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那几十年里,没有读过毛泽东诗词的人,大概不很多吧。从50年代末起,他的诗词就译成外文,传播全世界。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诗词更被印成语录本似的红小书,有的语录本还把诗词印在一起。毛泽东极富诗才,这是天下定评,他的诗作早就受到人们的重视。抗日战争刚结束,他应邀到重庆去同蒋介石谈判,在这期间,因诗人柳亚子之请①,手书旧作《沁园春》一首相赠,就是那首气势磅礴的“北国风光”。在报上发表后,立刻轰动山城,和作如云,各报竞刊,流誉全国。可以说,他用这首词征服了当年大后方的知识界包括一些国民党人士。柳亚子在赓和中这样赞颂毛的诗才:“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浓情着意雕。”这样说苏东坡犹输气概,辛弃疾只解牢骚,以此来抬高毛词,话虽未免说得有点过头,但如以受压失意的豪放词人,来比扭转乾坤的政治家诗人,也不无道理。
我们知道,毛泽东一生酷爱旧诗词,还在韶山读私塾时,就对诗词表现出了兴趣和才华。一次因学童在池塘玩水,影响上学,老师生了气,罚他们对对子,出“濯足”两字,毛应声即对“修身”,这不论字面、词意或平仄,都是工对。对对子,“红花”对“绿叶”,两个字、三个字、四个字对,这是作诗的初步。旧时读书应科举,定要作试帖诗。当年韶山的私塾老师,想必也是从作对子起,教蒙童们如何学作诗的。想必有关诗词音韵的书,毛也早就接触过,这种书容易找到。1910年秋,毛离家到湘乡东山高小读书时,抄了一首诗留给父亲:“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2} 这个期间,不知他是否正式作过诗,此事至少表现了他对诗的爱好。
1950年,笔者在长沙开始搜集毛的早年资料时,从韶山毛宇居老人处得到那本1913年的《讲堂录》。从首页到1l页,用工整小楷全文抄录《离骚》与《九歌》,前者天头还批有各节提要,可见爱好之深。司马迁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犹离忧也”。“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屈原一生处于激烈政治斗争中,他的政治理想:举贤任能,立法富国,联齐抗秦,统一中国,始终未能实现,且遭诬陷迫害,长期被放逐。《离骚》是他的代表作,我国古典文学中最著名最长的抒情诗,“衣被词人,非一代也”。诗中表现了他的光辉理想、崇高人格、炽热感情和不懈斗志,他的指斥君恶,抨击权贵,渴望光明,对祖国和人民无限忠贞。“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中的这句话鼓舞了历代的有志之士。《九歌》原是楚国流传与原始宗教巫术有关的古代乐曲,祭祀奏乐,以娱鬼神;屈原在流放沅湘一带时,模仿这种祭歌,创作此曲。歌中塑造一系列优美的鬼神形象,有强烈的艺术魅力:描写他们真挚的恋爱生活,美好的内心,丰富的感情,喜怒哀乐皆通人情,充满浪漫气息,无限想象,语言精美,韵味隽永。屈原的作品,融合神话传说、历史人物和自然现象为一奇异世界,其中人神杂处,情景怪诞,境界迷离,场面伟丽,完全不受时空限制,有神秘的象征,深沉的喻意,集浪漫主义之大成。作者以比兴手法,将奔放的政治热情与浪漫的奇特想象巧妙结合,使客观形象自然化入主观情绪,让读者产生感情上的爱憎共鸣。屈原诗作的语言尤其华实并茂,比喻生动,偶句精练,夸张铺叙,绘声绘色,无不美妙。毛泽东认为,自古以来的好诗,都是如司马迁所说的,处于逆境的人,“发愤之所为作也”。毛晚年还说过这样的话:“屈原如果继续做官,他的文章就没有了,正是因为开除‘官籍’,‘下放劳动’,才有可能接近社会生活,才有可能产生像《离骚》这样好的文学作品。”① 毛一生酷爱《楚辞》和屈原的作品,是晚年外出所带书籍中常备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初次访华时,从毛泽东手中收到的礼物,就是一部精印的《楚辞集注》。
在第一师范求学的前期,毛必定开始作诗了。他结交的朋友,萧子升、蔡和森、何叔衡、罗章龙、罗学瓒等,都是能诗的,他们之间偶有唱和。现在保存下来的罗学瓒的三首诗,可见一斑。《自勉》中说:“将肩挑日月,天地等尘埃。何言乎富贵,赤胆为将来。”《与诸友人雇舟畅游水陆洲》中说:“安得异人起,拔剑斩妖氛。倾洋涤宇宙,重建此乾坤。”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毛的最早的一首诗,是《挽易咏畦》五言古风长诗。易咏畦即易昌陶,湖南衡山人,第一师范的学生,于1915年3月病死。毛在致湘生信中,说易“工书善文,与弟甚厚,死殊可惜。”对于这一位颇有交情的同学之死,写了这首长达40句的挽诗,曾编入学校编印的《易君咏畦追悼录》中,这本《追悼录》竟保存下来了。湘生大概还是毛的诗友,信中说:“读君诗,调高意厚,非我所能。”于是将这首诗抄上,“乞为斧正”:
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来;
愁杀芳年友,悲叹有馀哀。
衡阳雁声彻,湘滨春溜回;
感物念所欢,踯躅南城隈。
城隈草萋萋,涔泪侵双题;
采采馀孤景,日落衡云西。
方期沆游,零落匪所思,
永诀从今始,午夜惊鸣鸡。
鸣鸡一声唱,汗漫东皋上;
冉冉望君来,握手珠眶涨。
关山蹇骥足,飞飚拂灵帐;
我怀郁如焚,放歌倚列嶂。
列嶂青且 ,愿言试长剑:
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
荡涤谁氏子,安得辞浮贱!
子期竟早亡,牙琴从此绝,
琴绝最伤情,朱华春不荣。
后来有千日,谁与共平生!
望灵荐杯酒,惨淡看铭旌,
惆怅中何寄,江天水一泓。
这首长诗流露出作者对亡友的深情,首先以秋雁春水回顾往日肝胆相照的交谊。“踯躅南城隈”(第一师范在长沙南门外),想起两人在校内外一起散步,倾谈心曲,议论国事。他们还有过一道远游的计划,这计划却被死神破坏了。“方期沆游”,正准备到广阔天地去遨游。左思《吴都赋》:“顿溶沆,莫测其深,莫究其广。”沆,极深极广的水。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旅游计划。匪夷所思的是,意想不到的是,知交零落,永诀了。诗人心怀抑郁,忧心如焚,还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好友,更想到了国势,想到了一直侵略我国的日本和帝俄;“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当此国势危急之时,有谁来荡涤这些寇仇呢?诗中引用了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这是写知音朋友最著名的故事。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钟子期死,失了知音,伯牙终身不再鼓琴了。现在易咏畦死了,今后的日月还长着哩,谁与共平生呢?好友新故,一想起他俩志同道合,共求匡时济世,自不免有这样过分悲痛的感情。从诗的艺术来说,这首五言古风长诗,是可以同汉魏乐府古风比美的。全诗凄楚哀怨,情深意切,向亡友道出了自己为何这样感伤怀念的心结。
在《易君咏畦追悼录》中,还收了毛泽东的一副挽联:
胡虏多反复,千里度龙山①,腥秽待湔,独令我来何济世;
生死安足论,百年会有役,奇花初茁,特因君去尚非时。
日俄侵略,腥秽待湔,在需要担当救国责任的时候,特别痛惜一位好友的早逝。挽诗中也含有这层意思。可见他们的友谊非泛泛之交,而是建立在忧国伤时的基础之上的。
毛泽东在一师读书时,以文会友,也是以诗会友的。萧子升和罗章龙的回忆中,都有这方面的记载。罗章龙回忆与毛定交时,他就做过“定王台晤二十八划生”的五律相赠。《椿园载记》中还记有陈赞周对毛的评价:“润之气质沉雄,确为我校一奇士,但择友甚严,居恒骛高远而卑流俗,有九天视之慨。观其所为诗文戛戛独造,言为心声,非修养有素不克臻此!”
1917年夏,毛泽东与萧子升漫游5县,游学打秋风,送字送诗,沿途两人就吟诗联句。在安化拜访当地名儒夏默安时,夏曾出对考来访者的学问深浅:“绿杨枝上鸟声声,春到也,春去也。”毛略思片刻,即挥笔相对:“青草池中蛙句句,为公乎,为私乎。”对边胜过出边,还有点火辣之味。老人连声称赞,以客礼相待。游览北宝塔时,毛还在七层塔壁用墨笔题联:“水拖蓝,紫云反照;铜钟滴水,梅岭寒来。”这四句词是指安化四景:每逢雨后,水特别清澈;紫云山有巨石如镜,阳光可反射照到县城;劝学所的铜壶滴漏计时器,滴水有声;梅子岭下有泉水,清爽可口。
毛早年的诗作,现在看得到的,还有一首1918年4月写的《送纵宇一郎东行》。“纵宇一郎”即新民学会会员罗章龙,那时学会赞助他赴日本留学,毛作此七古长诗送别:
云开衡岳积阴止,天马凤凰春树里。
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曾钟此。
君行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
洞庭湘水涨连天,艟艨巨舰直东指。
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
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米 。
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从君理。
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馀子。
平浪宫前友谊多,崇明对马衣带水。
东瀛濯剑有书还,我返自崖君去矣。
罗章龙在《回忆新民学会》中,谈到这首诗的“本事”:
“当时留学最流行的是到日本,因为那时有种看法,认为日本是辛亥革命的策源地,孙中山先生组织兴中会、同盟会和武昌起义都受到日本的影响;其次日本是东方和西方科学文化的桥梁地带,维新早,接受西方的科学技术早。当时在日本留学的有上万人,湖南人就不少,因此新民学会干事会开会决定派人到日本去。并决定傅昌钰、周晓三、罗章龙等三人去日本(傅昌钰是先一年去的)。我是愿意去的,但家庭经济条件困难,而又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说。会后我同何叔衡和润之谈了。润之说: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有困难大家想办法。何先生说:你有困难是实情,我们几个人一定设法送你去。其他同志也从道义上、经济上支援我,我自己也筹积了一些钱,会员们帮了一半,就决定动身了。在作准备时,我说我有个老师周频卿,到过日本。润之说那我们去见见他吧!于是我们一块去见周,他是同盟会的第一批会员。他说日本搞革命的人很多,他去那里深受影响,他是反袁的,是湖南派去炸袁世凯的几个人中的一个,只是由于他们投弹技术不熟练,没有把袁炸死。润之听了这些很感动。在我临行前,他说,相信前面会有困难,但如果有充分的准备就会好些。为了送我远行,学会在长沙北门外的平浪宫举行聚餐,大家鼓励我,消除顾虑,润之还用‘二十八画生’的笔名为我写了一首诗相赠。”①
诗一开头就写衡岳云开,这可以是写气象,也可以是写心境,而且也回顾了自己和罗章龙的交情。为什么呢。罗在他的回忆录《椿园载记》中说,毛一次游南岳衡山,登上祝融峰,下山在一个小饭铺中,给罗写了一封长信,可惜此信及信中所附游南岳的诗,都没有保存下来。只记得第一句话是:“诚大山也”,以《海赋》格调相似的文风向罗叙说山中见闻感触,还谈到了古今名人志士笔下的南岳,特别提到韩愈的诗《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那一回韩愈游南岳时天气不好:“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于是“潜心默祷”,果然“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看到了好景致,“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罗动身前那几天也正是连日阴雨,启程时却积阴转晴,诗就正好开头了。
屈原和贾谊都是同湖南有关系的历史著名人物,其故居遗迹两人都去访问过,他们定交之初,就愿结管鲍之谊,毛自不会忘记罗送的五律中的那四句:“策喜长沙傅,骚怀楚屈平,风流期共赏,同证此时情。”这正是“年少峥嵘屈贾才”的双关语意。毛以为罗这次去国远行,是伟大事业的开端:“鲲鹏击浪从兹始。”《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毛早年有两句诗:“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晚年的“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都用的此典。毛泽东希望罗章龙、希望新民学会的会友们,都担当起整顿乾坤的责任。因此,“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从君理”。他认为现在又到了产生伟大人物的时代了,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这名世者,“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以是指罗,也可以是指新民学会的同道们。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反正不是那些当权的肉食者吧。后汉狂士祢衡常说的,“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馀子碌碌,莫足数也。”可见当时新民学会会员的抱负和气概了。
轮船停泊处在长沙北门外平浪宫,这天新民学会会员和同窗好友四五十人,都来为罗送行,大家情绪很高,不少人赋诗惜别。毛的这首诗,是在轮船启程前,装在信封内交给罗的。应该说明的是,罗章龙到达上海之后不久,正好听到日本发生了迫害中国留学生事件,一些人被迫回国。罗当然也就不去日本,进了北京大学。事后毛告诉罗,这首诗费了三四个夜晚,才脱稿的。1927年秋收起义之后,这两位朋友就没有再见过面了。罗章龙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党员之一,领导过北方的工人运动,在党中央担任过负责的工作,1931年1月,六届四中全会以后同党分了手。其间的是非此处不必去说。1979年他在《回忆新民学会》中发表这首诗的时候,大约是觉得有负故人的厚望,就把“世事纷纭从君理”一句,改做“世事纷纭何足理”①, 把诗人对他的付托改为自负的态度了。“世事纷纭从君理”,是全诗关键之句,应当恢复诗人的原意。
从现在幸存的这两首长诗来看,不论内容、风格、意境、练字、用典,就已显出毛泽东在一师求学时的不平凡诗才了;他在这方面也是很用过功的,已熟读楚辞、汉赋、乐府、古诗,直到唐诗。《送纵宇一郎东行》这首七古,几乎句句有典故,有来历,这些典故运用自如,且极有气势。如“山川奇气曾钟此”,古人称山川灵秀之气所聚集,便产生人才。曾国藩题湘乡东皋书院联云:“涟水湘山俱有灵,其秀气必钟英哲;圣贤豪杰本天种,在儒生自识指归。”同岳麓、湘江有关的历史显赫人物,为这两位朋友谈论过的,有大禹、屈原、贾谊、杜甫、韩愈、辛弃疾(长沙营盘街为其练兵遗址)、朱熹、张载,还有王夫之、曾国藩、谭嗣同、梁启超、黄兴……以栋梁之材自许的新民学会会员,也应当属于这一类。“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罗章龙说,这两句是诗人才气的表现,也是写实情的。再过两个月,到1918年6月,毛泽东等一批会员就要毕业了,学会要向外发展,就业、升学、出国,怎么办呢?还不知道有赴法勤工俭学机会时,何叔衡首先提出留学日本的主张,大家讨论,推罗章龙先行。因此,这不是罗个人的抉择,实负有学会的使命。“管却自家身与心”,语自朱熹,这也是杨昌济的思想。心与身的关系,朱熹已解释,如“夫心者,人之所以主乎身者也”;“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治国、平天下,与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只是一理。”“胸中日月常新美”,罗说,这句里有一典故,毛本人解释过,现在记不起了。总之,这两首长诗,可以代表毛泽东学生时代作为诗人的水平。
遵从古训,毛泽东常说,“诗言志”。毛是政治家诗人,又是诗人政治家。他喜好感情丰富、意气风发、幻想无边的浪漫豪放诗人,因此,他最喜欢屈原、曹操、李白、李商隐、苏轼、辛弃疾等的诗词,以及庄子和李贺的仙气与鬼气,而认为杜甫和白居易的诗多哭哭啼啼。诗人是自由的,可以任情浪漫幻想;而政治家是不自由的,不能随意脱俗驰骋。毛泽东晚年的悲剧,似乎也同这两者的关系没有处理好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