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从人意,带有罪己诏味道的石碑神秘地不翼而飞,与廖永忠的疯傻异曲同工。对小和尚的宽免是皇后促成的意外。
一
孟子的话题未免过于沉重,胡惟庸及时地换了个轻松、快慰的话题,谈到了后宫选秀一事。他早有耳闻,没有出类拔萃的秀女脱颖而出。朱元璋言辞之中,大有怪罪司官办事不力的意思。
胡惟庸对朱元璋说:“我听内廷人说,这次选秀不甚中意。”
朱元璋说:“朕还没来得及一一过目。”
胡惟庸趁机奏报,有两个色艺双绝的人,他觉得应侍奉皇上。
“比达兰如何?”朱元璋问。
此时提起达兰,当然是一种暗示,表示朱元璋没忘记胡惟庸为献美所付出的辛劳和忠诚。
胡惟庸笑而不答。
“光笑是何意?”朱元璋有点心痒难耐,催问是哪两个。
胡惟庸道:“一个叫楚方玉,萍踪不定。”
“楚方玉?”朱元璋早听说过,这不是与苏坦妹并称楚苏的才女吗?朱元璋还读过她的诗呢。
胡惟庸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过去战乱,天地阻隔,现在天下一统,想找个人,应当不难,不过总是费时日,他已在着手访察。
“好。”朱元璋说,“你知道朕不光看姿色,也重仪态,更重才华。另一个呢?”
“另一个唾手可得,就在南京。”胡惟庸说,“她是熊宣使的妹妹。”
朱元璋很惊异,也很生气,想不到熊宣使家倒有一颗夜明珠。
在朱元璋看来,家有美女,作为臣僚,应当及早送入宫中,而不是逃避、隐匿。于是他下了口谕,叫胡惟庸去宣熊宣使的妹妹进宫应选。
“还有一点周折。”胡惟庸说。
朱元璋敏感地问:“已经许配人家了?”
“是。”胡惟庸说,“但并未过门。夫家是杨宪的弟弟杨希圣。”
朱元璋说:“这就不好了。朕如强要,不是有君夺臣妻之嫌了吗?”
胡惟庸献计道:“皇上怎么知道熊家女子已许配于人?陛下装不知道,对熊宣使面谕就是了,那杨家还不明智地退避三舍?”
朱元璋露出了满意笑容。
这时胡惟庸的目光又溜向了屏风上写有“苏坦妹”的纸条。
朱元璋发现了他的目光,问:“你看它干什么?认为苏坦妹杀得可惜?”
“人死不能复活,”胡惟庸说,“陛下是不是把苏坦妹当成了一桩心事呀?”
“朕会有什么心事?”朱元璋显然在支吾搪塞,他说,“正如你所言,人已死了。”
胡惟庸道:“人死碑在呀。”
朱元璋惊疑而又高兴,心想,这胡惟庸真是善解人意呀。
从前,朱元璋为了取悦浙西四贤,使他们为他所驱使,朱元璋不惜立碑勒石,曲意晦言,承认自己错杀了无辜,并有向天下读书人忏悔之意,那是收到了良好效果的,不但刘基、宋濂尽释前嫌来归,天下人也传为美谈。
但这件事,一直是朱元璋一块心病,那块沉重的石碑如泰山一样压在他心头,令他喘不过气来,这是他的耻辱之碑呀。过去未称帝时,这种耻辱感还不那么强烈,现在却日渐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了,这又恰恰是不能对人说的,想不到胡惟庸这样精明、善解人意。
胡惟庸说的话正是朱元璋所焦虑的,碑上有罪己之意,留在世上对皇上不利。人活百岁而已,石碑可是万年不烂的呀。
朱元璋沉吟片刻问:“你说怎么办好?”
胡惟庸说的再简单不过了,派人去把那块碑砸了,扔到江里不就完了吗?
朱元璋说:“这若传出去对朕不利,算了。由它去吧。”
胡惟庸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便暗示他,这也不用陛下发谕旨,臣去办,一旦有过,臣来承担,陛下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了。
朱元璋虽未置可否,眸子里那默许和感激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
少顷,朱元璋又问起了廖永忠:“廖永忠还想见朕吗?”
胡惟庸说,最近没消息了,听说得了个怪病,有点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的,什么都记不住了。
朱元璋问:“你是说他有疯傻的迹象?”
胡惟庸说:“看不准。”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指令他,一定要查实,看他是不是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二
云奇是怀着极其沉重的心情来救他的师弟如悟的。他俩和朱元璋是一同托钵游食四方的师兄弟,如今朱元璋要处死如悟,云奇央求马秀英,好歹算是求下情来了,如悟可以活命了,但云奇却高兴不起来。朱元璋说,可恶的如悟口无遮拦,舌头惹祸,谁能保住他今后不会背地胡说八道?朱元璋答应网开一面,但却是有条件的,你不是管不住你的舌头吗?那就把舌头割了去,他虽活在世上,朱元璋也放心了。
这是残忍的仁慈!用朱元璋的话说,割去了舌头,总比割去脑袋要幸运,不得已而求其次吧。
宫里派人来割如悟舌头这天,云奇早早来到刑部大牢前等着,云奇来回走动着,远远地驰来几匹马,是几个太监。见了云奇一齐下马,向他施礼。
云奇看着他们手上的刀子,皱紧了眉头,问:“治红伤的药备了吗?”
一个小太监说:“回大人,备了。”
云奇挥了挥手,让他们进去了,自己仍在门外走来走去,他不忍心看那血淋淋的场面。
一阵丁丁当当开锁声把蜷缩在草堆上睡觉的如悟惊醒过来,他打了个哈欠,问:“又是馊饭吗?我不吃!”
牢头阴阳怪气地说:“你等着吧,有肉吃呢,等着咬自己舌头吧。”几个跟在后面的小太监不怀好意地笑,如悟显然什么也没听出来。
几个太监闯进来,不由分说扑上去,七手八脚把如悟按倒在地,用绳子捆他。如悟挣扎着、反抗着大嚷大叫:“干什么?你们敢杀我?我要见云奇!”
这时云奇从外面跑了进来,说了声:“慢。”几个太监只好松开手,站在一边。
如悟从地上爬起来,眼里充满恐惧地问:“云奇,这是怎么回事?皇上要杀我吗?”
云奇默然地摇摇头,叹口气,说:“不,不杀你,你能活命了。”他告诉如悟,他求了皇后,皇后在皇上面前磨破了嘴,才算求下情来。
如悟不满地目视几个动手绑他的小太监,问:“那他们几个不男不女的混蛋绑我干什么?”
云奇好难张口,为难了好一会儿,他说:“师弟,是这么回事,皇上不是怕你嘴上没把门的吗?你呀,惹祸都惹在舌头上了,所以……”
如悟看见了小太监手里闪着寒光的刀子,明白了,吓得向后躲:“不,不!是不是想把我的舌头割掉?那我怎么说话!”
云奇叹口气,这是没办法的事。没了舌头总比没了脑袋要幸运。叫他别怪师哥,师哥就这么大本事了。他不敢再看如悟的眼睛,低下头往铁栅栏外走。这等于是无声的命令,几个小太监又一次扑上去捆绑如悟,如悟便杀猪一样的嚎叫,但寡不敌众,很快被制服,牢牢地绑在了铁栅栏上。如悟撕裂人心地喊了一声:“师兄!云奇——”
云奇不忍,又回过头来,心如刀绞,眼中有泪。
“先别让他们割。”如悟哀求着,让我再说几句,成了哑巴,话就只能憋在肚子里了。
云奇心酸得不行,用眼神制止了急于要下手的小太监们,走到如悟跟前说:“师弟,有话说吧,你说上一个时辰我也等你。再不说,就永远也说不成了。”说到此处,他不禁呜咽出声了。
这一说,如悟反而安静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云奇说:“说呀,你怎么又不说了?”
如悟悲凉地说:“多说一句,也当不了割舌头当哑巴呀,不说了。”
云奇安慰他说:“你别难过。我向皇上请准了,过几天送你回濠州皇觉寺去,如今修的可好了,回那里是根本,不愁吃不愁穿的,别再惹事生非了,人怎么还不是过一辈子呢!”
如悟近乎绝望地说:“行了,动手吧。”
“你不是要说话吗?”云奇问。
他摇摇头:“不说了。”
云奇闭了一下眼睛,几个小太监便走上去,其中一个说:“别让我们费事,把舌头伸出来,我给你多留一截,说不定你还是个半语子。”
如悟顺从地伸出了舌头,当小太监伸手扯住舌头要动刀时,他又突然缩了回去,吼叫起来:“朱元璋,你这个贼和尚!我早晚宰了你!你割我舌头,我割你秃头!”
所有的人都吓坏了,上去踢他,打他。由于他反抗,刀子扎偏了,把腮帮子都扎漏了,鲜血淋漓。云奇说:“他快疯了,说的都是疯话,你们都当没听见。”说罢快步走了出去。
云奇快走到走廊尽头了,忽然惨绝人寰的惨叫声传了过来,云奇打了个哆嗦,靠在石墙上,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牢中又陷入了死寂。
几个割完舌头的小太监鱼贯而来,一个小太监用一根麻绳拴着割下的少半个舌头,血淋淋的。
三
受了高人指点的廖永忠得“怪病”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不胫而走,有奇怪的,有嗟叹的,有可惜的。有好多人目睹了廖永忠的傻相。
但在深宅大院里,在他亲哥哥廖永安面前,他就是一个正常的人了。这天,行走很不方便的廖永安又来看他,兄弟俩在密室里喝着茶。
说起杀李彬,廖永忠更加痛恨朱元璋卸磨杀驴了,他说杀李彬是杀鸡给猴看,李善长是宰相啊,他都摇摇欲坠了。
廖永安却认为这账记不到朱洪武身上,李彬并不是皇上杀的,他当时在开封。这是刘伯温与李丞相过不去。
廖永忠说,如果皇上不想借机整治李善长,为什么拿李彬开剥皮实草示众的先例?这不明显是杀鸡吓唬猴吗?
廖永安认为他说的有理,所以呀,常言才说伴君如伴虎啊,他认为廖永忠终究是在刀刃上走来走去呀,当初就不该应承那样作损的事。
“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廖永忠说,“我要见他,他左推右推不肯见我,是有意冷落我,我迟早有灭顶之灾,他不会容忍我这个活口存于世上。”
廖永安认为他装疯卖傻,这是上策,装得把什么都忘了,他就不在意你了。
说起自己的名字,廖永忠道:“你看爹给我起这个名字!永忠,我忠于人家,人家却把我的忠心当成驴肝马肺。”
这时管家慌慌张张地进来说:“皇上驾到。”
这消息来得好不突兀!二人都吓了一跳,冷静下来,他们不约而同意识到凶多吉少。装疯前,廖永忠一直请求陛见洪武皇帝,朱元璋始终不给他机会,似乎有意冷漠他。那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反倒屈尊移驾上门来看他呢?
除了“刺探虚实”,不会有别的解释。廖永忠吓出了一身冷汗。
见弟弟发愣,廖永安拄着棍子站起来,说:“快,去接驾。”他悄声对弟弟说,“一定要装得像,皇上可不像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好骗的。”
廖永忠点点头。
廖永安躬着腰一瘸一拐地出来迎驾时,大门已洞开,朱元璋已经下了轿子。他拉起跪地艰难叩头的廖永安说:“快起来,你这个样子了,不必行此大礼。”
皇上走中间甬道,廖永安走旁边便道。后面有胡惟庸跟着。
朱元璋问:“永忠怎么样啊?听说得了怪病?”
“可不是,”廖永安说,“能吃能喝,就是人发傻了。什么都忘了。”
“太医不是来看过吗?”朱元璋问。
廖永安道:“太医来过三四位,都说不准这是什么病,有的说是癔病,有的说是冲撞了神灵,有的说是狐仙给迷住了……我看,整个人是废了。”
朱元璋一边说了些慰勉的话,一边随廖永安走进廖永忠的卧房。没等迈门槛,朱元璋便皱眉了,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令他喘气都不匀。
廖永忠正在吃饭,朱元璋进来时,见廖永忠正把手伸进粥盆里抓粥吃,也不怕烫,手烫得红了,稀饭糊了满脸,下人忙去制止:“我用勺喂老爷吧,看手都烫坏了。”
朱元璋站在门口,显得很忧伤地说:“几天不见,病到这地步了吗?”
廖永安说:“永忠,皇上来看你了!快下跪!”
廖永忠不认识似的望着朱元璋傻笑,不下跪也不说话,只顾去抓粥吃。廖永安想按着他跪下。
朱元璋走过去,制止了廖永安:“他都这样了,还拘什么礼节。”他抓过廖永忠的手看看,烫起了水泡,朱元璋心疼地说:“快,弄点酱来抹上,他都不知道疼了。”
朱元璋坐在廖永忠对面,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是谁?”
廖永忠嘻嘻地笑着说:“认识,你不是玉皇大帝吗?我给你的金童玉女梳过头。”
朱元璋叹了口气,说:“好可怜。”又转对廖永安说,你们兄弟俩,投奔我也十几年了,立下过汗马功劳,今天落得这样惨,心里很难过。问他们老家是在庐州吧?
廖永安回答是在庐州乡下。
朱元璋面谕胡惟庸,让户部支出银子来,在他们老家修房子,给他们置办一千亩地。又转对廖永安说:“回去吧,好好颐养天年。有什么需求,随时来见朕。”
廖永安又要叩头,朱元璋制止了他。朱元璋起身,廖永安推了弟弟一把:“永忠,皇上要走了,说句话呀!”
廖永忠咧开大嘴一笑,说:“天篷元帅要出征了?那我打先锋!”
朱元璋摇头叹了一声,向外走。他看了一眼跟在侧后的胡惟庸说:“病得不轻,这不是废人一个了吗?”
胡惟庸说:“他再也不是从前的廖永忠了。这样也好,干净。”
朱元璋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正是朱元璋的心里话,出于胡惟庸之口,又令他讨厌、生疑。是啊,廖永忠一疯,谋杀龙凤皇帝的无头案将真的永远无头了,让火眼金睛的太史们去望洋兴叹吧。朱元璋心底其实在为廖永忠庆幸,他这一疯,成功地躲过了一劫。不然,尽管朱元璋不忍心,也不会留下这个活口在人间,就如同廖永忠没有让那两个凿沉了小明王坐船的水贼存下活口一样。现在朱元璋放心了,心安了,这是他最期望的,两不相伤的结局。
四
无独有偶。不是为孟子遭贬而有吞金死谏的山东道御史吗?今天又来了一个抬着棺材冒死上疏的刑部尚书。
上朝时分,他把一口黑漆闪亮的棺材摆在了奉天门外,这令朝臣们人人侧目。
侍卫们全都围过来,不准抬棺者再往前走。
一顶大轿里下来一位官员,他就是刑部尚书钱唐,一脸正气,毫无惧色,见皇宫侍卫们想把棺材弄走,他大吼了一声:“住手!”
侍卫们又惶惑又无奈,钱唐说:“老夫是刑部尚书钱唐,今天来冒死上谏,一死而已,这是老夫的棺材,你们谁敢拦挡?”
这一说,没人上前了。
一宫门使迅速跑入殿中。
钱唐迈着方步徐徐上殿。
朱元璋正与群臣议事,宫门使上殿来报:“刑部尚书钱唐抬着一口黑棺材摆在了奉天门外。”
朱元璋大惊,众臣更是惊得转身向殿外张望。这时钱唐已大义凛然上了殿,朗声说道:“陛下,臣钱唐有大事要奏。”
朱元璋沉静下来,满脸怒气地问:“你抬着棺材是来死谏?你把朕当成昏君了吗?”
钱唐立于阶下,说:“抬棺自随,自不怕死。臣岂愿意死!但如陛下不纳臣谏,臣愿一死以谢先贤。”
朱元璋一下子明白了:“你是为孟子而来?”
钱唐道:“正是。”接着他慷慨陈词,孔孟是千百年来读书人心目中的圣贤,其书是志士欲救世弊所必读,儒学大师朱熹将其编入《四书》以来,在读书人心目中神圣无比,今吾皇将其删得体无完肤,且将孟子赶出享庙,这是对先贤的冒犯,他叩请皇上三思,收回成命。
朱元璋大怒,怒的不惟是他为朱元璋讨厌的孟子说话,更在于他胆敢藐视朱元璋,向他逐步完善的皇权的堡垒挑战,如果低了头,今后将无法收拾,即使他所谏是对的,也不可容忍。
朱元璋说:“你不是抬了棺材来死谏的吗?朕今天就成全了你。”
这一说,全殿大臣们大惊,个个面无人色,钱唐可是个为官清廉,口碑极佳的重臣啊!
钱唐道:“臣能够为孟子而死,死有余荣。”说罢哈哈大笑下殿。
朱元璋先时下令将他斩首,由于受不了他的大笑,又改令用乱箭把他射死。
当钱唐走到台阶中央时,乱箭齐发。
中箭的钱唐摇晃了几下,倒地,乱箭仍然飞蝗一样射来,顷刻间他犹如一个刺猬。
大殿上的大臣们个个垂下了头。
只有一个没低头的是刘基,双目平视,脸上是冷然麻木的表情。
杀了钱唐,朱元璋偏偏不准用他自备的棺材下葬,别出心裁地赐了一张芦席,令他家人卷了去埋了,朝中没人敢谏阻。朱元璋认为这已是宽大了,否则应当剥皮实草,让他的干皮囊永远耻辱地立于人前,这已是对他网开一面了。
杀了钱唐,果然没有人再谈孟子的是非曲直了。
说来也怪,朱元璋杀钱唐,不怕百官心生怨艾,当年却独独忧虑过江南女才子苏坦妹会给自己带来坏名声。
如今时过境迁了,也不知胡惟庸办了那件事没有,朱元璋有理由相信,他在办,又一定办得漂亮,人不知,鬼不觉。
他没有猜错,这一天,胡惟庸重金役使的几个人正在婺水河畔大行其事。
月色朦胧,坐落在婺水河畔的一幢石碑在静穆中披着月色闪着青幽幽的光。落款处有朱元璋的名字。墓碑上可见“苏坦妹之墓”字样。
几个黑影走来。
他们来到碑前,四下看看,先后抡起大铁锤,顷刻间把青石碑砸得七零八碎。
随后,他们拾起碎碑石,扑扑通通地投到了婺水河中。
坟前只剩了一块墓碑。
几个黑影已经消失了,朱元璋的心病也从此消失了。当胡惟庸把这消息带给朱元璋时,他是不能明言自己指使的,这是他聪明的一面,朱元璋更乐得是“无头案”,他也知道胡惟庸的良苦用心。
朱元璋正在看奏疏,胡惟庸对朱元璋说:“皇上忘了那回事吧。”
朱元璋问:“什么事?”
胡惟庸说:“浙江婺州的苏坦妹墓前碑呀。”
朱元璋说:“你不要胡来,别陷朕于不仁不义。”
胡惟庸眨着小眼睛说:“天下有这样遂人愿的巧事!昨天婺州知府来报,说不知什么人把苏坦妹坟前的御碑给偷走了。我已限令他们破案呢。”
朱元璋一怔,喜上眉梢,却马上一本正经地说很对!并且严旨责成浙江府县通力合作,一定抓获元凶。这事要大张旗鼓地办,他问刘基他们知道不知道?他说当年立了这块代表他悔过的碑,他们四贤才肯应诏而来呀,可见非同小可。
胡惟庸说他第一个告诉了刘基和宋濂。
朱元璋问他们说什么?有何反应?
“没说什么。”胡惟庸说,“刘基只是说,这事蹊跷。”朱元璋便没再言语。
胡惟庸说:“今天要有一个画师来,给圣上画像。”
朱元璋说:“别又像上两个似的,画功太差,根本不像。”
胡惟庸说这个是岭南有名的画像师,但是不是名副其实,他也不得而知。
朱元璋说:“你不是认识那个给达兰画像的人吗?那才是个圣手,达兰的眉毛、头发丝都画得一丝不苟,太传神了。”
“他那是细腻的新画派。”胡惟庸说他叫李醒芳,自从陈友谅败亡后,李醒芳便没了下落,胡惟庸多次派人去武昌、九江他常落脚的地方去打听,一无所获。若真找到他,连那个女才子楚方玉也一起找见了。
“他们是夫妻?”朱元璋问。
“他们是至交,也是情侣,诗画往来,过从甚密。”胡惟庸说,“但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他们一直没有成亲。据说那楚方玉人很怪僻。”
朱元璋没再说什么,有一种怅惘若失的心情,如很多小虫子在爬。胡惟庸早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五
令他心神不宁的“廖永忠”和“苏坦妹”两张纸条从屏风上消失了,也永远从他的心头消失了。还有一个棘手的人,令他难下决心。
朱元璋又在审视屏风上的纸条,其中有一个纸条上写着“如悟”两个字。他看来也颇伤脑筋,扯下来又粘上去,反复几次。
马秀英这时不请自到,一反平日的温文尔雅,进门就说:“我听说,皇上把你在皇觉寺里的一个师兄弟抓起来了?”
朱元璋一听立刻火了,把笔叭的拍在案上,说:“这可不是后宫的事!朕跟你三番五次地申明,后妃不得干预朝政,你也不例外。”
马秀英针锋相对地说:“这不是朝政,此事关乎皇上的名声、威望。”
朱元璋气愤地说:“如悟这狗东西!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你不知道他疯狂到什么样,他不光是说我当过和尚,讨过饭,他把我说得不成个样子,叫朕无法在百官面前抬起头来。”
马秀英辩解,他是个没有知识的人,皇上跟他计较,自己不也低了吗?再说,陛下的文武大臣,都是跟你十几年一起打江山过来的,陛下的底细、出身,哪个不知道?他们能因为陛下出过家、讨过饭而瞧不起你吗?不照样为你冲锋陷阵、洒血捐躯,不照样山呼万岁拥戴陛下当皇帝吗?
朱元璋的气似乎消了一些,他说,虽然马秀英说的也都在理,他还是无法消这口气。他现在一听见谁说起他当过和尚、讨过饭,就生气,那是明显的不忠、不敬。他连听见谁说光、秃,都不乐意听。
马秀英笑笑,恶意的又当别论,有几个是恶意的呢?人啊,都愿意叫人家提起五关斩六将的壮举,没有人喜欢别人揭他走麦城的短。
朱元璋平静些了,他说:“这倒也是,连圣人也不能免俗。”
马秀英笑吟吟地说:“民间有一个关于陈胜的传说,陛下听说过吗?”
朱元璋摇摇头:“你想影射?”
马秀英说:“听听故事总不妨吧?”
朱元璋往椅子上一靠,半闭起眼来说:“你讲吧,朕洗耳恭听。”
马秀英便娓娓道来,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前,也种过田,后来陈胜称了王,小时候的两个伙伴就去找他,第一个进去的不会说话,和这个如悟差不多。他说:小胜子呀,你不认识我了?忘了咱夏天铲地,你把汤罐子打碎了,汤洒了,咱俩一起在地里捡汤里的黄豆粒吃……
朱元璋听得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
马秀英接着说,陈胜一听大怒,说这人胡说,叫人拉下去斩了。第二个伙伴会说话,也吸取了教训。他说,想当年跟着大王作战?穴铲地?雪,胯下骑着青鬃马?穴青苗?雪,手使钩镰枪?穴锄头?雪,打到?穴倒?雪灌?穴罐?雪州城,跑了汤元帅,捉住窦?穴豆?雪将军。
朱元璋睁开了眼。
马秀英接下去讲,陈胜一听,说的还是同一件事,却好听得多,风光得多,于是龙颜大悦,厚赏了这个人。
朱元璋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站住说:“借古讽今,你很厉害。唉,这故事好像就是为朕而编的。”
马秀英趁机劝他放了那个无知的小和尚,这也是体现皇上恢宏大度人格的呀。其实皇上还是很念旧的,对云奇那么好,不是因为一起在皇觉寺共过患难吗?
朱元璋说:“我要谢谢你,用讽喻之法来谏朕,别人是不肯这么做的。”
“别人谁敢冒着杀头之罪说这个?”马秀英说。
朱元璋说:“我不管了,你叫云奇把他送到皇觉寺去吧,已经重修过了,不在乎多一个和尚。不过你得警告他,封住自己的嘴巴,如果再有这种话从他口中溜出来,定斩不赦。”
马秀英脸上漾出笑容。
两天以后,如悟被放了出来,云奇在狱门口等着他,还备了一匹马,马鞍上挂的皮囊里装了些吃的、用的,云奇告诉他,这都是马秀英娘娘为他准备的。如悟绝处逢生,好不感动。
云奇送如悟出了城门,把马缰绳递到他手中,说:“若不是皇后慈悲为怀,你小命早没了。”
如悟“啊,啊,……”叫着。
“你也不能全怪皇上。”云奇说,“他若不发话,皇后也不敢放你呀!今后可要守口如瓶,谁再说什么,你也不要逞能,说你认识皇上了。”
如悟说:“我……我恨……”
“又来了!”云奇拍了他的马背一下,说:“快走吧,回到皇觉寺,好好闭门修行,早成正果,别像我……”说到这里眼眶湿了。
跨上马背的如悟啊,啊……着,又用手指指云奇,指指自己,意思是叫他常常来看自己。
云奇凄然地一笑:“我带着这耻辱的身子,怎么敢再去玷污佛门?”