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延安一月》,摘选自1945年10月人民出版社印行、齐文编译的“人民丛刊”第一辑《毛泽东印象》一书。】
赵超构【赵超构,即林放,著名记者,他于1944年6月随“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一起访问延安,是9名中国记者之一,著有《延安一月》。他还是著名的报人,《新民晚报》的创始人,在新闻出版界闻名。】
毛泽东先生招宴,是在6月12日下午6时,那天早上便发来了浅红色的请柬,招待人同时说明,希望我们在下午4时就去,为的(是)在晚餐之前可以先和毛先生作长谈
【括号内文字为本书编者所加。】。
对于一个中共领袖的宴会,我们是没有理由敢于迟误的,大家都准备好了,上车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穿着新买的凉鞋,又是赤足,未免不郑重,而颇想去穿一双袜子,但招待人坚决地保证说,毫无关系,“到了那里,你将发现比你穿得更随便的人,这边是不讲究这些细节的。”
渡过清浅的延河,驶行了10分钟,在山谷中露出一所长方形的洋式建筑,那便是中共办公厅的大礼堂了。再驶近一看,环绕着这建筑的山腰,排列着无数的窑洞,那是办事人员的住宅。车子一直驶进大门。门口站着两名卫兵,是我到陕北来所见到的最整齐的红军。
我们被引导入大礼堂后面的客厅休息。
这个客厅,也是延安最漂亮的了,又长又宽,两边陈设沙发,中间是一排可以坐40个人的丁字形桌子,洁白的桌布,摆着鲜花,壁上除了四大领袖的肖像外,还有两幅巨大的油画分挂两边,一幅是史大林【史大林,即斯大林。下同。本书编者注。】
委员长,另一幅是毛氏本人的。
客人们纷纷到来,各找着“对手”谈话,我发现许多延安干部穿着草鞋来会见他们的领袖,这颇使我安心。因此,我也就坦然靠在沙发上,依着我的习惯,伸着赤裸裸的两双脚,点上一支此间最名贵的“曙光”牌烟卷,解除了所有做客人的局促与矜持。
等候了半支烟的工夫,毛先生昂然走进来。
由周恩来先生介绍,毛先生和我们一一握手。
身材颀长,并不奇伟。一套毛呢制服,显见已是陈旧的了。领扣是照例没有扣的,如他的照相画像那样露着衬衣,眼睛盯着(被)介绍(的)人好像在极力听取对方的姓名
【括号内文字为本书编者所加。】。
谈话时,依然满口的湖南口音,不知道是否因为工作紧张的缘故,显露疲乏的样子,在谈话中简直未见笑颜。然而,态度儒雅,音节清楚,辞令的安排恰当而有条理。我们依次听下去,从头至尾是理论的说明,却不是煽动性的演说。
这就是中国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先生。
听取谈话中,我有更多的余暇审视他。浓厚的长发,微胖的脸庞,并不是行动家的模样,然而广阔的额部和那个隆起而端正的鼻梁,却露出了贵族的气概,一双眼睛老是向前凝视,显得这个人的思虑是很深的。
谈话会大约继续了3小时之久,先由毛先生说一段话,再分别答复各报记者提出的问题。90分钟的话,如拼作一句话讲,就是希望“国民政府,国民党,及一切党派,从各方面实行民主。”他认为惟有在民主的基础上才有真正的统一,也惟有民主的政治,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这种议论本是我所预料的,我并不感到多大的惊异,使我觉得意外的,倒是他的词句异常的审慎平易,语气虽坚决,可不像一般延安朋友那种“张脉偾与”的样子。我当时想,假如把毛先生这一番关于民主的谈论摘出来,放在重庆任何一家报纸上做社评,也不至于引起特别感觉的。事实上,对于民主的原则,我们任何人间几乎没有什么异点可资辩论,至于民主的程度,以及这一党对于那一党派所施行的民主作怎样的估计,那就难说了。
一边想着,一边倾听,日色渐渐向晚,通红的夕阳映得满堂辉煌。我一眼看到毛先生背后的油画上,史大林委员长左手倚着桌子,伸着右手,摊着掌心,眉飞色舞地面对我们,似乎在雄辩,又似乎在向我们说教。
这时候,一种思潮蓦然在我脑中起伏。史大林不是一个伟大的坦白的现实主义者么?他从来不创造什么空中楼阁的漂亮议论,他的议论一贯是为现实的斗争而存在的。所以我们对于承受史大林作风的中共领袖们的议论,与其从议论本身去了解,实在还不如从他们环境的需要去理解——只有这样,才易于接触真相吧!
晚餐以后,我们在大礼堂看戏。
这是由此间的平剧研究院演出的,演的是《古城会》、《打渔杀家》、《鸿鸾禧》、《草船借箭》4出。
对于平剧缺少修养的我,这4出戏,算是比较能够理解一点的。在开幕前的锣鼓声中,我静坐在最前一排,胡乱地思索着这4出剧是否也有共产党的宣传意味,《打渔杀家》之为革命剧,大概是无异议的可以通过了。《鸿鸾禧》是否表现恋爱与物质环境的关系?《古城会》有没有强调关羽精神?而《草船借箭》是否有类乎此间所传说的游击战故事?
用这类的眼光来看戏,本是大煞风景的事;以这样的观点来评戏,实在也是很幼稚的,但在当时,却无论如何驱逐不了这样的思考。在不知不觉中,忽然发现坐在我右侧,和我并肩的,正是毛泽东先生。
一时,我有点感到局促,但立刻便觉坦然了。因为此时见到的毛先生,并不是今日下午坐在主席位上肃然无笑容的人,而是一位殷勤的主人了。大概是吃了几杯酒吧,两颊微酡,不断地让茶让烟,朋友似的和我们谈话。
戏早已上演了,他非常有兴味地听,看,从始到终。对于《古城会》的张飞,对于《打渔杀家》中的教师爷,对于《鸿鸾禧》中的金老头,对于《草船借箭》中的鲁肃,他不断地发笑,不是微笑而是恣意尽情捧腹大笑,当演出张飞自夸“我老张是何等聪明之人”那一副得意的神情时,当教师爷演出种种没用的鬼态时,当金老头在台上打诨时,他的笑声尤其响亮。
在这时,我理解到毛先生是保有和我们一般人所共通的幽默与趣味的,他并不是那些一读政治报告,便将趣味性灵加以贬斥的人物。他虽自谦“对于平剧没有研究”,但也承认:“很喜欢看看”。
散场时,已深夜11时,毛先生以微笑送客。在归途上,缺月衔山,清光似水,朋友问我今天得到了什么印象,我明快地答道:
“完全出乎意外的轻松。”
在这里,不妨带便谈一谈我对于毛泽东先生的印象。
不管我的喜欢不喜欢,毛泽东目前在边区以内的权威是绝对的。共产党的朋友虽然不屑提倡英雄主义,他们对于毛氏却用尽了英雄主义的方式来宣传拥护。凡有三人以上的公众场所,总有“毛主席”的像,所有的工厂、学校都有毛氏的题字。今年春节,延安书店所发售的要人图像中,毛氏的图像不仅超过其他要人的图像,而且是两三倍的超过。
“毛主席怎样说”,虽然不是经典,但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依然是边区干部动员民众的有力口号。毛泽东说一声“组织起来”,于是通过干部,通过报纸,以至于无知识的乡农都说“组织起来”。口号标语是共产党宣传工作的有力武器,而毛先生所提的口号,其魅力犹如神符,在工农分子眼中,“毛主席”的话是绝对的,保险的。
自然,单从宣传的作用上去理解毛氏的权威,是不公道的。在造成毛氏权威的因素中,他本身的特点也不能抹煞。他本身的特点在哪里呢?我曾以这个问题就教于许多共产党人,同时自己也冷眼的观察,综合起来,可以这样说:“毛泽东是一个最能熟悉中国历史传统的共产党行动家!”
我们知道共产党是舶来品,在过去所有的共产党领袖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那就是原版翻印共产党理论,却不知道怎样活用到中国社会来。在以农民占大多数的中国社会,这种作风的不受欢迎,是无可避免的;毛泽东则不然,他精通共产党理论,而同时更熟悉中国历史。据说,从中学生时代起,历史是他最喜欢的课程,在他的行动中,《资治通鉴》和列宁、史大林的“全集”有同等的支配力。中国的史书包括许多统治民众的经验,同时也指示许多中国社会的特性,精通了这些,然后可以知道在某种程度以内尊重传统的力量,或利用旧社会的形式,以避免不必要的摩擦;此外,再加上共产党所有的组织宣传,以及列宁史大林的经验,毛泽东成功了。
边区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上面的论断。这个有机会时再说,我现在先提一两件小事为例。在我的想象,边区一定是共产理论像洪水一样泛滥的世界。然而不然,马列主义固是边区的基本思想,但已经不再以本来的面目出现了。因为现在边区马列主义已经照毛氏所提的口号化装过,那便是“马列主义民族化”。换一句话说,马克斯【马克斯,即马克思,下同。——本书编者注。】和列宁,不再以西装革履的姿态出现,却已穿起了中国的长袍马褂或农民的粗布短袄来了。小如变工队、秧歌队、合作社,大如新民主主义,我们都可发现,是马列理论的内容和民族形式的外衣的综合品。在边区,开口马克斯,闭口列宁,是要被笑为发狂的表现的,“打倒洋教条主义”是他们整风运动之一点,毛泽东给共产党员的教训,是在尊重农民社会的旧习惯与旧形式中播种共产党的理论与政策。
毛先生另一点长处,是综合的功夫。不论是一场辩论,不论是一个问题的检讨,他最善于综合各种意见,而做一个大家认可的结论,或者综合过去的经验,而决定以后的方针,这种功夫,也不妨解释为熟读史书的成就。
我无意介绍共产党党员对他们领袖的印象,因为他们的批评或者有溢美之处。我也不想在这里判断毛氏在政治上的功罪是非,因为这是颇费口舌的工作。我现在只分析了毛氏比他们的一般干部有什么特别优长之处,这是每一个关心国事的人们所应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