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太祖在位三十一年,享年七十一岁,忽一日寝疾不愈。皇太孙日夜侍奉,衣不解带,饮食汤药,俱亲手自进。
太祖病了两月,到闰五月,一旦鼎湖上升,皇太孙躄踊哭泣,哀毁骨立。群臣百姓,望见其毁瘠之容、深墨之色,与哭泣之哀,莫不举手加额,喁喁有至德之思。到十六日,始遵遗诏,登了大宝,改元建文,大赦天下,即颁《孝诏》于天下。
诏颁去后,忽闻诸王皆来会葬,建文帝因诏百官商议道:“诸王各拥重兵,借会葬之名,一时齐集京师,恐有不测,奈何?”太常卿黄子澄出班奏道:“诸王齐集,诚为可忧,陛下虑之良是。但陛下颁诏止之,诸王必不肯服,且示疑畏。须早草遗诏一道,称地方为重,诏诸王惟在本国泣临,毋得奔丧,则会葬之举自然止矣。”建文帝道:“卿言有理。然既称遗诏,何不更于诏尾添一条,令王国所在吏民,悉听朝廷节制。”黄子澄道:“圣谕允合机宜,宜速为之。”建文帝因命翰林草诏,即刻颁行。
诏到各国,诸王开读了,皆大怒道:“父王宾天,何等大事,即庶民父子,也须抚棺一恸!况诸子备居王位,哪有不奔丧会葬之理?这还说地方为重,如何叫王国吏民悉听朝廷节制?殊与丧礼之遗诏无关。这明明是怕我们会葬生事,故假遗诏以弹压耳!”诸王虽怒,却也没奈何,只得于本国泣临罢了。
惟燕王有心窥伺,一闻太祖驾崩,即走马奔丧。及遗沼下时,早已到了淮安。燕王接了遗诏,不肯开读,道:“诏书原敕孤到本国开读,孤已先出境,今虽路遇,却不敢违旨路开。烦钦使先至本国,容孤走马到京会葬过,然后回国开读,便情礼两尽了。”
赍诏官听了,哪里敢强他开。又知诏书是止他会葬,若放他到京,岂不获罪?只得奏道:“殿下大孝所感,既已匆匆出境,又匆匆而回,自非殿下之心。但适与遗诏相遇,若弃而竟行,亦似不可。乞殿下少缓数日,容臣遣人星夜请旨定夺,方两不相碍。”燕王不得已,只得在淮安住下。
不数日,只见朝廷差了行人,赍了敕书,勒令燕王还国。燕王见敕大怒道:“望梓宫咫尺不容孤一展哭泣之诚,是断人天伦也!既无父子,何有君臣!”遂恨恨而归。
还到本国,即与道衍商议道:“父皇新逝,孤欲亲到京中看他君臣行事如何,无奈一诏两诏,勒令还国,殊可痛恨!”道衍道:“遗诏但止殿下一时不会葬,未尝止殿下终身不入朝。请待葬期已过,殿下悄悄去入朝,看他们行事,未为不可。他难道又好降诏拦阻?”燕王听了大喜道:“汝言有理!”
到了建文元年二月,竟暗暗发驾入京。到了关外,报单入城,朝中君臣,方才知道,果然不好拦阻,只得宣诏入朝。
燕王原是个英雄心肠,横视一世。此时,建文帝是他侄子,素称仁柔,谅不能制他;又看得两班文武如土木偶人,全不放在心上。故进了朝门,竟驰丹陛,步步龙行虎跃,走将上去。到了殿前,又不三呼万岁,行君臣之礼,竟自当殿而立,候旨宣诏。
忽左班中闪出一人,执简当胸,俯伏奏道:“天子至尊,亲不敌贵,古之制也。今燕王擅驰御道,又当陛不拜,请敕法司拿下究罪。”燕王听了大惊,忙跪奏道:“臣棣既已来朝,焉敢不拜。但于路伤足,不能成礼,故鹄立候旨。”建文帝传旨道:“皇叔至亲,可勿问。”
话不了,又见右班中闪出一人,俯伏奏道:“天子伯叔,何代无之?自古虎拜朝天,殿上叙君臣之礼;龙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今燕王骄蹇不法,法当究治。”建文帝又传旨道:“皇叔至亲,朕为屈法,可勿问也。皇叔暂退,容召入宫相见。”燕王奉旨趋出。
早有户部侍郎卓敬俯伏奏道:“燕王雄略绝人,颇类先帝,况都北平。北平乃强悍之地,金元所兴之地也。不如乘其有异,早除之以绝后患。若陛下念亲亲之谊,不忍加诛,当徙封南昌,以绝祸根。”建文帝大惊道:“燕王至亲,卿何论至此?”卓敬道:“杨广隋文,非父子耶?”建文帝听了,默然良久道:“卿且退,容朕细思。”卓敬退出不题。
却说燕王趋出,忙问左右道:“此二臣为谁?”左右道:“右班乃御史曾凤韶,左班乃侍中许观。”燕王道:“谁谓朝中无人?”候宫中朝见过,恐怕有变,忙忙还国去了。
再说齐泰、黄子澄密奏于帝道:“燕王名虽入朝,实是窥视动静;又当陛不拜,藐视朝廷。既经御史、侍中弹劾,就该敕法司拿下,以绝祸根。不宜纵虎还山,以贻后患。”建文帝道:“燕王为先帝爱子,今山陵骨肉未寒,即以小礼治之,不独失亲亲之义,而亦非孝治天下之道。朕不忍心为也!”齐泰又奏道:“陛下以仁义待人,真尧舜之心也,但恐人不以尧舜之心待陛下。今闻燕王以张玉、朱能为心腹,招军买马,聚草屯粮。又遣人招天下异人,以图不轨。今不剪除,必有后患。”建文帝道:“燕王既所为不法,当徐图之,决不可因其来朝而加谋害,以生诸王之心。”因顾黄子登道:“先生尚记东角门之言乎?”黄子澄道:“臣安敢忘?但事须渐次图之,不可骤也。”建文帝道:“渐次当从何国为先?”黄子澄道:“燕王预备已久,一旦削之,彼或不服,是促其反也。今闻周王与燕王相与甚密,结为唇齿,莫若先削周王,使燕知警。燕不知警,再加削夺,则势孤而可图矣。”建文帝道:“容朕熟思而行。”
到了次日,建文帝览表章。忽见四川岳地教谕程济一本奏道:“臣夜观乾象,见荧惑守心,此兵象也。臣以术数占之,当主明年七月,北方有大兵起,侵犯京师,为害不小。乞陛下先事扑灭,无贻后悔。”建文帝见了甚是忧惧,因下其章命群臣会议。
群臣奉旨会议,奏道:“程济以一教谕无故出位,妄言祸福。且事关藩主,大逆不道,罪当斩首。”建文帝见奏,暗想道:“北平燕王,谋为不轨,已有形迹,这程济一小官而敢于出位进言,必有所见。今其言妄与不妄,尚未可知。而无端先斩其首,岂不冤哉!”
次日设朝,召程济入朝,而叱之道:“你多大官儿,有何才能,辄敢妄言祸福!可细细奏明。”程济道:“臣子官阶虽有大小,而忠君爱国之心,则无大小也。出位言事,固有大罪,然知而言,则其罪不更甚于出位乎?臣济幼年,曾遇异人传授,善天文术数之学。近观荧惑守心,久而不退,且王气现于朔方,不但明年北方兵起,而弑夺之祸,有不忍言者。陛下躬尧舜之仁,以至诚治世,文武群臣,又皆白面书生,但知守平常,而不知御变,恐一旦噬脐,悔之晚矣。臣明知其故,岂敢惜一死而不为陛下陈之?”一面奏,一面痛哭失声。
建文帝听了,殊觉动情,尚不忍加罪。当不得左右朝臣一齐跪下奏道:“古今治国有道,巨子论事有体。今天下太平,国家全盛。而程济借术数荒唐之说,敢痛哭流涕而妄言祸福,以耸动人主,当与妖言惑众同罪。陛下若不明正典刑,则谶纬之学进,而仁义道德之政微,则何以治世,何以示后!”建文帝闻奏,心虽知程济之忠,但屈于群臣交论,无可奈何。正要传旨拿人,忽见程济又叩头奏道:“臣罪至大,固不敢求赦。但求陛下缓臣之死,将臣系狱,候至明年七月,北平若无兵起,臣到那时,虽被寸斩,亦甘愿矣。”建文帝道:“此时斩妆,殊觉无名,到明年斩汝未迟。”因传旨,将程济下狱,候至期定夺。武士领旨,就将程济押入狱中监禁。只因这一事,有分教:
今日触怒皇上之日,异日可显忠臣之口。毕竟后来如何应验,欲知端的,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