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九七一年四月周恩来导演了乒乓外交,宣布中美关系的大门打开了以后,尼克松加紧了访问中国的准备工作。中国问题成了尼克松大脑思维的一个大热点。几乎每天,他都要跟基辛格在一起研讨一下有关美中关系的种种问题。使得基辛格感叹地说,我不知道哪个总统的出访有过这么细致的计划,也不知道哪个总统本人做过如此认真的准备。
一本本厚厚的参考资料摆在他的办公桌上,摆在他的书房里。这些材料是由基辛格指导下的班子耗尽心血编辑出来的,收录了有关总统访华的主要目标以及有关已和中方商定的议程中各项议题的文章。这些文章估计了中国在各个议题项目中可能采取的立场,以及总统可以应对的论据。还有基辛格两次访华与周思来的谈话记录。也有中央情报局专门提供的毛泽东和周思来的档案材料,包括经历、性格、思想、为人、爱好、著作摘要等等,其中包括不少珍贵的照片。还有西方中国问题学者写的文章和专著书籍中的节录,这些学者包括埃德加·斯诺、罗斯·特里尔、费正清、斯图尔特·施拉姆和安德烈·马尔罗等。向来不太注重细小方面的尼克松,竟然极其细致地阅读了所有的参考资料,在许多他认为重要的地方都认真划了线。他甚至把意大利著名的导演安东尼奥尼拍的长纪录片《中国》也找来看了两遍。
法国大作家马尔罗的名著《反回忆录》有不少关于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国领导人在本世纪二十、三十年代革命活动的描写,引起了尼克松极为浓厚的兴趣,觉得很有价值。为此,尼克松在出访中国的前几天,还特地请这位年事已高的法国名人来白宫作客。
马尔罗被当作总统的贵宾,请到白宫椭圆办公室同总统谈话。马尔罗年已七十,华发斑斑,仍然思路敏捷,言语精辟。他从三十年代以来,断断续续和毛泽东、周恩来保持着联系,还作为法国政府的文化部长访问过新中国。
“你几年以前会不会想到毛泽东或者周恩来会同意会见一位美国总统?”尼克松问。
马尔罗回答:“我早就觉得这种会晤是不可避免的。”
“即使有越南战争也不妨碍这种会晤么?”尼克松又问。
“呵,是的,是这样。”马尔罗说,“中苏之间的友谊曾经是晴空万里,但是分裂也是必然的,这就导致中美和解势在必行,总统阁下要访问中国,在我看来并不奇怪。戴高乐将军本来要在他活着的时候访问北京,会见毛泽东,想不到只成为一种遗愿。戴高乐去世的时候,毛泽东发去唁电,称戴高乐将军是伟人,这在中国人来说,也并不奇怪,因为据我了解,他们并不信仰任何思想体系。”
尼克松十分感兴趣地问:“中国人高声宣布信仰共产主义。你不认为是这样的么?”
马尔罗笑了,说:“斯大林认为毛泽东信仰的是‘民族共产主义’,我看也有一点道理。其实,我认为中国人实际上并不信仰任何思想体系;他们首先信仰的是中国。”
尼克松又问:“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提问:越南战争会不会妨碍中美和解?”
马尔罗说:“总统阁下,据我所知,美国正要从越南脱身,当然这是一个明智的政策,这说明美国在越南的作用如今已经不是实质性问题。而中国呐,在历史上,中国与越南的宿怨太深了。我看,越南战争不会构成中美接近的障碍。我还觉得,中国人的行动是它国内需要的反映。”
尼克松端详着眼前这个德高望重的法国老人,十分佩服他敏锐的洞察力和精明的理解力,佩服他有着惊人的直觉。尼克松又问:“为什么说中国人的行动是它国内需要的反映?”
马尔罗说:“我认为,中国邀请你去访问说明它需要美国的经济援助。中国人对你访华的评价将取决于你能否提出一项援助中国的新马歇尔计划。”
马尔罗的这一点分析,就显得过时了。尼克松想起,基辛格两次访华回来都对毛泽东的自力更生的思想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但是,尼克松出于对高龄客人的尊重,没有提出来反驳。尼克松换了一个角度问:
“你能给我讲讲对毛泽东的印象么?”
马尔罗望着窗外的玫瑰园,似乎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五年前,我见到毛的时候,毛担心一件事:美国人或者俄国人用十颗原子弹就可以破坏中国的工业中心,使中国倒退五十年,而在此期间他自己会死去。他对我讲,‘当我有六颗原子弹时,就没有人能够轰炸我的城市了’。我不懂毛这句话的意思。毛接着又讲,‘美国人永远不会对我们扔原子弹。’这话我也不懂,不过我给你复述一遍,因为一个人不懂的话才往往是最重要的话。”
尼克松津津有味地听着,时而“哦、哦”地应着。
马尔罗又说:“总统阁下,你将面对的是一个巨人,不过是一个面临死亡的巨人。我上次看到他时他告诉我,‘我们没有继承人’。你知道毛第一次见到你时会有什么想法?他会想,‘他比我年轻得多!’”
晚上,尼克松设宴招待马尔罗,在进餐时话题还是毛泽东。他请教马尔罗怎么跟毛泽东谈话。
“你将会晤的是一个命运奇特的人,他相信他正在演出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幕。你可能以为他是在对你说话,但实际上他将是在对死神讲话……总统,你去中国跑一趟是值得的。”
“那么,毛身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尼克松又问。
马尔罗说:“正象毛自己所说的,他没有继承人。你知道他的这话是指什么说的么?他的意思是,据他看来,伟大的领袖人物——丘吉尔、甘地、戴高乐——是世界上不会再出现的那种医治人类创伤的历史事件的产物。从这个意义来说,他认为他没有继承人。有一次我还问过他是不是把自己看作是中国最后几个伟大皇帝的继承人。毛说,‘当然我是他们的继承人。’总统阁下,你是在理性范围内行事的,但毛却不是。他带有一点巫师的味道。他脑子里有个幻像。这个幻像迷住了他。”
“许多伟人都有这种神秘的气氛。”尼克松说,“象林肯就是那样。他在遇刺那天对内阁成员谈到前一天夜里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艘‘难以形容的怪船’上,以极大的速度驶向飘渺的彼岸。安德烈,我们不知道那个海岸在哪里,也不知道情况怎样,但我们必须避开浅滩,设法达到那里。”
马尔罗会意一笑,说:“你说起避开浅滩到达彼岸,我感到毛也持有同样的看法。即使你和他都知道存在着浅滩,你们谁也不知道彼岸有些什么东西。然而,毛知道他的港口是死神。”
晚宴后喝加啡的时候,马尔罗被谈话的内容和咖啡因刺激得十分兴奋,对尼克松说:“你即将尝试本世纪最重大的事业之一。我联想到十六世纪的那些探险家,他们出去寻找一个具体的目的地,但往往发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总统,你要做的事情很可能得到出乎意料的完全不同的结果。”
那晚谈话结束时,尼克松亲自走出门外送马尔罗上车。他俩站在白宫北廊台阶上,夜空渺远,星光灿烂。尽管深冬的夜风料峭,马尔罗在告别后没有马上上车,他又回转身来对尼克松说:“我不是戴高乐,但我知道要是戴高乐在这里他会说些什么。他会说,‘所有理解你正在着手进行的事业的人都向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