河部队是不宜调,可不调。正面被敌人冲垮了仗还是要败。既然到今日都不见中央援军,料他们也不会来了。上海民众虽热心支持,但市人何以能战。”
“嗯。如此看来只能如此了。但不管怎样,还需向军政部再发一电,告之浏河防御已空虚,如若中央再按兵不动,那上海的未来应由他们负责。”蒋光鼐心里咒着,看来是不愿替那些南京当权者背战败之罪。
3月1日,白川再次发起攻击。设防浏河的最后1个团也被调到正面防线,浏河只剩下一点儿象征性的正规军和苏北大刀队200多人警戒,19路军向中央请调两个师的电报发出后又如过去一样毫无音信。
19路军苦战1个多月,已成强弩之末了。
钱门塘第5军军部,张治中将军也有些感到吃力了。
2月下旬,在部队连续挫败日军攻势后,第5军也遭受到惨重的伤亡损失。本来这就是一场不公平的仗,日军有海、空军助战,实施的是陆、海、空联合立体进攻。其火力之凶猛,87、88两个杀遍中国各地的中央军部队也从未见过。而中国军却仅凭血肉之躯和火一般的抗战热情,这虽能挫敌锋芒,却无法减少部队的伤亡。面对部队兵员锐减,地电请军政部,甚至给蒋介石亲自拍去电报,请南京速调附近部队增援上海。
但一连数日,中央对援兵事只字未提。起初他不理解,张治中赴沪上作战,蒋介石答应的可是极爽快的。
那还是蒋介石由洛阳到达南京时的事儿。当时,张治中身为中央军校教育长,到机场接校长自然是份内的事儿。见蒋介石由机舱步入南京冬日湿冷的空气中,张治中急步迎上前,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肩上,关切地问:“委座,近日来身体可好?”
“还好。文白啊,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军校的事多劳你了。近来南京怎样?”
“上海吃紧,战火愈急,南京人心不定,流言不少。”张治中谨慎地说道。
“嗯,都说了些什么?说说,说说看。”
“第19路军单独支撑沪战,终难持久,此尽人皆知之理。因而有传言:本党中央和军政部是要看着第19路军被打光,是要人借日本人之手排斥异己。”
“娘希匹。无端生此谣言者,意在中伤我党国。至中正个人,磊落坦荡,有数日前之通电为证。与诸将赴国难、共生死亦中正所愿,勿容他人非议。”蒋介石气愤中忙不迭地表白心迹,但脸色阴沉得厉害。
张治中在一旁看得明白,心中暗忖:“下野之人,以个人名义通电表示抗日决心,换了别人也许是有心抗战。但话从善于见风使舵的老蒋嘴里出来,也许就不是那回事。”但这些话他未便明说。事实上,他倒是有心率中央军支援上海作战,这倒不是他贪恋指挥实权,而是感到国家养兵多年,危难之际不建寸功实在心里难安。
想着,他抓住机会进言道:“委座,以职之意,为堵塞流言蜚语,我们中央的部队必须参加淞沪战斗才好。”见蒋介石没有反对的意思,他毛遂自荐道:“如果现在没有别人可以去,治中愿意前往!”
蒋介石转过身,盯了张治中一眼,态度极爽快:“文白,好,好啊。”
这一瞬间,蒋介石出乎意料的痛快竟使张治中觉得自己也许错看了蒋介石。
没几日,京沪、京杭两线上的第87、88军被紧急征调南京,组成第5军,由张治中任军长兼87师师长,准备赴沪参战。
2月4日上午,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将第5军军长的大委任状交给张治中,意味深长地说道:“文白啊,委座将这两个精锐师都交给你了,你可要珍惜它哟。”
“部长放心,治中明白使命。”张治中接过委任状,像是没明白何应钦的意思。
“第5军到沪以后,归蒋光鼐指挥。部队6月出发前往淞沪。”何应钦最后交待道。
现在张治中开始明白了,自己当初对蒋介石的判断还是正确的。老蒋毕竟是个政客,而且是个在上海交易所混过的政客,对他的态度,应该每日都有一个尺度表,否则他是说变就变的。
此刻,张治中虽认识到了南京对沪战的消极态度,认识到了第5军出兵上海仅仅是南京做给国人看的一幕戏,但他并未认识到刚刚“出山”的蒋介石对第19路军的敌意。由于有了蒋介石的撑腰,军政部不但不再给淞沪战场增加一兵一弹,反在南京四处放风诋毁第19路军,斥责其擅自还击日军,拒不服从中央的命令,致使沪局无法收拾。面对第19路军的一份份求援电,军政部甚至丧心病狂地向各地军队通令道:“第19军有3个师16个团,无须援兵,尽可支持。各军将士非得军政部命令而自由行动者,虽意出爱国,亦须受抗命处分。”
淞沪战场又出现了一幕奇怪的景象。一方面,日军援兵渡过日本海,源源不断地投入沪战,而距上海近在咫尺的中国军,如无锡、苏州的上官云湘1个师、驻浙江的戴岳1个旅及在杭州、赣东的中央军嫡系数十个师却按兵不动,像是在看外国人打仗似的。第5军军长张治中见状痛心疾首,第19路军蒋、蔡两将军更是咬牙切齿,痛骂南京误国。
第19路军始终没有等到援兵。浏河的空虚终于被日本人发现,无法打开局面的白川大喜过望。当即给正在渡海的援兵下达命令,直接抢渡浏河,包抄中国军侧翼。
3月1日,大批登陆日军突破浏河防线,直接威胁中国军后路。3月1日夜,第19路军、第5军忍痛放弃坚守了1个多月而没被日军突破的第一道防线。
3月2日,蒋光鼐、蔡廷锴激于一腔抗日热忱和对南京军政当局的痛愤,通电全国各界:“……我军抵抗暴日,苦战月余,以敌军械之犀利,运输之敏捷,赖我民众援助,士兵忠勇,肉搏奋战,伤亡枕藉,犹能屡挫敌锋。日寇猝增两师,而我已后援不继。自2月11日,我军日有重大伤亡,以致力于正面战线,而日寇以数师之众,自浏河方面登陆,我无兵增援,侧面后方,均受危险,不得已于3月1日夜将全军撤退至第二道防线,从事抵御。本军决本弹尽卒尽之旨,不与暴日共戴一天。……”
3月3日,国联在日内瓦召开紧急会议,要求中日两军停战。南京方面目然早就盼着能停火歇兵,东京鉴于上海一月之苦战,也不愿再碰顽强的19路军和第5军。双方遂各据现地,转入防御警戒。
上海战火在燃烧了1个多月后,终于渐渐收住势头,熄灭下去。但大上海,已是满目疮痍。
结局虽然沉重,但蒋光鼐、蔡廷锴、张治中等参战将领觉得上海一战不虚此行。全军官兵用爱国热血向世人昭示,中国人决不甘于受亡国之辱,他们有能力与现代化日军争锋较量。世界也看到了中国军人的勇敢无畏和献身精神。美国博物馆出于对第19路军的敬意,特将一顶官兵们随身背带的斗笠收藏于馆中。
但真正让中国将士感动而心慰的,是海内外中国人对这些敢于抗战的勇士的崇敬和支持。1月30日上午,沪战正激烈时,“国母”宋庆龄及何香凝女士冒着战火前往真如慰问官兵。眼见19路军负伤官兵置身冬日的街头,两位女士焦急、心疼。她们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四方呼吁,并亲自组织,一天功夫筹设了几十个伤兵医院。何香凝女士到前线慰问时,天正下大雪,而数月得不到军政部军需品的19路军官兵只穿单、夹衣各一套,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弄清缘由,她没多说话,回沪立即发动捐制棉衣运动。上海的姐妹父老立刻动了起来,仅仅5天,3万多套崭新的棉衣棉裤便送到了前线官兵手中。在这方面,上海民众远比官僚的军政部效率高,这让蒋、蔡二将军感动不已。
2月5日,上海市商会会长王晓籁来到真如第19路军指挥部,把随来的200多名童子军,交19路军指挥。他们在19路军作战期间,始终坚持工作,直到19路军在苏州举行追悼会后,才解散回沪复学。其中数人在前线牺牲。
最令19路军感动、也最令19路军愤慨的,是海内外爱国人士捐赠款项一事。各界人士感激19路军为国家争国格而奋起抗战,为奖励有功官兵、抚恤阵亡烈士,购买军需物品,前后捐赠款项达700余万元。19路军用泪、用血、用生命换来的这几百万元原本只能表示国人对英雄的一片心意。想不到,军政部却惦念上这笔款项了。
当时,第19路军已有8个月没从军政部领到军饷了。当他们在发饷日子向军政部请领欠饷时,得到的答复却是:“你们手里不是很有钱吗?!念你们是抗日英雄,准你们从捐款中支出600万作过去所欠军饷,余数上缴。”
以社会捐款充军饷,这大概在哪国军队中也闻所未闻。但身知自己处境的19路军用钱太急,总不能让官兵们近一年里得不到一个大子儿,他们中许多人是要养活战乱中的家小的。蒋光鼐、蔡廷锴琢磨再三,最后只能让军政部“宰”这一刀。但百余万余款他们决不相让,坚持用作伤残官兵和阵亡将士生活、抚恤之用。大概军政部的人也觉得与那些血洒疆场的亡灵争这笔钱心中有愧,只能答应了19路军的要求。
蒋、蔡二将军保住了这笔浸透着鲜血和爱心的捐款,但他们心里却在流泪、流血。战场上,他们是硬汉子,他们没有眼泪,有的只是威武和仇恨。但退到后方,他们却时常想落泪,尤其是想起昔日朝夕相处而今却不知魂系何方的弟兄,想起那些身为官兵父母官的统帅。
大丈夫宁流血不流泪,但世事不恭却让他们寒透了心,有时泪水会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1932年5月5日,在英国公使兰普逊的斡旋下,中、日双方在上海签定了《淞沪停战协定》。协定规定:“在上海周围,停止一切及各种敌对行动”;中国军队“留驻其现在地位”,不再前进;日本军队撤退至战前原驻地。
《淞沪停战协定》及其附件,又是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依此条约,日军可以驻留上海,而中国军队却不能在上海及其周围驻守、设防。
上海,世界闻名的东方名城,却随着条约签署,实际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1932年5月6日,蒋介石以19路军“违令”抗日为由,下令1个师调江西,一个师调武汉,一个师调安徽,19路军总部暂留南京。显然,蒋介石欲肢解这支在上海建立了殊功的部队。由于蒋光鼐、蔡廷锴的坚决抵制和全国人民对自己心目中英雄的声援,蒋介石吃掉19路军的阴谋未能得逞。
又过数日,蒋介石下令,19路军全军即刻调赴闽南,参加“剿共”……
5月28日,苏州体育场。即将开拔的19路军官兵、原第5军部分官兵及全国各界人士共4万多人,在悲壮的气氛中举行“一·二八”淞沪抗日阵亡烈士追掉会。会场人山人海、花圈如林,却静得只能听到人们轻轻的抽泣声。
大会开了整整6个小时,但走出体育场的人们仍是一步一回头。
淞沪会战平静后,为减轻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压力,也显示出对抗战的热心,蒋介石授意国民政府在南京中山陵先总理陵园附近的灵谷寺前,在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的中央,安葬了128位阵亡于淞沪抗战中烈士的遗骸。其中,19路军70具,第5军和宪兵团58具。128位烈士忠骸将时刻提醒每个中国人,记住“一·二八”这值得纪念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