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五日,由基辛格提出经美方修改的公报草案之后,双方又开始了会谈。周恩来很快就将美方修改的草案细看了一遍,马上提出了问题:“博士,你们熬了一个通宵,将我们的一个主要观点删掉了。”
基辛格的眼珠在镜片后转了一下:“哦、哦……是吗?”
周恩来严肃地说:“坚持支持世界各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革命斗争——这是我们对世界形势的一个基本观点。”
基辛格十分激动地说:“如果总统签署同意有这个观点的公报,岂不等于要我们的总统受到屈辱。这将在美国引起很大的,麻烦。”
周恩来浓黑的眉毛抖了一下:“哦?”
基辛格又说:“是的。所以我们需要删掉这些话。作为交换,我同意在美国观点部分也对等地删掉几句话,不使中国方面吃亏。”
周恩来盯着基辛格,严厉地一挥手:“不。博士,我们不是在做交易,你完全用不着讨价还价。你只需叫我同意,告诉我在中国观点部分所用的词句确有令你为难之处就可以了。”
这件事很使基辛格感动。他觉得,周思来很真诚,从来不在小地方讨价还价。事后,他在回忆录里写着:“我不久就发觉,和周恩来谈判的最好方式,是提出一个合理的主张,详加说明,然后坚持到底。我有时甚至把内部文件拿给他看,使他了解我们为什么达成这个结论。周恩来也采取这样的方式。企图在谈判中多占便宜,那是徒然自寻烦恼。”
周恩来也注意到在对列两方的不同观点之后,方案中还列了好几条双方共同的立场。他说:“博士,我们虽有巨大的分歧,也有一些共同的观点,特别是关心霸权,都表示不谋求霸权,都反对任何国家或国家集团建立霸权的努力。这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关于台湾问题的讨论,一下子就使会谈陷入了僵局。这是一个对双方来说都属于极端敏感的问题。双方都做了充分的准备。
周恩来一开始就摆明立场:“台湾问题是中美两国之间的老问题了。华沙会谈十五年也一直僵持在台湾问题上。我必须申明: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中国唯一的政府;解放台湾是中国内政;美国军队必须撤出台湾。这三条立场,是不变的。”
基辛格也提高嗓门,亮明观点:“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不能在开始我们之间的新关系时背弃我们的老朋友。我们绝不能放弃对台湾的义务,我们决不会与台湾断交。”
“什么样的复杂原因?什么样的义务?这真是天方夜谭。”周恩来也略为提高了声调。
室内的谈判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基辛格申辩地说:“如果我们背弃老朋友,不但别的朋友不信任我们,你们中国人也不会尊重我们。”
周思来停顿了片刻调节情绪,又说:“台湾是中国领土。台湾问题,是中国的内政。这是你们历届政府都承认的。而现在,是哪国的军队占领着台湾?是你们美利坚合众国。中国人有句俗话,‘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说有什么复杂原因,那也是你们美国政府一手造成的。你们不但对这一现实没有任何改变,而且还继续从各方面封锁、孤立我们。”
基辛格又申辩说:“我今天坐在这里,不就是说明我们在改变么?!”
周恩来越说越冷峻:“现在我还要重申:台湾问题,关系到一个国家的主权。在这一点上,不容置疑。”
谈判陷入僵局。双方都挺严肃地对望着。
周恩来稍作停顿来加强语气:“博士先生,如果贵国政府在台湾问题上坚持过去的立场,那么,我们不得不对你们总统访华的诚意表示怀疑。”
基辛格有点着急:“总理先生,我希望你们能了解我国的国情,因为这将牵扯到我们两院以及两党的问题。我们将失去盟友。我们的总统希望在他第二任时彻底决定这个问题。”
周恩来语气缓和下来:“我理解尼克松总统为此作出的努力。但请问,你们怕失去的是一些什么样的朋友?是一些腐朽的,即将垮台的‘老朋友’。你们为了照顾这些老朋友,势必使自己陷入被动而脱不了身。这一点,你们总统不是在堪萨斯城的演说中已经提到了吗?世界正在发生变化,但是这种变化总不能让中国人民再受损害了吧?”
基辛格无言以对。只好转动着铅笔。
周恩来这时豁达地说:“毛主席说,台湾问题可以拖一百年,是表明我们有耐心;毛主席的意思同时也包含了不能让台湾问题妨碍中美两国关系正常化。这些不都表朗了我们的诚意么?而你们的诚意又何在?”
基辛格终于说:“总理先生,会谈的公报是必须有助于打开一条新的道路。总统也是这个意思。”
周恩来严肃地拿起美方修改的稿子文本晃了晃,说:“博士先生,你们在台湾问题上的观点,甚至措词,都是二十几年来常用的。这就不如你所说,有助于打开一条新的道路。”
基辛格一听说毛泽东讲台湾事小,世界事大,讲台湾问题可以拖一百年,使他更觉得这是有世纪眼光的巨人的话。他不得不佩服周恩来,佩服毛泽东。他手里不停池转动着铅笔,用眼睛打量着周恩来。
二十五日这天,会谈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台湾问题上,针锋相对,各不相让,这是讨论公报文本中最困难的一个问题。基辛格还是强调:“美国不能抛弃老朋友。”
周恩来反驳说:“什么老朋友?台湾问题不是朋友之间的问题,是美国军队进驻台湾而分裂我们国家的问题。朋友之间的道义问题不能代替主权国家的领土完整问题。”
基辛格意识周恩来已经不会再作退让,也意识到明天离开北京的时候,这个关键问题没有一个大约的结果,将使他处于十分不利的境地飞回华盛顿。他佣头看了一眼洛德,使了一个眼色,将洛德扯离座位,两人到会议厅另一侧的角落去商议。
基辛格与洛德在厅角落里嘀咕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谈判桌上来。基辛格坐回沙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原来绷紧的脸已经放松了。他说:“我决定换一种方式表达美国的观点。”
基辛格略作停顿,说:“美国认识到,在台湾海峡两边的所有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怎么样?”
周恩来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脸上也绽开了笑容,称赞地说:“博士到底是博士,这可是一项奥妙的发明。”周恩来又接着说,“这句话的基本意思我方可以接受,只是个别词句还需要推敲。比如,应该用‘省’,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更准确。不用部分。”
基辛格说:“‘部分’比‘省’通用,‘部分’是对整体而言。”
周恩来说:“‘省’比‘部分’准确,省是行政上对政府的归属。”
“英语没有多大的差别。”基辛格说。
“汉语却有质的差异。”周思来雍容大度地说,“我看僵局有望打破,至于尚未解决的句子及措词,等总统访华时,还可以继续讨论,会找到一个解决办法的。”
基宰格事后回忆这段话产生经过时说,我认为我所做过的和说过的任何事情,都没有比这个模棱两可的提法使用恩来印象更深刻的了。按照这个提法,我们双方在将近十年内都可以对付过去。说句公道话,这个提法我是摘自国务院为谈判所准备的一个文件,那次谈判在五十年代流产了。
这个提法是洛德先生寻找出来,提供给基辛格的。可以说,洛德也起了十分关键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