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第59章


二号监国拿一号监国的亲戚开刀,不是刘伯温不肯通融,实在是大明律不肯通融。如果你知道你的江山是怎么得来的,你肯定要防着别人照葫芦画瓢。

洪武元年开局大吉:二月初五征虏副将军常遇春率师自济南攻东昌,一举攻下。徐达也根据朱元璋的谕令击溃了元丞相也速主力袭取乐安,生擒了元朝枢密院判脱驩。徐达继续挥师北上,直下济宁、郓城,俘敌三万余人、马匹两万。又乘胜杀向河南,经陈桥,攻入汴梁,自虎牢关进至河南塔儿湾,与拥兵五万的强敌元将詹同、脱因帖木儿对垒,徐达与常遇春联手发动攻击,斩敌无数,连梁王本人也投降了,河南全境平定。

朱元璋就是此时动身前往汴梁的,时在三月二十四日。此前不止一人建议大明王应以汴梁为都城,此时他已下令将汴梁改回旧名叫开封府了。

五月廿五日,朱元璋在开封行在接见徐达。

徐达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地进来,对朱元璋行大礼。

朱元璋说:“行了,你就不必太拘于礼仪了。徐达,你瘦了,为打天下,你南征北讨,真是第一功臣啊。”

徐达说他时时牢记那年陛下因他部下抢劫,打他军棍的事,这么多年不敢再有半点差错。

朱元璋叫胡惟庸:“给徐丞相看座。”

胡惟庸亲自搬了个座位,扶徐达坐下,徐达说:“谢谢太常少卿。”

朱元璋说:“你那么叫,是旧黄历了。他如今是中书省参知政事了。”

胡惟庸的这次升职,是在一点迹象没有的情况下发生的,朝中波澜不惊,那是因为大家意识到,重用胡惟庸是迟早的事,并不意外。

“恭喜。”徐达向胡惟庸拱拱手。

朱元璋召徐达来,最主要的是商讨破袭大都的战术,只有攻下元朝的首府,元朝政权才算最后消亡。

朱元璋据目前所向披靡的形势预料,攻取大都,可以不费大力气而轻取。他问徐达想怎么个打法?

徐达分析,现元将王保保在太原犹豫不敢上前,潼关又为我所占,张思道、李思齐失势西逃,元朝大都已绝了援兵,他准备挥兵直捣大都。

朱元璋指点着一张军用地图提醒他不要忘了,河北一带,土地平旷,利于骑兵作战,骑兵恰是蒙古人的长处。最好是用偏师为先锋急进,徐达本人督水陆之师随其后,大都可下。

徐达怕收不到全功。大都北面是大漠,本是蒙古人老家,明军攻大都,他们王室一定北窜,发兵追击,荒漠地广,兵饷难继,也非易事。

朱元璋倒很实际,他以为成败系于天。若真的让元朝皇帝逃去了,那是天意,命不该绝,也不必穷追;他们出塞后,我们把好边关,不让他再来骚扰就是了。

徐达应道:“臣记住了。”也就放下心来。

朱元璋拿出另一张图,说:“这是朕亲手绘制的一张进阵图,你可带在身上,你明天就返回河阴去,马上向大都攻击。”

徐达说:“臣遵旨。”

据胡惟庸说,他的临时行宫曾经是宋徽宗的别宫,但无法考证真伪。

晚上,朱元璋被侍卫送入行宫中,一派红光、金光,不比金陵皇宫逊色。

朱元璋看见一个娇羞的、风情万种的美人坐在床边。

朱元璋问:“你是谁?你怎么来的?”

那女子站起来,说:“妾是来侍奉皇上的,我是选到宫中的秀女。”

朱元璋明白,准又是胡惟庸干的好事。他并不反感,走过来脱衣服,那女子早过来帮他宽衣了。

又是早晨,刘基在树下练太极拳。朱元璋北巡后,他和李善长奉命留守。

有侍者来报:“中丞大人——”

刘基说:“我是御史中丞,不是中丞,别弄错了。”在旁的宋濂悄悄地乐。

侍者说:“左丞相来见您,已到了大门外。”

刘基忙收拳,叫了声:“快请。”

宋濂猜测,大清早,丞相来见,必有军国大事,或者皇上从开封来了谕旨。

刘基冷笑,早已猜到,李善长必是为李彬的案子而来。

“李彬?”宋濂道,“是中书省的都事李彬吗?”

“正是啊!”刘基平平淡淡地说,“我昨天把他抓起来了。”

宋濂说:“你是装傻呀,还是真的不知道?这李彬是李善长的亲戚呀。”

“我怎么不知道?”刘基说,这李彬胆大妄为,敢接受广东一个想巴结当官的商人五百两银子的贿赂。

宋濂问:“你要严办?”

“不用严办,也是死罪。”刘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

宋濂说:“我知道我劝不了你……”

“那就别劝。”刘基笑着说。

宋濂不禁摇头,皇帝巡幸开封?熏走时当百官明令,他不在时由李善长、刘基二人监国,这可好,二号监国拿一号监国的亲戚开刀。

“别嗦了。”刘基说,“我得快去换衣服了。”

但已迟了,没等他回房更衣,李善长的轿子抬到了他眼前,只得在大柏树下施礼。

李善长笑吟吟地下了轿,说了声:“先生早!”

刘基和宋濂都问候了:“丞相早。”

刘基说:“我正练拳,太不恭了,先请丞相到客厅喝茶,我换了衣服就来。”

李善长说:“不必了,几句话的事。”他像老朋友一样,拉着刘基的袖子向八角亭走:“我们到亭子里去,何必在屋子里!”

宋濂说了句:“我去出恭,失陪。”赶紧溜了,他觉得自己不便参与此事,他既不能徇私,又劝不了执拗的刘伯温。

落座后,李善长关切地说:“皇上走前,我向皇上说了,开国的赏赐名单中漏了先生,即使你不要显官,给一点田亩总是应该的,你指一指,在老家浙江要田,还是在南京附近要。”

“谢谢丞相。”刘基说他在家乡武胜村,祖上留下的几亩田,足够一家人口谋生了,要那么多地干什么,又不想当财主。

李善长说:“先生总是这样清高,叫我们不好做人了。”

“人各有志。”刘基说,“我这人,这些事上历来不上心,我也并不妨碍别人。”

李善长沉了一下,说:“皇帝这是登极后的第一次出巡,委托我二人监国,我们应当和衷共济才好。”李善长的话已有一点绵里藏针的味道了。

“诸事还请丞相多拿主意。”刘基客气地装傻。

“这不是说远了吗?”李善长说完又沉默下来,话不好出口,就说,“这几天天气太热了,田地旱得都龟裂了。”

“是啊,”刘基说,“丞相无大事,我得换换衣服该办公事去了。”他真的站了起来。

李善长忍不住了,说:“伯温,我是来求足下的。”

“你这相国有事求我?”刘基说。

李善长说:“你把都事李彬下到牢里去了?”

刘基并不否认是自己干的,圣上正想杀一儆百呢,他竟敢卖官受贿,如果不是广东方面行贿人犯了事,也牵不出李彬来。

李善长问:“先生想怎么处置他呀?”

“当然按律。”刘基说大明律是圣上御批恩准的,不管是多大的官,贪污、受贿六十两以上的处以极刑。这李彬竟一次收赃银五百两,死几回都够了。

李善长言不由衷地称道伯温秉公执法是一丝不苟的。

“我是御史中丞啊,”刘基说,“专司纠劾百官。这得罪人的倒霉差事没人干,皇上给了我,我少不得替皇上充当黑脸判官了。”

李善长见话不投机,刘基根本不买他账,只好摊牌说:“伯温没听别人说过什么吗?李彬是我亲戚呀。”

“倒是有人吹风。”刘基装傻说,“可我不信,现在有些人惯会攀龙附凤,借以抬高身价。”

“是真的。”李善长说李彬是他妹妹的儿子,是他外甥。

刘基听了,非但不买人情,反而拍着大腿说:“唉呀,你实在不该戳破这张纸。你不说破呢,我做个人情,皇上就是怪罪下来,最多说我办事马虎,是非不分。知道是你外甥就难办了,我若从轻发落,那就是徇私枉法了,我看不但对丞相不好,对皇上的威望也有损害。”

李善长的脸拉得老长,没想到他用这种办法堵他,没好气地说:“不至于这样严重吧。我看是先生怕自己的声誉受损。”

刘基借坡下驴地说:“你真说对了。我放了李彬,别人会说我刘基畏权势,向丞相低头,说得再难听,还可能说我取媚丞相,想升官,我刘伯温名声不值钱,也不能这么糟踏。”这等于变相宣称,他绝不通融。

李善长沉不住气了,站起来口气变硬了:“这么说,中丞大人是不肯通融了?”

“不是我刘基不肯通融。”刘基也强硬起来,“实在是大明律不肯通融!”

李善长说:“那好吧,我们把这案子报给皇上吧,等他回来,不要说问斩,就是凌迟、剥皮实草,我也认了。”说罢气呼呼上轿扬长而去。

刘基拱拱手,说了声“不送”。

两顶大轿已停在礼贤馆门口。刘基和宋濂并肩走出来,二人各自走到自己轿前了,宋濂又走到刘基跟前说:“你决心与李善长作对了?我看大可不必。”

“怎么叫与他作对!”刘基说,“他如徇私,倒是与大明律作对了。”

宋濂说他有一计,孩子哭抱给他娘。

刘基明白是上报朱元璋裁决。

“你倒滑头。”刘基笑了,说:“让皇上去开这个杀戒,我当好人,对不对?你别忘了,通常是我替皇上得罪人。我若当好人,最好在皇上回銮前就放人。”

宋濂不理解他,李善长权力炙手可热,门生故吏满朝野,何苦当这个恶人。

刘基说:“朱元璋,啊,又叫名字了。皇上最令我佩服的是他对贪赃枉法者恨之入骨。他拿自己的儿子朱文正开了第一刀,这么一比,李善长算什么!贪官不会没有,有震慑,使他们时时感到有利剑悬于头上,天下就能太平,这是朱明王朝能否造福于万民的根本,我岂能逆其流而动?”

宋濂摇摇头:“我多余废话。我早知道你是个万牛莫挽的性子。”

与此同时,李善长也在紧锣密鼓地动作,他只有搬动朱元璋,讨来尚方宝剑,才能救得外甥一命,他再三斟酌,派了能言善辩又在朱元璋跟前有面子的陈烙铁陈宁替他走一趟开封去见驾。

正是麦子成熟季节,江淮大地放眼望去尽是黄灿灿的颜色,近几天天气好,农夫们都忙着在田里割麦。

一条夹在无垠麦田中的黄土路上,有两骑马不慌不忙地走来。

两骑马沿大路走来,马上是李醒芳和楚方玉。楚方玉是扮了男装的,俏丽而又潇洒倜傥。眉间的胭脂痣却掩饰不住她的妩媚。

他们结伴赶往南京,是为了大明王朝开国后的第一科乡试而来。

李醒芳早就听说江南这场乡试,连朱元璋都极为重视,要亲自当阅卷官呢。

楚方玉却嗤之以鼻,一个小和尚肚子里能有几滴墨水,也敢阅卷。

李醒芳说朱元璋不可小瞧。曾几何时,他横扫天下,听说他的大将军连大都也攻下来了,元朝已不复存在了。

楚方玉说:“你不是也说朱元璋是个品行不好的人吗?打败了陈友谅,占了人妻。”

李醒芳还是很客观地说,后来他想,这也是平常事。当年曹操还不是占了张绣的妻子吗?只要他是个治理天下的明君就好。现在看,他令官府劝民垦荒,实行减租减赋,这都是明智之举。

楚方玉问他,这是他决心来应试做官的原因吗?

李醒芳并不否认,大丈夫不能白来世上走一遭啊,总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楚方玉说:“怕另有所图吧?”边说边乐,她是指达兰而言。

李醒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明知故问。

楚方玉说:“你的可人儿陷在深宫,若考上个进士做了官,去叙叙旧情,也方便些呀!”

“多久了,你还记着这个事呀!”李醒芳说,“她对我心存感激,是因为我给她画了很多像。”

“她对你没感情?”楚方玉追问。

“也许蒙蒙礑礑有点。”李醒芳说,“你不认为那是很荒唐的吗?”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条大河边。

大河拦住去路。他两人下马,让马喝水,楚方玉坐在草地上,拿出带来的干粮和熏肉,两人吃着。

李醒芳对楚方玉真要来一次恶作剧,考一回举人,终觉不妥。

“举人?”楚方玉说她若进了贡院考场,就得拿它个三甲,殿试拿个一甲也未可知。

“凭你的学问,你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李醒芳清楚地记得,那年楚方玉考秀才进学,不就是这么得来的功名吗?不过,科举并不是一切凭学问的。

忽见另一方向大路上又来了一伙人,前呼后拥有二十几个人,有挑行李的,驮书箱、带金银细软的,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骑在马上,用马鞭一指大河,说:“歇歇,这进京赶考太难了!谁出的馊主意!当官考什么卷子,谁有钱出钱买就是了。”

一个奴仆说:“就是。就凭我们家大爷,连皇上都向咱家老爷借钱,还不赏个官儿?”

又一个老仆说:“咱公子是必中的。有杨大人一手包办,不中个状元,也是榜眼、探花。”

公子哥道:“那是,除了这三样,不要。”

不远处的楚方玉、李醒芳听了,差点笑得喷饭。

公子哥一行也下马了,饮牲口,吃饭。

公子哥在河边席地而坐,吃着卷肉大饼,喝着米酒,无意中发现了不远处的李醒芳二人,就站起身,信步来到楚方玉二人跟前,因为看到了马背上的书箱,很有兴致地说:“哎呀,你们也是进京赶考的吧?”

李醒芳说:“是呀!公子家住哪里、尊姓大名啊?”

公子回答家住苏州。他姓钱,叫钱大。

楚方玉笑起来:“这名字实惠,官大不如钱大。”极富讽刺意味的话却并没引起钱大反感。

钱大说:“我们家,钱大,那不是吹。骑上好马跑七天七夜跑不出我们家的田地。说出我爹的名字,我怕吓死你们。”

楚方玉说:“公子千万别说,我可胆小。”

李醒芳说:“只要不是皇上,吓不着我。”

钱大说:“南京皇城谁出钱修的?我爹!谁在南京聚宝门底下埋的无价之宝?我爹!连皇上都召见我爹,皇上缺钱花了就冲我爹借。你见过我家苏州宅子门前的牌坊吗,皇上御笔题的‘为富而仁’,就是为我爹题的。”

楚方玉不屑地说:“这钱是够大的了。”

钱大问他们来赶考准备文章了吗?

“准备什么文章?”李醒芳不明白他的意思。

大概怕钱大泄密,一个老家人过来,在背后拉了他一把,不让他说下去。

钱大大咧咧地对他二人说:“到了南京,有什么难处找我去,我住中书省杨大人府上,那是我舅舅。咱们三个,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一个探花,都给它占了!将来宰相也由咱们当。”

李醒芳和楚方玉相视而笑。

钱大走后,楚方玉说:“这样的人来应乡试,朱皇帝实在应该感到悲哀。”

“还有你这样的江南才女呀!”李醒芳说,“你只要考,是一定中的,那你可就永远不能脱男装,一生一世不能嫁人了,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楚方玉说:“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不后悔。”

李醒芳说:“我劝你别弄这个恶作剧了吧。”

楚方玉说:“看我的高兴了。”

陈宁赶到了皇帝仪仗林立的行在,他向守卫说了几句,守卫进去不久,胡惟庸出来,说:“哎呀,是你?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跑来惊驾呀?再有三五天,皇上就回京了。”

陈宁说“丞相有封信给你,你看了再说。”说着递上一封信。

胡惟庸说:“走,先到我那去,别叫皇上看见费口舌。”他早猜到陈宁不明不白地跑来,不会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好事。

果然,叫他猜着了。胡惟庸沉思片刻,好心地劝他别太冒失,千万不能说是宰相派他为赦免李彬的事而来,要见机行事才行。吃过了饭,胡惟庸才带他去晋见皇上。

朱元璋见胡惟庸领陈宁进来,就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多少有点意外。

陈宁跪下去行了大礼,诡称是丞相派他来接驾的,陛下北巡这些日子,京中秩序井然,一切都好,丞相请陛下不要惦念。

朱元璋有些奇怪李善长没有信?

陈宁说:“他说我口头禀报就行了,江南乡试筹办就绪了,贡院、舍号都修葺一新,单等皇上拣选吉日开科了。”

朱元璋忽然说:“你和胡惟庸凑到一起很有意思,一个胡剥皮,一个陈烙铁,哈哈哈哈。”

陈宁脸上很不自在,一时弄不明白朱元璋的本意,忙说:“那是臣初当地方官时,不知天高地厚,地方不清静,臣太着急了,便苛以重法。”

朱元璋正色地说,并没有非难他的意思。但告诫他记住,对百姓要宽,对官吏要严。对官吏宽了,放纵了,他们就会扰民、害民,百姓不堪其苦,就要揭竿而起。百姓并无他求,吃饱饭穿暖衣足矣,当官的连这个都不给,这官员就十分可恶,所以今后对贪官枉法者要处以重刑,这是根。官不贪则民无怨,民无怨则天下太平。

这些话听起来平常,却是朱元璋的切身体会,他不就是被逼得没有活路才铤而走险的吗?他所虑的,也是民不得安生,也会有人效法他揭竿而起,再来推翻他手创的大明帝国。

陈宁和胡惟庸都说:“圣上所说真是至理名言。”

朱元璋问陈宁:“没有别的事了吗?”

陈宁说:“啊,没有了,没有了。”他犹豫再三,始终没敢把李善长求情的事说出口。朱元璋一见面就说痛恨贪官的话题,他再不识时务地为贪官说情,这不是往虎口里送吗?

走出行在后,胡惟庸埋怨他:“问你还有什么话,你怎么不说了?”

陈宁说:“皇上好像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没开口,他就说了一大堆对贪官要处以重刑的话,这时候替李彬求情,那不是往套子里钻了吗?”

胡惟庸说:“你不说,怎么能救了李彬?你回去怎么向丞相回复?”

陈宁说:“再找机会吧,我想,有丞相的面子,又没皇上手谕,刘伯温不至于下手先斩了李彬吧?”

胡惟庸说:“那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