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暑期,毛泽东与萧子升久所盼望的“乞讨”——游学,总算得以成行。
毛泽东仍是一身破旧的白粗布短衫、黑粗布长裤,拿着把“老照壁”牌的油纸雨伞,掮着只包袱来到萧子升所在的楚怡小学居室:“准备好了?”
“嗯。”萧子升将替换的衣服、毛巾、笔记本、《诗韵集》、毛笔和墨盒之类的东西塞入包袱。一头得意的西式长发已改成毛泽东式的“大兵头”,平素的长衫已换作短装与布鞋。
“没带钱吧?”
“就一点零用的。”
“不不,一个铜角子也莫带。”毛泽东坚持着。
“万一……”
“不管万一,还是一万,游学先生不带钱。”
“好。真要碰上‘万一’,惟你是问。”萧子升半戏半真地警告着,将兜子里的一点铜板如数放回抽屉。
一出门,就见到那株很年轻、很美丽的树。
萧子升仰望着,老朋友般地在树杆上一拍道:“我的守护神!”
“晓得叫什么树吗?”
“只要它美丽,在我身边,我无需知道。”
毛泽东调侃地打着趣:“那你对这个美丽的守护神太不够意思。”
萧子升反戈一击:“你晓得?”
毛泽东实话实说:“上次你‘宴请’时还不晓得。现在晓得了,它叫楠树,你这里这株叫红楠。”
萧子升这位“主人”对此从来都不以为然,反倒是这位客人顶真得很。原来毛泽东对树也算得钟情,只要触发了他的情思,他就会去调查清楚——就跟研究历史人物一样。他请教了号房的工友,找了岳麓山的农人,又去图书馆对照了资料,很快就摸清了美丽绿树的大名。
“你看它叶是披针状的,花小,整个排列是圆锥状的。”毛泽东从树下拣起一根被大风雨折断的树枝,一嗅,又研看着,“你看,心是红的,你闻闻,有一股好闻的幽香。它是建筑和制造业的上好材料。硬是个有大用的‘人’嘞!”
萧子升禁不住笑了:“我算服你啦!好了,这个‘人’逃不了,我们可得赶远路。快走快走。”
两位游学先生还不及出校门,号房的工友便直直地盯着面目一改的萧子升问:“萧……萧先生,你出什么事?不是……遭偷了?!”
萧子升虽觉得滑稽,毕竟也不自在:“没……没有。”无意间,话中打出一个疙瘩。
毛泽东一睃友人,抿嘴一笑。
“那你们?”
萧子升犹豫了一下,回复道:“去游学。”
“游学?!”
游学实在是毛泽东久所神往的。他没有钱像报纸上登的那两位大学生一样去周游全国,于是就因地制宜,先游历湖南,而且是开动双脚——走路,不带一个铜板。他与萧子升此刻自然不晓得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出长沙小西门,再走几分钟,便到了湘江岸头。这里江面有五六百米宽,水很深,不时有大汽船往返。
第一站是乘船过湘江。
毛泽东和萧子升夹杂在十二位乘客中。因为两人都是第一次,难免有几分不自在。萧子升更局促一点。
“付钱了,两个铜板一人。”
“当、当”,不时有清脆的铜板声落入收钱小妹子的盘子里。毛泽东与萧子升不能不回避着小妹子的视线,可这小妹子挨个走过来,偏偏还就停在他俩眼皮底下。
“嗳,请两位先生付钱。”当父亲的船夫长竿一撑,发来话。
“老伯,”萧子升壮起胆子告白,“我俩没带钱。”
“什么?”船夫眨巴着眼睛,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没带钱?”
萧子升与毛泽东眼色一递,极尴尬地点下头。
“没带钱来搭什么船?走走,下去!”
毛泽东赔着笑脸央求道:“船都快到江心了,怎么下去嘞?老伯您就发个善心。”
“我发你的善心?谁来发我的善心?”船夫发了狠,反手一撑竿,往回打转。一时间乘客大哗:
“我们要赶去上工,扣薪水你赔哇?”
“我们可是付了钱的!”
“看他俩也不像是耍赖的,你老就行个方便。”
“大势”所趋,船夫亦是无奈,一瞪两位“吃白食”的,只得自认晦气,又调回过船头。
萧子升随人流一踏上岸,就脚底抹油——开溜。毛泽东却返过身,朝船夫一鞠躬:“老伯,实在对不住你。”
“哼!”船夫张口欲骂,见状,又顿住。人家这么施礼,还怎么骂得出口呀?“唉,算我倒楣!”
直至路口,毛泽东和萧子升这才相顾失笑。两人慢慢地换上草鞋,松弛地喘出口大气。
“唿,真不儿戏嘞!”
他俩走的是“大路”。这路不过一米宽,中间铺的小石板,凹凸不平。路的两边是水稻田,刚长出稚嫩的幼苗。在每个十字路口,都竖着一块木牌,行人倒是不会迷路。
萧子升试了试脚上的草鞋,掂量着几条岔路,又细睹木牌子上的路标,犯着疑:“走哪条路?”
“莫去费那个脑筋,反正背着城走,越远越好。”
“好好,离经叛道!”
被烈日晒得烤火一样的石板路,烫得四只脚下的草鞋几乎冒起青烟,两位嫩脚板的先生不得不下到石板两边的野草地里。
“不要烤焦了?!”萧子升扶着株树,夸张地打趣着,审察着脚板。
“莫那样娇贵。走罢,大先生!”两位自讨苦吃的“大先生”一踏进宁乡县城郊,萧子升便捂着空肚子先嚷开了:
“不行了,这肚子唱了一天的‘空城计’……”
“哎,莫说肚子。”毛泽东煞是忌讳,不由往空肚子上一摁,“真给你说饿了。”
“不说就不饿吗?!”
两人勉力提步,不意间发现“新大陆”:“快看,小食店!”
那也只是家茅棚小店。零星的食客在棚外的阴凉里小吃。
萧子升来了兴头,一步坐上“宝椅”:“嗳,也来点。”
毛泽东也找过条长凳坐下,问:“钱嘞?”
萧子升将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仅有六文钱,顿时泄了气:“昨天要的八个铜板,一顿饭就吃光了;唉,真该少吃一点!”
“现在吃后悔药,有什么用?”毛泽东还想提议什么,一位五十来岁的老板娘已转到眼下:
“二位……先生,吃点什么?”
毛泽东与萧子升彼此一觑,不知如何开口。
“就来碗……”萧子升鼓足勇气,还是中途漏泄了。
“家常便饭?便宜,九文钱一份。”老板娘招揽着。
“好是好,可惜……”毛泽东欲道真情,也不忍点破。
“嫌差?上好的酒菜也有,猪蹄子炖红枣……”
“不不!”未待老板娘道出价码,吓得萧子升与毛泽东两人连连摆手回绝。
老板娘一睃来者,看得两个后生子大是汗颜。老板娘微微一笑,转身回店。
“唉!”两人憋出一头大汗,也只能相顾叹息。
少许,老板娘端上两杯热茶道:“两位请,不要钱。”
毛泽东与萧子升两人惴惴地接过,也只能“谢谢”,彼此一望,还是以茶代饭,几口灌下。
“请问这里还有什么……人家?”毛泽东寄希望于未来。
萧子升忽有所想,补充着:“读书人家。”
“倒有一个在县衙门里做过事的。”
“好,好。他在……”
“在东头,喏——沩山脚下,不远,二三十里路。”
老天!还有二三十里哇?到了沩山前的坡道上,两位游学先生已全无“先生”模样,掐着腰,捂着肚,慢慢蹭蹭,一步千斤。
“不喝茶还好,这热茶一下肚,肚子益发冲得空空荡荡。”
“上当!上当!”
怎么办?两位闯生活的“游学先生”一筹莫展了。顺路乞讨罢,诚如萧子升说的,每家只会给一点点食物,要连续讨上四五家人家才能填饱肚子。
两人决定——直奔读书人家。
太饿了,他俩不得不先歇会脚,养点神。
不约而同,他俩就着坡道,坐歇在顽石上,身子软软地瘫靠到树上。
毛泽东一抬目,瞄见遮天蔽日的密密松针,这才留心到自己靠着的竟是一棵百年古松,茂盛,挺拔,巍巍然,前所罕见。
“唿唷唷,这怕是树仙了?要不就是树王?”
萧子升起先不以为然,随眼一瞟,也不由得拔身而起道:“老天!这阴凉世界,原来是它恩赐的?!刚才怎么没有发现?!”
“哈,算得是天下最大的太阳伞!……不,不。”毛泽东顿时浮想联翩,“硬是个巨人,历史巨人。顶天立地,无畏无惧,了不得!了不得!”
“哎,你看脚底下!”
四目俯瞰——
一块块互连着相咬住的巨石,如盘根一般簇拥着树身,像是巨松的忠诚侍卫。
“奇迹!奇迹!”
“这大自然,怎么造就出来的?!”
毛泽东深深呼吸着,兴叹道:“真是妙不可言!”他踞石倚树,享受着大自然的温存。“今晚,就在这里‘美妙’一番,说不定真能‘成仙’嘞!”
“有可能,有可能!”萧子升也沉醉个中。
毛泽东忽生奇想:“哎,我说,难得有这样的旅游胜地,光‘美妙一番’不过瘾,干脆就睡在这里。”
萧子升一怔:“嗯?睡……这里?!”
“反正我们又身无分文,旅店也不会收留我们。”
“也是……好,就睡这里。”
新鲜的刺激,使他俩一阵兴奋。用他俩自己的话来说,有树仙站岗,有沙滩作床,有蓝天当帐,到了晚上,天上还悬起一盏免费的明灯——这月亮会好圆、好亮,还有星星作伴。嗨,真是一次大享受。
待每天习惯睡前洗脚的萧子升从小河里洗了脚过来,毛泽东已进入梦乡,鼻鼾轻轻。
“真够‘雷厉风行’的!”
当了教员的萧子升可没有这本事。他刚躺下,就见到路上出现一个人影,大略是在赶路,匆匆从他俩身边过去。他顿觉着离公路太近,不安全。两人所带的东西虽已少得不能再少,不值几个钱了,可也经不起偷哇!
他即从“衣柜”——树仙身上取下包袱、雨伞什么的,寻到一个靠河边的沙滩上。安顿好后,又返回来催叫毛泽东。偏偏毛泽东睡觉状态奇好,叫不应,拍了几巴掌才微微回应:
“什么……事?”
萧子升又叫又推的,也不知他听没听清楚,临了毛泽东还是纹丝不动,只是迷迷糊糊地说道:“就睡……这里。”
萧子升毫无办法,只得一个人去河边睡觉。
不想睡到半夜里,大事不妙!
就在树仙这里的岩嘴上,一只黑大黑大的野兽也不晓什么时候来的,正蹲伏着,注视着萧子升。不会是做梦罢?眨眨眼,拧一把腿——好痛,没有做梦,很清醒。他一动不敢动,只能用眼角紧紧盯着,背脊上已渗出一片冷汗!
这野兽看样子是只老虎。白天,小店里的人不是说山里的老虎叼走人家养的猪吗?哎呀,那老虎离毛泽东太近,他太危险了。叫他,显然不行,他若是醒来,一问一动的,那老虎准定就扑上来了!可不叫他,万一老虎嗅出人味,寻过去呢?
萧子升不敢再延误,开始悄悄地爬过去,像蜗牛一样。还好,老虎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挪动。一分钟、两分钟,此时此际对萧子升来说,是何等的漫长!直待爬到草丛边,躲过老虎的视线,他才跃身而起,猫着身直趋毛泽东身边,随即又趴在地上。他只觉着心都要跳出胸膛了。
万幸万幸,老虎没有发现,不过还是一样警惕地虎视眈眈着。
“润之!润之!”萧子升贴着毛泽东的耳朵,悄声催唤着。
“嗯——”毛泽东惺忪地应了一声,刚要翻过身来,被萧子升连连扳住:“别、别动!”
这一扳,加上这一紧张的口气,顿让毛泽东醒神过来,连问:“怎么?有贼?”他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千万不要动。你往大树下看——”
毛泽东旋即斜瞄过去,也一惊不小:“老虎?!”心猛然一提,睡意全消。
萧子升叮问着:“有什么办法?”
毛泽东思量着:“我在乡里时,听老人说老虎不会上树,奔起来,不便转弯。要是他发现我们,我们就分开逃。”
“我不会爬树。”
“那就拐着弯逃。老虎大概也会游泳,我们千万不要往河里跳。”
商量停当,毛泽东与萧子升就这么装死般地躺着,纹丝不敢动,大气不敢出。四道眼光紧紧地盯着老虎的动静。
真是度日如年,分秒的时间此时也显得揪心的漫长。
不晓过了几多时候,天还未破晓,树仙那头的田里出现了农人,路边也见有人经过了。
他俩算是躲过了一劫,便不敢再延误,轻轻取过雨伞、包袱,悄悄离去。两人不期而然,去而又住,禁不住返首暗瞄一眼大树下——
熹微的晨光中,一尊蹲伏的怪石,依旧在那里“虎视眈眈”着。
毛泽东和萧子升恍然大悟,恨不是,笑不能,自怨自嘲地吐出一口长长的大气!在后来自己的回忆录中,这自然成了无可忘却的一笔,有惊无险的一笔。
不过遇“险”归遇“险”,对百年古松带给他俩的凉爽、快意与人化的激励,他俩还是由衷感谢的。临去,两人又去不期而然地冲树仙深深鞠了一躬。总算找到大概是那位在衙门里做过事的人家。
“是这里?不像。”萧子升审视着泥墙瓦屋,又有些迟疑了。
“管它嘞。”毛泽东扬臂敲门,“从这一家开始,大胆要饭。”
门开,是一位奇形怪状的老头,劈头就是一句话:“这里没有打发叫化子的。走!”
见“东家”如此没有同情心,毛泽东也来了气,诘问道:“连打发叫化子的饭都没有,还算个什么人家?”
“滚!”
“行行好吧,老爹。”萧子升扮起白脸,“不打发叫化子?会遭报应的。”
“闭上臭嘴!还不滚?”
毛泽东不由得恼火起来:“今天倒要讨个公道。为什么不能打发?是有饭不给,还是你也穷得丁当响?你若说不清白,我们就不走了。”说着,干脆当门坐下。
“你说清白了,或是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就离开。”萧子升倚门而坐。
老头愣怔了。须臾,瘦脸上泛出一丝奸笑道:“熟饭没有,生米可以给一点。走不走呢?”
“生米?”轮到萧子升愣怔了。
“除非你保证今后对讨饭的不再强横霸道。你若不答应,我们就不走。”毛泽东坚持着,纹丝不动。
老头无奈了,只好回应道:“好好,我答应就是。”
“我们回头,还要来讨你的饭。”毛泽东跟萧子升一递眼色,返身离去。老头被噎得气难顺、骂不是,发泄似地撞上大门:
“活见鬼了!”
“出师不利。”毛泽东自嘲着。
“我看这不像老板娘说的读书人家。”萧子升回看着,四下寻探,“嗳,润之——”
四目眺望中,他们见着在一片碧翠的山脚下,隐约间似有一幢瓦房。
萧子升立时判断出:“没错,应该是这家,看样子就和和美美的。”
两人刚挨近“和和美美”的人家,大门里竟“啪哒”掼出一只藤箱,箱里书刊、衣服之类的散落一地。
“滚!滚回你的法政学堂去!”
毛泽东与萧子升被吓了一跳,倏然停住脚步。
毛泽东调侃着:“这可不‘和和美美’。”
萧子升白了毛泽东一眼。
一位显然是被逐出家门的“法政学堂”学生,气咻咻地耷拉着脑袋,将散落的书、衣之类一一拣过,塞入箱内,提起就走,连赶出来的母亲也没能拦住。
学生不意迎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截住:“你这位先生。”他抬首一看,见是两位同龄的陌生人。
“莫生气,老人家在叫你嘞。”
做母亲的几步赶来,抓过藤箱道:“还不回去跟你爹认个错?也是你的不对。”
“走、走,回家、回家。”萧子升顺水推舟,和事地将人揽往屋里。
也怪不得做父亲的动怒。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要我去县衙门替他塞钱通路,找事做!”老父亲言之耿耿。
毛泽东与萧子升不由得对老爹顿生敬意。
“老爹在衙门里做过事?”
“当了七八年的门卫。”
毛泽东与萧子升相顾会心。
“他以为老子是当官呐,真要当官,我张胡子也决不做这种见不得天日的事!”
“嗳,老头子,不要光顾着说话,两位先生怕还没有吃饭哩。”老妇人进屋提着醒。
“噢——二位,对不住。快请、请。”
求之不得!毛泽东与萧子升跟着来到厨房边的小侧屋里用餐。两人吃得狼吞虎咽,看得好心的老夫妻俩目瞪口呆。
“来来,再添点。”老妇人抢过碗就去盛,倒叫毛泽东赧颜地立身而起。
“二位像是读书人,怎么会……?”老爹不由得询问起来。
“我们想旅游,到处走走、看看;可家境不好,没有钱,只得……”毛泽东如实相告。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老爹理解眼下这两位有脾性、有胆识的后生子,“就是要饭,也比衙门里当官做老爷的清白。他们只认得钱!”
“噢,所以令郎……”萧子升恍然憬悟。
毛泽东递眼色制止,以免又引起老人家的不快。少许,又止不住问:“送了钱,就能做事、当官吗?”
“少送,做小事;多送,做大事。”
“喔?!”毛泽东倒是料所不及。
“哼!”老爹忆及往事,依旧忿忿在怀。
“唉,老头子就为这个,才离开的衙门。”老妇人也言之不平。
毛泽东、萧子升心下撼动。
那位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没出息的东西”,一样在竖耳谛听。
他听到老父亲的追述:“一个裘家的细妹子,就因为偷吃了东家一块供佛的甜饼,被东家一张状纸告到衙门,你猜怎么判?细妹子连同当妈的、做姐的,三口子统罚归东家,成了佣工、小姨太。我亲眼见到这个东家送去一包白银给那个县太爷!”
厨房里的儿子自省着,有点不是滋味。
堂屋里的萧子升吃惊了:“有这号子的贪官?”
毛泽东不堪惊恼:“怎么不到省里告他?”
“嘿,就是告出来的祸。”老妇人叹息着。
“衙门里有个前清的刘翰林,看不过去,写了张状子,叫我送到省城。哪晓得这个东家恰有一个儿子就在政务厅做事,是花一百两银子买下的官。没出三天,被告的人没事;告状的人,倒吃了大苦头!你说说这钱,真通天了?!”
厨房里的儿子渐有醒悟,有点暗自愧悔。
毛泽东与萧子升纯真的眉宇间,早已满泄出骇异与悲愤之情!
“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位县太爷。”毛泽东愠恼之下,不能自已。
萧子升一扬臂膀,一副义不容辞的态势道:“好建议!”
“万万不可,那不是你们游学去的地方!”老爹正色告诫。
“去不得、去不得,你们要吃大亏的!”老妇人也连连劝阻。
“我们是游学的,他又能怎么样?”毛泽东反而宽慰起好心的老人来。
“大不了坐班房。”萧子升依然意气昂扬。经张胡子指点迷津,他们这回找到的才是小店老板娘所说的“在县衙门里做过事的”读书人家。
“主攻”方向今天是很明确了。
毛泽东与萧子升一番商议,决定送“读书人家”一份见面礼——一首诗。
“让我们想想。”毛泽东思忖少顷,脑海里蓦然蹦出开篇句,“‘翻山渡水至名郡’,怎么样?”
“嗯,名副其实。好!”萧子升接踵追想,“有了。‘竹杖草履谒学尊。’慢慢,让我循着自己的思路……”
毛泽东于是就洗耳恭听,没有去打断对方的思路。过了一阵子,仍不见下句问世。毛泽东不由得乐了,提了个醒:“这里没有厕所,你随处方个便不就‘出来了’?”
这里有一则匪夷所思的趣事。萧子升的“厕所灵感”,在楚怡小学可是出了大名的。不说作文章,单就是写诗,一旦憋不出奇思妙句,他就上厕所。怪就怪在这里,厕所一上,十之八九便真能想出妙句,不知是不是经臭气“烘育”出来的。这并非笑话,在晚年萧子升的回忆中,他自己亦毫不避讳,还“欣然难忘”呐!
这才有现在毛泽东的提醒。
“不雅。不雅。”萧子升嘴上说着,脚下还是不由自主地寻往隐秘之所。这回还算得体,未待解裤方便,抬眼间,发现了什么,终于蹦出下一句:“‘途见白云如晶海’。”
毛泽东咀嚼着“晶海”,目光从天上的白云回落到萧子升身上,头微微一点,续出:“‘沾衣晨露浸饿身’。”
萧子升大生同感:“不错,不错。归根结底,我们还是要喂饱空肚子。”
他俩将诗认真书写好,签上名,便急不可耐地寻到刘翰林家。
但见油漆的大门上,有一对红亮的联子——
照人秋月
惠我春风
萧子升估量着:“像是老翰林的亲笔。一定是。”他兴匆匆地抢先一步,敲响门。
回应骤然天降——群狗狂吠,且来得如此突兀、迅疾,将毫无准备的敲门人吓得错步后退,不是后背的毛泽东挡扶着,真怕要来个“倒翻筋斗”。
“刘、刘翰林就如此‘欢迎’我们?”萧子升迟疑了。
“我试试。”毛泽东一叩,吠声亦然。他虽有防范,还是被吓了一跳。
紧闭的大门,壁垒森严。
“算是欢迎嘞,还是抗议呀?”毛泽东自我解嘲着。
“我看倒像是在呐喊!”萧子升一筹莫展,却别有所想,“怎么办?我这当先生的只会教人,可不会教狗。”
毛泽东一看手中的老照壁雨伞。
“没用的,经不起狗牙齿一啃。”
毛泽东轻“嗯”一声,随即踱回路边,从地下拣起两截粗枝一试,问:“怎么样?”
萧子升接过一截,心下仍不免忐忑。
“我就不信,会敲不动菩萨。”毛泽东说着,一步上前,使劲叩门。
群狗猛吼,声声迫人。
毛泽东硬是不手软,与内中的群狗两相对阵。
奇迹出现了:狗吠中止,霎时静得令人发怵。
同时间,只听得门内“笃笃”的脚步声传来。
“来了!”
两人好不得意。
“想干什么?!”门里的回话像是责问盗贼。
恢复了胆子的萧子升不免来了气:“是张胡子老爹让我们来的。喏,这是我们的‘见面礼’。”他从包袱里取出诗卷,一折,塞入门缝。
“请稍候。”口气缓和了不少。“笃笃”之声渐自离去。
“这刘翰林也怪!大白天,防的哪门子强盗?”萧子升心存芥蒂。
“你没听张老爹说,几个女儿都出嫁了,只有一个老管家,真来了强盗,叫他怎么对付嘞?”
两人坐落在石阶上。萧子升从门缝里一睃群狗,挪动了一下身子,手里的“打狗棍”毫不敢松。
未几,“笃笃”声又至,在门边停下。一阵抽栓的声响过后,大门终于洞开: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管家。
“请。”老管家将不速之客引领进堂屋,却不见刘翰林人踪。古色大案上,摊着两条裁好的素纸,一条已写妥上联:
绿杨枝上鸟声声,春到也,春去也。
“刚才吃了闭门羹,现在休想再拒我于门外。”萧子升目光在联子上一瞪,脱口吟出,“铁墙门里犬吠吠,拒客耶,拒贼耶!”正待提笔,被毛泽东止住:
“子升兄不可失礼。”随即自己提笔写下:
清水池中蛙句句,为公乎?为私乎?
宛如心有感应,背后一声喟叹:“老夫愧领了。”
两人回首,见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虽则短矮又瘦小,还略有驼背,但精神矍铄,气度不俗,手里正拿着他们呈送的诗卷。
两人于是躬身行礼。
刘翰林一捋稀疏的长须,目视来客,颔首称许:“嗯,萧先生、毛先生的诗写得不错,对联也对得有味。张胡子老弟眼力不差。”
“刘老先生见笑了。”萧子升口里谦虚,心里舒坦。
刘翰林关爱地审度着眼门前这两位“要饭”的游学先生,很是欣赏:“时下适逢乱世,难得二位先生还有考察社会的真心。”
“哪里,老先生过奖了。我们只是……”
未待毛泽东解释,刘翰林理解地打住对方。他的眼光盘桓在对联上,一指联中的“为私乎”道:“于私,我们可作忘年之交;于公,老夫劝二位不要自投虎口。”
“区区一介县长,不会比汤芗铭屠夫厉害吧?”毛泽东蔑视那“虎口”。
“天高皇帝远,谁能奈何他?”刘翰林直言相劝。
院中的群狗不知怎么又发起兴致,只是“吠”声变得柔和了。
“噢,我的朋友们在‘负荆请罪’了。”
萧子升见老先生抬臂请他俩再入“狗口”,心有余悸,脚下踯躅。
毛泽东如赴“虎口”一般,笑微微地只身出外。
哈,这回一反方才的汹汹情状,院中的六七条狗友善地摆尾吐舌,“哼哼”然簇拥着主人与来客。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萧子升肃然教训起群狗。
“防人之心不可无哇。”刘翰林抚着狗背,一语双关,“对外面的黑世界、恶社会,不呐喊几声,岂不要憋死?”
毛泽东与萧子升心下一动,顿生共鸣。
“好,好,还果真是呐喊!”萧子升方才的“别有所想”倒被应验了。
似通主人心曲的狗儿,为首的一只真还冲着远处大吼几声。
“哈呀呀,你还真通人性嘞!”毛泽东也不由得爱抚起为首者。那为首者“呜呜”地表示着友善。
“难道真还人不如狗?”萧子升想起衙门虎口。
“二位一定要去县衙门吗?”
“嗯。”
刘翰林晓得劝不住血气方刚的小先生,于是留他俩住了两晚,还特地讲了县长几个小故事,好让两位小先生心里有个数,免得到时候吃大亏。
第三天一早,面冷心热的刘老先生又叮嘱了一番后生子之后,便送走了来去匆匆的两位游学客。
半途上,毛泽东忽有所想,蓦然收住步道:“哎,刘老先生说这个常人凤县长和谭延素不相识,还几次通关节想去巴结……老人家是不是在暗示我们?嗯,对,我们何不来个将计就计,演它一出‘借东风’嘞?”
“嗯?”萧子升若有所悟,“你是想?……”一到沅江县,住进胡氏客栈,毛泽东第一件事就是准备了拜访常人凤县长的“礼品”。这礼品,与送翰林老先生的“见面礼”可就不能同日而语了。礼品是一只大牛皮纸信封,上头端正地写着:
省长谭延亲启
“乘其不备,攻其所畏,看这位县太爷……呵呵!”
萧子升抓过信函,大是兴奋:“哈!妙!妙!”
少许,一位未足二十的妹子,送来两盅凉茶。她便是客栈“老板娘”,美丽而早熟,眉宇间还自溢出淡淡的书卷之气。她还是一位民间诗人的后裔,叫胡茹英。
“欢迎二位先生光顾小店,请用凉茶。”
“谢谢。”毛泽东立身致意。
萧子升一看老板娘,调侃着:“我们可不是‘先生’,是要饭的。”
“嘻嘻。”胡茹英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不信?”毛泽东证明着,“从长沙到这里,我们身无分文,只能要饭。”
“你们不像,不是。”胡茹英摆着头,仍笑靥不去。
“难道要饭的乞丐,还有专一的样子?”萧子升品着凉茶,平添了兴致。
胡茹英活泼的眼光往来客脸上一掂量,便认真起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会了不得的。”
萧子升不觉怦然心动:“你会看相?”
胡茹英迟疑片刻,头轻轻一点:“会一点,也学着测字,是爷爷教的。”
毛泽东见状,不由提起神来:“你爷爷嘞?”
胡茹英头又一摆,眼里浮上两点泪光道:“我刚跟爷爷学诗,爷爷就去了;我爹是个有学问的人,没有三四年,也去了;我不能再学诗、再求学……剩下我妈和我,只能开爿小店,相依为命。”
毛泽东与萧子升也不觉为之黯然神伤。
“你爷爷是……诗人?”
“嗯。还出过本诗集——《桃源曲》。”
“能拜读吗?”
“我藏在箱子里,明天找出来。”
“太好了,一定‘了不起’!”萧子升借题发挥着。
“妹子可以给我们两个看看相吗?”毛泽东想让诗人后裔,这位无奈做起老板娘的胡茹英从酸苦的追念中解脱出来。
胡茹英犹豫了一下,回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说错了,二位不要见怪。”
里屋的老母想是听见了,爱护地发过话来:“茹英哇,不要乱讲,你不怕得罪客人呀?”
胡茹英歉意地冲毛泽东吐吐舌头,轻步回身。
毛泽东兴叹着:“还是个孝顺女儿嘞!”
“嗳,润之,越是老实的人看相,越准。”萧子升心头惬意,便益发地欲究其详,“明天一定请她相一相。”
毛泽东置之一笑。
翌日上午,胡茹英如约拿来了爷爷的诗集。
小院里,两株桃树,四壁山石,倒是有几分小“桃源”情趣。
萧子升啃读着《桃源曲》,慢慢就融入了进去,很是津津有味。
毛泽东环顾的目光凝聚到桃树上,问:“这是你爷爷种的?”
胡茹英眼里波光一漾,反问道:“你怎么晓得?”
“你爷爷说的呀。”
“我爷爷?”
“书名《桃源曲》,当来自陶渊明的桃花源。”毛泽东将目光从诗集挪往清幽的院落,“而这小院,便是你爷爷心中的小桃源;这桃树,就不会不是老先生亲手所种了。”
胡茹英两目生光,大为惊叹。
萧子升已入诗境,欣然一击道:“你爷爷不为五斗米折腰,躬耕小桃源,很有陶渊明遗风。好,我佩服!”
毛泽东微哂道:“假若有学问的好人,有本事的高才,都躲进桃花源,那国家嘞?社会嘞?平民百姓嘞?”
“国家、社会,本来就可恶!”
“你的黎元洪总统也‘可恶’?”
“我看他也是无奈。”萧子升一扬《桃源曲》,“自古到今,真正的好人、高才,都不愿从政——走仕途,而乐在‘桃源’。”
毛泽东进而道:“你的那位严光就是。”
萧子升“当仁不让”:“没错。你不会没有读过晋朝皇甫谧写的《高士传》吧?”
“拜读过。”毛泽东自有判断,“大凡历史上真正的‘高士’,心里惦着的是江山社稷、天下百姓,没有不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不说古罗马的恺撒、美国的华盛顿,单就我们中国,从战国痛作《离骚》的屈原,到两千年后清朝声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成千上万的高士,便是铁证!”
屋里又传来老妇人忡忡的喊话:“茹英哇,不要惹客人生气。”
“妈,没有。”胡茹英回应着。
毛泽东与萧子升相顾憬悟,不得不偃旗息鼓。
“好了,茹英妹子,还是你来给我们这对‘冤家’看个相吧?”萧子升调转话锋。
胡茹英也不推诿,淡淡一笑,认真地端详起两位“不普通”的来客,徐徐道:“萧先生额角高,眉眼翘,发顶如山,你——”
“怎么样?”
“上得快,去得远,浮云绕九重。”
“九重?哈!”萧子升未及细虑,便喜形于色,“再看看这位‘高士’。”
胡茹英端详间,眼里波光一闪道:“毛先生眉眼带忧,额角平阔,发顶有奇峰——”
“我怕是上不去、走得近,一介凡夫俗子。”毛泽东逗着趣。
胡茹英肃然有加,径自幽思个中:“沉而久,进而实,云开见日出。”
毛泽东看定“肃然有加”的美丽姑娘,自嘲地一笑:“还能做一个对社会有点用的人?”
胡茹英肃然之色不去:“不是‘有点’,而是会有大用。”
毛泽东朗笑道:“但愿。”
“哈哈!”萧子升意气扬扬,一把揽过知友,“别看我们矛来盾去,终究是‘日出九重’,一对人杰!”
毛泽东未为所激,兀自寻思着,一睃依然一脸认真的胡茹英道:“妹子如此厚意,我们也不能不如实相告了……”
胡茹英终于结识了一个当教员的萧子升,一个做学生的毛泽东。平等的朋友关系,使他们谈得投机,也大开了胡茹英的眼界。就是不看相,凭她的直觉,她也能判断出眼门前这两位游学先生绝不会随同俗流,定会有一番作为。
再普通不过的山乡小客栈,一个美丽而又平实的年轻老板娘,两个晚上一个白天,不由得让毛泽东、萧子升流连忘返。更不用说茹英妹子本人了,她很有些相见恨晚、恨短之感。
第三天胡茹英起了个大早,帮着毛泽东与萧子升二位拾掇好“行装”,依依之情溢于言表:“我也一直想像你们这样四处游学。人生一次,是不该钉死在一乡一地的;可妈身子不好……”胡茹英言之伤怀。
“你还没到二十,会有机会的。”毛泽东一样认真地抚慰着。
“日后毛先生要是真如你所言的‘发达’了,他会写信来请你作参谋的。”萧子升以戏言激励着伤怀的老板娘。四十年后,他对此仍记忆犹新。
胡茹英噙泪一笑:“到那时,早把我这山野女子忘啦!”
毛泽东戏中有真:“怕是忘不掉。”
三人莞尔开颜,又都是情动于衷。
毛泽东挎上行囊,想到什么,又回顾胡茹英道:“有意思,那个守卫,还有刘老先生,都劝我们莫入虎口;只有你妹子……”
胡茹英又恢复出看相的肃然,回道:“此行,对二位来说,只是小难,不算什么的。”
“多谢了,茹英妹子。代问候令堂大人。”毛泽东拳拳辞行。
胡茹英头微微一点,泪光随之漾出。来到县衙前的广坪,毛泽东与萧子升便收住了脚步。
“到‘虎口’了。”萧子升显出冒险的兴奋,“嗳,以你判断,这‘老虎’会是个什么模样?青面獠牙?笑面弥勒?”
毛泽东头一摆道:“也是人模人样,可以无疑。”
萧子升亦回以戏言:“当然,绝不会是妖怪。”
他俩刚到县衙门口,就几乎与一位从门里闷头出来、正喜滋滋拨数着铜板的老叟撞个满怀。
老叟五十来岁,连连护着钱币,口中念念有辞:“到底是乡里乡亲的,还没忘了我叫阿根。嘿嘿!”
“你是说县太爷常人凤?”萧子升大为疑惑。
“还能有谁这么好心?”老叟又醉入钱中,拨数着,忘情而去。
萧子升不觉与毛泽东相顾愕然。
“大胡子!”一声唤,从二道门里走出一位花甲之人,“县长有请。”
应声从号房里钻出一位年在而立的魁梧大汉。
“快去!穷亲戚讨了钱,也少不了赏你这位报信的!”
大胡子乐呵呵地应命而去。
少许,毛泽东与萧子升抬脚欲进,被卫兵拦住:“干什么?干什么?莫非又是县长的穷亲戚,来讨钱?”
“不,不是亲戚。我们专程来拜访常县长。”萧子升道明来意。
“什么?拜访?”两个卫兵大惊不止,怀疑的目光扫遍萧子升与毛泽东周身,“去去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讨饭讨到县衙门来了。去!”
“讨饭的也是子民,难道不能拜见‘父母官’吗?”毛泽东一字一板,半冷不热。
“唔?”
“我们可是专程从长沙赶来的。”萧子升言之旦旦。
四道怀疑的目光益发地大惊不止。
“乞丐要见县长?”号房里后生子的一句讥讽,引得号房里的几个同事如观西洋镜,大笑不迭。
“一县之长,若不见乞丐,不见老百姓,请问要见什么嘞?非要谭延省长、黎元洪总统才肯见吗?”毛泽东不张不弛地拉起虎皮。
一座哑口。
“快去通报你们县长,说有萧子升、毛泽东二位前来拜访。”萧子升催促着。
“你们有状子吗?”花甲老人认真起来。
“我们不是来告状的,是来拜见的。”萧子升重申着。
“真是发疯!连你们讨饭的都来拜访,县里那几十万人都能来,这衙门不成难民所了?”又是一阵讪笑。
老人规劝着:“二位不要自讨没趣,趁早请回。”
“滚滚!县衙门岂是你们也能进的?”
“你们不通报,我们自己去。”毛泽东转身自去,萧子升也夸张地长驱直入。
“敢?回来!”几个人从号房里一拥而出,截住毛泽东与萧子升。
“你们屁股痒了?是想挨板子怎么的?!”
“小心你们自己的屁股!”萧子升又“居高临下”了。
“唷,讨饭坯还……”
“又什么屁事?”大胡子一声喝,从里面匆匆而出,一副怒发冲冠的情状。
“这两个讨饭坯要‘拜访’县长。”
大胡子懊恼地一瞪来客,借机宣泄:“叫他们滚!”
“滚!滚!”
几声吆喝了,几个后生子一下子回身拥住大胡子问:“嗳,赏多少?今晚可是你作东了?!”
“滚一边去!”
“哎,领了赏就不认兄弟了?”
“赏你个鸟!叫臭骂了一顿,饭碗都差一点给砸了!”
哄闹者倒弄蒙了,相顾不解。
“都是你们这班乌龟王八,通呀报呀。”
“那是县长的堂兄哇,不是给他钱了?”
“通报,能不见吗?见了,能不给一点吗?下次再乌七八糟地通报、放人的,我、你们,都得从这里滚蛋!看什么?快滚!”大胡子暴瞪着眼珠子,一扫毛泽东、萧子升,又狠狠地一瞥左右,甩臂进了号房。
“不妙哇,老兄。”萧子升有点犯疑。
“这个县太爷,我倒更有兴趣了。”
几个后生子替号房内的大胡子端茶、敬烟,替他消着气。花甲老人也不由得在一旁喟然叹息。
“哎哎,叫化子进去了!”谁一声喊,倒叫门房里的人傻了眼:
“疯子!”
“真他妈,老虎头上挠痒来了!?”
“存心砸我饭碗哇。”大胡子在号房里拍案而起,大吼一声,“卫兵!卫兵!”
卫兵闻声而至:“大胡子?”
“将这两个叫化子抓了,押起来!”
老人心细,提着醒:“押人,要县长发话。”
“先斩后奏。这回我大胡子要将功赎罪。”
几个卫兵两步冲上,横枪押住毛泽东和萧子升。另几个后生子抓着绳子赶来。
“捆上!”
“这回真要领赏了!”
“谁敢动手?”毛泽东凛然喝问,“小小一个县,就没有王法了?”
“我们要见县长,又不犯法,你们胆敢无礼?”萧子升也怫然作色。
捆绑者一时无措。
“我说了,先斩后奏。”大胡子方步而至,显出衙门人的威势,“捆上,押走;我这就去禀报。”
“我看你的威风也到头了。”
毛泽东冷冷一语,顿令大胡子心下一颤;狐疑间,眼门前一道黄色的弧光划过,停在半空——
是一只骇人的大信函,上面是一行骇人的大字:
省长谭延亲启
赫然入目的大信函呈到县长常人凤眼皮下时,也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心里直嘀咕:“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来头?想干什么?是想敲诈,还是……”
毛泽东开门见山道:“这封信一旦呈到谭延手上,于你县长就大大不妙了。”
“哈哈,我常某人两袖清风,何惧之有?”常人凤脸上不以为然,心下却不能不为之揪紧。此公年龄在40岁左右,貌若清逸书生,只是尖鼻、尖颌,异乎“常人”。
毛泽东漠然一笑,反问道:“是吗?阁下一纸判状,竟将裘家母女三人送入杜天心的虎口,任其凌辱,国法何在?公理何在?这里头的名堂,你知、他知,还有亲眼目睹者知!”
常人凤倒抽了一口冷气。
萧子升接口再戳:“自去年到今天,大人任期不过一年半,暗中私收的贿赂,就不下十三次。”
“信口雌黄!来人。”常人凤一声喝令,四个卫兵应声扑入。
萧子升心有防范,略透冷笑:“你以为抓了我俩,灭了罪证,就相安无事了?我们再蠢也不至于此吧?”
常人凤情急之下,倒不曾顾及此间,寻究着:“你们究竟想来本县干什么?要挟本官?”
“不。一路之上,我俩已久闻‘大名’,只是想来见识一下,领略一番大人的‘风采’。”毛泽东不冷不热,出语双关。
常人凤当然听出话中投枪,也只能哑巴吃黄连道:“不敢当。还是请直说吧。”
毛泽东直截了当:“速将杜天心霸占的裘家母女放出。”
萧子升也按计行事,补充道:“穷苦百姓送交来的钱银,如数归还。”
常人凤默默地权衡着。
毛泽东猜得对方进退维谷的心境,婉转口吻:“大人若能正县长之名,行功德之举,这事就到此为止。”他将函件按到桌上。
一番抚慰,倒是平息了常人凤心中不少的窝火。他一瞥非同小可的函件,思量再三,忍痛点头:“唔!”
趁热打铁,毛泽东即刻让县长签字画押。常人凤只得照办。
“君子不可食言。”萧子升软言相诫。
“那是当然。”常人凤无奈地手一抬,“请。”
毛泽东与萧子升拱手施礼:“告辞。”
常人凤知礼地陪送两位不速之客出来,顿让号房里的大胡子等几人大跌眼镜!
大胡子莫名其妙地嘀咕着:“又错了?我这饭碗!……”
回到办公室,常人凤几下扯开封口,一抽,仅只一页信笺,不过大字四个:
好自为之
常人凤顿时气得双目充血,一掌击在大案上:“这两个骗子!”广坪上,毛泽东与萧子升相顾大笑。
“哎,他不会赖账罢?”萧子升估量着。
毛泽东一亮签字画押的字据:“谅他不敢。”
“哈,你这一招,妙!”
毛泽东目光一抬,见到什么:“咦,那不是茹英妹子吗?”
萧子升回首一看:“是她!”
两人急忙赶到街口,不解地看定挎着行囊的胡茹英,急问:“你怎么?要出门?”
胡茹英轻吁一口气,释然道:“我怕看相看错了,你们出不来,打算赶到你们学校去报信。”
“到长沙?!”萧子升煞是诧异!
“太难为你了,茹英妹子!”毛泽东心下一热,由衷感谢。
胡茹英淡淡一笑:“成了?”
“成了!成了!”萧子升好不开心,念及什么,仍心有余悸地兴叹,“唿,也险!我见卫兵动了真格,又拿绳子又动枪的,心想糟了,你妹子没有算准,这回真要蹲班房啦!”
三人会心而笑。
“我早说了,这衙门、这国家,就没有好的,只认钱!只认势!谁有钱,谁势大,就听谁的。可恶!”萧子升借机发泄着自己的“政见”。
“那因为是常人凤。假如换了好官,为老百姓的官,那政府、国家,就会不一样。”毛泽东也重申己见。
“好官?为老百姓的官?我看……”
“你想让这些人都到‘桃花源’耕田去?那么我们中国这个国家交给谁呢?袁世凯们?还是谭延们?”
萧子升不得不由攻为守问:“那么以你之见?”
毛泽东直抒胸臆:“中国应该有华盛顿、林肯这样的领袖。”
“可惜现在没有。”
“未必。像李大钊、陈独秀他们,我看就是中国的新人物、新希望。要是他们当了省长、当了总统,这股‘新的势力’就一定能让昏暗的中国焕发‘青春’,真正变作一只如你所说的狮子——一声吼,整个世界都要为之震荡!”
“那只是你的美好幻想!”
“我毛泽东这一生,决意交给这‘美好幻想’了!”
萧子升无奈地喟叹一声:“润之呀,前两天我们遭遇老虎是一场虚惊,我看你以后遭遇的,绝不会是‘虚惊’啦。”这确是他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的判断与告诫。他自有自己的人生哲学。
毛泽东倒认了:“子升兄说的也许没有错,人生的‘烈风雷雨’谁也难以预料。我毛泽东……”
“好了,二位先生!”胡茹英笑意盈盈地“中和”着,“你们两个呀,好起来了你我不分,争起来又互不相让。”
“那你站在哪一边?”萧子升逼人就范。
毛泽东宽容地一笑:“他要拉同盟军了。”
胡茹英还是笑意盈盈,避实就虚:“我哇,在给二位相面的时候,已经说了。”
毛泽东、萧子升两人相顾一怔:“说了?”
“好了,两位没事,我也放心了。”胡茹英就此站住。
“就走?”
胡茹英头一点,轻“嗯”一声:“二位先生,不要忘记我这个山野的粗妹子喔。”
“妹子也莫忘了我们哇。”毛泽东也拳拳相嘱。
胡茹英眼里已然浮出两点泪光。
毛泽东与萧子升二人向尊敬的山野妹子鞠躬道别,旋即并肩返身,渐渐融入到了透出云层的一抹夕照之中……
对于这段游学经历,萧子升后来在其所著的《我和毛泽东的一段曲折经历》(昆仑出版社,1989年版)一书中回忆道:“一分钱没有的日子真不容易,不过我们到底挺过来了!……我们一路上克服了那许多困难,解决了那许多难题。”
毛泽东一生重视社会调查。传世的名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便可佐证。可以说,此番“一分钱没有”的游学,是他所作的第一次社会调查,共走了五个县,接触了各个阶层的人,吃了不少苦,但长了不少见识,了解了一些社会;特别是增进了他对穷和富、民和官、国家和社会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