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两个才女,杀了一个苏坦妹,另一个楚方玉在泾江口露面。他给登极的皇帝画完御影几个月,便来画遗容了,喜歌哀歌一人唱。
一
已是掌灯时分,朱元璋正在写纸条,照例把纸条往屏风上、案上贴。
常遇春和蓝玉进来。朱元璋立刻面露喜色,顺手揭下一张字条,在手中揉烂,说:“你们来了,这张条子没用了!怎么样?大捷?”
常遇春说:“若是相反呢?”溢于言表的兴奋是瞒不了人的。
“不可能。”朱元璋说,“你这人,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呢,蓝玉倒显得比你老到些。”
这显然不是褒奖的话,一下子扫去了蓝玉脸上的笑容。常遇春为冲淡不快,急忙接过话茬来说:“这一仗,打得过瘾!陈友谅的平章姚天祥叫我们生擒不说,连他的太子叫陈善儿的也当了俘虏,我可没敢杀呀!”
朱元璋笑了:“你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这次收降卒多少啊!”
“真叫人山人海呀!总共有五万之众。收降的事是蓝玉管。”
蓝玉感到很怪,这些降卒一点都不害怕,发给盘缠回家都没有几个动心的,都愿留下来为朱元璋效力。
朱元璋有意看了常遇春一眼:“怎么样?这就是我们不杀降卒的功德。”
常遇春说:“伪太子也不杀吗?”
“不杀!”朱元璋说,“不是二儿子陈理跑了吗?不杀才能感召他们。杀了,只能逼他们破釜沉舟顽抗到底,我们就要多费时,多费银子多费力,要多死人,算算账就明白了。“
朱元璋忽有所思,像自语似地说:“这胡惟庸怎么不回来?凶多吉少吗?“他问常遇春:“你们弄明白没有?这陈友谅到底死没死?”
蓝玉也吃不准,这一仗下来,敌人都散花了,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连个准信儿也没有。
常遇春倒是派人打探了,陈的部下也说法不一,有说中流矢受了伤的,有说掉水里淹死的,也有说回武昌去搬兵了。
蓝玉认为陈友谅必死无疑,不然部下能作鸟兽散吗?朱元璋点了点头。
常遇春和蓝玉起身,说:“我们回去了。”
朱元璋看了一眼蓝玉,说让他先走你等等。
蓝玉眼中露出恐惧之色,常遇春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目光。
朱元璋心情不错,竟然约蓝玉出去走走。
傍晚倒是天晴气朗,晚霞尚未散尽。朱元璋很轻松地与蓝玉漫步而来,蓝玉相当紧张。
朱元璋答应,打胜了这一仗,给他一个月假。蓝玉忙说他不用休假,自己年轻……
朱元璋提醒他,不是要去镇江相亲吗?
蓝玉说:“主公不提醒,我倒忘了。其实也不必大动干戈,相不相都错不了的,叫人把彩礼送过去就是了。”
“那不妥,”朱元璋说,“这是人生大事,不是儿戏,况我又是红媒,更不可草率。到时候你先回金陵,我派德高望重的李习、陶安陪你前去相亲。”
蓝玉推托着,那未免太惊动了,恐过于张扬。
朱元璋说:“怎么叫张扬?我手下大将办终身大事,就是要风光嘛。回头我叫李善长从公库里支五千两银子给你作安家之用。”
蓝玉诚惶诚恐地说:“受此隆恩,我蓝玉实在惶惶不安啊。”
朱元璋说:“你好好干就是了。”
蓝玉口不对心地说:“就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报效万一呀。”
蓝玉觉得他的心就像沉到湖里的朽木,水淋淋、沉甸甸,永远也浮不起来了,他只能在心底哀叹。
二
李醒芳的翰林当得既潇洒又别扭,说潇洒是不用做事只拿俸禄,这全是达兰的作用,几乎是她把李醒芳拖到战火中来的。李醒芳根本不关心战局,似乎也不关心陈友谅的成败与他自己的身家性命有何牵连,叫他到行宫去画画,他就去,不叫,就与好友楚方玉游历山川,谈诗论文。
他在泾江口租了一幢房子,这天晚上,起更后,李醒芳在灯下画“湖口烟雨图”,他站着挥毫,楚方玉则坐着观看。
楚方玉品评说,既是湖口烟雨图,就该画上陈友谅万船倾覆的场面,光画烟雨,不是白跟他到战场上来一回了吗?当然有点揶揄味道。
李醒芳说:“那应当改为湖口硝烟图。你别忘了,这是应达兰皇后之邀画的,我画那么丧气的场面,不是找死吗?”
楚方玉道:“你这种文人,只能替人家点缀歌舞升平,毫无骨气。”
李醒芳说:“有骨气的都不在文人堆里。”
楚方玉拍手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此时胡惟庸等三人已来到窗下,用手指捅破了窗纸,向里观看着。
楚方玉趁李醒芳去倒笔洗里的水,她抓起一支笔,飞速地在画中船上填了几笔,画的是口大棺材。她忍不住恶作剧的喜悦,若无其事地去看书。
李醒芳给笔洗里注入了新水后,又提笔时,发现画上多了口棺材,大吃一惊:“楚方玉,你给我乱画了什么?啊?一具棺材?你这不是坑我吗?这还能交卷吗?”
楚方玉说这叫未卜先知。陈友谅不是快死了吗?死了不是要用船把棺材运回武昌去吗?
李醒芳生气地揉烂了那张快完成的画:“你尽给我添乱。”
楚方玉说:“我就是不让你再给陈友谅当吹鼓手。明儿个他死了,你这翰林还跟他到阴间去吗?我看都该作鸟兽散了吧?”
李醒芳说:“这不是给陈友谅画的,我告诉过你了。”
“是了,”楚方玉故意气他说,“这是为你的红颜知己所作。若是陈友谅一命呜呼了,你是不是要接收可怜的皇后啊?”
李醒芳说:“你真可恶!”趁她嘻嘻哈哈笑时,他抓起笔来,在她脑门上重重地画了一笔。她哎哟一声,赶快去照镜子,成了三花脸,二人大笑。
窗外的侍卫对胡惟庸小声说:“听他们的话,陈友谅真的快死了。”另一个说,“咱这不是得到准信儿了吗?可以回去了吧?”
胡惟庸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呢。”他说的重要事,当然不会告诉他们。
两个侍从面面相觑。
胡惟庸仍在向房中窥视。
李醒芳问:“你这次来,到底是为什么?”
“让你跳下这条快沉的漏船。”楚方玉说。
李醒芳说等船全沉了再逃生也不迟,他说做人不能太势利。
“我势利?”楚方玉说,她可没拿过陈友谅一粒俸米、一两俸银。
李醒芳说:“你想拿我也不让。那个大色鬼,若见了你,三宫六院顿失颜色,连达兰都会失宠,我怎么办?”
楚方玉咯咯地笑起来,她声称自己和李醒芳井水不犯河水。
窗外一个侍卫说:“这女的真美,从没见过这样叫人心动的美人!”
胡惟庸踢了他一脚,说:“在这儿等着,我去会会朋友。”他走到门口,摘去竹笠,脱去蓑衣,伸手敲门。
李醒芳在里面问:“这么晚了,是谁呀?”
胡惟庸大声说:“你连老同乡胡惟庸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
李醒芳显然大为惊讶,看了一眼楚方玉,一时怔住。楚方玉问:“胡什么?是谁呀?”
李醒芳小声说:“我跟你说过的,同乡,最有才干的那个,刀笔很厉害,一纸状子杀了三个县令,两个平章,一个左丞,一个右丞,在前几年轰动江南啊。”
楚方玉说:“这种心术不正的人,你斗不过的,不必交往。”
“人家雨夜来访,岂可拒之门外?”李醒芳欲去开门。楚方玉说:“那我要回我下榻处了。”说着拿起桐油纸伞,从后门走了,李醒芳说了句“明天再见”,也不挽留。
三
李醒芳万万想不到,会是胡惟庸闯来。时下陈友谅与朱元璋兵戎相见,同乡胡惟庸正是在敌方供职,他来此何干?
李醒芳还是很热情地把他迎了进来。
李醒芳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是在客中,居无定所,亏你能找上门来。”
胡惟庸抖抖身上的雨珠,说:“仁兄又低估了我胡某人的本事。”
李醒芳请他坐下,说:“不敢,不敢。不过,那年乡试时,在江南贡院门外,你我打过一次赌,你可是输了。”原来他们打过赌,胡惟庸夸下海口,说二十年后自己要当宰相。
胡惟庸说:“我说的是二十年为期,现在才六年啊,我说我二十年后做丞相,还有十四年,你等着吧。”
“可你连中书省的七品都事还没当上呢。”李醒芳说,“距正一品的中书令不是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吗?十四年何其短?”
“我并没说限于元朝的官职。”胡惟庸说,“我现在就是都事,正七品,不过是朱元璋那里的。”
李醒芳哈哈大笑,笑他虽是七品,却是个带伪字的,草寇而已。
胡惟庸也反唇相讥:“你虽为翰林,不也是个伪的吗?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胜者王侯败者贼,我看醒芳兄是上了贼船了。”
这话说得李醒芳的脸很不是颜色。胡惟庸见他认真了,马上打哈哈说:“玩笑,玩笑!”
李醒芳揭开茶壶盖看看,说:“茶凉了,我去烧一壶开水。”
胡惟庸说:“方才在外面还听到嫂夫人的声音,怎么转眼不见了?”
李醒芳说:“我尚未娶妻,哪有夫人?方才走的是一位朋友,与苏坦妹齐名,并称楚苏的楚方玉,想足下亦有耳闻。”
“她呀,不得了的人物。”胡惟庸说,“大名如雷贯耳,你怎么不替我引见一下?”
“改日吧。”李醒芳说:“反正她不走。”
胡惟庸犹念念不忘:“原来李兄有幸与楚苏之楚交往,令人羡慕。据说,她的姿色也是艳冠群芳的。”
李醒芳道:“苏坦妹也是色艺双绝呀,不是叫你的主子砍了头吗?”
胡惟庸尴尬地一笑,不敢再说这个话题。
李醒芳和胡惟庸喝着茶,李醒芳问:“你来此地是公事还是私事?不会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当然是来看望老同乡、老朋友了。”胡惟庸言不由衷地说。
李醒芳当然不相信。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胡惟庸说:“这你又忘了我的本事了。我不但知道你在陈友谅大皇帝御前供奉翰林,还知道你又是宫廷画师,你忘了给过我一张达兰皇后的画像了吗?现在我们主公朱平章手上。”
“我当初就不该给你。”李醒芳有些后悔,说他未必安好心。
胡惟庸一笑,话锋一转说起这里很快就要树倒猢狲散了,大难临头各自飞,问他有何打算啊?
“你是来当说客的呀!”李醒芳说,“早了点吧?大汉尚有湖广之地,精兵良将几十万,谁输谁赢还不见得呢。”
胡惟庸说:“你不过是个门客而已,何必为人家张目。陈友谅不是快死了吗?他一死,还不是旗倒兵散?仁兄还不该早做打算吗?”
“谁说他快要死了?”李醒芳不想说出实情。
胡惟庸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带着祭祀三牲前来吊唁的。也许这会儿他已经寿终正寝了。”
“不可能!”李醒芳说,“我是个没用的人,你也不必说服我去倒戈。”
胡惟庸显得很诚恳,人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人也一样。朱元璋为人敦厚、仁慈,文韬武略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我已向朱元璋推荐了阁下,现在去,总比陈友谅灰飞烟灭了再去好些。
“谢谢你的美意,”李醒芳说,“我本来无意于官场仕途,也无意在他这里混,很快就回乡下去了,写诗作画,过我的自在日子。”
这时门外灯火一片,车声、人声嘈杂。一个官员推门进来,说:“李翰林,宫中有请。”
“现在?”李醒芳问,“谁请我?”
官员道:“自然是皇帝陛下。谕旨请带上画笔画纸。”
李醒芳更觉惊奇不解,他一面换衣服,一面对胡惟庸说:“真是对不起,官身不由己。明天我请你饮酒。”
胡惟庸说:“你快去忙吧。”他决定跟在李醒芳后面,见机行事。
四
李醒芳坐进了华贵的大轿,被人簇拥着抬走了。胡惟庸三人紧紧地尾随而去,他们在暗处,没有人注意。
陈友谅临时营帐岗哨林立,李醒芳下轿时还听见有一个值夜高官在叫:“皇帝圣谕,各将士不得松懈斗志,防止贼人来劫营!”声音传递下去,此起彼伏。
李醒芳被人引进帐中。
已经混入了敌营的胡惟庸三人,此时已穿上了陈友谅军的号衣,正混在人群中。
大帐空空荡荡,一块大幕把中军帐辟成了两半,大幕前端坐着丞相张必先。
李醒芳向张必先施礼:“丞相大人安好。不知深夜召我何事?皇帝陛下可好?”
张必先脸上的肌肉跳了几跳,说:“好,好。想请你再画一张像,皇帝陛下久有此意,一直因鞍马舟车劳顿,总是没有画完,今天总算空闲下来了。”
李醒芳很纳闷,正在打仗,用得着这么急迫吗?也妨碍皇上休息呀。
“这倒无须担忧,你怎样做也打扰不着他了。”张必先向内宫摆摆头,两个太监刷一下拉开帷幕,李醒芳吓了一跳,里面停放着一张灵床,床头点着长明灯,陈友谅穿着皇帝的衮冕,静静地仰卧在灵床上。
李醒芳看见达兰扎着孝带,坐在灵床前,眼都哭肿了。
李醒芳大惊:“这是……”
张必先说:“皇帝驾崩了。”这可不是“怎样做也打扰不着”了吗?
李醒芳不禁一阵悲从中来,连连说:“这怎么会呢,这怎么会呢?”他的目光直视着达兰。
达兰告诉他,本来中了一箭,并不伤筋动骨,没想到是毒箭。她说着又哭起来。
此时再不画下御容,日后就没有机会了,张必先要求他要快,问天亮前行吗?
李醒芳说:“行。”
张必先又叮嘱,已决定秘不发丧,不能让朱元璋知道,也不让汉军知道真相,那会使人心涣散,不可收拾,所以李翰林必须守口如瓶。
李醒芳说:“请放心。”打开卷笔帘,走过去。张必先命人在尸体旁摆了一张桌子。
人陆续撤出了,灯火通明的灵堂里除了死人,只有李醒芳、达兰二人。
李醒芳铺陈渲染,开始作画。
帐篷后面毗连一棵大槐树。此时胡惟庸藏在树后,他用匕首将帐篷挑开一道口子,向里张望,见到了尸体和对照遗容绘画的李醒芳。
只听达兰幽怨地说:“天塌地陷,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当了几个月的皇帝,就这么匆匆地走了。”
正在画像的李醒芳头也不回地说:“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皇后不要过于悲伤,自己多保重为好。”
达兰问道:“我想,李翰林再也不会到宫中来了吧?你想干什么?我现在还有能力资助先生,今后怕就不能了。”
李醒芳说:“我一个读书人能干什么?我想到名山大川去游历,画遍天下大湖大泽、名岳名山,我要钱也没用。”
达兰说:“你不屑于用我的钱,是吗?”
李醒芳说:“那倒不是。这几年,你和皇上对我很好,我结识你也深感荣幸。过几天我就告辞了。”
达兰说:“我知道,人去不中留,明天我到府上去为你饯行。”
“那可不敢当。”李醒芳说,“再说,听张丞相的口气,天亮前你们就可能护送灵柩走了。”
达兰说:“为缩小目标,人不与灵柩同行,灵柩先走,人分批陆续撤走。”
李醒芳又低头作画了。
已经亲眼目睹这一场面的胡惟庸别提有多振奋了。他知道,张必先所以秘不发丧,一是要稳军心,二是迷惑朱元璋,防止他趁火打劫。胡惟庸正好利用这个弱点,他要把陈友谅的兵营搅个地覆天翻。
在他们下榻的小客栈里,胡惟庸准备了几刀纸和文房四宝,插好门,胡惟庸决定天亮前让泾江口遍地开花,贴满惑乱军心的揭帖。
几个随从裁纸的、研墨的,忙个不亦乐乎。他们把胡惟庸写好的帖子拾到一起,另一个人在熬制糨糊。
胡惟庸仍在快速地写着帖子。
一个侍卫喜气洋洋地说:“这一招,抵得上千军万马!他们不是怕下面知道陈友谅死讯树倒猢狲散吗?咱来个遍地开花,搅散他的军心。”
胡惟庸得意洋洋地说:“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你们都立了功,等着回金陵领赏吧。”
一个随从说:“就怕到时候都事大人早把我们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胡惟庸说:“不会忘。我要把你们名字列上,让主公赏赐!”
“糨糊好了!”一个侍从提着锅进来。
胡惟庸命令:“快出去张贴,军营里,船上,大街小巷都贴。”几个人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