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3月20日,上海华懋公寓1层的大厅里,聚集着准备搭乘美国军用飞机前往东京的旅客。服务员在用英语点名:“Judge Mei(梅法官)。”随着服务员的呼唤,一名身材不高、西装笔挺的中国人应声向前。大厅里十余名美国军官一起把目光转向这位中年男子。在美国人心目中,法官是很受人尊敬的。可眼前这位中国法官是怎样的法官?此时此刻他为什么要从上海飞往东京?
原来,受命担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的梅汝璈今天就要肩负祖国重托,飞赴东京。临行前,梅汝璈向新闻界慷慨陈词,直抒不辱使命的心志:“审判日本战犯是人道正义的胜利,我有幸受国人之托,作为庄严的国际法庭法官,决勉力依法行事,不负政府与国人嘱望。”
当日,《中央日报》、上海的《申报》《大公报》《新闻报》等中国最权威的媒体,纷纷在显著位置刊出消息:清算血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官梅汝璈今飞东京。
梅汝璈到达东京后,被盟军最高统帅部的联络官安排在了当时东京最豪华的饭店“帝国饭店”,并且还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接风洗尘。
肩负使命的中国法官梅汝璈初到东京时的心情却极其复杂。这从他当天的日记里可以看出:“我注视公路两旁的景象和路上日本男女的表情。我总的印象是横滨和东京的工厂都炸光烧光了。它们和我22年前在日本所见的已经大不相同了。孰令改之?这是不能不叫我们正要审判的那些战犯们负责的!他们荼害了中国,搅乱了世界,而且葬送了他们自己国家的前途。一个本可以有所作为的国家招致这样的命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梅汝璈作为战胜国派出的法官,下榻于东京“帝国饭店”的一间三室一套的大客房。出门有专车,车前方漆有派出国的国徽。餐厅里有法官专席,随到随吃。对法官,日本侍女的微笑也格外妩媚。
优厚的物质待遇,并不能使梅汝璈减轻对祖国命运的牵挂。他每天早晨翻阅侍者送来的英文报纸,看到的是满目的凄凉:“饥饿的中国人在吃树皮、鼠肉和泥土”;“300万中国人在湖南奄奄待毙”;“满洲大规模内战爆发,中国殷切期待马歇尔特使返华调停”。
国破山河在,国家尊严何在?梅汝璈因此而不愿到餐厅去吃早饭,他只有按铃请侍者把早饭送到房间里来。其实,各国法官也天天看报,关于中国的坏消息是人人皆知的。梅汝璈在日记中写道———他们(外国法官)修养很好,绝口不谈中国政局问题,也绝不谈任何足以引起不快之感的国际时事。我想,在别的地方,修养差的人们一定不少,真要是问长问短,倒会使我们这“五强之一”的中国人难为情了。美军某下级军官曾毫不客气地说:“报上不是说几百万中国人在吃草根树叶吗?华侨又何必要比日本人好的配给呢?”“止谤莫如自修”,中国还得争气才行。不争气,人家口里不说,还不是“心照不宣”吗?
确实如此,在法官圈子之外,盛气凌人之徒并不少见。曾有一位美国青年记者在访问梅汝璈时,竟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报上说几百万中国人在吃草根、树叶,请问这数字您以为可靠否?”“中国人刚刚打完日本,为什么自己又大打出手?请问国共两党争的是什么?”梅汝璈啼笑皆非,只能答以“无可奉告”。那天晚上,梅汝璈辗转反侧,直到夜里3点钟才勉强合眼。
在梅汝璈的日记里,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字样:“处身国外的人,对自己国家不争气最感痛苦。8年的惨重牺牲,刚刚换取到一点国际地位,假使我们不能团结一致努力建设,眼见这点地位就会没落了去。想到这里,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身处异国的人这种感觉最是灵敏,这类体会也最是真切。想到这些事,我几乎有两三个钟头不能闭眼。”
◆ 宝剑与壮士
让梅汝璈感到高兴的是,他刚到东京不久就遇到了老友、教育部次长兼中央大学校长顾毓秀。顾毓秀受政府之托前来考察战后日本教育现状。他们在东京的中国同仁及朋友为梅汝璈举行的欢迎宴会上见面后,顾毓秀郑重地赠送了一把宝剑给梅汝璈,此举的含义让梅汝璈既感激昂澎湃又觉使命重大。
这是一把装饰华贵的宝剑。梅汝璈深深鞠躬,双手过顶,严肃而恭敬地接过了宝剑,谦逊地说:“‘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可惜我不是壮士,受之有愧。”顾校长郑重地说:“你代表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民和千百万死难同胞,到侵略国的首都来惩罚元凶祸首。天下之壮烈事,以此为最。君不为壮士,谁为壮士!”
梅汝璈拔剑出鞘,看着寒光闪烁的剑锋,激动地说:“戏文中常有‘尚方宝剑,先斩后奏’之说,如今系法治时代,必须先审后斩。否则,我真要先斩他几个,方雪我心头之恨。我中华民族素来主张宽恕以待人,但为防止将来再有战争狂人出现,对这些战犯必予依法严惩。非如此,不能稍慰千百万冤死的同胞;非如此,不能求得远东及世界和平。我既受国人之托,决心勉力依法行事,断不使战争元凶逃脱法网!”一番话,令在座者无不击掌称快。
《大公报》记者肖南负责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全程跟踪报道。在宴会上,他目睹了梅汝璈“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激动和欢欣。他不无担忧。他以一个记者的敏感以及对社会现实、国际利益的透彻了解,预感梅汝璈此行必定艰难。毕竟,梅汝璈是一个留学美国,回国后又多年从事教学和法院工作的学者型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